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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手

2014-05-22 09:39沙爽
大家 2014年6期
關鍵詞:右撇子左撇子白貓

∥沙爽

左手

∥沙爽

沙爽,作品散見《詩刊》《散文》《鐘山》《天涯》等。出版有散文集《手語》《春天的自行車》《逆時光》。其中,散文集《手語》入選中國作協“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曾獲遼寧文學獎青年作家獎、遼寧文學獎散文獎等。

自從搬到一樓,家里那只叫塔的公貓就陷入了一場沒完沒了的混亂。偶爾它到南窗前的菜園里玩兒,在那蓬茂密的薄荷叢里一待就是小半天。它留在菜園中的氣味引起了另一只貓的注意,很快對方就找上門來。

那是一只白肚白爪脊背淺黃的公貓,面相柔美,打起架來出手卻既準且狠。在經過若干場作為熱身的罵戰之后,塔和白貓展開了兩三場實地激戰。根據貓界戰爭通則,獲勝的白貓統領了北窗外的廣袤地盤,并進一步要求塔把南窗下的菜園也割讓出來。在殘酷的現實面前,嬌生慣養的塔開始積累起戰爭經驗,逐步掰平敗局。而白貓毫不示弱,堅持每天到我家窗前挑戰。眼見戰事愈演愈烈,我煩了。尤其是,我發現塔的身上居然有了跳蚤。作為這場戰爭的副產品,來自敵軍身上的跳蚤成了我面臨的頭號敵人。我想也許是時候了,該給塔做節育手術。但是站在塔的立場上考慮,這樣的處置未免有失公允。如果只是為了終結戰爭,那么為什么不是那只上門挑釁的白貓,而是我的塔,來承擔苦痛?

我不再允許塔外出,避免它與白貓做實質性接觸。但是從此隔窗對罵,更讓塔怒火萬丈。這天兩軍按捺不住,隔著紗窗就動上了手,把窗紗撕破了一個窟窿。我不得不加入戰團,手持一只長柄雨傘嚇唬敵貓。但我的助陣并不能平息塔的惱怒?;蛟S,塔對我的不滿已經持續了將近一年的時間。我在北窗臺外邊給那只叫點點的流浪貓備下的貓糧,讓塔的對手有了更豐富的糧草給養;而眼下點點做了白貓的女朋友,使得白貓的造訪更為頻繁并理由充足。

這天下午,白貓照例又跳到北窗臺上打掃點點剩下的貓糧,塔照例又在窗內沖撞怒吼。發覺我走近窗前,白貓停止進食,心虛地向我看看。我心生不忍,決定抱塔離開。但我的手剛觸到塔的前胸,塔已經勃然大怒,猛地把我的手按在爪下,狠狠咬了一口。

這已經不是我第一次被塔咬傷。我猜測塔的基因里有野貓的血統,再加上我平日里的寵溺,以致塔的性格驕橫成這樣。傷口很疼,我用碘酒消了毒,涂上蘆薈膠,然后把這只面目猙獰的手舉到塔的眼前。塔看看我的臉色,小心地在我的手指上舔了舔。我杵著它的腦門訓了它一頓,威脅它下次再敢這樣拿我出氣,就把它趕出家門。

第二天,整個手背開始腫脹。到了第三天,右手的五根手指已經無法彎曲,上下活動的范圍不超過30度角。萬幸的是,吃飯時還勉強夾得住筷子。這等慘相偏巧被我媽過來看到,我媽怒指著跑過來向她賣萌的塔:“這樣的貓你還留著!”我說,這件事原是我不對,塔恨我敵我不分。我媽氣結。

右手重傷,只剩下一只左手可用,我這才發現廢掉的這只手有多么重要。洗臉的時候,毛巾無法擰干;打開面霜的蓋子需要一番艱苦勞動;走路時如果右手下垂擺動則脹痛難忍,只得時刻端在胸前。更糟糕的是,只不過少了一只手,我竟然連給自己扎個馬尾辮也做不到了,只得請老公幫忙。第二天,我想出了解決方案,改用橫夾草草了事??傊?,只不過少了一只手,但所有的事情都已經與往日不同。時間變得無從掌握,針織衫的袖子也變得過分窄小……塔留在我手上的兩三個齒印,加起來也不過幾平方毫米的平面,誰能想象到呢,它可以在我的生活中潰爛出如此巨大的一塊!

我想起我的父親和祖母——他們都是左撇子。誰說基因能夠決定生物體呈現的一切?至少,這項原本可以成為家族標識的遺傳到我們就戛然而止,我們姐弟三個都是右撇子,連同我們生下的孩子,也是。但我見過同是右撇子的父母養育的多個右撇子子女中間,突兀地安插進一個左撇子——如果這是生而為人必做的一道單項選擇題,那么是誰?代替剛出生的嬰兒勾選出了A或B?

由于數量稀少,他們更像是綿羊群里的一只山羊,一個容易混淆的異類……為了避免齟齬,吃飯時要與右撇子們保持恰當的距離。除此之外,左撇子們面對的混亂秩序也讓我感到好奇。既然連漢字的筆畫都是為右撇子們專項設計,那么左撇子們,比如我的父親,他竟然可以練出一筆好字?為什么他們進入校園,被訓練成以右手執筆,卻還要堅持左手持筷?如此沖突又和諧,吃飯寫字兩不誤——難道上帝旨在安排左撇子們為人間示范,我們原可以做一個全能或勤奮的人?

但是,就算我天生是個左撇子,眼前的這場僵局仍然無法避免——在那樣的時刻,面對一只十幾斤重的、正在大發脾氣的貓,我下意識伸出去的,注定是我兩只手中最靈敏有力的那一只。也就是說,最重要的事物往往最易于受到毀損,這既是左撇子定律,也是右撇子法則。

相比于我備受打擊的日常生活,受到影響最小的,反倒是寫作。順便說一句,小小的鍵盤同樣呈現出右撇子主宰的世界。五指僵直,右手這邊負責的鍵盤無法完成盲打,速度因此慢了許多。

用左手握住掃把掃地的時候,我想,像手和手臂這樣相對簡單的重要部件,人體難道不應該事先設置好備用品?為什么人類反倒不如螃蟹之流的節肢動物,肢體受到損傷后可以自行修復和再生?是否進化階段愈是高級,器官的功能和構造愈趨復雜,自我再生也就進一步喪失了可能?或者是,僅僅出于優勝劣汰的考慮,漫長的人類進化史,一點點剔除了那些不夠細致和謹慎的基因?魯莽和愚笨者注定無法在原始狀態下獲得長久的生存,他們傳承的基因也因此銳減。但是如果此說成立,為什么人類社會發展到今天,仍無法避免戰爭的威脅?

戴著膠皮手套,站在水池前艱難地刷碗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了那個男孩。

12年前,我在省城參加一個培訓班,學期長達三個月,中間還穿插著一個暑假。名義上這是個“新銳作家班”,規定學員必須30歲以下;但到了開學,才知道30只是個平均值,30+和30-差不多各占一半。作為促使這個平均值更拿得出手的砝碼之一,那個80后小男生十分引人注意。那時候是夏天,他穿一件半袖格子襯衫,破洞五分牛仔褲,這身稀里嘩啦的行頭到了他身上,卻顯得出奇的氣派干凈。到了秋天,他身披長過膝蓋的純黑風衣,是那種低調卻又微微閃光的質地。在我的印象中,這種款式的風衣于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風行一時,到那個時候已經罕見,真奇怪一個剛滿20歲的小男生竟然可以從容駕馭。他就那么風度翩翩地,像一個闖進現實世界的佐羅,在校園里走來走去。而這身黑風衣襯托出來的那張臉,怎么說呢,我從未在生活中見過那么好看的男孩。他們說他長得真像林志穎,但林志穎看上去更接近一個好心眼的鄰家男生,欠缺一點兒陰影中的小壞。千萬不要忽略這樣的陰影和小壞,它們凸顯出來的立體,永遠比單調的平面更有吸引力。晚間無聊,大家買來啤酒和小菜,擠在宿舍里聚飲,他聲情并茂地表演了一出《櫻桃小丸子》中的黃色選段,引得男生們轟然叫好,女生們紅臉抿嘴而笑。有一天,一位來自京城的學者在課堂上故作驚人之語,問學員中哪位有婚外情人,請舉手。眾人面面相覷,眼看就要冷場,坐在教室中排的他突然舉起了手。于是全場爆笑,氣氛重新恢復活力。他也會假裝漫不經心地抖落出某位名藝人的生活小笑話,然后才透露那人就住在他家樓下。沒有人懷疑——他的父母都是演員,優秀的遺傳基因就明晃晃地亮在這兒。他是這樣陽光閃爍,又有一點兒前衛的小頹廢,身上帶著那種條件優裕的家庭打上去的無數烙印??傊芸斐闪税嗉壚锏膶檭?,當他親親熱熱地趕著我們叫哥叫姐,叫得人沒法子不把他當成全家人溺愛的小幺弟。

那時候我剛剛開始學習上網,急需申請一個QQ號。正在和別的同學商量這件事,他在一旁聽見,插進來說,不用申請,他有好幾個號碼呢,給我一個得了。隔了一天,他果然拿給我一張紙,上面記著一串數字和登錄密碼。同學陪著我到網吧登錄QQ,就見他在好友面板上晃呀晃:“爽姐是我,不要刪我??!”

開學后大約一個多星期,來自同一座城市的朋友到宿舍里找我聊天。同室的舍友出去辦事,朋友的臉色開始陰晴不定。彼此相識十幾年,我知道即將有爆料出現。果然他問:“你看到某某的手沒?”我說:“沒有呀。怎么了?”他立起右手,以掌緣在左手的指根處一劃,說:“他那只手天生就沒有手指,你沒見他那手總是揣在兜里?”我心頭一陣涼意倏忽閃過,說:“啊?!?/p>

啊過之后,再見到男孩,也并未覺得他多出或者少了什么。好像我知道的只是他無關緊要的一個小秘密,僅此而已。這個漂亮的、仿佛被全世界寵愛著的孩子,或許連造物者也對自己的作品生出了小小的妒忌;或許那是瑪麗蓮·夢露臉頰上的小痣,冥冥中的雕刻者為便于找到他的杰作,而刻意留下來這樣的一個特殊標記。

培訓班結業后,眾人各奔東西。后來聽說男孩去了新西蘭留學,再后來聽說他去了重慶,創辦或供職于一家文化公司。再再后來的一天,我的QQ好友面板上一個面目生疏的頭像突然晃動起來:“爽姐是我啊,我在重慶?!?/p>

他說異鄉的生活勞碌而艱苦,好在他有一個賢惠的女朋友,做中學教師的,一直在照顧他的生活,他們已經打算要結婚了??赡芪一貜偷乃俣忍炝艘恍?,他突然說了一句:姐我打字太慢,你別見怪啊。你知道我的網名為什么叫左手吧?

啊,我想起來了,那只隱藏在傳言中的手——從始至終,我沒有見過它的模樣。在將近小半年的同窗生涯里,肯定也曾有過那樣的時刻,他在我面前,把那只手從衣兜里抽出來;可是在有意無意之間,我沒有讓自己的視線追住它看。而此刻,我努力回想他遞給我那張記錄有QQ號碼的紙,他用的是哪一只手?他究竟用他的哪一只手在向我道歉?他有什么必要為上帝的小疏忽來向我道歉?而我為什么從來就沒有想過,這只殘缺的手,始終都在參與并影響著他的生活?

我想到他從一出生就必須面對的種種不便……他怎樣熬過那些必須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的時刻?在那么多年里,當我快步登上石階,我是否曾經想過下肢殘疾者的無奈?直到近年,公共場所的無障礙設施才開始普及。這個世界從來不會為殘缺者的挫敗負責,無論他曾經或者正在為這世界做出什么樣的努力。

我忽然明白:殘疾并不是秘密,秘密的是個體對殘疾的——怎么說呢?接納?消解?自我勸慰?你看,古人發明了“塊壘”這個詞匯,好像不幸就是卡在生命里的一塊塊頑冥的石頭,像珠蚌柔嫩肉體間包裹的異物,像乳牛膽囊中疼痛的結石,挑動起一場又一場勝負難料的戰爭……而在旁觀者的眼中,它們只不過是牛黃,是珍珠,一個常見的中藥名稱,或者光滑的飾物。

在好友芷來到我家做客之前,我的日常生活已基本恢復常態。右手上的腫痛正在消退,整個手背色澤紫紅,傷口處開始積膿。每天兩次,我自己用醫用棉簽將膿血排出——一種白色的液態脂肪,讓人看著又惡心又迷惘。

正是因為芷,我才發現自己對常識性事物始終缺乏記憶能力。作為相處了二十幾年的老友,我竟然一直都很糊涂,當年的小兒麻痹損傷的到底是芷的哪一條腿。如果和芷一起上下樓梯,我會自覺走在她的右側,讓她的右手抓緊我的左胳膊。但也僅此而已。有一次我突然疑心,之所以如此,難道是因為,我把芷當成了鏡中的我自己?反光的水銀顛倒了一切,左變成了右,右變成了左。這種感覺就像看一張合影照片的說明文字——多么怪異,為什么“左起第三人”是觀者的“左”,而非照片中人的“左”?難道照片不是比觀者更有理由成為主角?

大學畢業后,芷在縣城某機關工作多年,始終沒有修煉出圓滑的處世風范。在做人和做事上都過于認真,芷沒有得到理想的升遷也在情理之中。但芷的困惑在于,她開始疑心這一切肇始于自身的殘疾。而我認為,生命的艱險和困境并沒有想象中那樣難以克服,她在有意無意間夸大了這世界的惡意。但是現在想來,也許我是錯的。既然一個幾平方毫米的傷口就足以篡改我的生活,那么有誰可以證明,屬于芷的不大不小的殘疾,不會演繹成生命中一團巨大的黑洞?我記起12年前,那個向我透露男孩秘密的朋友——早在6年前的初冬,他死于心肌梗塞。但我記得他的右手掌緣怎樣在左手指根處輕輕劃過……或者,他代表的正是這人間的大多數?沒錯,就是那種涼意,你甚至無從分辨它出于惋惜還是自得。

我忽然非??释?,那個給自己取名“左手”的男孩,左手——他著重強調的,是上帝送給他的禮物,還是生命中被損壞的部分?就像,那個被引用過無數次的故事中,面對半瓶水的一個個凡人。

到底是哪一只手呢?

是哪一只手,指向他的,和我們當中每一個的軟肋?

責任編輯:夏爍 羅程莉(實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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