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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美時代

2014-05-22 09:39嚴前海
大家 2014年6期
關鍵詞:媽媽

∥嚴前海

主編絮語

絕美時代

∥嚴前海

嚴前海,1963年生于廈門,電影學教授。發表與演出過若干小說、學術論文與戲劇、影視作品。

需要一些證據嗎?我不停地問自己。我愿意睜一眼閉一眼嗎?我搜集證據的唯一目的不外是不讓她從我這里拿走她不該拿走的任何一點東西;只是另一方面,我也清楚得很,我離不開她,一切證據對我沒有一星半點的作用。不過我還是請了一個人幫我搜集了一些證據。事實是,她與前夫偶有接觸,但沒有我想象的那么密集。她不是那種每天都沖動的類型,她更會利用積聚與耗費之間的潮汐節奏來享受自己的身體。

我請的那個人半個月或者一個月會給我帶來幾張照片。處理這些照片成為我頭痛的一件事。開始,我燒掉了幾張,后來,我索性不燒了,留在一個黑紅的匣子里。開始時,它們會折磨我,過了一段時間,我不知不覺地為自己解釋。我解釋照片上發生的事件屬于什么性質,比如,我對一張他們坐在江邊黑色鐵背椅上的照片的解釋竟然是——他遇到了困難,這困難可能來自于他生意上的無力振作,所以他根本就不想從事與性有關的直接活動;而她對他異常失望,她有可能認為他不夠堅定,不夠硬氣,雖然他的個頭很是壓迫人。

后來,我雇的人給我聽他錄來的聲音。這給我帶來奇怪而難以言說的感受,讓我的全身一陣發麻,新鮮的血液如同堵不住的泉眼,流布全身的每一條隙縫。她的聲音傳進我的耳朵,而且是在我不在場的情形下發生的,我有種非常陌生的恍惚感。我明明聽到她在講話,她卻不在我身邊,她是跟另一個男人,即她的前夫談論著一些我想也不敢想的事情——她在談論如何讓另一男人取代我。他們正在策劃一場消滅一個人的活動。開始時,她的前夫并不太愿意,但她的主動與決心打動了他。過了一段時間,她突然猶豫了,他非常氣憤,因為他的熱情才剛剛起來,就讓她否定了。接著她回心轉意。他們決定要將事情進行到底:將我這個不知羞恥的惡棍從這個世界上清除掉。用他們的話,我是社會臭蟲,是可惡的綠色鼻涕,早一點抹掉我,他們的人生才能早一點變成一次宴飲。他們對宴飲的渴望有點狂熱。這很過分,雖然如果站在他們的角度,好像也順理成章。

我還是第一次聽別人稱我為惡棍,臭蟲,鼻涕。我確實知道自己的一些處世手法不那么叫人起敬,從另一方面說,如果凡事只從善心著手,我怎么可以天天有所不同?很簡單,我怎么可能搭上許鳴。許鳴并不考慮這個。她其實也不關心這個。我是惡棍還是善人,對她來說一點差別也沒有,因為她也不會相信世界上會有一個人給她這么好的生活而對她別無所求,還讓她繼續與前夫在一起,甚至創造條件為他們重新結合張羅奔走。所以那些個叫法只不過是用最古老的百用不爽的叫法來發泄自己的心情或者為自己的做法找到一個借口而已。他們是俗人,不會創造新的語匯,不會用一種叫人煥然一新的稱呼來打發他們的對象。他們可以稱我為英雄。殺死一個英雄才叫壯舉,而殺死一個惡棍或者抹掉一條臭蟲擦拭一灘鼻涕卻只是執行程序,他們的行為本身一點也引不起自身的自豪。有哪個法官因為簽署了對惡人的執行令而讓自己覺得行為英勇的?

我對我花錢請的人說,他可以休息一段時間了。他有點猶豫,之后莊重地要找我在一個不被人聽見或看到的場合進行一次談話。我約他爬了云羅山。反正這座山不大,但又有足夠的空間讓我們兩個人談點私密話,同時還可以鍛煉一下身體。本來我是約他到金剛山的,因為我比較喜歡它的崔巍??伤f那怎么可能呢,他現在是間接地陷入一樁正在實施的殺人案中,而且他是兩個知情人中的一個(排除另外兩個有想法的當事人),當這兩個知情人單獨在一起的時候,誰都想得到可能的結果。

他多慮了,我為什么要將他從人們的視線中抹掉呢?我對這樣的舉動并不熱衷。如果我有這樣的想法,那么我父親從高空中飛流直下就應當是我設計。我還是挺感激他的,是他提醒了我腳下的深淵,雖然我看一眼深淵并不會像別人那樣產生恐懼感或暈眩感。我們踩著散落在石階上的松針往上走,我們沒有偏離主道,時不時地會有爬山的人下來或從后面趕上我們,要不就是從另一條路橫插過來。越往上走,越感覺到空氣的清新。我也心中有數,再往上,清新感就會消失;不是清新不在了,而是山上都是那樣的清新了,鼻孔就會很快習慣,不再向大腦發送清新感的信息。他說他沒有料到自己會陷入到這樣的案子中來,他只是做婚外情生意的。他問我要不要報警,我笑笑地拒絕了。他接著說那如果真的發生了命案,他要怎么辦?如果警察介入得深,他不可避免地就會卷入,不管是那一對男女處理了我,還是我處理了他們。這后半句話,他是小心翼翼地說的,因為這只是他的推測。

我向他保證,他們是處理不了我的,如果他們真的處理了我,不管是在床上,在車里,或在荒僻的地方,他們都無法做到天衣無縫,我甚至說,他們說的那些叫人擔心的話很可能只是他們的氣話,因為當初是我拆散了他們。這位花錢被雇的人竟然跟我爭執起來,說我怎么可以說他們只是在說氣話,他們已經在策劃了。我跟他說,根據犯罪專家的調查,百分之九十五的犯罪,策劃到最后都會消失得無影無蹤,策劃犯罪與實施犯罪有根本性的區別。

我們走到山頂看了一會兒風景。當陸續有人上來站在我們身邊也在看風景時,我們就下山了。下山路上,他忽然說他需要我寫一份類似免責聲明的東西,好讓他放心,因為他覺得如果沒有這個聲明,他會越陷越深;有了這份聲明,萬一出事了,他也可以向公檢法機關有個交代。比如說他只負責竊聽,但不管竊聽的內容。我認為他的想法有點牽強,因為不管怎樣,他的責任其實是相當有限的,最重要的是,他并不是我或者許鳴他們的同謀,他至多負有不告知的責任而已。我懶得跟他再爭辯,我說我得考慮一下。到了山下廟前,我們一起敬了香。他走向他的車,我走向我的車。我穿過路徑,走到他車前,對他說,這樣吧,我和你的事,我可以再加錢,但至于我和許鳴他們的事,聽天由命吧,你認為呢?他點了點頭。

我獨自開車到公司,開了一個重要的會議,討論是不是要做一個度假村的項目。它離這個城市不遠,也就三十公里的路程。在山里,有水庫。只要有錢的城市,做什么項目都沒有問題,真正的問題是流轉的速度以及回報的多少。商人的智慧在這個時代頂多算是眼鏡蛇捉老鼠的智慧。有一次去一個會所,與一大幫卓有成效的商人和官員在一起,我毫無懸念地感覺,與他們在一起,我沒有一點感動。當我看一部好電影時,《末路狂花》也好《天才雷普利》也好,我都會感動,不是為劇中人感動,是為做這個片子的人感動。我那時就想,我跟做這些片子的人生活在同一個世界里,真是一件幸運不過的事。我沒有見過他們,但我還是感覺幸運,他們現在就在這個世界的某個地方??墒悄切┤??我想多了。我生活的城市要瘋狂起來,我投入產生的回報才能瘋狂地腫脹。我也想過,公司是不是要永久性地持有它,而不管水漲速度的快慢,我很快就否定了持有不動產的念頭。我只做不動產項目,但不持有它。這是我的規則。于是我在會上的發言讓合伙人們大為不滿。他們想持有。我笑著對他們說他們可以持有,但我不想持有。但我不持有,他們就難以持有。如果他們沒有資金跟著我四處流動,我就會找其他合伙人。離開公司時已近半夜?!俺钟小边@個詞一直縈洄在腦海。我對許鳴的態度算不算持有,這讓我自己都無法回答。

我最近在讀一本書,說我們所處的世界是永恒領域上的陰影地帶,它說我們的敵人也是我們的另一部分。這本書我讀了一兩個月,我想找到第二次提到陰影地帶的地方,可找不著了。如果照字面理解,“陰影地帶”可能不是個好地方,看完書后,結論恰恰相反。陰影地帶原來是溫柔地帶。稱它為陰影,是因為如果人類暴曬在永恒地帶,我們所有的文化必須重寫,包括所有的文字。這對人來說是不可理解的。然后是我們的敵人是我們的另一部分。我當然不會將它理解為別人打了我的左臉我將會伸出右臉讓他再刮一次。這句話的真實在于,如果沒有敵人,我們就不存在;沒有敵人,何以有我?這本書似乎是對我說,我和許鳴以及她的前夫還有——噢,就要不提了吧,有太多、太多各式各樣的敵人了,它們構成了我的另一部分。就是說,我,有一部分是我自己的,另一部分是別人的、敵人的;我,也是屬于別人的、敵人的,正如他們屬于我一樣。我認為這個看法是詭辯。盡管初次聽上去,它是豪邁的。敵人是我的一部分。我為什么要同意他們成為我的一部分?他們也不會同意我成為他們的一部分。但問題在于,我認為書的作者沒有說清楚,而這樣解釋才是正確的,那就是:我們的人生是由我們所遭遇的一切所組成,而我們遇上敵人是不可避免的,是光榮的遭遇。因此,從時間與空間的組合上,他們是我們的一部分。但是,這本書講來講去,容易讓人誤解為敵人最終會寬恕我們,而我們也會寬恕他們。如果預先都寬恕了,那還叫什么敵人?

當然,這本書不會幼稚到給出“天下人皆為兄弟”的結論。它還告訴我,生命的本質就是一個生命取代另一個生命,我是以消滅牛和花椰菜為本質的,這是我的食欲本質;而我的社會性,則是以消滅我的敵人為本質。這樣,它又在暗示我,許鳴和她的前夫,如果我不消滅他們,我的生命的本質便無以體現。事實上,很可能,書的作者根本就不是這個意思。我要的,只是我要的那個意思。我的那個意思是什么?沒有東西,沒有威脅,可以讓我遠離許鳴。我如此迷戀她,遠勝于迷戀自己水中的倒影。我甚至可以為了她那個倒影,驅身逐水。

我回到家里,第一個愿望就是看見她。我非??释姷剿?,見到她的富于深意的笑容,見到她沉思冥想時的表情,見到她百吻不厭的唇形。她正半躺在太妃椅上,蘋果電腦擱在雙腿上。也許她正跟人在上面聊天。她不會愚蠢到在上面談論她迫切關心的事,因為那是逃不過法眼的。見我進來,她抬起頭。多么雍雅的從容啊。我非常幸運,不亞于特洛伊王子遇見海倫。戰爭又能這樣?既改變不了海倫的容顏,也改變不了已經鑄就的歷史。她套著深藍色的睡衣,睡衣上有花朵般的魚悠閑地游蕩。這表明她已經洗好了澡。為了保護無以倫比的美腳,她喜歡套上襪子。她套上津巴布韋棉做的襪子。她說廚房里泡著我喜歡吃的可以抗氧化的美國黑寶石提子……這是我親耳聽到的聲音,非常奇特。它與竊聽來的有著天壤之別。一個是機器發出的,一個是聲帶發出的。我道了聲謝,上去撫摸了她的臉蛋,走向廚房。我在吃那些黑提子的時候,想著聲音。我忽然覺悟到兩個聲音并沒有區別,同樣的熱情,同樣的體貼,同樣的腔調,同樣來自于一顆美麗的心臟輸送出的力量與氣息。

吃完提子,我從衣柜里取出睡衣,進到浴室。我的下體非常興奮,難道今晚荷爾蒙們會來完成它們的使命嗎?我從浴室走出來,直視著她,朝她走來。她抬起眼睛,也看著我。我明白,今晚,一切都會很美好。我坐下來,緩緩地脫掉她的津巴布韋襪,要親近路旁的一朵令人驚奇的野花一樣,俯下頭。

許鳴并不要求去看我的父親和母親。我們結婚三年多來,她從未提過這樣的要求。她是他們的兒媳婦,住的離他們并不遠,分別差不多是一個小時和兩個半小時的路程。后來我忍不住跟她提到他們,她因此知道了我父母的狀況,知道他們離婚了。她不想掃我的興,或者讓我覺得有失顏面。對此,我很是感激她的善解人意。她跟他們的兒子結婚,并不因此就意味著他們在她那里有神秘感。在我見到許鳴父母之前,我是有些向往的。我想看看這個我迷戀的女人的父母會是什么樣,結果他們讓我失望,失望到我竟然都不認為她是他們所生。他們平庸的塊狀怎么可能生出如此嬌嬈的身體?這與年齡無關,與基因無關。于是,我會想到人不僅來自于父母,更來自于自然,來自于神秘宇宙深處的某股能量,而這些卻是交媾的父母所無能為力的。

我去看媽媽。

我將媽媽轉到護老院一年了。在精神療養院,我媽媽越來越低沉,越來越平靜,目光中少了我從小就熟悉的瘋狂的光亮,這讓我受不了。我固然不想受到媽媽的干擾和斥責,她的脾氣自小我就領教,一邊可以流盡最后一滴血地全力護著我,一邊又無窮無盡地教導我折磨我,讓我總恨之入骨,但我也不想媽媽因為身在療養院就喪失了她應有的瘋狂。一個女人,丈夫不要她,兒子又疏遠她,瘋狂就成為了強悍的權力。她天生的性情就是不要自己,只要丈夫和兒子。天生的。有些女人天生性情就是要自己少要丈夫和少要兒子,這樣的女人幸福。沒有比能夠掌握自己更幸福的人。我跟我媽媽一樣,我陷入情欲,陷入對某類某型肉體的迷戀,同樣是瘋狂。沒有人送我來精神療養院,因為我懂得表演,而媽媽不懂得表演。她是真正的演員,而我不是。她完全等同于造物主指派的角色,而我懂得耍詭計,抽身而出。她勇敢地扔掉面具,而我膽戰心驚戴著面具。相信我,雖然我有時會對媽媽說,面具在哪里,你的面具呢,但我突然感到媽媽的神圣。她活得如此本真,恨得如此大方,怨得如此干凈。

院長向我投訴,說媽媽很不聽話,大小便亂來,整個樓道都是她排泄物的臭味。我的確是聞到了,但我也沒有辦法。將媽媽的屁眼塞緊不行,不給她吃飯不行,不讓她喝水不行。她的護理人員要求換崗,這是不是要逼得我向護理人員求情?我跟院長說,如果她不干,可以讓其他人來做呀。院長說在某種情況下,她是指揮不了護理人員的,這個人不干,其他人也不想干。那是不是這地方不讓我母親呆呢?我的氣憤差點脫口而出,好在沒有說出口。

從理論上講,只要你出得起錢,什么樣的活都會有人干。事實上情況要復雜得多。你不能因為出得起錢,給護理人員的錢多于其他人許多甚至高于院長數倍,這是這個護理人群的小宇宙不可忍受的。專業機構就是這樣。我也不可能去租套房子,再請個護理人員,那所謂的“系統性”治療就不會存在,而且如果出現什么意外,將是扯不清的事件。我不可能有那么多的熱情來投注在這樣的事業之上。媽媽固然是我的媽媽,而為媽媽耗盡我的精力,不是一個理想的選擇。

我低下頭,聽著護理員與院長的幾乎是控訴般的語言。媽媽一頭亂發,臉色紅潤。我抓住她的手,在她的手上暗暗地使勁,期望她能夠和院方合作,但是媽媽的力氣很大,一下子就掙脫了我的手。她的床上依舊臭味重重。她們說媽媽激動起來時,手抓排泄物,四處亂扔,甚至扔到別人的臉上、碗里。我當然可以在文字上說媽媽將這些個東西當成神圣的武器,是她反抗不幸人生的偃月刀;當我聞著這樣的臭味,面對著戴著口罩的她們,我最好保持沉默。我溫柔地拿起媽媽的手,她們已經將這只手洗干凈了,撫摸著它,我有一股沖動,想將它輕輕地拿到我的臉上摩擦;當著護士的面,最好就不要這樣了。

媽媽用一種敵意的目光看著我。想必我眼中也流露出敵意。雖然房間里臭味依舊,但我仍然可以透過這臭味,嗅到媽媽身上特有的肌肉香,那是侵入我身心的香味。它讓我安靜下來,讓我想靜靜地躺下來,和媽媽住在一起,睡在這張有點凌亂的床上,直到第二天才離開。院長最后說,要是有其他的地方愿意接收媽媽,還是請我送過去吧,畢竟這個療養院還是以治療為主,不是以護理為主。我站起身送走院長。護理員在擦墻上的污點。我站起來,從袋子里掏出幾張錢,交到她的手里。媽媽一看,憤然搶奪。她瘋狂的舉動讓我狠狠地制止住。本來,這些錢也許會消解護理員的怨怒,但經媽媽的這個動作,護理員可能既拿了錢,還更加不滿。

我很生氣,但還要在在護理員面前裝做鎮定。但是媽媽可以察覺到我的不滿。因為我離開的時候,沒有去抱抱她,沒有去貼貼她的臉,沒有去摸摸她的手。

回去的路上,我接到了一位干部打來的電話。我們開了幾句玩笑,然后我就知道接下去要說點什么了。我打電話給他,不會僅想聊天;他打電話給我,也不是想談風月事。我認為,我們之間的交往過程還比較明確——確立一個項目,我自會通過某種不易看見的渠道給予報答,做成了,再報答,這些都是事先雙方暗示好的,所以當我聽到他想從我這里,額外再支走一筆比十個普通公務員一輩子的薪水還要多的款項時,我有點緊張,我預感到有什么事要發生。他說他得到信息,可能有人要查他。對方來頭不小,這讓他要想盡辦法。他說有一個上面再上面的人物,他終于可以接上線了,但那個人總是默不做聲,他很不好出手,要么出大手,看能不能砸出點好聲音。我說你不是說默不做聲嗎?他說,他得到的間接信息是,那個人想出手,對我們也是默不做聲的,他只管出手,撇開油路。我說好,我回去挪動一下東西。他說不砸還能怎樣?好歹砸也是個機會。

從理論上講,那個上面再上面的人物,也不見得是如來佛的手掌。如果我給了干部要的數目,如果事情沒有辦成,他不會是省油的燈,不會讓他的嘴角因為說出我的名字就如同炮烙一樣。從理論上講,我這次不出援手,我與干部之間以前的那些交往,他一旦坦誠出去,麻煩不是也會堵在路口?嗯,像是進入收費站,電子欄桿橫在那邊,你過不去。你唯一能過去的方法是繳費。唯一?當然不是。你可以說你的卡掉了,為了不擋住后面的車,你是不是可以先過去在路邊停下來,在車上好好找找?是,但那張卡在哪里?

現在奇怪當初為什么會選上他,以前我還是對他經過了一番調查的。好吧,不是他的上線出了問題,就是他與別人的交往出了問題。自然,也有可能,他是想借此來敲一下?事后,就說砸出了效果,砸對了。我呢,還得拍手稱快。不出援手,那個度假村項目可能難以按期完成,何年何月可以經營是未知數,為此我會被拖垮,慢慢地,如同凌遲一樣。他想看我像撈上岸的魚,開始是那么鮮活。

我忽然想起當初我為什么沒有機會去好好分析安東尼奧尼的作品,比如《夜》啊,為什么沒有機會可以分析基耶斯洛夫斯基的《藍》啊。我馬上覺得好笑?!兑埂钒 端{》啊,哪有我現在精彩?我現在處理的題材分明勝過安東和基耶斯。一輛警車開過去了。它現在去執行任務。明天,后天,也許哪一天,它的任務就是來問候我。我將在冷宮中待多少天?這連我都不清楚。你知道,如果我殺了一個人,我知道我應當受什么懲罰,最大的懲罰就是跟我殺掉的人一樣;但如果我不是呢,比如現在,哦,不是,我是說明天后天或者哪天的那個我,應當接受什么樣的懲罰呢?為什么對此我自己都不知道呢?好吧,給,還是不給?

做決定并不難。決定本身還會給你帶來快感。令人不安的是后面的結果。給,或者不給,都可以,沒有哪一條更正確。但是隨之而來的后果,將以癌細胞擴散的方式介入你的生活。你要受得了。受不了,抬頭望望天際線上的樓臺吧。它們的美足以讓你往上站,足以讓你往上爬。但是,想到未來有種巨大的苦難是現在的我可以預見卻不能感受的,叫我緊張。你站在攝氏90度的水鍋邊,有人要你往下跳。你站在那里,當然恐懼,但是,更大的痛苦,是你站著的時候無法體驗得到的,你必須下去之后才知道。那種叫你的細胞一堆一堆壞死的溫度,你只有下去,下去,然后,才能圓滿地得到整個身體泛濫而出的疼痛。是的,不是錢的多少讓我有多緊張,是有一種想法讓我緊張。這種想法尖銳地占據我的身心,讓我呼吸緊張。

我看了一眼手機,上面顯示有幾個未接來話,再往下看,都來自同一個電話,不認識,就不理了。它又打過來了,我才疑惑地接了電話。電話那頭說我媽媽可能不行了,正送往急救室。語氣并不緊張,很放松,像是在談一件多少年前發生的事,風淡云輕。我認為是詐騙,因為我剛從我媽媽那邊回來。我掛斷了電話。但我馬上想,這也許是真的。如果是詐騙,語氣會顯得十分緊張。于是我打過去。

媽媽不行了。我走后,她突然拿起剪刀,捅進自己的身體。護理人員奪下閃著紅色光亮的剪刀時,她已經沒有了力氣。她們呼叫她,沒有響應。通電話的人說她好像沒有了呼吸。她們已經將她送上救護車,送往醫院。不管怎么說,那都是要送的,她說。她說,她不在車上,不過院長叫她趕緊給我打電話。你趕緊來醫院處理一下后事吧,她說。

我突然抑制不住自己,嚎啕大哭。媽媽這樣做,出自我離開時對她的生氣。她一定是認定我厭煩她。我厭煩她,那么,她當然必須做出厭煩世界的舉動。這是自然反應。我發現自己因為哭得過分,呼吸發生了困難。我甚至閃現一個想法:我若這樣因為哭泣窒息而死,那么我連媽媽的遺容都看不到了。想到媽媽的遺容,我又一次爆發出深沉的高音,如同一條巨型鱷魚正咬緊我的心臟活活地往外拖。我打開車窗,車剛駛過一座跨湖大橋。湖對面的一座剛建筑好不久的新城的星星點點、從各個不同建筑單元里透射過來的藍綠紅黃燈光,打到了我的擋風玻璃上。我看到站在橋上看夜景的幾個觀光客,驚訝地看著我在車上的悲傷表演。那幾個男女非常幸運地見證了這一幕,我也非常幸運地讓別人見證了我的悲傷,最妙的是他們根本不知道我是誰,我也不知道他們是誰。這種撲面而來的悲傷就如同橋上的東南橫風,掃過這個城市的上空。我是說,這座橋所在的位置,正好可以俯瞰大半個城市。

媽媽現在躺在急救室中,醫生護士圍著她忙開了。他們此時正處于興奮之中,一種職業的興奮狀態——被動的、為醫療事件所挑起的興奮。我離媽媽越來越近,但仍有三十幾公里的路程。我認為自己非??尚?,并不守信。我是說,我以前一直堅信,我不會因為父親或者母親的去世或其他大事件像這樣在情緒上失控,我是說,那種連著變調的聲音和鼻涕以及喉嚨里的痰會如此暴風驟雨地襲擊我,如同一個自以為強大的民族讓幾桿漂洋過海的槍征服,這讓我深感羞愧。我有點像是故意找這么個機會來排空我的郁積,幾十年的郁積。我實在不知道我身前的世界是什么樣我身后的世界是什么樣,盡管歷史書喋喋不休地記錄了我之前的許多事并由此讓我推理并相信我之后也將發生許多事,我還是無法理解那個我并不存在的世界,所以如果我現在的悲慟不是幾千年上萬年都一直在那兒的,那它也可能并不在那兒,它一直就沒有,只是我一直以為有的東西。

等會兒,我知道,我將與媽媽相會。這是我再確信不過的事。我不敢確信的,是她的身體是不是還有體溫。

去游游水吧,許鳴說。

許鳴建議我去游泳,這是前所未有的事。她說這話的時候,我正在聽喬治·溫斯頓彈的《星》鋼琴曲。我正在冥想這幾個事物是怎么突然被天衣無縫地聯系在一起的:我(以及我過于變化多端的心理),星辰們,鋼琴,琴聲,(滾動的)旋律;至于溫斯頓是誰(還好,CD專輯封面是一片風景,不是他的寫真,我又不想認識他),無關緊要,讓李斯特彈也是這樣。我正想跟她說,我還是比較喜歡提琴曲,不管大還是小。

我最怕向她提起和水有關事。我認為她是跟我一樣有時冷漠得出奇有時又敏感得功夫茶杯里刮風暴的人,所以水雖然是我之所鐘,但我一般只會單獨一人前去,不會向她提起。我們起事于水池邊,那里留下她和一個男人的身影(他現在對我深懷仇恨,如同仇恨等同于美酒與粗糧)。不過,我還是想到許鳴的皮膚,那種白中有微暈紅的膚色,往海灘上一站,收攏無數展翅的目光,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我不太了解她為什么要這樣做,提到這個敏感的動作。再有,她是建議我一個人去呢,還是和她一起去?我沒有問,我只是覺得這個主意很不錯。它似乎表明,水在我們之間已經過了敏感期,進入我們可以平靜注視而不必過于緊張的階段。畢竟,它一如既往就在我們周圍。只是當我們將它攏聚在一起,它就成了池水,成了江河,成了海洋。這本來就很像男人與女人之間的關系。

每一次入水之后,我都會想,我對水的感覺怎么會這樣陌生?我生而為水。我曾想過如果有個開關一按就可以讓我的身體化為水流,我會毫不遲疑地按動它。以前,也就是和許鳴以及她的前夫一塊兒吃飯時(那時他還是她的丈夫。我記得是在哥德樂餐廳,是我請的客。她那天穿著藏藍套裙,深紅高跟鞋,濃密的頭發用一條白色絲帶扎起),她曾經問過我我在水中的水平如何,當時我想著和那些橫渡英吉利海峽的人相比,就說一般般吧。當時她的問話很傷我的自尊,我在池中來來去去的表演竟然沒有引起她的關注。

是,我們結婚以后,從未一起下過海。我跟顧客到海邊玩過,也跟干部的老婆一塊兒下去過。我跟干部的關系不是很好,雖然表面上我們很好。越來越糟的前景,讓我們的關系在她看來,是越來越具有探險性質了。干部的妻子總喜歡在海水里貼我,這讓我不愉快。她實際上會兩下子,可卻經常裝作鉛球掉在海里似的,讓我去搭救,在我的身上亂抓一氣。開始還可以忍受,后來我干脆就不去了。我也覺得我拒絕跟她下海后,跟干部的關系就更加糟糕了。照道理,如果讓干部知道了我沒有占她的便宜,我們的關系就會更鐵,但是這樣的事怎么說得出口呢。

星期六中午,我剛要躺下小睡一會兒,許鳴忽然要我到她的房間,幫她參考一下哪一件泳裝更好看。我們平常也為一點小事爭吵,一吵,她就要在她的房間避難一陣。一陣,其實也就一兩天,最多不過三天。到了第三天,我會像開了閘的洪水沖進她的房間,將她抱回臥室。她像是樂于接受這樣的舉動。這兩天,她的那個房間我都沒有進去過,哪怕是我獨自一人在家,我也不會去開它的門,好像一開門,就有全息影像記錄下來,道盡我的懦弱。說是她的房間,其實是她原來的書房。她的書房近四十平米,朝南,和我們的大臥室各據一邊;書房下面,是一片內湖。湖不太大,外觀蜿蜒,野草野藤在岸邊瘋狂盡長,不過好像到了一定界限,它們也就那樣子了。湖,望過去賞心悅目,可那些草里隱藏著多少蛇蟲誰也不知道,倒是候鳥一到季節就成群地落下。有一次我看到椋鳥群就在湖的上方變化萬端地飛行,讓我靈魂出竅。她說下午要去海邊,問我是不是也有空。我看了一下窗簾,它拉得緊緊的,接著看了她的泳裝。不錯,我說。我突然想到打探消息的人給我的提醒,我還是提醒了自己。我想走出她的房間,她又叫住了我。她說我還沒有回答她的問話呢,到底是去還是不去。我說我不想去。她嘆了口氣,說我們的誤會這么深,她真受不了。她真心邀請我陪她到海里玩一會兒水。她的口氣非常的溫柔,是那種發情時欲難自禁的口氣。她說我們的關系會修復好的,她不是有這個信心,而是有這個期望。我也就不好說什么了。去就去吧,我說,我想下過海了,那么等待上來的時刻,我們是有一頓盛宴的。我不想現在就用掉對盛宴的欲望。從現在開始,讓這股欲望來折磨你,然后你才能幫助欲望在恰當的時候沖上它奔騰的頂峰。

《麥秸人·老爺車》 布面油畫 160cm×180cm 2010年 陳流

她喊住我,她說她買了五條,要我判定哪一條更好看??此龑⑺鼈償傇诖采系臉幼?,她是要一條一條地試過去。她為了穿件泳衣,竟然如此認真地要我為她作參考,是我的榮幸。自結婚以來,她穿什么樣式,什么顏色,還從來沒有征求過我的意見,我的基本看法是,她穿著一向得體,要優雅時優雅,要大方時大方,要時尚時時尚,我的評價是多余的。說到底,我是一個從農村來的人,雖然從小我的許多想法城里人未必就有,但外表上的事,說到底,有她這樣別致的穿著,我還能說什么呢?如果我是在巴黎長大,可能我會發表我的看法,我的背景自然使得她沒有必要征求我的眼光。我呢,只穿我認為合適的,不是那種過于講究的人,即便有時的確會有那么一兩次因為自己穿著得體而讓自己信心滿缽。

當她換上一條綠色的泳衣時,她已經可以聽到我粗重的呼吸聲了。我們不能不著手性事。欲望掙脫籠罩,如同大樓已經烈焰沖天,唯有往下跳。我很激動,然而她一直暗示我要持久。我們足足做了一個半鐘頭。興奮過后的空落感非常強烈。如果她此時問我想不想去海邊,并要我說心里話,我當然會說我不想去。她沒有問,她急匆匆地準備前往海邊的行裝??吹贸鲆搀w會得出,她,還有我,性事之后,情緒進入了不適應期。不過,這也就一兩分鐘的事。事情總在前方等著我們。有興奮的,有不那么興奮的,有可以刺激你,讓你逐漸興奮的。隨即,她好像想到了什么,收拾東西和邁出宅院的腳步重獲輕盈。這種輕盈就預示著我的興奮點找到了起始。一個女人的腳步可以激發你或暗示你她或快或慢地重燃你的騷動不安。她可能因為期待變得輕盈,而我因為她的輕盈期待另一事件的到來,于是我們很快地,我已經忘記了計時,雙軌合并(如同合謀似地),重新駛入快速路。

整條停車的大道上泊滿了車,我們的車找不到插足之處。前面有輛小貨車上的五六個人也許已經在海里玩夠了,鉆進了他們的駕駛室。我跟許鳴說我過去看看。打開車門出去后,我有種輕松的感覺。外面的溫度還是很悶??墒窍氲骄鸵胶@锶チ?,也就不把悶熱當回事了。小貨車上的人用眼角淡淡地掃了我一眼,慢條斯理地說他們在等人,人到了,自然就走,好不好?我表示我并不是有意冒犯。好在那人很快就來了。我們才有了空位。兜售游泳褲、浮圈的小販子風刮似地跑過來。許鳴對他們的東西不屑一顧,我的裝在袋子里。小販子報以我們仇恨的目光,就像是我們進入他們的領地,卻沒有留下買路錢,好在這是個文明充足的社會,要不然這些李鬼們手中大斧可饒不過人。

走過長長的車龍,就望見入海處了,人也太多了。雖然我們知道這城市確實有不少的人,可是竟然有這么多人擠在一塊,那確實是一種奇觀。這里是揭開了蓋的蟻穴:我想起我五六歲時在大榕樹下搬開一塊帶死根的土塊時的場景。有兩個小孩在父母跟前和工作人員玩起彈力游戲。他們彈上了天又無限輕悠地落下,引得不少人舍不得步子。我也回頭望了一陣。我回頭的當兒,有個人急忙地轉身和轉臉,這倒叫我好奇。我為什么好奇?我也在問自己。接下去我想起來了,他是海漢標。他換了一身輕裝,叫我一下子認不出他。我身上沖來一陣難以忍受的焦躁,到處都在冒煙的感覺。走吧,我的妻子說。她接著問,莫非你想上去蕩蕩?她的意思當然是在水里泡泡要有意思得多,而且也跟我的身份比較合適。

我沒有回答。

我一下子聯想了過多,你能說這是一個巧合嗎?許鳴用從未有過的熱情,邀請我下海游泳,而我在海邊遇上了海漢標。他們兩人想在這里完成什么一件事?我當然有不祥之感,不過,我也同時嘲笑自己的神經過于脆弱。嗯,海面波濤起伏,誘惑人,一波一波的海浪,激起了在海邊泡水的人們的歡呼。如果他們單獨在水里,我料想不會歡呼,因為有無數的人聚在了一起,大家突然有了歡呼的沖動,叫出來時沒想到其他人也這么樂于回應。??!原來,人再多,也是一個人的分解而已。

我的妻子拉了我一把,示意朝著她示意的目標走。她指的是換衣服的地方。那個地方是用石塊壘起來的,看上去像個古代的城堡,中世紀的城堡,或者你在《哈利·波特》電影里看到的那些魔法學校的堡壘。我很奇怪為什么這樣的造型會帶來神秘感或者某種恐懼。這當然不用奇怪,如果一個人三次將糖果和死亡放在一起,糖果也會長出神秘和恐懼的翅膀。如果你是特工,你恨不得你的眼光是化學儀器可以驗清每一杯酒中的化學含量。

我的腳底像是讓什么給蜇了一口,我抬起腳板,沒有,什么也沒有。那是太陽將沙曬得火熱,突然形成一個炙點。我對我的腳板信心不足,它不大,還有點文氣,所以不能成為水中健將。我的腳板遺傳了我母親的秀氣,而不是繼承我父親的大氣、豪邁。我去找個存放東西的地方,我對許鳴說,我向她指指遠處,要她在那面紅色遮陽傘下等我。她半信半疑地看了我一眼,默然允許。你不許又能怎樣,我暗地里評價,這里又不能公開綁架。我鉆進存放處,站在水龍頭底下考慮了好一陣子。我這會兒當然可以走開,離開海邊浴場,回到安寧的城市中去。我沒有必要做巧合的犧牲品。如果這是他們的預謀,那么目的是什么?我當然感覺得到目的是什么,一團黑乎乎令人厭惡的東西。因為它令人厭惡,所以我都不愿意對它想得太多。

我還沒有考慮清楚,就已經走出存放處。我的身體不聽從我,不容我多加思慮。它聽從它無從捉摸的本能。它就是想去探個究竟,并不理會我的擔憂。許鳴跑過來拉住我??煅?!她叫道。

一看到大海,我就會來那種莫名的興奮,這有點與黃段子效果類似,不過,大海要更有磁場。一個黃段子你不會講給自己聽,可是一個大海,你完全可以就你一個人投身其中就夠了。開始是我跟著許鳴,接著是許鳴跟著我朝海里跳下。下海的時候,一個巨大的海浪撲過來,我轉過身,把背讓海浪先沖洗一番。許鳴和我一下子就被分開了。在另一個浪頭到來之前,我游到了許鳴身邊。我看到她正在四處張望。

我朝她大聲喊,我來了,我問她應當沒事吧。她好像跟我說過她在海水里也是有兩下子的。然后我們一起聽見一聲巨響,那是巨大綿延的波浪突然綻裂,宛如一個失敗的巨大嘆息,躺在海與沙灘之間,在天空下,在人群的眼底。

她興奮地說海浪把她嚇壞了。她意思是說,從海灘上看下來,這浪并不怎樣,是那種有規則的線條,可是到了水里,它可真厲害。她說她就在這附近戲水,叫我放心,她不會有事。她看出來我對這海邊人擠人不耐煩,那意思是說你想游,就盡管往外游吧,你要是不想游,就在這里陪著她吧。大海就是一個藍色的夢境。每一次游向它,就是游向夢境。

今天的浪特別大。一個大浪過來,人群和著浪濤的呼嘯發出驚叫和歡呼。也就是在離岸七十米的這段水里,擠滿了人。海岸一向是這樣的風景。再遠一點,人也就越來越少了。一個更加開闊的海面,反而人少了。一個海浪將我抬起來,極目望去,藍色波濤的涌動似乎微不足道,我似乎看到誘人的綢緞在遠方鋪展。

我還能看到許鳴,她會兩下子水。她像小魚一樣自得自樂。我在她的身邊怕是幫不上什么忙。再說,她玩得挺自在,我要是在她身邊晃來晃去,反而讓我自己不自在起來。嗯,岸邊的海水還混濁了些。

我轉過身,于是,海水變了神情,它既在我的身邊,也在遠方。我扎下身子,海水一下子淹沒了我。海水啊,我像是祈禱一樣跟它打了聲默默的招呼。我能感覺到此時大海既是我的教堂,也是教堂里的神。我浮上來,往外面劃。我能感到海水正把我往外拉,拉向它的深處,它的廣闊的地方。我知道這是不遠處形成的浪潮正把這兒的海水吸過去。浪潮需要積蓄。果然一段浪峰瞬間就形成了。當它朝我撲來時,我下潛了。我很輕松地躲過了它。等我抬起頭,我回過頭看到距離海岸近的男男女女讓這股海浪打得狼狽不堪。一時間,無數個浮圈從多少人的手中脫出,無緣無由地在余浪中隨波逐流。但是他們非常興奮。這種興奮也感染了我。我也大聲地叫喚。這是我今天的第一次叫喚。我只叫喚給自己聽。因為此時沒有人會聽到我的叫喚。而且,他們的叫喚我差不多聽不見了。海浪涌動的深沉的呼吸聲變得越來越清晰。

現在可以確定的是看不見許鳴了。人那么多,她被淹沒在人潮里,從涌起的浪潮上望去,也被淹沒在海水里。一切都在轉動。她可能已經不在原來的地方,而我,也非直線游出,遠遠地偏離了我出發的地方。

越往外游,就越難以讓巨浪襲擊。如果沒有臺風,如果遠離海岸,巨浪僅僅是海上的褶皺。海水要比我的體溫低些,我知道我的身體正在適應它的體溫,或者說它的體溫太大了,我的身體不得不與它一致。鯨的體溫三十五度五上下,我感覺海的體溫要低六七度。我的心臟的溫度是不是會高些?但那多遠哪,我是說鯨的心臟與海水的距離。鯨沒有汗腺,沒有皮脂腺,皮下脂肪有五十厘米,而我,薄如蟬翼。只要海水再冷一些,我就呆不久了。我是這樣喜歡海,但海又不是我的久居地。這很難堪,再一個浪頭過來了,我本能地扎下身子。就這么輕易地躲過去。等我抬起頭,朝外海望去,海面不再像綢緞,像個巨大的綿體。我呢,我像是空中滑翔機往下望,只是這個綿體上的一只小蟲子在緩慢地蠕動。海在挪動,天空不動。

在我的左邊,是一只為游泳的人準備的大木筏子。上面擠滿了人。我打消了在上面停一會兒的念頭。我想我再往前游兩三百米吧。我的擔憂是會不會遇上鯊魚。附近海域,好像沒有相關的報道,我盡量地說服自己,再說,我游過火山島,那兒差不多就是野海呢。我盡興地劃動我的雙臂,就像是盡興地啟動回憶。

很快,那只擠滿了人的木筏子只有在浪谷低時才隱約地出現。海是這么大,什么參照物都是那么小。我記得第一次自己這樣往外面游時心里滿是恐懼?,F在不會了。如果沒有暗流,如果沒有風暴,人的感覺就是一只順風而飛的小鳥。

我的腳是不是碰上什么東西了?是鯊魚?我倒抽涼氣。也許是一只魚。同時嗆了一口水。我急忙翻轉過身子,好把喉管和肺部的水咳個干凈。我要小心。還是往回游吧,我對自己說。鯊魚不會這么友好,這么一想,意志又占了上風。有個伙伴一塊兒就好了,比如,我想到了許鳴。她會和我一道游出來嗎?哪怕她有這個技能,她也不會。我還是更習慣這樣獨自一人在海上游蕩。我喜歡一個人在水面上。就是去年夏天,在江面上,就我一個人在那里劃動手臂,那時天上閃電鳴雷,粗大的雨點打在頭上和偶爾從水面上浮起的背部,都會感覺生疼。像是瞬間,我感覺到江水澎湃了起來。風吹起江水,都能看到陣陣水煙?,F在的海水和滾滾而下的江水比起來,要好對付得多。那一次,江水差不多將我推到了出???。

在我前方露出一個人頭來。我差點又嗆了一口海水。恰如一道閃電擊中我的腦門,是海漢標。海水把他本來就不多的頭發濕漉漉地粘貼在腦門上,模樣很可笑。我還注意到他的眉毛很粗,比我們上次見面時還要粗。粗眉的人多多少少給人一種威懾力。我想跟他打聲招呼,沒有打成。因為我知道此時體力很重要,可以不講話,我就不講。他要什么,他會告訴我的,如果他不想用語言表達,他會用其它的方式表達,其目的都一樣。

他跟我說了句話,我沒有聽清他說什么。這個時候,我更多地是想到如何應付這個局面,而不是他說了什么。所以,我沒有理睬他,自顧往外再游。我不能往回游。我一往回游,我的心理防線就崩潰了。而此時,正是他蠻勁勃發的時候。如果他想說話,那么就多說幾句吧。是啊,我的體力不是太好,一個多小時前,許鳴不是跟我做了性事?這太好了。他過來跟我同游。這下子我真的有伴了??謶滞蝗辉谏硐掠縿?,像條無比寬闊綿延不絕的柔軟的蟒蛇,再往下沉,就沉進它的肚子,強烈的酸汁,不留排骨和腳趾。

他的模樣很輕松。我當然知道他是游泳能手,也許得過游泳比賽的獎牌也不一定。老實說,他在游泳池里的模樣要比現在帥多了。他又說了一句什么,話還沒說完,一股浪涌過來嗆住了他。他不得不用上一會兒的時間來緩神,然后一個猛子,抓到了我的肩膀。貼近我身體時,他一個揮拳。好家伙,好在他是從水里抽拳的,當落到我的臉上時,已經不是那么有勁了。不過我還是感到了有力的撞擊。接著他又撲過來,將我往水下按。用他整個的體重和體力,要把我按到水里。我一下想到鯨魚可以在兩千米的深水中游動,內心一陣激動。我的頭發不長,他抓不緊的。我忽然一個側身弓起身子,猛地蹬去,肯定踹到了他的身體,但不知道是他身體的哪個部位。就這一下子,我逃脫了。

我那一下子,肯定讓他嗆了水,需要兩三秒鐘的恢復。這會兒,我已經游出了五六米了。他要追上來,就要加倍消耗體力。我的速度,專業水準可能夠不上,但一般人基本會跟不上。我們可以比賽速度。如果他追不上我,那么他就會想他并沒有自己所預想的那么強大。

如果可以,我要消耗他的體力,如果我的勻速保持得好,我自己又不會太費勁,這最好不過。另外,至關重要的,我不能讓他靠近我。他力氣比我大,這我得承認。必要的時候,我會鉆進水里。

我加快了速度。但不是加得很快。我在測試他的速度和耐力。同時,我也在看他的泳姿。我可以從泳姿上看他到底能不能跟我比到底。

他揚起的水花太大了。他的臂揮得太直了。我想,他是在靠他的蠻力在進行著這場較量。他一邊劃著,一邊朝我這邊瞪眼。我想他一定覺得再過一會兒就可以逮著我了。我不知道他逮著我以后會怎么辦?他身上有兇器嗎?如果有,那么他第一次碰到我腿的時候沒有用上就錯失良機了。身上帶一把兇器劈波斬浪是什么滋味?

他追上了一點,我們的距離縮短為僅僅三米了。我加大力氣,可是他也加大力氣。我們距離差不多還是保持著不變。我開始覺得體力不支了。如果讓我放慢速度只一分鐘,我的體力就會恢復過來。目前看來,他不想讓我有喘息的機會。我已經喝了兩三口海水了。奇怪的是,不像平常那樣需要停下來好好地咳嗽。我邊咳邊劃,好像還可以。

我想劃快也不行了,沒辦法。力氣變得不像是自己的了,沉重的肉體倒是自己的了。我的腿發麻。臂膀酸軟。

我們的距離還有兩米。

我想,就這么吧,就是他抓到了我,我也只好讓他抓了。我的腦袋開始變得不聽使喚,想問題沒那么敏捷,對死的恐懼也不那么強烈。我甚至就把兩個人的追逐看成一次比賽。他的目的沒有別的,即便如此,這還是一場比賽。加上生死劃界的比賽吧。

我可以明顯感到他劃起的水花離我越來越近,我試著往左邊猛劃。我們的力氣在我們用了一段時間之后,就變得難以均勻。當我朝左時,我又為自己賺遠了半米距離,他馬上發現了。我體力急劇下降,索性干脆仰泳,在海里,這姿勢有點危險。因為浪脊過來時,會淹沒臉,會嗆到水。在這個時候,誰嗆到水,都要花去大把機會大把氣力。我的仰泳一向很好,今天出乎意料的好。我可以大口地呼吸,將足夠的氧氣吸回身體。而問題是他此時不能用仰泳,因為我在前頭,他如果用上這姿勢,他就找不到我了,這里不是游泳池。此時,他不可能像在泳池里一樣用百米沖刺的速度來追我。我的眼睛還是看到了藍天,我感到迷亂,甚至還有一些委屈。

他勻速地向我逼來。又一次他有可能是為自己的成就感到興奮,仍舊用他標準的自由泳姿,只是他的頭貼著水了,隨著關注我的游移線索。他這樣做,是想在靠近我時,就可以一把揪住我了。

我以為已經彈盡糧絕的力氣沒想到還能再爆發出微弱的能量。我可以奮力揮動胳膊五六次。也就是這五六次,我們又拉開了一點點的距離,那就是兩米吧。

我推測他一定是為自己頭部的高姿態后悔。在水里,任何一點力氣都以放大的方式消耗。他竟然像剛才的我一樣,改成仰泳了。他跟我一樣,要借此補充氧氣。他的力量跟我一樣,急劇地衰減。于是我深深地吸一口氣,下潛。下潛是一種迷惑,他會停下來,觀察我浮上來后會在哪里。他沒有料到我順著剛才的方向潛了一段。我不能在水底潛太久。我現在的體力也不允許我潛太久。筋疲力盡的時候潛水非常不利和危險。我趕緊浮上來。

他抬起頭來時,發現前方竟然沒有了我?;剡^頭,看到我已經離他二十幾米了。我無法體會他的心情。我是非常興奮的,無名地生起劫后余生的勝利感。這時,我從容地用起了仰泳。我用它劃著,感覺輕松了許多。在這樣的距離上,他就不要想再接近我了。

我估計我們離海岸有一千米的距離。我的前方,汽艇在距海岸不遠的海面上載著游客恣肆遨游。海岸邊的囂鬧恍如隔世。只聽見天風跟海水相交的低鳴。周圍虛空中的那種無色的灰暗壓了下來,又像是浮在上空——早已過了黃昏時段。海岸上的路燈好像亮了。

我伸直頭,看看他離我還有多遠。我只要把脖子一直,就可以觀測到他的情況。他只是跟我一樣機械地劃著手臂罷了。我想我們的游戲差不多要結束了。我不想玩下去。此刻我覺得多深的海水也不可怕,它只是一個巨大的容器。在海里,人倒是跟鯊魚一樣的可怕。

蒼天在上,上面不懂得什么時候積聚了不少的烏云。下雨好了,我想。我想起中午的天氣預報,今天沒有雨,明天也沒有。也許只是錯覺。為什么只要有云,就要想起雨?云在白天是白的,是晚上就一定是烏的?這個有關光線的簡單現象,卻讓我在海水里百思不得其解。是我的體力已經連簡單的想法也無力運轉了。

我換了姿勢,還可以清楚地望見海漢標?,F在看到他比劃出的動作,就像是在掙扎。

不過是一場追逐而已。我的動作完全機械化,而我的內心非常平靜。很奇怪,我此時的安全感要勝于在陸地上。海水的淡淡涼意將我和它融為一體。我眨一下眼,天色一片一片地暗淡下來。雖然不用往岸上望,但已經可以感覺到岸上那些酒店大樓里的藍色黃色紅色綠色紫色白色的燈光開始干擾和侵襲這一片海域了。

我閉上眼睛繼續機械地回劃。隱隱地,我又聽得見岸上的聲音了。聲音非常輕微,是靠海風送來的,讓人感到人的社會好像就發出這一點聲音,過后就要永遠消失。而此時我卻正在接近他們。重新接近他們。這種感覺讓我自己也生發出一陣驚奇。剛才,其實在我潛意識最深的地方,隱藏著一種連感覺都稱不上的感覺顆粒,你感覺到人類社會離你有多么遠啊,你跟它漠不相干。而此時,我喝了一口水,海浪的潑濺聲不絕于耳,我就要進入他們中間去。我機械地劃著,如果說此時我計劃著上岸后我會做什么有點過分,不過,許多人的臉已經在我眼前搖晃,這些臉我無法拒絕。

我想看看剛才在海中跟我追逐的人現在怎么啦。在海上,他可以那么做,就像我們是開天辟地時的兩個原生動物,現在來到陸地,就像是來到一個規則之邦,在這里,所有的行為都將被記錄下來,無法抹煞。海水本可以淹沒一切的。陸地讓我們在瞬間自以為安全了。讓我吃驚的是,我沒能看到他。我想他是不是下潛了,突然又從我的身下冒出來?這個想法讓我又一陣緊張。我趕緊翻轉身體,進行一段自由泳。游了一段,我們現在都已經對剛才的游戲沒有興趣了吧。

我把頭仰起,召喚著來點力氣,用力地向后劃。劃了一段,我又抬起脖子,看看他潛到哪里了??墒俏艺也恢?。我對自己的天真感到羞愧。我對追逐游戲沒有興趣,可是他未必如此。他會像追逐剛開始時那樣捉住我的腳脖子。我的腳此時可能已經沒有奮起一蹬的力氣了。

我把脖子一直梗著,我想他第一次冒出來時不會是我的后方吧,我不是不動的呀。我等了一會兒了,他果真冒出頭來。他抓住了我的腿,我一蹬,但沒能擺脫他。他上來按我的頭,我順勢潛了下去,也順勢喝了幾口海水。終于結束了,我對自己說。我本能地與他在水下絞在一起。他抱得太緊了。海水此時好像變成了油水,我從他的臂膀中逃脫了。他浮出水面時,輪到我不讓他有片刻的換氣機會,將他的頭按下水去。我等待著他的反擊,但是一直沒有等到。我忽聽到了海岸傳來廣播的聲音,我知道那是幻覺。我放松了,也因為實在沒有力氣了。我的手雖然還在劃動,向后劃動,可差不多是任海水托著我漂浮向岸邊。

我聽到的各種混雜聲音越來越大了。我知道,快到岸了。

但是我漂到了西頭,離停車場,離換衣服的地方有五六站路的地方。我只身著游泳褲,走上人行道引來一些關注的目光。我上岸的這地方下水的人很少,或者不太適宜于下水,這里礁石比較多,所以我的腳劃了些小口。走到人行道上,我向三個人求助,想借用他們的手機打個電話,他們冷漠地走開。也許第四個我要求助的人會借我手機,甚至給我點錢讓我上公交車到海濱浴場,只是我不想有第四個。雖然是夏天,而且完全是夜色,一個人只穿細條條的泳褲,泳褲還帶有一張有點滑稽的臉譜,這些都讓我不太自在。但我卻很得意這種不自在,它昭示我這是生命的一個征象。它昭示我我仍然可以敏感,控制它不難,甚至可以讓它反轉。我想著反轉的可能性和圖景,發覺自己真的走不了了。我的腳底完全磨破。這個情形讓我困惑。只是皮肉流血,離心臟那么遠,離大腦那么遠,可它就是能夠讓我停下來。我坐在路旁,借著路燈看著血凝成黑色。

大概有五六十分鐘吧,我看到了一輛警車,不過我沒有攔下它。我想它會給我帶來不必要的麻煩。我攔下它,它可能會帶我到我想到的地方。但它也犯了一個錯誤,它要是注意到這個穿著古怪的人,應當停下車來問個究竟。這個時代縱然沒有風紀的要求,但這樣在大庭廣眾之下,在無數的車燈的強烈照耀之下呈現出來的幾乎裸體的實物,是可以問個清楚的。他們如果問起我為什么這樣,也許真的能問出個名堂,也許會為后來的破案有所幫助。我現在最想看到一雙別人扔掉的鞋。最后我竟然可以攔到一輛的士。的士司機請我上車,他說他今天終于可以開心一笑。

我到存放物品處,按動我的密碼,發現里面的東西都還在。我有恍然隔世的感覺。我看過一本小說,里面寫一個死了父親的男子,眼看著家財和母親讓別人損耗殆盡,自己找的妻子生的孩子也死了,丈母娘萬般刁難,他走無可走,走進賭場,贏了一大筆錢,可出來后卻在報紙上看到他已經死了,說他賭博蕩盡家財,尸體在池塘里泡了兩天面目難辨。我沒有看完這本小說,我想這本小說后來寫的東西,到底是死魂的游蕩經歷,還是這個男人改名換姓變了外貌(很簡單,沒有胡子留起胡子,沒有眼鏡戴上眼鏡,人就完全不一樣了)已經不再重要。我還活著,這個我一點也不懷疑,我有種恍然隔世的感覺,這個我也不用懷疑。我慢慢沖完淡水,換上干凈的衣褲。我提著袋子,忍受著基督耶穌曾經忍受過的腳底傳上來的痛苦(他還身背十字架,頭上還扎進鐵刺,鐵刺上還有別人安上的荊棘花冠),走出那座哥特式城堡。

我的車子不在它停的地方,因為許鳴將它開走了。

我期望許鳴能和我一起回家,哪怕我們坐在車內一言不發也沒有關系,她卻把車開走了。我翻開我的手機,有好多個電話,有兩個是她打來的。我現在并不知道海漢標是回到了他的家中還是睡在海上,是與許鳴在一起還是獨自一人開車將車停在小區一個偏僻角落里,在那兒想點什么。有一個結局對許鳴來說也許是最壞的——我們兩個都葬身海里。我有過一個念頭,不要回家,就在酒店里住上兩天,什么人也不見,不接電話,看會發生什么。我不用身份證就可以住進舒適的酒店,警察也不會找上我。但最后我還是決定回去,不像讓事情變得更加復雜。

我回到家時許鳴并不在。我問管家許鳴回來過沒有,她說沒有。我問來過電話沒有,她說沒有。這倒讓我擔心她是不是出事了。不過,車不在了,她不會有什么事。我便不去想了。唯一要做的,就是不給許鳴電話,而是讓她打給我。我跟管家說,如果許鳴打電話回家,就說我回家了。如果找我,就說我說過不接任何人電話(別人打到家里的電話我可以接),我累了,要睡覺了。我突然想起干部的事,不過我強迫自己把這事放到明天再想。我進了臥室,拉上窗簾,關了送風系統,只留下窗縫,牢牢地鎖上門。

我很快就睡著了,但睡得并不盡興。沒多久管家過來敲門,說有個女人打電話來,一定要我接。我打開臥室門,看到對面墻上的鐘是半夜兩點七分。那女人說她是海漢標的妻子,警察通過定位找到海漢標的手機和他的雜物,就在海濱浴場。她沒有說具體地點,我猜可能也在那魔法學校哥特式城堡里。女人說她的直覺告訴她,在當時我一定見過海漢標。我說我是去了海濱浴場,我也在岸上人群里見過海漢標一眼,但我并不知道他最后去了哪里。女人哭了,說我們兩個男人肯定是為了許鳴怎么怎么了。我說這都是她想當然的,我提示她如果她有什么解釋不通的話,最好去報警。她說她是報警了。我聽了她說海漢標和我為了許鳴怎么樣這話有點雜心,就把電話掛了,順便將電話線也拔了。還是等警察上門吧,我想。

想睡睡不著了。聽到海漢標他妻子的哭訴,我想他肯定是出事而不是和許鳴一塊到某家酒店開房過夜去了。我開始渾身難受,有種要是當時深沉海底也不錯的沖動。我可以借這個機會成全別人。我沒有這么做。我不僅沒有這么做,我還在海上喘著大氣掙扎,還狠狠地踹了對方一腳,說不定那腳是重要的一擊。當然,兩個人在海上差不多是赤身裸體地對決,還要顧及海浪,顧及浮力,畢竟不是簡單的事,再說,那種孤立無援面對死亡的掙扎確實刺激了我的什么部位,讓我本能的興奮,也造就我現在像個勝利者一樣可以呼呼大睡。睡覺不值得譴責,我同樣不值得譴責,海漢標和許鳴都不值得譴責;而與他們在錄音中罵我相比,我認為他們那樣倒是不光彩的。他們選擇了這樣的方式來試圖解決三個人的難題。運氣遠勝過能力,這就是這個世界令人憤怒、喜悅和迷茫的原因。我一邊這樣想,一邊無法控制自己突如其來的顫抖。好像如果不發生這樣的事,反而倒不正常。不過,我還是告訴自己,這樣的結局挺好。不是說我活下來挺好,而是終于有了一個解決了難題的結果。盡管我想說服自己這個結局挺好,可我還是難受。難受既不是礁石劃破腳底的痛,也不是讓人綁吊起來的痛,是我的身體不知道需要什么,或者我知道需要什么但事實上又不是的痛。這很像是肚子餓了,以為食物可以填飽就好了,可吃下去的東西又都吐得比洗胃還干凈。

第二天上午公安叫我去做了筆錄。海漢標的妻子既然向公安提起了我,而且我還有可能是致使她丈夫失蹤的人,公安自然要重視。他們也問不出多少東西,我實在沒有多少東西可以告訴他們。事后我才知道,他們也去找了許鳴,而且他們對許鳴格外重視,因為許鳴與海漢標的短信和頻繁通話引起了他們的懷疑。其中海漢標有個短信問她安排得怎么樣,許鳴回信是還可以啦。公安問他們這樣的短信是怎么回事,許鳴說他們原是夫妻,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很正常,他們原本約定星期天見個面,所以海漢標問安排得怎么樣,主要是詢問她是不是可以將現任丈夫支開的事。怪不得當時公安問我許鳴是不是問我星期天要去哪里,我說我不記得。許多事情總是臨時起意,特別是像我這樣做生意的人,固然有大動向事先可以安排,可是無數中小動向的事我無法事先安排,所以哪怕許鳴跟我說過我也不會給她確定的回答,再說,這些個星期天,我一般都會去看父親或者母親,而當我去看這兩位人物時,許鳴是不跟我去的。她不跟我去,我還一直感激她。公安聽了我的話,非常好奇。我對他們的好奇倒并不好奇。他們還問許鳴昨天下午見到過海漢標沒有,許鳴說沒有見到,不過他們是有說要在海濱浴場碰面的,不知為什么海漢標一直沒有出現。他們繼續問她怎么可能既跟丈夫一塊兒到海濱浴場又跟前夫約在那兒見面呢。她說她會等我游到遠處了,再跟前夫見個面聊個天。她說她知道我只要一下水,就會忘記她的存在。她說我非常享受海水,將海水視為歸宿,到那時根本不會去理會她存在不存在。公安提示她不要說遠了,要她直接解釋為什么與海漢標約會,不在其他地方,非在海濱浴場。因為正是在這里,他消失了,失蹤了。她說她也很想知道到底是為什么。因為當時她一直在找他。當然她沒有打電話,他們約好在最大的棕櫚樹下會面的,可是他一直沒有過來。公安問她為什么不等丈夫就徑自將車開走了,這與海漢標的事有聯系嗎?她突然沉默了。公安要她回答,她說她都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公安筆錄許鳴的事,是后來公安的一位朋友告訴我的。不過這些細節,我自然不會向許鳴說起,就像我不會向公安說起,我錄過許鳴和海漢標的談話一樣。

許鳴在公安局里呆的時間比我久。他們想問她的比想問我的要多得多。我那位公安朋友說其他的他也記不起來了。他希望我能從中得到我所想要的東西。他說他們本想要對許鳴采取更進一步措施,只是真的找不到更多的物證,而且也無從比對,再說現在在公安系統里越來越多的人(雖然占總數比率不高)喜歡無罪推定,所以就讓她走了。我對自己說我還是不要主動跟許鳴聯系的好,她什么時候想回家,我都是一如既往的態度。她應當知道我對此事的態度。我現在還想不出她會以什么面貌來面對我。這畢竟不是一件小事。然后我就去會一個重要的朋友。我已經有求于他多日。因為干部的事確實影響了我的大局,我不得不去想方設法。

干部雖然算是個人物,一般人要動他等于天方夜譚,但如果中央要動,他就沒有辦法了。倒不是中央想動他這么一個在中央看來級別并不特別高的人,而是他牽涉到很上頭的一個人物,因此,他出問題不是他的事而是他被連帶出來。他是蘿卜的須,是拔番薯要去掉的藤。我去會面的朋友告訴我上面可能無意將面鋪得太開,那樣一來,要動的人實在太多了,所以我應當沒有太大的問題,自然他也無法保證我就不會出事,因為有些事情實在太復雜,他自己總以為看清了,實際上又是云山霧罩,大體上所有事差不多都如此,他說。我問如果我出事的話,會怎么樣。你想想,我和干部這些年來不可能沒有牽涉,交情自不必說,別人想看輕有看輕的道理,想看重有看重的道理,不要說別人就是我自己也完全可以這么看。他說那就不好說了,蹲幾年可能是難以避免的吧,如果出事的話,他說,因為我和干部在合作的過程中,數額確實不小,而且干部已經說出了些眉目。我料想他后面的這些話是自己編上去的,而且任何一個人只要對訊問有關的事一知半解,都會講出點什么,所不同的是他用嘴巴列出的相關人員的名單是有那么點震懾力。最后他對我說,不管發生什么事,都不要悲觀,人人都是這樣,我們恰巧正處在這樣的絕美時代。我笑笑,很感謝他這番人算不如天算的安慰話。

告別了這位人不在官場消息多過官場人的重要朋友,我去看我的父親。這位重要朋友是我在圣特爾莫區的海灣坊認識的。而且,他竟然是我小學的同學。那天,我在品嘗著布宜諾斯艾利斯人不喜歡吃的龍蝦,他走過來,向我問好。他看了一下四周,說我和他是唯一唯二的華人,他問我為什么到這。我說是因為電影《蜘蛛女之吻》《艾維塔》《我母親的眼淚》《春光乍泄》。他聽了很開心。他問我是不是移民到了布市,我說我在國內做開發,還沒有機會來到這里。他仔細地看了看我,從容不迫地說我們的社會將每一個人都有意無意地教育成有罪之人,不是罪犯的也是潛在的罪犯,不是法律的罪犯也是道德的罪犯。我本想反駁他但馬上覺得人家是好意,是在暗示我什么,而我這樣不領情有點過份,再說這是兩個完全不同的話題。我趕緊說,不過我還是沒有來外國的打算,也許再過一陣子再說吧。然后我們聊起來源地。再了不起的想象力也想象不到我們上過同樣的小學,同樣的班級,同一個班主任(他已經自殺。他后來當上校長,挪用了五千塊——那個年代——還有“不正當”男女關系……)。我坦誠地說我記不得他了,我說我記得當時班上最漂亮的女生,我說出了她的名字,很樸素的一個名字,這個名字不會讓人想到如此美麗動人的臉龐。他說他記得我,永遠記得,因為我當時是班上最漂亮的男生。為此,我們干了一杯酒。他說他在這里有差不多是阿根廷最好的海鮮捕撈公司。我想他本以為我來這座城市,是來找伙伴的。當然,我提到的電影里有著最著名的伙伴戲,這讓他很受用。他從我的眼神明白我不是他的性同類,也從我的眼神明白我對他的好意。我認為這種好意只可能到了南美才會有。他暗示我許多重要人物總忘不了他,因為他可以到南極去捕撈最純粹的海底美味。

我有不好的預感,隨時我都可能讓人叫走,我必須在我還可以自由開車的這段寶貴時刻去看看我想看的人,錯過了這段時間,我可能就沒有機會了;當然,我也可能什么事都沒有,虛驚一場。

繼母曾霞看到我時說她知道我今天會來。我笑著說這怎么可能呢,我都不知道自己今天要來呢。她說她天天念我會來,我來了,她的預感就應驗了。我讓她的話逗笑了。宗教不就是這樣嗎,大家都想通過它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哪怕它并不給出人人想要的東西,可就是有那么一天,它突然給了一點點,于是大家就認為超驗的東西應驗了。這期待我也是可以學學的。這總會給人帶來安慰不是?再說,本來我們就對世界不好把控,我們給世界設置了幾千道選擇題,其中有的還漏題了,最后它選了我們漏題的部分,我們也開心了。

我發現曾霞近來打扮得很有分寸感,我把我的感受說給她聽,她聽了很受用。她說我能來她家,她總是要好好打扮的。我想起她和我同齡,還比我小幾個月,她笑的時候,在臉上已經有好多條細碎的紋路了,她將青春獻給了我的父親。我的父親靜靜躺著,和善無比,我奇怪地想為我的父親感激她。我的父親疼憐她。她不知道我的父親為了追逐這份疼憐,疏遠了我也冷漠蔑視我的媽媽。他好像一直以為世界有這份對一個女人的疼憐在等著他,所以當他得到的時候,他毫不遲疑地將他的生活和媽媽與我隔離開來。我問起她和父親的兩個孩子的情況,這觸及到了她的興奮點,她一下子喋喋不休。她的重心轉移到了兩個孩子身上了嗎?我父親只是一個不可忽視的物體而已了吧,就像庭院里的那墩很像珠穆朗瑪峰的海石?我馬上發覺這樣想象是為父親討回點東西,那我可為曾霞討回點東西了?我跟她說我剛才在車上為她轉了一筆帳,我暗示她以后開銷可以節儉點,現在的經濟走勢很不好說呢。

她拿了昨天醫生過來檢查時開出的單子給我,我坐在父親的身旁看著單子上寫的東西。我的眼睛放在單子上,我的心思自然不在上面。我拿著父親的手放在自己的手上。我沒有印象父親這樣拿過我的手。我沒有印象我可以長久地拿著父親的手。只有等他無能為力了,行為不再是一個父親的時候,我才可以這樣拿著他的手放在自己的手上。就這樣靜默了一陣,我發覺跟以前不太一樣,曾霞沒有走開,而是陪我坐著。有一陣風吹過窗外,那些我喜歡的梧桐樹葉落下了幾片?,F在沒有陽光,它們就不好看了。我緩緩地脫下她的衣服,我將她緩緩地放在地上,我緩緩地進入她的身體。我這樣做,她不會反抗,就像我父親對她做的那樣。我不敢確信我父親的性行為是否是我想的那樣。我確實有點暈眩。我轉過頭,看著她的側臉。她嫵媚可人。我盯著這些組合成嫵媚效果的器官。這些器官沒有一樣可以引燃我的火焰。我想到許鳴。我的心一陣刺痛。

我站了起來。我問曾霞昨天可有給我父親洗澡,她說擦了。我說我好像聞到點味道,要不我來給他再擦一遍吧。曾霞紅了臉。她誤解了我的意思,大概以為我在說她沒有將父親擦干凈。曾霞說她去打水。我說我來吧。她說父親一向不喜歡用沐浴液,我說我知道,我也不喜歡用,我只用香皂。她聽了笑出聲來。她肯定想起了什么事情,跟父親洗澡和香皂有關,只是我是不會知道他們兩人的私事的。她和我的父親建立了他們共同的記憶。那是一個我永遠也進不去的王國。我甚至有點嫉妒她,當然我也好像有點對我父親不滿。我只是在機緣的安排下,突然主動地進入父親不再有的生活中。他的生活一直對我是關閉的,至少是半關閉的。

《人與松》 布面油畫 160cm×90cm 2011年 陳流

我們脫光了父親。父親的身體第一次全面展現在我面前。他的胸脯跟我一樣光溜溜的。在我二十歲以前,我對父親滿含怨恨的一個理由竟然是他沒有給我一胸的黑毛。我需要那些沒有用的胸毛來證實我的雄性。二十歲之后,我認為我的怨恨毫無根由。我已經完全坦然接受這樣的現狀,還相當自在。我還認為這是我父親早于那些胸毛旺盛的人進化了幾百年的證據。我們相似的地方是我的乳頭和他的乳頭都有幾根長毛。我們不同的地方是我們的生殖器。他的顏色比我的淺。我們的龜頭更是大相迥異??赡苁歉赣H大我二十幾歲吧,他的陰毛已經稀少。父親有一雙無比端莊的腳。這是我看過的最令人肅然起敬的腳的造型,寬度長度以及腳趾、指甲的形狀完美無缺。翻過他的身體,為他洗擦后背。他的背上有一顆玉米粒大的肉瘤,半透明。還有幾顆大小各異的紅痣。從背后看,父親是流線體型,非肌肉健壯型(可以想象如海漢標父親的那種)。歲月冷酷無情地要壓扁他的屁股,屁股依然頑強地要向上凸起。

曾霞已經拿來陽光曬出香味的衣服。她幫我為父親好好地穿上柔軟舒適的衣裝。她的眼光落在父親身上每一片肌膚,每一個器官上時,有點憐憫,有點柔情,有點譏諷,有點自哀。我認為她的眼光讓我想起太多無助于現實步伐的東西,也就是那種過于復雜過于于事無補的情緒,它們是哺乳肉體動物特有的表情,是多余的狀態,就像我們無數優秀的文字,靜靜地埋藏在書架上,散落在絕少人翻閱的書頁中,沉睡在網絡深處。

我跟曾霞說以后我有機會會來再看父親。她聽了有些發愣。什么是有機會,她對這樣的說法感到不解。我問起她的孩子呢,她說他們在樓上學習呢。然后她像是領悟到什么,跑上樓去領他們下來。他們倒是挺聽話的,真的都下來了。我一眼就看到女孩子臉上的那根跟我有點一樣的鼻子。這次這根鼻子沒有讓我不安或者震驚,我好像在上面找到了相同點,有種很特別的感覺。我在想,就是我自己的孩子,也不見得會有這樣一根跟我相像的鼻子。女孩子生性有點怯生,男孩子也一樣。這不是怯生,這是他們父親躺在床上,很快就讓他們變成這樣。住在這樣的好房子里,沒有父親,還是會感覺到不安全。照理,我是應當給他們安全感的。曾霞要他們跟我說再說,說哥哥再見。我說不要叫哥哥了,叫叔叔。曾霞聽了不明白怎么回事,表現出少有的著急的樣子。我離開時,她還問我什么時候再來。我回過頭跟她笑笑時,并沒有看她,而是看她大孩子臉上的那根鼻子。

我跟秘書說不要讓人干擾我,便將自己關在辦公室內。我列出了二十個最重要事項。能個人處理的,就個人處理,需要其他人合作處理的,我會盡快將人召集過來告訴他們我要到非洲做一次深度旅行,那兒沒有聯絡,沒有人煙,我要跟原始人過上幾年的時光,幾年后如果我沒有意外我會突然回來。幾年?我現在并不確切。那些我個人或者小團隊無法處理的,就放在那兒吧。接著我訂了機票。航空公司小姐問我是要三個小時后的還是要明天早上的。我想了一下,要了明天上午的。

我要去見一面許鳴。許鳴呆在她媽媽家的樓上,不下來見我。倒是她的媽媽、哥哥,最后,她的爸爸也一起圍坐在我身邊。他們如同相約好了似的,一個勁地譴責我。他們說我怎么這么沒有同情心、關懷心,竟然將妻子扔了不管,倒是自己跑回家去睡了一通覺,第二天照常上班像是沒有事的一樣。我倒是讓他們說得無法爭辯,好像那是低劣者的伎倆一樣。他們說她為我擔驚受怕了,而我竟然一個電話都沒有打過來。他們的話是我聽過的最為尖刻的話,我竟然都平靜地聽著,而且覺得有意思,這大大出乎我自己的意料。等到他們的焰火差不多放完,我問是不是可以上樓去見見許鳴。他們沒有反對。

于是我走上樓,輕輕地推開許鳴回家就一向住著的那間朝西的房間。你從沒見過藍色的蝴蝶蘭吧,它就彎著腰肢立在窗旁。我關上門,而且上了鎖。我不想樓下的那些人又上來進到這個房間里,雖然這個家是他們的,他們隨時可以進入,根本不需要我的允許。許鳴躺在床上,閉著眼睛。她閉著眼睛和睜開眼睛簡直是兩個人,兩個神色完全不同的美人兒。她顯然知道開門進來的是我,在樓下圍繞著我的那些談話多多少少也會飄進這個略有點昏暗的房間,她還是閉著眼睛。我猶豫,是坐在床上好呢,還是坐在她床邊的椅子上好。我們就這樣一言不發,大概有四五分鐘吧。這四五分鐘是奇妙的,即我沒有走的意思,她也沒有驅趕我的意思。我伸手去撫摸她的手。她的手冰涼。我再去摸她的額頭,我以為她生病了。沒有,一切挺好的。突然,她立起身子,緊緊地抱住我。我也抱住她。我轉著身子抱著,重心有點失衡,比較難持久。于是我便躺下來抱住她。我撫摸她的腰,她的臀部。她緩過氣來后,開始出粗氣,而且越來越粗。我知道她控制不了自己了。我來這邊,潛意識也是想做點事,于是我們就做了。進入她身體的時候,她好像平靜了下來,身體的那種沖動與興奮消失了,眼睛開始流出淚水,喉嚨也發出咽咽的聲響。我看這樣子,想停下來,她好像知道我要停下來,不讓停。事后,我跟她說,我明天要出差,她要是愿意跟我一塊出去,就更好,是去布宜諾斯艾利斯,我開玩笑地說據說希特勒柏林戰敗并非他宣稱的那樣英勇,而是在布市隱匿了下來。我對她說,那個城市呆上幾天,再到另外城市去。我沒有說去美國,我怕萬一我說出美國,她聽了惱火,商量的余地都沒有了。她不吱聲。我也沉默了一會,談起了另一件事。我現在已經記不得當時談的是什么事了,她還是沒有吱聲。于是我起身告別。

我要回家里簡單收拾一下。我此刻恨不得時間飛快,能眨一下眼就是明天上午該多好?;氐郊依?,公安已經在那里等我了。開始是海漢標的妻子正式指證我謀殺她的丈夫。這事進行不到三天,新的罪證又來了,是干部那邊提供的證詞。謀殺同樣不了了之,如果我謀殺了海漢標,他的尸體至今見不著。我也沒有直接侵入海漢標生活的任何證據。但干部指證的那部分,我就脫不開了。起訴與抗訴,來回折騰了半年,我被判了七年,來到靖南監獄。還沒到監獄在看守所的時候,許鳴來看過我,她淡淡地告訴我,她懷孕。這孩子是海漢標的還是我的當然很重要,但我既不好問,也不好證實,我是說包括懷孕這個說法。我寧愿它是個虛構。只要等她下次來看我的時候就明白了,如果她會來看我的話。她也可以說她流掉了,因為這個時候懷上孩子,的確不是個好時機。至于那會是誰的孩子,如果她生下了,我也會明白——我從父親與曾霞的女兒的鼻子那里明白我的鼻子基因非凡強大——但那又怎樣?

我認為我在適應監獄里的生活。這個世界上最強有力的組織機構里,具有超凡的奇特感,你說它不是你的歸屬吧,它又無時無刻不在提示,你是它的。你是它的,這沒有錯。但它是你的嗎?它不是你的嗎?此刻,我來到此地,意味著這是我以前所有歲月的一個終點呢,還是只是它的一個通道,現在還不好說。因為“此刻”以一種不容更改的現實性,赤條條白烈烈地展現在我面前。在現存的生活中,它通向哪里,我可以預見,在另一種既現存又超脫于現存的生活中,它通向哪里,則要完全取決于我的內心。人們看到的是我的囚衣,人們無視我怎么想,就像以前人們看到的是我的公司,我的大排量汽車,并不在乎我怎么想,一模一樣。在入獄以前,我看過許多監獄電影,那些電影可能沒有一部能演出監獄的本質,那就是摧毀和死亡。監獄是活人的墳墓,在墳墓中活動的人成為流著熱血的鬼魂。我若不喜歡他們,我就無法喜歡活動的物體,會講話的物體,會悲傷哭泣和無所謂敏感的物體。在監獄之外,你可以不理會人的惡臭,在這里,你就得和這些惡臭時時遭遇;惡臭襲來時,我不得皺眉頭,不得掉轉頭去,你得逆來順受;那些電影中的反抗和反抗的勝利,是千萬個監獄經驗中顯示的個把奇跡。他們中的絕大多數將自己降得很低,低得你也得降下身段才可以看到他們,才能感知到你是他們中的一員,才能和他們交談而不是讓沉默將你絞殺。他們中的個把人將自己飛揚得很囂張,你不合他眼的舉動都可以被認定為挑釁,讓你吃盡苦頭又不能言語或無處言語(因為你吃苦反而是別人躲避你的原因)。

有一個姓趙的獄警罵起我來連帶上我的媽媽,罵我的媽媽是婊子。我當然沒有去考證我的媽媽是不是婊子。我并不是要故意冒犯他,我只是對他主持的一個六十米跑的不公正做法提出看法(他像是故意讓某人先跑),并希望他能夠改正。我聽他罵過別人,我以為他不會罵我,沒想到他像是終于找到了罵我的機會,以前所未有的激情將我的媽媽和我從語言上盡其所能地貶低,而且還給了我身體幾處瘀傷作提醒。我還是可以找到利器,還是可以找到機會,向他顯示一個獄中人的決定,只是最終我沒能這么做。我這么做只會是憑一時之快,我們的一生難道不是由無數個憑一時之快組成?我還是能區別出一時之快們之間的不同。最大的困難是,要說服自己我的生命比他的生命要重要,但這可能只是個假設,就是說,我的生命如果比他重要,那么我就不必與他同價,換句話說,我必須用假設來證明這個世界的某個公理。它用去了我幾個不眠之夜,我還是無法給出足夠的解釋,無法說服自己。唯一可以消解它的是語言本身的意義,語言本身的理解。當他凌辱我媽媽時,他凌辱的對象是媽媽這個詞,不是媽媽本身。我的這種解釋是可以說服我自己的。我也清楚地知道,他這樣做,不是為了凌辱我的媽媽這個詞,而是為了凌辱我。我,在這個地方,這個時間里,我還是我嗎?這是我說服自己的另一種解釋。于是,另一個疑問一直在折磨我,那就是,在這樣的地點,這樣的時段內,我又怎樣才能成為我?應當說,我才是我?我的囚服,我的空間,無時無刻不在提醒我,我是一個別人強加給我的我,他們給我這些東西,是想讓我成為他們期望的那個我。這當然是一場無聲無息的搏斗。有那么一天,如果我走得出這個地方,我表面上成為他們期待的那個我,那也可能僅是掩蓋了的我的偽裝。他們愿意接受這個偽裝。他們愿意相信經過某個空間某段時間的浸染,我將會成為他們期待中的那個人。事實上,誰也無法確信這個結果,雙方都無法確信。這才可能是真相。通過這些物理性作用想改變我,這可能嗎?他們不知道,世界上沒有風暴,沒有火山,那些十三級的風暴對地球對宇宙算得了什么,火山爆發淹沒龐培城對時間算得了什么,睡在史書上以幾行文字敘述算得了什么,人的死,對這個土地、對這間房子算得了什么,我媽媽對鄰室的囚犯算得了什么,真正的風暴只在人的內心,內心的顫動、敏感、放大。那個姓趙的獄警對我媽媽這個詞的快感性凌辱,并未讓我的媽媽在我這里被貶低,相反,反而成為我的傾訴對象。

我堅持天天給我瘋癲的死去的媽媽寫信。我將它寄放到我的箱子里,我這樣做是為了不重復回憶中的情形。如果你不寫,你的許多回憶總會停在某一點上,于是,你的印象就難以走進更深更多的記憶中。我有時寫得多,有時寫得少。我并不是只寫和媽媽有關的事。我還寫和許鳴有關的事,我想描述而不是弄清這種迷戀。有的地方我寫得隱晦點,任何人都不會懂我在寫什么,媽媽也不會懂。她不懂也沒有關系,我知道是什么就行了,畢竟,媽媽要看的不是信的內容,而是我給她寫信這件事。說到底,我當然不是給媽媽寫信,我是給我自己寫信。寫信給自己又是最無趣的事。后來,我給媽媽寫的信少了,我開始給耶穌寫信(他原本是個普通人,他并不知道他的行為會不朽,我確實迷惑他舉動的動因來自何處;那會兒,他的骨頭脫了節,他疼痛的心如蠟熔化,他的舌頭被打得貼在牙床上動彈不得,他像水被倒了出來,他到達了疼痛的極限,然后他呼告,再呼告;我被這種呼告嚇住了);給莊子寫信(我想和他探討他文章中的豐沛的、零散的、自以為是的比喻);給曹操寫信(我直覺他是孔子的轉世再生;丘生并不認同君主世襲,要是這是真的,那秦以后的所有的皇族的合法性都不存在,而曹操只是主動地踐行了舜堯傳與賢能者的傳統;我還要問他對羅貫中寫了他殺了呂伯奢一家——可能是虛構——的意見);給李白寫信(你的亢奮擊穿了漢語的粘滯與變質,你的亢奮一直被漢語阻擊,你的亢奮本是這個文化的太陽,你的亢奮是站在皇宮屋檐上的熱騰騰尿瀑);給司馬遷寫信(我讀高中的語文老師講到你被人閹割一直笑,我心里痛了一下可面子上也跟著笑,接著我就去圖書館——它在下一年的臺風中倒塌——找你的書,之后我知道你是上帝的選民,你有目標,你有歷史要寫,你沒有發瘋;而我媽媽沒有目標,她的目標是我,我是會背叛的——我媽媽注定不幸,但她偶爾的發瘋對她是拯救,雖然反過來對我是刀割體驗;看到一個被命運虐待的人專心做著一件了不起的事,這真令人他媽的激動得吞淚;歷史在你之后,好像就停止了);給蘭陵笑笑生寫信(人的動物性和神圣性從來就是個偉大的命題。當人回到動物時,墮落就和他或她無關;當人回到人時,墮落常常成為一個最惡毒最悲慘的嘲諷;不過老實說,笑笑生先生,清河古縣上的這場極限肉體秀是前所未有的孤獨呢,還是窺視性滿足,還是悄悄地讓四大皆空的教義陰影守在身后?);給蘇格拉底寫信(你炫耀和標榜的是你的無知。在宇宙中,人怎么可能是全知的,怎么稱得上是有知的!我面對緊緊包圍我的四壁,想問,人意識到自己的無知需要什么樣的代價才能得到?什么樣的代價比較合理?無知甚至不是我的狀態!我無知于父親在外面的作為,我無知于媽媽的可憐,我無知于從另外一個男人身邊拉走一個絕美女人,我無知于為了生意不得不與官場打交道?噢,無知不是我的狀態!我唯一無知的,是我的死亡,但那反而是我唯一確知的。還有,蘇格拉底,基于我的處境,我很想了解一個常人如何可以獲取如你那樣的鎮定自若。在死亡與喧囂面前的鎮定自若。鎮定自若是人最難獲得的品格。耶穌都不能鎮定自若,在十字架上大聲疾呼,更何況他人,何況我?好了,我想知道,鎮定自若來自于心智還是來自于本能?這相當于讓一個干渴的人如何讓他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并不干渴);給凱撒寫信(我認為世界上最偉大的格言就是耶穌的“上帝的歸上帝,凱撒的歸凱撒”,你對此是否突然有一種宿命感?);給打了溫泉關戰役的斯巴達國王列奧尼達寫信(你的犧牲既避免了希臘文化的毀滅,當你知道若干年后,希臘文化從敘利亞傳回,你對歷史的詭異與肉身遭受波斯彎月刀之痛肯定有話想說,但我與你之間又不可能有真正的對話,再說,我現在以這種境況茍且地或者說堅韌地活著,你報以我什么樣的表情,對我都是重大的打擊);給以色列總理沙龍寫信(清洗猶太浪潮是歷史無意識還是必然?如果歷史的無意識就是必然怎么辦?);給患了癡呆癥的總統里根寫信(為什么你,一個三流演員能夠改變世界格局?我,至少也改變了某個人的命運或者說使之歸于無命運,我的意思是說,如果我也在你的時空當中,我是不是會更有出息一點,或者更加的卑微?為什么卑微與出息如此占據我們的心靈,如同夢魘一樣夜夜造訪);給羅爾斯寫信(當正義從阿喀琉斯的憤怒開始,正義將何時以何種方式終結?人類的理性并非認識不到正義,他們的身體卻以各種各樣的方式拒絕和嘲笑;作為一個處處狼狽為奸的人,我對你的學說異常震驚,我深深折服,正如我無法將你從墳墓中喚醒做你的學生一樣,我怎么在我的環境中體驗你的大道?如果我不知道有你的學說這樣的東西,是否我的身體會更加圓潤更加認命更加道法茂盛的自然?我偶爾探頭的十分糟糕滑稽的悲憤來自于與你有關的說法,雖然不是來自于你的說法,但在你那里得到或真或假的印證);給納博科夫寫信(太喜歡你的文字游戲了,而別人只看到你的那些聳人聽聞的題材;你是在調戲世人還是與人分享你的智能?藝術到你這里遭受最可怕的打擊,還是它需要另謀出路?你太狡黠了,讓我有點驚喜有點懷疑有點變質);給庫布里克寫信(對人性的絕望和你埋藏在你滑稽式電影風格里的沉重礁石讓我對電影不敢小看)。

夜晚,我躺下的時候,兩個人就占據我的空間。媽媽和許鳴。許鳴是我的快感回憶,媽媽是我的痛感回憶。我在這兩種回憶或者兩種感覺間跳躍。然后,很奇怪地,許鳴不見得就全是與快感有關,媽媽也不見得全與痛感有關。想到許鳴的第一反應是她的身體,她的身體叫我如此迷戀,如同賭徒對牌局的迷戀,如同卡米耶·克勞黛爾對雕塑的迷戀。它是我的絕癥。我對她的憤懣遠不足以壓倒我對她的迷戀。在這場心力角逐中,我處于下風,永無扳回的勝算,除非她的死亡。即便她像我媽媽一樣死亡,她也會在記憶中以霸道的風格占據我??词馗嬖V我,她明天要來看我。明天!你想著吧,明天,她絕不是來獄中與我親熱,她帶著利器,笑著架在鼻尖,對著眼珠。

媽媽不在了,父親喪失記憶,在這里,我零散地回想。如果那天在海里,我消失了,這事不會有人去想,不會有人試圖還原,要相信它存放在宇宙的一個檔案袋里。記憶是物質。物質不滅。物質滅了,也在轉換。對一株草突然彎下身去觀看、撫摸,也許那株草就是記憶轉換過程對人的喚醒。限于注意力過多關注現世的欲望,我們無法透過一株草,一塊石頭,一棵樹,一片水,穿越記憶的迷障。我們如灰塵一樣落在現世當中,渾然不覺周遭的一切物質都隱含著無數的記憶密碼,包括這磚墻,這小窗上的鋼筋,在有的夜晚,是一塊紫色的月光。

我們一家三口人來到一個叫過洋的村莊。我想我那時六七歲。父親是工頭,負責大隊(那時改叫村了沒有?)隊部大樓工程?,F在回想起來,那不過是一棟二層樓高的石料小建筑。父親到哪里,我們就到哪里。父親總有辦法將我帶到當地的小學讀書。直到初中之后,我的學校才穩定下來,也許這是父親和母親關系冷淡之后,他對我們母子的一種處置方式,也許是他認識到,學無定所對我不好,所以當布宜諾斯艾利斯朋友說到他對我的印象而我對他并無留意時,也正是這個原因。

舊隊部在村子的東頭,新的隊部在舊隊部的旁邊,小學校也在村子的東頭,我的活動范圍因此局限在東邊。村子不大,但在六七歲的我看來,村西頭很神秘,很想去看看。我隱約聽人家說過村西頭住著村長(大隊長?)家,村長家有一條兇惡的大白狗,我聽數不過來的人說過,漸漸地它就不再那么可怕,倒更像是一個傳說,吹送來神秘氣息令人向往。關羽的偃月刀原是砍人的,現在大可以放心,它不會砍到誰的頭上。我走過村西頭時并沒有遇到它,倒是村西頭后面小山上蔭影密布的芒果園攫走我的心思。我在里面一個人玩到天黑。媽媽看不到我,到小學校里找,學校放學了,沒有學生也沒有教師。我不知道媽媽正在到處找我,她問遍了村東頭的同學,都說沒有看見我。天黑的時候我不敢走田間,就走進村里來,可我還是迷路。于是我就走到隊長家門口來了,大白狗唰地沖到我跟前,咬中了我的小腿,它痛快地一甩頭,再咬我的大腿,我倒下時,它開始咬我的頭。媽媽不知從哪里沖上來,撲在我身上,用拳頭揮打大白狗。大白狗放下我,咬起了媽媽。媽媽怒叫著。大白狗咬得更歡。村西頭幾戶村民跑出來,遠遠地望著,不敢靠近。隊長的兒子出來了,吹了一聲哨子,大白狗一跳一回頭離開。媽媽摟著我回到村東頭。父親回家看到我們母子兩人的慘狀,明白了怎么回事。他多次在飯桌上警告我不許到西頭去。他不是提著砍刀或者棍棒要去找那只白狗和白狗的主人算賬,反而揪著媽媽的頭,憤怒地教訓她。媽媽求父親不要打她,求他原諒她沒有看管好兒子,因為燒飯的柴草用完了,她去借了一百斤,才讓兒子去了村西頭。媽媽在地上快爬不動了,父親還追著打。父親打得順氣和上手,打暈了頭,不懂得停下來。我抓起鐵鍬,對著父親的后腦就是一下。咣啷一聲,穿過幾十年的歲月,在這個教堂般的小空間里回響。父親停下手,轉過身,不解地看我,再看媽媽。他捂著頭,踉踉蹌蹌走出屋子。媽媽不知哪里來的力量,從地上騰起來,抱住走出門檻的父親,求他不要走。父親雖然踉蹌,但力氣不衰(他的力氣那些泥水匠們都懼怕),一掌將媽媽推翻在地。他放下一句狠話,我沒有聽到,媽媽果真不敢追了。媽媽回到屋里,像父親打她那樣打我。意思是我怎么可以這樣對待父親。我被打癱在地了,媽媽這才抱著我大哭。

這之后,我就難以見到父親,過年過節他會回來,和我們聚幾天。他的表情悶悶的,既不是陰雨天,也不是烏云天,就是悶悶的。我最難受的就是聽到媽媽的哭聲。我不明白一個女人為什么要這樣為一個男人發出哭聲,我也不明白我和媽媽的生活過得比別人家稍好一點是和父親有關?,F在回想起來,父親那時就已經在外頭有女人了,也可能不停地換。我十四歲,父親讓人抬回來,是讓人給打成那樣子的。媽媽從此很高興,那種輕松感無處不在,甚至鐵鍋也如同紙做的一樣輕盈,會飛翔,會哼呢喃音。父親和我的關系也略為緩解。他對我的成績不是很在意,他說,隨便讀個大學就行,書上那些東西可信可不信,他還在思考,末了加了一句,還是不要信的好,反正人是在社會中生活,不是在書中生活。如果我媽媽有幸福的日子,也就是這三年多——我媽媽曾對我說,她看到父親注視我的樣子,表明他喜歡我——我從沒有機會看到父親關注過我的表情,我也曾突然襲擊過父親的表情,依舊沒有得到。媽媽也許只看到過一次,或者是媽媽的幻覺,或者是父親很會克制。這些要緊嗎?現在想想,不要緊了。到了我讀高中,一天回家,我又聽到媽媽的哭聲。我很好奇,在媽媽的一生中,她知不知道,我是多么憎惡和恐懼她發出這種一長一短的聲響——不同的是,我二十來歲之后,和女朋友分手,我竟暗自喜歡聽她們發出的,與此有點類似的聲響,我的感覺是:甜蜜?,F在呢,那些聲音從它們發出的地方奔襲而來,擊打著我,讓我發出呻吟。我發出呻吟,這表明,我喜歡這樣的聲音。

——這些往事(那個鐵鍬的夜晚)我沒有寫,明天我會寫下來嗎(明天將與許鳴會面會有另一番心情)?我要寫給誰呢?寫給許鳴?她會看著看著就笑出聲來。她的笑聲很好聽。我愿意她為其他事發出這樣的聲音,卻不愿她為此事發出。寫給媽媽和父親都不好,它會勾起他們太多不愉快的回憶。父親現在不愿意全身而退,抗拒的就是與媽媽再次見面。我的媽媽不漂亮,也沒有某些不漂亮但具有女人味的女性獨有的嫵媚與嬌妖,我怎么能強迫父親關懷她?如果蒼天安排得當,媽媽應當嫁給一個沒有野心滿足現狀的男人。我見識過許多那樣的男人。只是我母親沒有這樣的緣分。

媽媽活著時,我對她所知并不多,現在她死了,她卻一直處于改變中,改變著我對她的想法。一個女人,因為父親,在這個世界上如此悲慘地走了一生,是不是可以讓他在某個夜晚突然有所醒悟。是啊,醒悟有什么用。父親不知道,他的沉默在腐蝕著這個世界。我不認為媽媽值得來到這個世界,我不認為她因為生了我她的生活就有異樣的光彩??v然媽媽可能是另外一個世界在這個世界的投影之作,我依然會認為這是敗作。是誰如此仁義地制造出如此多的生命敗作?我的血突然涌動起來,因為相比我的父親,相比于他的可笑和冷酷,相比于我的可笑和卑鄙,媽媽迷亂地揮動剪刀剪斷自己的血管,好像倒很莊嚴。

我讓隔壁的哭叫聲吵醒了。那位獄友突然來了毛病,喜歡哭叫。他只叫山中的一種草,鼠尾草,好像那是他的情人。鼠——尾——草——,鼠!尾!草!獄警過去警告。他照常喊叫。他的同室獄友也叫了,他是因為受不了了。新的一天就這樣開始。

十點多,許鳴來看我。我是被帶到一個特殊的會客室與她見面的。她說我穿著囚服的樣子就像古代的一個哲人。她不可能見過這個哲人,也不知道她說的是中國還是外國的,更聽不到她說出那個人的名字。她也不可能想出哲人其實就是清醒的獄中人這樣只有我才能得出來的想法。有可能是我寫信寫得過多了,讓她覺得我有點呆滯吧。她的話倒讓我心中一笑,如果以靜態的眼光看,所有的囚犯,他們都是哲學家。再說,世界上第一個真正的哲學家,其人生的高潮就是在監獄中度過的,而不像孔子到處亂跑,只想為他人講解一些規范。

我以前電影看多了,所以許鳴給我的印象總是在某些場景中。游泳池場景(我第一次遇見她)、床戲場景(喜歡她直指天空的玉足)、空鏡頭(大海)、法庭(三次過庭,她都在場)。她三次帶著肚子里的孩子來到法庭,旁聽整個審訊過程,讓我心生寬慰。其實她不來反而更好,我更樂意在沒有任何我認識的人面前接受別人對我的揭丑和裁決。我從來沒有向許鳴談起過我生意上的事。沒有想到的是,她倒是通過法庭,通過別人對我的起訴,對我不端行為的指控認識了我,比如如何將錢鉆進權力的針眼,如何在財務上做點手腳,如何逃避稅收的鋒芒,如何送給相關人員(有幾十個)一套又一套的房子(為他們巧立名目),甚至頂級別墅(效果圖里落地窗射出的藍光就像來到地中海)。許鳴聽得目瞪口呆還是心旌馳往,我不好說,但她一定要非常謝謝那些法律工作者當眾(沒有幾個人,更沒有人會感興趣,我只是無數開發商中的一個而已,而且普遍認為是我的運氣不好而已;我已經接受想象中無數的商人向我投來的憐憫的目光,如同萬千非洲角馬在偉大的遷徙奔跑途中,總有幾只被巨鱷拉下水撕膛破肚,而同類對此既望而卻步又愛莫能助)描述出的景觀。這景觀讓她大開眼界,可以和拓荒者來到西部,為眼前的宏亮原野所震懾與激動相媲美。當我聽到公訴人向我投來那些令人難堪的數據和行動時,我不是低下頭,而是天啟般地、難堪地轉向許鳴。你猜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許鳴眼中我從未見到過的溫情與關懷。那個晚上,我在想,她一定是將我看作為達目的而堅忍不拔的英雄。我知道,這樣的目光會在某個夜晚,在手淫的高潮后漸漸暗淡。

在法庭上聽了我的那么多事跡和故事,她后悔的也許是和海漢標謀劃時,將我簡單化了。她這樣想就錯了,我只是有時運氣好有時運氣壞,像我站在法庭上,就是時運欠濟的注腳。她大可不必將我一下子供奉起來。我是看到她眼中的柔情想到的。

今天她來看我,再次表明我的幻覺又錯了。我總是不能面對現實,總是喜歡有所幻覺,哪怕在最危險的時候,也要幻想著有什么東西會來提升我滿足我完善我,好像期待宇宙中有一段優美的旋律需要通過我的身體去演奏。我猜想這肯定是我性格中懦弱的成分在暗示我。我是成不了我要成為的那種人的,天性中的成分已經在那;當我試圖想改變點什么時,它終究會在最后的時刻狙擊我,對此,我無能為力。

許鳴穿著暗花風衣坐在我面前,跟我談起她要成立一家新的開發公司時,我天性中的成份嘲笑了我。她認為,我們家(我們家?。┑哪羌夜久Q在業務上差不多山窮水盡,需要一個新名字來重拓業績。她舉了一家著名的老總入獄的公司為例(不是要刺激你),反問我那公司還是以前的公司嗎(排名不是一落千丈)?她還跟我談起她的計劃,雖然因為我的事公司受了重創,但她有信心讓公司五年之內上市之類。有一瞬間我想她要么是天人,要么是跟我一樣充滿幻覺的人。但我的幻覺從來沒有往她那方面想。她解釋說,她原以為上市是件了不起的事,現在她經過了解,才知道了不起的不是公司,而是上市公司的那幫人,和幫助上市的那幫人,她說她沒有什么可以退縮的。她的這個想法其實是對的,世界上不是有什么了不起的公司,而是有了不起的人。當然,了不起的公司之所以了不起,可能是聚合了一些了不起的人。

她從袋子里拿出一溜文件,要我簽名。我看了上面的東西,有一部分是跟授權有關的。要我授權她去處理許多事務,包括重大事項的最后拍板。我告訴她,這可能性不大,因為她沒有做過相關的事務,決策不是她以為的樣子,說不定有人設下滔天陷阱她也不知道。我把授權書放下,站起來。她拉住我,對我說,如果我不簽名,她不會要身上的孩子。她的威脅當然錯了。陷阱一向都有,就像大海曾經是我的陷阱,而獵人反而無影無蹤一樣。至于孩子,我一下子想了許多,也許這些我早就想好了。我的父親和曾霞已經有了兩個兒子,我的父親后繼有人,至于我的父親和我母親的孩子,且不要說孩子,母親本來就是敗作,我并沒有強烈到非得為我的母親傳繼血統的渴求,我也不認為我在這里或在外面會過得更加的體面更加得心應手,我不認為我的孩子(就算是我的)在未來會比我過得更加體面更加得心應手。如果這個孩子天生是個渾蛋,那可能會比我更加體面更加得心應手;如果這個孩子天生比我更加有幻覺,那就可能比我更加的費心消神更加的無所適從。而我并不指望這樣的遭遇一定能產生出驚世駭俗的藝術作品,它再驚世駭俗,問題是世與俗并不驚也不駭,世與俗多少年來就是這等模樣,我不可能指望我的孩子(就算是我的)可以改變這一切。也許有一天會改變,那就意味著,假若我生的不是一群渾蛋后代,而是更加有幻覺的后代,那他們將承受多少代的幻覺失落。我不認為這是值得去做的好事?!?,我忽然覺得,我需要這樣的孩子,我需要送這樣的孩子到月亮上去?!矣钟X得我不敢肯定。

我知道孩子不是我們的問題,不像是她要挾我的那樣具有關鍵作用,關鍵是我無法離開這樣的女人。我目之所及,我游歷四方,我再無選擇。她的每一寸肌膚,每一根汗毛,都以魔法的力量施加在我的身體上,我若抗拒,就像石頭要抗拒風,就像跑乏的母鹿要抗拒到附近水湖飲水。她并不知道這個秘密。為了不讓她知道這個秘密,我故意隱瞞了那么多的東西,不愿意揭破事實的真相。在我真正厭倦她之前,我無法離開她的味道(我一如既往地在她來看我時,伏在她的肩上幾秒鐘,深深地吸入她的體味,封存在我的嗅覺記憶中;當這樣的記憶將要消失時,我就迫不得已要她趕緊來看我,以免我像我母親那樣瘋狂),她的影像(我的手機里面有她大量的錄像,她并不知曉)。我不敢保證我厭倦她的那一天會真正到來,實際上我在暗暗地期待那一天的到來,只是我的身體和這個日月經天的世界并沒有給我暗示。我期望它,是我知道那將是我勝利的一天,是我擺脫這一切夢魘般糾纏的一天,是如1945年9月2日9時過4分時,密蘇里戰艦甲板上的明亮太陽(也許那一天東京灣烏云密布)。

好吧,我對她說,說到了孩子,我們這一切都是為了孩子,對吧。她點點頭。那為了孩子,我們還是寫一份有關孩子的未來利益與授權相關的文件。她直視我的眼睛,我直視她的眼睛。從她的眼神,我知道她同意了。而孩子!我甚至都不關心這孩子是不是我的。這孩子是不是我的有什么關系!是海漢標的不是更好!我知道這個孩子長大會發出笑聲,會有動物性的快感,會欺負他人,也為他人所欺負,這又怎樣!就在不久前,我和她去聽音樂劇《悲慘世界》那些令人歡樂的歌聲,可我前排的孩子無端地向父母撒潑、尖叫,父母卻一再縱容、央求。這樣的孩子將是未來世界的主人,因為這樣的孩子無所謂羞恥。如果她生下我精子的變異體,這個變異體必定要與劇院里的這個孩子為伍,這又何苦!如果自己有個孩子,而要他(她)在這個拒絕良知和純凈空氣的世界上掙扎,倒不是一件叫人想想就會好受的事。我要的并不是孩子,我要的是她。并不是孩子能讓我身體里的精靈稍稍隱去它的魔性,稍稍讓我不是這樣的欲火焚身,好像我是另一個人的投影,我無法主動逃離那個真實的東西,我無法左右我的方向,我只能是投影。我的所有謀劃,就是要以孩子的名義制造出最有力的邀約!如果孩子不是我的,她首先會暗自嘲笑我所有努力,都是為了別人的“血肉”,她繼而會自欺地認為,既然海漢標不在,我只能是當仁不讓的父親。假如此,一切為了孩子,對她對孩子對海漢標,不是更大的勝利!回去吧,我說,我們好好想想,我們這三個人,如何才能成為一個聯合體,不,不是聯合體,是三位一體,一榮俱榮一衰俱衰;好好地遣詞造句,讓詞語圓融無隙,讓我最好的律師來剔除所有隱含的威脅。

許鳴還不想走,她要向我講述一件事。她說她有辦法讓我早點離開這個地方。她見我沒有表現出極大的熱情,有點受打擊。她說她已經在外頭活動了好一陣子,就是想讓我早點出去。她說她仔細地想了我的成長和她的成長,她說我和她可以非常不一般。我對她說的那個不一般并不是很感興趣。不一般的東西太多了,我現在想要的不一般不一定就是她要的那個不一般。我開玩笑說,她如果有本事將我早點弄出去,她也有本事早點再將我弄進來,那我要怎么辦。她笑了。她說我低估了自己的能力。她說她見到的男人多了,像我這樣喜歡看點稀奇古怪的書有點想法的不多,我是可以跟別人不一般的。她越來越看上我的不一般了。這讓我產生了興奮,想跟她來點什么事。到處有監控,等于是做給別人看。下次要拿出更多的費用,去一間沒有監控的地方。我問她的方法是什么。她說我的樓上是個重刑犯。我說我不知道。她說她知道,樓上有個重刑犯,她會讓他逃跑。她的小聲讓我大為驚奇。然后,她說,她已經安排好了,讓他逃到某個地方。我覺得有點不可信,那樣的人不會聽她安排的。她狡黠地笑笑。這種表情我從未見過。我發現她的這種新表情我不是很喜歡。她說她會告訴我,他在什么地方。我明白了,她要我去告知監獄方,那個重刑犯人在哪里,然后我可以立功,于是我可以減刑,于是我可以早出去幾年。也許明年或者后年就可以出去。她在我半信半疑時向我告別,叮囑我好好配合。

許鳴離開后的幾天,看守過來告訴我,有個女人來看我,問我想不想見。每次這種額外的見面既要讓看守的上級有被批評記過的風險,同時每一次都要花去我的一筆不菲的費用。因為費用,他們還是要問我愿不愿意前去交易。蘭羚進來時披著長發,衣著艷麗,和這里的環境很不相配,我想這是她要的效果,也是我渴望的效果。她的到來讓我感動,并為這樣的感動感到奇怪的不安與羞愧。我從來就將蘭羚當作一個意愿的替身來起事,只是我做作的方式看上去有點紳士,有點通情達理,沒想到她將我的那些矯揉造作的東西認為是對她的真誠,所以據她說,她已經連續來了監獄三次申請探看,第四次才被批準。我沒有將我以前對她的想法和做法告訴她,我就知道,我今天對她的所有談話,也都還是矯揉造作的繼續,即便我告訴了她真相,我還是矯揉造作地談話下去。我極力想在我對她的談話中過濾出應有的真誠。最壞的是,我明明知道與她的矯揉造作的談話成為了我與她談話的定勢,我的風格,我的作派,我的在這里努力榨取的快樂。隨著談話的深入,我也知道她來看我,第一,當然是因為認識我,我們之間還有一種她認為的可貴的友誼(我為什么要打破這個幻覺),第二,我想更重要的,是她婚姻的不幸,她的丈夫經常拿皮帶抽她。我對她的丈夫沒有概念,所以當她回答我說她的丈夫是一個市里主管文化的副市長時,我特別同情她。我問她為什么不離婚呢,她的回答是那會抽得更厲害。她的意思可能是就他的做事風格而言,離婚不就是壞了他的面子?蘭羚長得漂亮,拿起皮帶抽打一個漂亮的女子,一個身材姣好的女子,而且抽得她哇哇叫,哭爹喊娘,在許多男人看來,要比性事本身更有快感。我不是說這樣的做法不好,我是說這樣的做法要找到合適的對象。我建議蘭羚遍尋中國,找出既漂亮又能從被抽的進程中得到快感的女人,并將她介紹給她的丈夫,也許碰到這樣女人,副市長會有雙倍的快感。不管他愿不愿意,何妨一試?蘭羚聽著我對這種癥狀的描述,以她可憐的智力,極力想把這些完全掌握。

還有一位拜訪者是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朋友。能在獄中與他見面,是最令人開心的事。我是說,所有來見我的人,雖然不多,但大多會表現出應有的關切與同情。唯有他,見到我,竟非常高興地祝賀我來到這沒有是非之地。他的動作猶如一個嬉皮士——輕飄,他的言語猶如流浪詩人——擲地有聲。他說他是受人之托前來,否則他何必來到這樣的地方見老朋友,給老朋友一種長久的精神上的壓力?他說他去探望過他的一個好朋友,不想那位朋友出獄后便不想見他了,因為每次見到他,就讓他想起這么一個見證人,這令他的朋友非常不痛快。為了友誼,他深入監獄,為了友誼,他失去了友誼。是啊,于是,他來這里,與友誼無緣,他來這里,是為了一樁相托的生意。他說我還記得我父親當年在某鎮協助當地政府辦教育的事吧,當時為了感謝我父親對教育的大力支持,鎮政府劃了三百畝地給父親做項目?,F在,他說,那塊地值多少錢,你可知道。我知道那個鎮這幾年乘上了火箭,不過我還是不貿然做出數字預測,他說那里要建高檔別墅區,價值超億。我有點意外。他接著說,不過,超億是我必須和鎮書記簽訂個協議,否則因為各種政府可以列出的原因,也值不了一千萬。協議是我將土地讓給鎮書記弟弟,讓他去開發,他呢,可以讓我參股,就百分之三十的股吧,另外,他可以有辦法讓我出獄。你知道,出獄方法很多的,他說。這是他說的,不是我說的,我想他確實會有許多辦法。你知道嗎,布宜諾斯艾利斯朋友說,他每年給一個著名家族打點多少?他伸出三個手指,然后做了個煙飛云散的動作,嘻嘻一笑。我只告訴你現象,他說,我只負責轉告,他說,判定,是你自己的事。太有趣了,他說,為這事,為了朋友,我從里斯本趕來,他說,葡萄牙。你看你看,又來了,又來了,我說。我好像頂在那里了,他也好像頂在那里了,我們兩人都不知道是誰頂住了誰,于是,他看著我,我看著他,突然兩人相視笑逐顏開。然后我跟他說,放風時間要到了,這一天中難得的機會,我還是要享受一下。我伸出手,他干脆擁抱我。

這寶貴的室外休息時間我沒能利用好。我只站了十七八分鐘,天空中明亮星星就在我眼前閃爍飛舞。我知道,我的頭痛又要來了。我走回室內,關上門??词睾芎闷嫖覟槭裁催@樣做,我懶得理。我躺下來,靜等身體對我的判決。身體此時構成我的命運。幸,是它給的,難,也是它給的。我對我的身體,比對千古以來任何一項豐功偉績更加崇拜,它們如果不是通過我的身體,不是我的身體對它們進行選擇,它們還在那兒嗎?我還能夠穿越記憶的迷障,抵達那些了不起的景觀嗎?它們全到我這兒來,有的來了一點,有的來了大部,有的可能是假的,可都來了,都到我的身體里安歇,有時看得見,有時看不見,有時需要記憶去喚醒,有時需要有標記性的東西來重新雕刻。我的身體成為它們的休息與玩樂的場所。那些圣賢,那些惡棍,那些想法,那些畫面,那些表達,那些詩句,那些合同,那些草木,那些巖石,那些河流,那些不同顏色的海。

有一個晚上,曾霞悄悄進溜進這斗室,搖醒沉睡中的我。她告訴我,高墻邊上的海邊,有一艘小船在等著我,要抓緊,退潮了,它就要走了。我張開迷惑的眼睛,那意思是,我如何越過這高墻,她帶我來到小窗前,她踮起她的腳尖,還是不能讓她的視線夠著小窗,我搬來那張我坐著看書的小方凳,抱著她站上去,她站在上面,望著外頭,靜靜地等待,接著要我看,我看到一架梯子正在緩緩升起。我知道梯子已經為我準備好了。我問她要我去哪里呢?她說她只為我準備船。她說波濤正在拍打船舷,要我趕緊拉開房門。我說錯了,我現在并不想要那只小船。我現在要呆在這個斗室里。我無法判定我應當不應當呆在這里,我現在在這里了,我就要呆到一定的時辰。直到他們承認他們的荒謬,還我自由。如果我有罪,那與刑期無關。罪就在那兒,刑期可以完結。刑期完結,罪就完結了嗎。還我自由了,好像罪也完結了,這有點說不過去,有點荒謬。罪如果可以用時間擦拭掉,罪還是罪嗎?如果一個人不卑鄙他就無法生存,他既沒有殺人,也從不強奸,既不行騙,也不欺壓,他按照別人給他的慣例行事,要如何定這個人的罪,而不去定慣例者的罪?只因為它無形?它派發出那么多的形狀,是超級變形金剛,而我們卻明眼金睛地說它是無形。這需要多么了不起的想象力。我發覺我并沒有將這些說出,我怕曾霞不理解,我正在尋找一種她能理解的方式跟她解釋我的處境。我的胳膊碰到堅硬的墻。沒有曾霞,沒有梯子,沒有船,沒有波濤聲,也沒有荒謬。

那個晚上,我聽到自己的心怦怦震動。那個晚上,在曾霞之前,父親來過。他沒有來到這個斗室中,而是我來到一個院子里,更像是天井。它既像是北方的四合院,也像閩南的三間四廂式。父親既像地方干部,又像軍隊里的小指揮官。他一直率領他的人馬追殺我。他的手下在野外抓到我,他在那個院落審訊我。他控告我不是他的兒子。我說二十年的養育之恩在那里,兒子的名份不重要。他說我是王洛賓的兒子(我對母親是誰并無意識,母親的意念都未出現)。我大吃一驚,卻并不慌張。是誰的兒子不是我的選擇,對此我無能為力。我以為他只是來質問我的身份,但他確實是為了血恥。他手下的兩個人架我趴在一張長椅上,揮起大刀。我看著我的頭在地上滾動。在他們揮起大刀時,我就意識到我可能不會死去,就是說,頭真被砍了,我還是在意識。我既不需要身體,也不需要頭顱,這兩個部件我都看不見了,我還在,我的意識還在,我還在那邊想,在那邊驚訝,驚訝父親為什么變得如此殘暴,而我對他雖有恨意,并無除盡的念頭,他何以突然這樣的兇狠?那個無形的我在石頭的縫隙間游蕩,也在田野里穿行,它停歇在嫩草尖上,無形的我飛上山巔,我鉆進多少陌生人的內臟,觀看他們器官的宏偉運動,聆聽器官間潤滑摩擦時發出的轟響。我醒來時,勸說自己,父親并非那么兇暴;但我也意識到在夢境的最后階段,我已經不再掛念父親,他已經可有可無。

血管的脹痛。我已經聽到迅猛的血流在我頭部唰唰的怪響,像疾風從洞穴中飛出,又像在黎明時分七八萬只蝙蝠翅膀在高空中鉆進洞穴發出的壯觀聲浪,它們由遠而近,由近而遠,如果第一次聽到這聲音的一定非??謶?。再過一小時,我知道,那種劇痛又要來了,那是一種爆裂感?,F在還可以想象爆裂時的意象,整個頭顱像花一樣百瓣綻放,而那意象是假的,頭顱依然完整,里面的風暴甚至連外科醫生打開它,也察覺不到絲毫的痕跡。再過兩小時,我將失去知覺,在我身體周圍發生的一切,與我無關。再過五六個小時,我也許會漸漸蘇醒,也許整個身體已經清涼——海漢標、我的父親、我的媽媽、許鳴、曾霞、布宜諾斯艾利斯朋友、曾霞的兒女(叫我叔叔的弟妹們)、干部們都將迎來這一天,而原本,他們的人生是我的,我的也是他們的;要他們相信這一點,似乎永無可能,這多少叫人難受,可如果那時到來,我又何來難受?我躺下來,靜等風暴與平靜、平靜與風暴,這年復一年的循環到來。

責任編輯:陳鵬 馬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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