商亞東：將浪漫隱藏于冷峻色調中

舒姝

我一走進商亞東的畫室，就感覺明亮、靜謐。他時常獨自躲在這里自由作畫，呆上一整天的辰光，待到錢江邊升起余暉才歸去。一幅幅隨意擺放的油畫泄露著他的復雜情感。駐足畫前，我在筆觸的層層相疊交織中，揣測畫面中人為何人、心有何想，接著又揣測作者創作時的心思。

商亞東默然一邊。我驀地察覺到他畫中的人物大都帶著憧憬、渴望，而又含一絲茫然，他們或是一對情侶，或是那些從農村來到城市的打工者，都是與你我擦肩而過的普通人，樸素又真實。商亞東用畫筆捕捉他們的眼神和表情，定格下不經意間一瞬間的微妙感情。問及為何選擇與創作這些主題，他告訴我沒有原因，沒有主題，一切都是自然地繪畫、自然地呈現，生活是他藝術創作的不竭源泉。誠然，也只有年齡和閱歷才能帶來觸動人心的情感。

采訪自然從經歷談起。商亞東1965年生于東北沈陽，還是考生的年紀就得過全國青年美術展覽的大獎。1986年他考入浙江美術學院后，創作過系列超現實主義情景的畫作，在油畫班發起策劃的浙美首屆新學院派展覽中受到矚目，成為85新潮后和89現代藝術大展前活躍的新秀。如今，他依然站在畫布前，在浙江的一所藝術設計學院任教，回歸到教書育人的講臺，去面對純情少年的面龐，帶領他們體驗創作的寧靜，也讓自己重溫藝術的真情，繼續沉浸于油彩和光影的變換快樂中。近年來，國內的重要美術展事都有他的佳作呈獻，《土地·家園》從數百件好手之作中脫穎而出，率先被中國美術館收藏。

杭州，已成為商亞東的第二故鄉，相比于藝術創作氛圍濃郁的北京、上海，商亞東更愿意駐足在安逸恬靜的江南。他對江南的小資式的佳景和美食更是喜愛有加。杭州處于藝術邊緣，有些無奈，卻能不拘束于任何束縛，來去自由，旅游，看展，逛館，繪畫，閑下來時聚三五好友長聊，或帶學生外出采風寫生。今年夏天，土耳其會成為他下一個目的地。

話題轉到創作?！渡钐鹑缑邸肥巧虂問|的名作之一，曾獲得2010年金陵百家油畫展金獎。乍看畫作，絲毫聯想不到“甜蜜”二字?？帐幍姆块g，女人靜坐，視線所指像在憧憬，男人俯臥，自顧自地看書，毫無交流的姿勢。氣氛凝重，狹小局促的房間像兩個完全隔離的世界，這些人與物的組合，使得圖像和語言之間那原本無法彌補的縫隙擴展成為無盡想象的空間。在商亞東的畫前，你才明白，有時候倘若很難用語言來表達意義時，繪畫便會以某種奇特的方式將感受流露出來，而這些意義與感受恰好也是你似曾有過的體驗。優秀的藝術家，也許就是能增進觀眾的社會浮世感受與親和力。商亞東對此當然比較得意，稍后不久他又作《生活甜如蜜》之二。

商亞東其他作品如《時間的回聲》《武器的傳說》《心中的風景》等，都是由極簡的筆觸攝取的意象，對人在特定時空中的意緒進行捕捉。他的每一幅作品都包涵了極其豐富的內涵，融匯了個體的瞬間情感。

就個人愛好而言，我更喜歡商亞東很純粹的風景作品。他試圖走入曠野、走進樹林、走近小河，“重新尋找表達方式的純凈”，筆下的風景縱然顯得有些孤獨、寧靜、感傷、沉郁，但給人慰藉的和諧。這種不經意間表現出來的浪漫主義的情緒著實讓人感到畫家的率真、純樸和無奈，事實上也拉近了作品與觀眾的距離。而不管人物還是風景，他都能精準地表現出他的情緒。這位畫家已經從視覺的巧匠，慢慢過渡為心靈視域的追求者，從得意于歡呼驚叫的技巧極限，回歸到美的沉靜與包容。

商亞東向我介紹，寫實繪畫是目前中國油畫的主流。繪畫能模擬出自然界萬物的逼真圖像，但在技術時代，照片和影像的表現力和傳播力更為扎人。所以繪畫的主要任務并不是忠于自然，畫面并不是最終的效果，而是要在描繪中重生出某種新的東西，讓觀者目不轉睛。他說自己就是如此而行。法國畫家莫奈晚年，因為白內障失明，失去了視覺。但在那一時期，他沒有中斷作畫，依憑著嗅覺與觸覺的記憶在畫畫。筆觸、線條、色彩在一個平面彼此交融，建構出一個新的視像，畫家的心思和對生活的體味都流溢于畫布之上。也是法國畫家的高更說得好，我們是“通過眼睛向外觀望，我們要探索神秘的思想內核”。

商亞東說得相當有道理。我確實感覺到，在崇尚技術、機器，手工技藝變得越來越不受重視的數碼影像時代，藝術常被商業裹挾，藝術的語言也與往昔有著巨大的差異：有與社會嚴重脫離的學院式無病呻吟，也有前衛們的形式主義和天馬行空的制作。商亞東沒有隨波逐流，而是面對自己、面對當下、面對自身油畫研究的歷史身份和情結，嚴謹遵循西方傳統油畫對于光色、光影、調子描繪特質，嫻熟駕馭繪畫語言，抓尋、記錄現世的生活片斷、平常景象，窗前的一縷陽光，蝸居中的情侶、家人、朋友……每一塊色彩都融入了一種情感，每一道筆觸都是一種提示，因而他的作品的意義更接近于藝術的本源性價值，引導觀眾發現內心深處的自己。

我總體認為，真摯與自然，冷靜與退讓，這就是商亞東。他的畫作沒有取悅于市場的脂粉氣；他執著地做到樸素與真實，這種真實并不止步于畫面人物角色那種平凡的樸素，而是對情感和情緒的捕捉與再造。對于一般的觀眾而言，技巧的卓越無法琢磨，所以繪畫打動我們的依然是最初的東西——情感。

采訪中，商亞東非常強調一點，繪畫最令自己感動與幸福的，不是獎杯與拍賣高價，而是觀眾對他的畫作產生共鳴。他說，在喧囂的消費時代中，將心境完全沉下來，才會獲得一種內心的澄明、一種類似洗盡鉛華的感覺，才可能真正透過作品與作者的心靈相遇，才可能開始一次真正的心與心的對話。哲學學者陳嘉映說：“藝術感人關切?！备腥岁P切，先是把自己打動，以真為美，這樣的繪畫創作過程是愉悅的，也能感染到欣賞者。

人如其畫。對情感真實的確認是最為重要的，只有這樣，藝術才能萌生內在的動力。商亞東有著北方人樂天的爽朗與真摯，我問他希望自己的油畫藝術達到怎樣的境界時，他的回答是：“希望能畫出一幅像油畫的油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