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年

朱君

我的老家在美麗綿延的大興安嶺。

大興安嶺在中國的最北部，八萬里興安林海蒼莽，號稱“金雞冠上的綠寶石”。

我的少年時代是在老家度過的。

大興安嶺的山山水水、春夏秋冬，以其本態自然、清新靜謚讓我純樸而安然的成長，少年時代的每一天都簡單而快樂。

如今，生活在鋼筋水泥的現代城市里，高中學業的緊張和忙碌，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少年生活的剪影在緊迫的思維中時不時地閃亮，似一抹綠茶的馨香，帶給我片刻的自在和逍遙。最魂牽夢繞的，莫過于老家的年了。

大興安嶺的冬天，寒冷、單調而漫長。而對于我們小孩子而言，一進入臘月那是天天盼??！天天掰著手指，算計著離過年還有幾天，對于年的期盼猶如白雪公主期待著王子來解救她。

下大雪了，離過年就不遠了，我們小孩子在堆雪人、打雪仗、滑冰爬犁中注視著大人們的身影，從他們的面容和腳步中嗅著年走來的味道。

一進臘月，大人們就開始準備過年的東西了。

殺年豬是一個重頭戲。年豬從冬至開始殺，最晚在臘月二十三“過小年”時殺。姑奶家住在林場，有著一個百十來平方米的大院子。每年開春時，姑奶都會抓上兩頭小豬崽養著。姑奶極會養豬，豬總是膘肥體壯。過了臘八，就開始殺豬了。每逢殺豬，爸爸媽媽都帶我去姑奶家。殺年豬要請一個專業的殺豬把式，左鄰右舍來幫忙。先在院子里支起一個大鍋，熊熊的柴火燒著滾開的水，抓豬、放血、刮毛、開膛、收拾下水、灌血腸、剔骨、卸肉，在騰起的熱氣中、在人們的歡聲和嬉笑中，不大工夫就殺完了。接下來要燉殺豬菜，切好酸菜絲，下入粉條，多放肥肉片燉開，再放入血腸，小火慢慢燉。飄出的香味呀，把我的味覺刺激得極為脆弱，口水一波兒一波兒地咽下去。殺年豬也是大興安嶺孩子們的節日，從抓豬時豬嚎叫開始，我和小伙伴們便猶如打了興奮劑，圍在院子里激動地叫喊著、奔跑著、笑鬧著，時而看豬，時而看人，時而看火……能不高興嗎？我們有肉吃嘍！而且能吃得無拘無束、酣暢淋漓！春節就要到啦！殺豬菜燉好后，擺上桌子，上菜上酒，親朋好友、鄰居同事、大人小孩，團團圍座，興高采烈，吃飯嘮嗑，一派幸福祥和的景象。姑奶家人緣好，總要擺上六七桌。殺年豬是有講究的，來吃的人越多，主人就越高興，不但說明主人親戚朋友多，有面子，而且預示新一年紅紅火火，心想事成。由于家家殺年豬都做殺豬菜，所以現在殺豬菜已成為東北風味大燉菜系列中的一道名菜。

臘月二十三，過小年。清早，家家打掃房屋。這是老輩人傳下的規矩，房子干干凈凈，預示著新一年沒有煩惱，清凈過日子。這一天，媽媽會把家里所有的床單、窗簾等布簾清洗干凈后再鋪上去。那是我至今都不曾忘記的味道，清香的洗衣粉味和溫暖的太陽味融合在一起，沁入心脾，伴我度過美麗的春節。接下來的幾天，就開始包餃子、蒸豆包、蒸饅頭，在外面凍上，準備過年用。我最喜歡和大人們一起包凍餃子了，那是我大顯身手的時刻。包凍餃子時左鄰右舍和親朋好友來幫忙，今天幫這一家包，明天再幫另一家包，幾天之內，家家就都包完了，彰顯出人多力量大。餃子餡事先拌好，滿滿的幾大盆，扛來整袋子白面，專人和面，不軟不硬。晚上，屋里三四個桌子圍滿了包餃子的人，切劑子，搟皮，包餡，分工明確。我的任務就是在蓋簾上擺餃子，圓圓的蓋簾就像樹基，一圈一圈的餃子就是年輪，每次我都精心地繞著蓋簾的邊兒均勻地擺好，不偏不倚，不歪不斜，煞是好看。有時，我會突發奇想，擺一個大蘋果，擺一個小鴨子，擺出我想擺的任何圖案。大人們都夸我心靈手巧，鄰居阿姨還教會了我包餃子，他們不知道，蓋簾上每一個餃子都是我的作品，寄托了我少年時代的夢想和祝福。最有趣的，是晚上八九點鐘，請的講故事的人來了，他是達斡爾族人，坐在屋子中間，面前一碗酒，一邊講故事，一邊喝口酒，講到興處便唱起來，很似大鼓書。他講的故事非常幽默，時不時地引起大家爆笑，整個屋子都洋溢著幸福的年的味道。餡快包完時，主人最關心餡和面是否正合好。按照傳統說法，包餃子若是剩餡，新的一年吃的富足，若是剩面，穿的寬裕，餡和面正合好，預示著新的一年將豐衣足食。

臘月三十，除夕。清晨起來，家家開始貼對聯，門楣上貼掛簽，門板上貼福字，院子中掛燈籠，頓時氣氛變得喜慶熱烈起來。爸爸還在高高的柴垛上貼個“財源廣進”，在滿滿的水缸上貼個“五谷豐登”。我則穿上最喜歡的新衣服，興高采烈地幫媽媽在窗戶上貼窗花。窗花是一種民間剪紙，我家每年的窗花都不一樣，大凡有戲劇人物、歷史傳說、花鳥魚蟲、山水風景及吉祥圖案等，但每年必有“龍鳳呈祥”，這是我們全家人的最愛，那龍鳳造型優美，刻畫細致，表達了人們祈福求祥的心理，寄托著辭舊迎新、接福納祥的美好愿望。傍晚，奶奶擺上了豐盛的飯菜，有雞、魚、豬、肉等好多好吃的東西。小雞燉蘑菇、鯉魚是家家必有的兩個菜，老輩人說小雞這道菜暗示全家新的一年勤儉又多食，鯉魚諧音“里余”，暗示新年富裕、興旺。等到夜幕降臨，全家人圍坐在一起，熱熱鬧鬧吃團圓飯，我們小孩子爭搶著給長輩叩頭拜年付壓歲錢，爺爺奶奶更是高興得合不攏嘴。老輩人傳下規矩，過年期間不能打孩子，夫妻間不能吵架，否則新的一年不太平。爸爸媽媽在這個時候，也寬容地放縱我的調皮和頑劣，我的要求在過年時都能得到前所未有的滿足?，F在想起來，幼時春節積攢的快樂，一直真切地溫暖和滋養著我的心田，那是多么幸福??！晚飯后，我早已迫不及待地要爸爸放煙花了。爸爸拿了一個“百花報春”，撕開包裝紙，用香煙去點捻子。只聽“哧”的一聲，花炮中沖出一個火舌，噴出絢麗的光，直沖云霄，又四處散開，出現許多亮晶晶的光點，在蒼茫的夜空下耀眼多彩，漂亮極了。晚上十點左右，全家人一邊看精彩的春節聯歡晚會，一邊包餃子、說話，享受那種不可多得的閑適，享受那種彌漫在心間的年味。除夕的餃子一定要現包現吃，不能吃凍餃子，而且要有幾個餃子包有硬幣，傳說吃到的人有福氣，所以我總是吃到嗓子眼兒，再也吃不下了。午夜，零點的鐘聲敲響，吃餃子，迎財神，新的一年開始了！千家萬戶的煙花、爆竹交錯響起，一顆顆五顏六色的火花飛升降落，時而如天女散花，時而如信號飛射，忽明忽暗，把夜暮點綴成鮮花的世界。煙花把整個天空照得亮如白晝，爆竹把整個小鎮震得響徹云霄。那真是火樹銀花不夜天，煙花飛舞迎新年啊，它預示著來年的繁榮富強，幸福無疆。老家的除夕整夜不睡，要守歲。我們小孩子熬不住，凌晨一兩點就不由地睡了，帶著不舍，帶著滿足，帶著憧憬，帶著甜蜜的微笑睡著了。endprint

大年初一到初三，親戚、朋友們互相拜年，每個人都沉浸在過年的喜慶氣氛里，到處是酒肉的香味。長輩們會在自家的屋子中央鋪上一張席子，等著晚輩們前來拜年。長輩們站在左右，晚輩們嘴里說著吉祥話，施禮，雙膝跪下，彎腰，雙手按地，做匍匐狀，磕過頭，這時長輩們則雙手合起，做回禮，也是做攙扶狀，口里念著，請起、請起……回想自己小時候給親戚拜年，不是為了博得贊揚，更多的是為了往口袋里裝滿各種好吃的東西，拜了四五家下來，新衣服的口袋里裝滿了水果糖、花生、瓜子便飛奔回家，掏干凈口袋里的東西，然后又去拜年。新衣的口袋里總像裝滿了歡樂，怎么掏也掏不完。

我最喜歡初二了。初二這一天，鎮上的各個秧歌隊巡游表演。大興安嶺的秧歌分為高蹺和地走兩類。高蹺要雙腳踩踏木蹺，邊踩邊扭，象雜技表演，講究的是驚險，動作難度越大越受歡迎。地走是在地面扭，講究的是隊型花樣和動作整齊，場面越熱烈越顯喜慶。秧歌隊伍中有跑旱船、老漢推車、豬八戒背媳婦、舞龍燈、耍獅子等，滑稽幽默。這一天，我和我的小伙伴們早早地來到大街上，占據有利位置，翹首以待秧歌開始。剎那間，沖天的鑼鼓、嗩吶響起來，人群高聲歡呼，喜慶的秧歌扭了起來。秧歌隊行進到哪里，哪里就燃放鞭炮助興。整條大街上，鑼鼓聲聲，彩旗飄飄，花扇如潮，舞步悠悠。要說秧歌中誰最“鬧”，莫過于最搶鏡頭的各種扮角：惟妙惟肖的唐僧師徒不演取經改拜年了，憨態可掬的“八戒”仍不忘美色，惹得正氣凜然的“大圣”舉棍追著打；身著花襖、手拿煙斗、耳戴紅辣椒，扮相滑稽的媒婆滿懷欣喜擁著花轎；劃旱船能“乘風破浪”，可趕驢逗趣的卻寸步難行，一聲“駕——”，惹得“毛驢”碎步尥蹶子，讓人們喜笑顏開。街道兩側圍成的厚厚“人墻”，伸著脖、踮著腳，一邊欣賞，一邊感受春節的喜慶和生活的美好。那震天的鑼鼓，敲出老百姓的好日子；那歡快的秧歌，扭出老百姓的好心情。

初五也叫“破五”，是年過完的意思，這天要吃餃子。過完初五就開始過平常日子了，新一年的工作學習生活開始了。大人們忙碌起來，根本沒空管我。而我們小孩子正值寒假，我就像一只自由自在的小鳥，盡情玩耍。好吃的年貨還沒有吃完，要接著吃，繼續大飽著口福。所以，在我心里，老家的年，一直到二月二才算結束。年的真味，把心都熏醉了。

老家的年，好像是一首過時了的老歌，但越老，越不可抗拒。

每一個人，他春節的根，是活在老家的，因為在那里，春節已幻化為永遠溫暖快樂的存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