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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厘米的蔚藍

2014-05-31 12:32周如鋼
芳草·網絡小說月刊 2014年8期
關鍵詞:涼亭青草臺風

寫手自畫像:

周如鋼,做過木雕織過布,擺過地攤教過書,任過報刊編輯與主編。江湖幻化,營生種種,概是落寞與荒蕪,只有文字的喧囂和筆端的狂熱才是心靈經久的渴望與向往,骨子里喜歡寧靜,喜歡孤獨,喜歡雕刻一個人的時光。凡如星辰,斑駁黯淡,卻孜孜不倦地希望自己能發出微不足道的光芒。

這一年夏天,臺風沒有來。我原以為,每年的臺風都會在熱辣的暑假里肆無忌憚瘋狂洶涌。就像那一年和那樣的很多年。

這一年的夏天,暑氣肆虐,熱氣匍匐。這一年,城市任何一條馬路都是天然的平底鍋,一個雞蛋從籃子里跳下去,立馬就翻身農奴把歌唱,身價倍增成了荷包蛋。那時候,令小安問過我,說你還記得么,我們是怎么熟的?我說這么熱的天,我們沒見面就已經熟了。她說,你正經點,別那么貧,我說原來的我是貧的,現在不貧了,因為涼席一睡就可以睡成電熱毯;麻將牌剛碼好,我就能糊,我說,還有好多好多,很富裕,富裕得差點就能成土豪。電話那頭令小安的笑聲一波三折花枝亂顫。

這一年的盛夏,天氣似乎一直在大暑與處暑間徘徊,我和令小安茍延殘喘,我們一會兒在服飾店,一會兒在床上,一會兒在電腦前,這句話的意思就是我們的時光跌跌宕宕地幾乎全用在了空調房里。這個夏天,我們連在床上顛鸞倒鳳的熱情都沒有了,更不敢頂著白花花的太陽出門。難得離開下空調房,我們的舌頭也伸得就像農村里的土狗一樣,雖然那根本就無濟于事,但那是實實在在地茍延殘喘。是的,其實街上的人都像喪家犬一樣,惶惶不安,紫外線就是一把把鋒利的劍,從天上兇猛地刺下,或者哪怕是劍走偏鋒輕輕掠過,回過神時你就會發現皮膚上刺痛陣陣,然后,黑著痛著冒起一個個小泡泡。那種傷,有時就像心頭的小傷一樣,沒有兩個月三個月,甭想復原。而陽光下,只要不被衣物蓋著的地方,只消一會兒,就完全會呈現另一種顏色,所謂的陰陽人熊貓手在這個夏天充斥著這個城市。

當然,這個城市還有一種手,咸豬手。我其實到現在也不明白,為什么會有咸豬手的叫法。那天,我在公交車上,由于事先知道臺風的到來,我不敢再騎那除了鈴不響外其他都響的自行車,而且我還摸到了最后一排,高端大氣上檔次的一排,因為這里是能俯瞰天下的。全車人都在我瞳孔里裝著,全車的女人更是不偏不倚地裝著。我喜歡看女人,只要天氣湊合,我就喜歡出門,喜歡在這個城市里走路騎自行車坐公交車不斷地找女人看女人,包括女人的動作。所以,令小安的手伸出去的時候,也自然在我的瞳孔里。我瞳孔里的這只手向前伸,又向前挪,慢慢地一直伸到一個口袋里。我發現瞳孔里的這只手好白,手臂好細,裸露的香肩很有質感,脖子修長,連著長發,臉型呢,似剝了殼的雞蛋,喲,美人胚子啊。那一刻,怎么就感覺特別像我的女朋友。于是,我就卷起了舌頭,口哨聲便晃悠悠地從我O形的嘴巴里流出,而我的身體也抑制不住激動離開了寶座,我發現我的身體開始若無其事地向前晃悠。一直晃到令小安的身后,停下,然后,我看見有一只手也偷偷地伸了出來,伸到她碩大的屁股上,用力一抓一捏一扭。

??!令小安叫了一聲,車門已經打開,她迅速回頭。她狠狠地盯著我,這時我發現剛才摸她屁股的那只咸豬手居然是我的,我也很驚訝,可是,這時的我已經晃悠晃悠地下車了呀。令小安大叫著,司機等等等等,有流氓有流氓!

司機還真給力,居然讓令小安在我眼皮子底下下了車,追上了我。

那也是個夏天,我與令小安一下子就熟了,熟得跟生雞蛋變成荷包蛋那么快。臺風來的那一刻前,我們兩個熟了。

令小安說,你他媽的就是流氓,色狼!

我說,認真點,你那是第一次還是第N次?

令小安說,什么第一次還是第N次?被你摸屁股么?

我說,少裝逼,你前面伸進人家口袋的右手。

令小安的手就伸了過來,先是伸到我的口袋里,然后又伸進我的內褲里,她說,從此以后,老娘的手就永遠往你的口袋里伸,伸窮你!我說,搶劫與偷竊一樣都是犯法的,偷竊精子也是犯法的,剛剛外國有用嘴偷精被判刑的案例。但令小安說她不管,她嘻笑著振振有詞地說,誰讓你斷了我的財路!

在兩年后的盛夏,在這個等待臺風到來的季節里,令小安仍然以這樣的理論來攻擊我。

我知道,她是放棄治療了。

這段時間,實在熬不過的熱,令小安一直嚷嚷個不停,說,真奇怪,今年,為什么臺風還不來!我說,那是因為你放棄治療了。她慍怒,不是你讓我改的么,不是你讓我不再伸手的么。

其實,說歸說,對于臺風的期待,我不會比令小安少。因為每一年的臺風,都能給我們送來非同一般的清涼。所以,每年的夏天,太陽一跳到空中,熱氣蒸騰時,暑氣肆無忌憚地橫行時,我們心中的期盼都會像春天里含苞的花骨朵,一夜一夜地躁動著,就為了迎接風潮的吮吸,讓我們花瓣綻開,淅淅瀝瀝的,滴落的便全是花開的聲音。

當然,這些,也就是在我們這個浙中小城才有可能發生的事。

在大多數人眼里,臺風就是災難:掀起幾十米高的巨浪,掀翻房屋車輛,然后造成泥石流、大雨、洪災。這些我們都是從電視畫面里見到的,在浙中的這個小城,臺風年年有,但幾乎沒有讓我們傷筋動骨。有的是大雨,再就是大雨過后明媚的陽光。那陽光清靈、通透, 就像植物大戰僵尸的游戲里一樣,從天上掉下來,從向日葵身上長出來,充滿生命的律動和氣息。

但,那一年,是有臺風的。那一年,還沒有那一款風靡全球的植物大戰僵尸的游戲,更沒有電腦和手機,所以也就沒有從向日葵身上生長出來的明媚和煦的陽光。陽光都是從天上掉下來,一顆又一顆,一波又一波,灑得全世界都是,而每一顆每一波都裹挾著毒辣的因子,破皮,又傷膚。

只是那時的我們習慣了這樣的太陽,打記事開始,我們就習慣這樣的太陽。我們鉆在玉米地里,在青紗帳中拔草。我們走在山路上,在糞便擔中招搖。就那樣,搖搖晃晃,歪歪扭扭,然后全身沾滿腥臭。每每此時,陸青草就會哭喪著臉,眼淚四濺,濺得跟挑桶里的糞便一樣,四處奔跑。她總是一邊哭一邊叫著,我不要我不要??墒?,叫歸叫,她的腳卻一直沒有停下來。她羸弱肩膀上的擔子就算歇了一會兒還會再次站起來,搖晃著向前。那時候,只有我會陪著她,我挑得比她還重,而我的年紀卻比她小。

那一年,我11歲,她13歲。

我們沒有去捉魚,也沒有去抓蟹。我們的很多小伙伴一群又一群、一波又一波地都光著屁股光著腳丫行進在比賽誰抓魚抓得多,誰挖蟹挖得大的儀式上。這儀式上沒有我倆。

我倆行進在不是植物大戰僵尸的植物地里,種著土豆,種著番薯,種著玉米。

我親過陸青草,這事陸青草知道。

陸青草說,你要是敢親我,我就告訴我爸媽,你就活不過明天。說這句話時,陸青草的手上正拿著鐮刀,鐮刀在太陽底下翻動著,撲棱棱閃著冷冷的光,她眉毛倒豎,臉色青得像沒有白云的藍天。藍天也可以叫青天,所以,我認為青天也就是那種沒有白云的藍天。

我擦,居然這么厲害,居然讓我活不過明天,如此惡毒的言語反而讓我一下子來了斗志。我這人與其他人不一樣,你順著我,我啥事沒有,你非要跟我叫囂,那我有的是招兒滅你,這是挑戰,不,這是挑釁!憑什么讓你一個小丫頭片子爬到我頭上來撒尿?自古以來,男人比女人重要,不僅是人,連尿也是!女孩子的尿就是最不值錢的,而男孩子的尿,每年開了春,學校里來接尿尿的桶能排一長隊,那個時候,我們的老師都是笑瞇瞇的,尤其是班主任,剎那間就趾高氣揚,高高在上了。這個時間段,家長們都會去說好話,讓老師幫著點,讓班上男孩子們都往他家的桶里多尿點。干什么?用來煮童子尿蛋啊。

童子尿蛋的作用是很多人想不明白的,但我們小城里的人全知道,不僅農村,城市里也知道。只不過,在城市吃的人少。春不犯困,夏不中暑,滋補養身,強身健體,而且,對跌打損傷有奇效。農村嘛,跌打損傷一類自然比城里多,因而接蛋尿的隊伍更加龐大。

每當這個時候,我們所有男孩子都會取笑女孩子,而那些女孩子也自然是紅紅臉就過去了。知道自己的尿尿沒用就要走遠些,要尿尿必須繞過幾幢破房子去那個破舊不堪臭不可聞的廁所。這就是身份!這就是孔武有力的男人!尿尿也是有用的!

曾經有一天莫名地跟令小安說起過童子尿蛋的事,令小安笑死了,說你們那兒的人怎么這么愚昧,居然還真會吃童子尿的,惡心都惡心死了。

我說你不懂,童子尿本來就是好東西,你去查查《本草綱目》,是可以入藥的,你懂什么。令小安說,我再不懂,我也知道那是人的排泄物,多臟啊,惡心死了。

我說,女人才惡心呢,兩腿中間那縫隙,什么臟的都有。尿尿居然算干凈了,真讓人無語啊。男人就不一樣,而童男子的尿尿那更是稀罕物。知道不?這就是身份!咱從小就有身份!童男子就是身份!

陸青草當然不承認,但不承認也沒辦法,看著學校各個教室里都有那么多大大小小的接尿桶或接尿盆,還有什么好說的呢。她最大的憤怒就是在桌上與我劃清界限。楚河漢界罷了,真無聊。令我滿心歡喜并笑掉大牙的是,有那么一天,陽光剛剛稀稀拉拉零零碎碎地從天上掉下來,陸青草的父母就在門口支起了一口鍋,鍋里放了好些個雞蛋。然后,陸青草的母親小聲地叫著剛從他們家門口晃過的我,那是趾高氣揚的我,她說,喂,順利,尿急不?就尿在這里尿在這里。她一邊說,一邊伸手往大鍋里指。

我本來是絕對不會給他們尿尿的,這時候的尿尿是黃金呢,家家想要!可是最后我還是解開了褲襠,我嘩嘩地華麗麗地尿了一大泡,一邊尿一邊大聲問陸青草在不在家,問的時候頭轉向她們的屋子里,眼睛朝向她們屋子里,我知道我的眼睛在搜索那個叫陸青草的小姑娘,耳朵邊響起的是尿尿的聲音,是的,我的機關槍掃射得鍋里雞蛋邊的尿尿都起了泡泡。

沒有看到陸青草從屋子里走出來,我依然心滿意足地抖了抖小雞雞,然后不緊不慢地收緊褲襠。那時候,我志得意滿,我就在心里狠狠地告訴了陸青草,讓你狂讓你狂,你再狂也得吃我的尿尿!

可是,到了晚上,我就挨父母的罵了。

父親說我傻,父親說,你走兩步可以尿到我們屋旁的菜園子里。

母親直接就是罵,而且罵得很難聽。母親說,你知道我們兩家關系不怎么好,你居然還要給他們尿尿,你腦子里進尿了吧。母親的話很多,為了我那一泡尿一直罵得我晚飯都吃不下,最后還是我阿嬤說,算了算了,不就是一泡尿嘛,讓他多喝點水尿在自己家不就完了么。

雖然住在同一個院子,但我們家確實與陸青草家不和,或者說不太和,至少,至少是表面和,內心不和。內心里原因和說法有很多。

一種說法是陸青草的父親在沒有討老婆前曾經偷過人,雖然沒有偷成,但這事讓我家人很惱火,因為被偷的那個人是我母親。

一種說法是陸青草的弟弟不是陸青草的父親生的,而是村里另一個癩子生的。事實只是證明陸青草的弟弟長得與癩子出奇的像。但傳出這個風聲來的說是長在我父母親和我阿嬤臉上的那張嘴。

而事實上,我父母歷來都是否認第二件事的,但他們承認第一件事。這樣就讓我很弄不明白,我有時也會稀里糊涂地與很多人一樣,覺得因為有第一種說法,所以才有了第二種說法。盡管我根本不知道偷人是怎么回事,我母親一直都在,好好的,怎么就說被偷了。陸青草的父親是怎么偷的,用麻袋裝還是用箱子裝,還有,他當時準備將我母親偷到哪里去呢?美國,英國?還是只是杭州上海?當然,我母親還在,所以,最后還是那句話,他沒有偷成。

第二種說法其實叫報復。意思是因為有了第一種說法,所以,我父母與我阿嬤要報復他們??晌腋改概c我阿嬤一直不承認,他們說絕對沒有,根本不可能的事!

可是,矛盾似乎就一直在了。反正我出生時不知道,我記事時就知道了。我父母一直讓我不要去他們家玩,而他們家的人也很少來我們家。

但我們兩家實在住得太近了,不僅如此,我們的田地也都在一起。

服飾店的生意奇差,令小安的耐心一點一滴地被高溫燒為灰燼。令小安說,咱們去海南吧,咱們去云南吧,咱們去哈爾濱吧。

我說好,好,好。說完三個好之后,我就伸手,說,錢,錢,錢。

令小安說,錢得你想辦法,你是男人!而且老娘到今天的這一切都得歸咎于你,如果不是你阻攔我,現在老娘可能已經是富家女了,不是太土豪,也至少算是上是列紳中的女紳了。保守估計,拜倒在我這石榴裙的男人估計幾卡車。

這么一說,我就笑了,放到卡車上運的男人肯定都不精致,你要是喜歡,現在還來得及。聽我這么一說,令小安的眉毛就豎了起來,她說,這兩年下來,我那最最厲害的功夫都丟光了,責任也全在你,到現在你說什么來得及的話,統統放狗屁。反正你得養我,而且,每年得出去旅游一次。在這么個地方,真是要熱死了。

其實,每年的夏天,天剛開始熱,令小安就說,現在我們開始等,等待臺風的到來。

每年的夏天,我和令小安就在這樣的等待中迷迷糊糊地過完一整個夏天。每年夏天想去旅游,但每年都沒有去成。一是我不愿意朝外跑,我喜歡在這個城市里跑,坐公交車或自行車或走路,我承認我有點二,我有點怪癖,我就喜歡在這個城市里看不同的女人。用令小安的說法是花心。二是手上也確實不寬裕,掙多少用多少,軋馬路的活其實都跟錢有關,沒想著花錢,但軋著軋著錢就花出去了。當然,我還會在夏天,選擇去一趟山青水秀的老家。而令小安呢,她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只要離開市區,我走到哪兒她就跟到哪兒。盡管,我到現在為止尚未給過她駕駛證,她也沒有真正的嫁雞嫁狗。這年頭,到處都是無證駕駛的。令小安也有一次提過,說幾時領個證玩玩,我就笑了,爺要玩的游戲太多,那玩意暫時沒興趣。

在夏天里,玩得最多的也就是在令小安的服飾店打打情罵罵俏了,然后每年在臺風季節前后,我會去一趟老家。

今年的臺風至今還沒有來。這是一件令人焦急的事。令小安就一直在焦急,似乎比所有人都急。

我們盼望臺風是有原因的。因為在大家看來,那惡毒和潑辣的臺風其實對我們這個城市一直是友善的,每年夏天那么多的臺風,但真正影響我們這個小城,使出摧枯拉朽般力量的卻很少。對于這個,我與令小安倒是分析過。是不是因為我們這個城市的山太多?山是棱角,更是性格。山在城中,城在山中。令小安總是猜想,臺風一來,就被大山大林擋住了,于是,一擋一阻后它就只能改了道,于是,最多也就是給我們下一陣雨,又一陣雨。我說有點道理,就像你個小丫頭,哭一場再哭一場,依然改變不了我對你那如江如海的滔滔景仰法。這樣一說,令小安就笑開了,說,哥哥,臺風快來吧。我說,擦,這是我能決定的事么。

說歸說,做歸做。每年的夏天我們還是會盼臺風,盼著它們走一個再來一個。有時我們的心情是欣喜的,迎著一個又一個;有時我們的心情是焦急的,等著一個又一個。而若是眼看著它們從海面生成,卻最終與我們擦肩而過,或者風馬牛不相及,我們,不僅僅是我和令小安,我們整個城市的人都會有些懊惱,熱死了??!

而要是聽說或在電視上看見臺風登陸給哪里哪里造成了巨大的災害,我們又是慶幸,總是慶幸,或暗自慶幸。令小安就說過不止一次,寶地??!風水寶地??!這里地震,那里洪水,這里塌橋,那里臺風,哪怕是彗星撞地球,估計咱這城市,都能逢兇化吉,億年不遇啊。

這真的是一塊風水寶地!

只是這一年,這一塊風水寶地卻沒有寶著,而是干旱著,以前臺風的到來,多多少少會給我們帶些雨水和清涼,但這一年,臺風實實在在地沒有來,一個都沒有來。一直到白露,天氣應該轉涼,應該變成秋天的時候,臺風卻突然來了。來得那么突然。

于是,白露就變成了寒露。

夏天的身子太長,到了秋的節氣,卻遠遠還沒有露出夏的尾巴。我和令小安都把自己放在席子上??墒悄峭?,才過了一會兒,窗外就起了風,一陣又一陣,搖得窗戶一陣陣地響,馬上,令小安就在白露的夜晚露了白,她說,不行不行,我要睡到你的身上,我要和你疊起來睡。說完,令小安那白花花的身子就壓了上來,一邊壓一邊說,喲,疊起來睡才溫暖。

那一晚是白露,但席子真的很涼,很冰。我發現胃里有東西翻騰,讓我沒有一點要吃令小安的食欲,于是我就伸了手,手一動,就推下了翻上身來的令小安,我聽見有人重重地說了一句,臺風來了!令小安一下子傻了,說,不是一直在盼著的么,這是好事??!臺風來了,我新進的衣服就可以上市啦。七厘米的蔚藍,就要蔚藍啦!

我的耳朵里全是窗戶獵獵作響的聲音,外面狂風怒吼,我內心居然有些茫然的感覺,過了好半天,我才想起來了,七厘米的蔚藍是令小安的服飾店的店名。

我就是在那塊田地旁的涼亭里親了陸青草的。這事兒,陸青草是知道的,一直知道。

那年的夏天也是特別熱,熱得我那父親一直說,不能再上山了,上山不能再鋤草了。這是個非常勤快的老男人。一直以來,在他的田地里,他都要把所有不相干的草鋤得一干二凈,而且他從來不用什么草甘膦一類的除草劑。土地講究自然,在他看來,用任何化肥與除草劑都是對土地有傷害的。當然,那個時候還沒有化肥,有,也買不起。家里養的豬與養的幾個人下的料就可以了,所以,每個人的尿尿都是值錢的,當然我的更值錢,因為我的是童子尿。

事后證明,陸青草沒有吃過尿蛋。

陸青草說,我要是吃過你撒的尿蛋,我就被雷劈死。

這之后,從春天到夏天,那么久的時間里,我都沒有發現她被雷劈死,而且沒死過一回。由此,我相信,陸青草沒有吃過我撒的尿蛋。這讓我有點不舒服。搞不好全村的人都吃過我的尿蛋,因為大多數人家在接了尿尿煮了尿蛋后會送人,你送我我送你,不就都吃了我的尿蛋么,再說我在學校里拎得那么靈清,我不得罪人,我每只桶都會去尿一次,讓他們高興高興,實在沒有,我擠也要給他們擠幾滴。這幾滴有可能就能換來一塊糖。那時我要吃上一塊糖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春天過得很快,似乎只是轉了幾下眼,夏天就到了。夏天是跳著跑著奔著來的,氣勢洶洶,才過了端午,他就急不可耐地將我們的春裝剝得一干二凈了。像陸青草這樣的女孩子還罩著的確良襯衫,而我與我的小伙伴們已經光著膀子上山了。

地畈邊的山上,父親大人已經在懊悔了,因為他把田坎上與地垅邊以及與人家田地高高低低相接地方的所有雜草全部鋤干凈了。這樣一來,白花花的陽光直接就照在那黃而發白的泥墻上,用父親的話說,那就是泥的鏡子,刨光了草,它成就了鏡子,太陽一照,全是反光,這樣一來,田地里的農作物就要經受雙重酷熱的炙烤,曬成干,只是時間的問題。

打個雞蛋變成荷包蛋是不可能的,不是因為沒有好太陽,而是沒有水泥平底鍋,但烘熟一個雞蛋是完全可以的。只要挖個淺坑,把它埋進去就可以。不消幾分鐘一定是可以出土了。但問題是沒有太多的雞蛋能用來做這樣奢侈的實驗。

沒有雞蛋可以烤,就只有烤我們的肉了。為了不至于讓肉變熟,躲進涼亭是唯一的辦法,變色是沒辦法的,變熟是可以阻止的。于是,那間涼亭就成為我們唯一的遮陽棚。其實也就是抵擋一下毒辣的光線而已,對于溫度的熱情,那涼亭里照樣轟轟烈烈。

涼亭離村子有十幾里山路,這是供外出勞作或路過的人短暫休息用的。就在這個涼亭里,我和陸青草慵懶地坐著,偶爾也靠著,不是互相靠著,而是各自靠在嵌在墻體里的柱子邊上。然后我們的眼睛都朝外瞟,外面是火辣辣白花花的一片。盡管天氣已慢慢入秋,但絲毫沒有秋的樣子,所謂的秋老虎讓我與陸青草根本分辨不清是夏天還是秋天。我的父母與她的父母都已看不見,地大物博的農村啊,只要人們愿意忙,只要人們愿意勞作,手上忙著忙著身影就遠去了,身體弓著弓著就弓成蝦了。

我與陸青草可在如此熱辣的當口休息一會兒,長輩憐恤孩子的心總是有的。盡管沒辦法讓我們與其他小伙伴一樣地去抓魚捉蟹。

涼亭里,不只我倆。還有兩只狗,我認識母狗,那是陸青草家的,花花。而那只公狗,我不知道它來自何處。我們家喜歡狗,但沒有養,因為只要養一只一到過年就一定會被毒死一只。其實,一直以來,我都是看過狗跑,卻從來也沒有吃到過狗肉。毒死的狗,父親總是去把它埋了。而更多時候被毒死的狗直接就是找不到,突然幾天不回家,才懷疑又上了人家的餐桌。當然,我更知道,即便我們家養著狗,我也輪不到吃狗肉,因為我們家的人都是善良的。不像陸青草家,一到冬天就有狗肉吃,自己家養的居然也下得了手。

但我喜歡看狗的模樣,尤其是兩只狗在一起廝混的模樣,我說,陸青草,它們在干什么?

陸青草說,你這個流氓!

我刷一下站起來,理直氣壯,義正詞嚴,哎,陸青草,我僅僅是問你,我是向你請教,它們在干什么,你罵我做什么。

陸青草說,你就是流氓!

這時的兩只狗根本沒有理睬我們,它們剛開始還伸著舌頭,氣喘吁吁地轉來轉去。最后, 公狗就一直圍著花花轉,轉著轉著它就爬到了花花的身上,花花居然也不拒絕,于是它們在我和陸青草的眼皮底下玩開了。

真惡心!陸青草火了,一定要把那只公狗趕出去??墒莾芍还泛芸炀统对诹艘黄?,公狗朝東望著,偶爾低叫一兩聲,花花呢,朝西望著,面對陸青草的棍棒,只是低低的哀鳴,跑一下,又停一下,因為屁股后面拴著大公狗呢。

我說,陸青草,你歇歇吧。

陸青草恨恨地看了我一眼,眼睛里全是兇光,有刀劍那么鋒利,她的眼神撲閃撲閃的,從里面冒出一團火,你是個大流氓!你們全家沒有好人!

我說,流氓是你爸!你爸會偷人!

每年的臺風季節,我都會回一次老家。相比以往,這一次去得遲了。

這個城市越來越大,建設得越來越好,這個城市只是個縣級小城市,但已經把口號喊成了建設大城市。在大城市建設的過程中,我就發現,我的老家,那個原本屬于另一個城市的偏遠的小山村已經越來越偏遠了,偏遠得讓我心生隔閡。

我在這個城市里呆久了,漸漸學會了這個城市的方言。是的,我老家在很久很久以前是屬于另一個城市的,那個城市與我現在所在的城市是完完全全的兩種個性,風土人情、人文風俗,乃至語言,沒有一點相同的地方。我大江南啊,就是這樣,一個縣一個市一座城,彼此接壤相距僅十幾里幾十里,但語言卻會有所不同,甚至完全不同。這真是奇怪。

而我在十多歲時就進了這座城,然后用了很多年把自己改造成了這座城市的市民,講它的話,吃它的飯,耍弄它的交際,泡它的妞。

令小安說她要開個服飾店,取什么名字好。我什么話也不說,我顧自喝酒。在酒吧里談論這樣的話題不合適,在酒吧里更適合看來來往往充滿曖昧眼神和氣息的女人,可以大大方方地看她們的胸部有多聳,屁股有多大,可以讓我更多地想象哪里摸下去的感覺會更爽。所以,我的心思不在什么取店名上,更何況有她那么多的狐朋狗友在,不需要我出手。而且,要知道,我與令小安還只是第二次見面。盡管她的長發讓我心生歡喜,盡管她嘴邊的那顆小痣,讓我心生憐愛,但我不是一個熱情與主動的男人。有時是不自信,有時呢,則是不屑,有時呢,我也不知道是什么。

可是,我昂貴的身份架不住他們的圍攻,他們說,取店名這種事自然要交給最有文化的人,陸順利在這里,堂堂的文人,你還要找誰去啊。我自然不會輕易就范,一個小服飾店,想讓我出馬,有點過了。而我,充其量只是一個令小安眼里的流氓而已,稍有點小文化的流氓而已。

他們說,你在公交車把人家的屁股都摸了,你還想怎么著啊。我說,真不好意思,我摸人家屁股的事多了去了。有些屁股就是長得再翹我也沒興趣摸。我摸令小安的屁股,是因為……話未說完,令小安就把一個酒杯送到了我的唇邊,說,你是不是一件事要傳到老,是不是要傳到兒孫八十代下去?

扯了半天,我不為所動,我的眼神四處飄,我的眼神都落在這個女人的臉上,那個女人的胸上屁股上。后來他們五六個人一人取了一個,有叫星期八的,有叫衣錦還鄉的,有叫最衣衣的,我都點頭叫好,說不錯,可以,好,時尚,有潮感。

最后這干人起哄非要我取一個,不然,今天就要我埋單,我說你們過分了,喝瓶酒居然也要付錢的,老子摸屁股都是不付錢的。話雖這樣說,但我還是從嘴里隨便吐了點錢給他們,吐錢的時候,我的腦子里正晃過一幕電影,背景就在我老家,有個涼亭,涼亭的上空,一片蔚藍,是的,萬里無云。我舉了下手,手指縫里有藍天,于是,我的嘴巴吐了一句,七厘米的蔚藍。說完,我就把一口酒倒進了脖子里,酒倒進脖子狂沖向胃里時,我的耳朵里聽到潮水一般的叫聲,好好好,好——??!這些好一下子沖進了我的大腦,我感覺有點暈,我想,那一定不是酒的作用。

我承認,我根本沒有細想,其實,是想也沒用,就那么脫口而出了,當然,我當時根本不想讓令小安認可這個名字。我只是付我的酒錢罷了,喝人家的嘴軟。

但,令小安認可了,不僅認可,還非常歡喜,不僅非常歡喜,還連叫十聲好!叫完,端起滿滿一杯酒,過來說,我要拜倒在你的石榴褲下。

那時我已經暈頭轉向,我的酒杯在手上顫抖,我看著令小安嘴角邊的小痣大聲說,我沒有石榴褲,我只有內褲,三角大內褲。

之后,我與令小安的關系就猛然升溫,從公交車上的70度,一下子超過了100度。

每年的夏天,天不是太熱的時候,我會選擇時機騎上自行車坐上公交車瞎逛,而且我喜歡去一些賣女裝的服飾店。令小安說我的腦子可能真的有點問題,總是那種耍流氓的心態。我沒有否認我想看更多女人的欲望。但我跟令小安說,這說明我的性取向是對的。說完這一句,我才想起來,于是我又補充說,你真不懂,我這是為你做間諜呢,看看人家進的服裝,什么衣服好賣,咱也就進什么嘛。如此這般之后,令小安不說了,男人嘛,天天要管也是管不過來的。好在臺風到來的前后,七厘米的蔚藍生意都會好一些。令小安會在這個時間段,進上一批新貨。

而我呢,每年都會回老家一趟,在臺風來臨的季節里。在令小安的店里開始轉向忙碌的時候,我總會出門。這一度讓令小安很不舒服,說我這是明顯的不著調。沒生意時么在市區里亂晃,來生意了卻要出遠門了,簡直就是不可理喻。

我沒有睬她,我說,你要知道,我是有點文化流氓,我總要離家出走的,我總要去耍流氓的,不然,我的文化用到哪里去?我不可能天天陪著你賣衣服,你要喜歡,你就跟著一起去耍流氓。你不喜歡,你就留在這里,一個人。當然,事實上她是一直跟著的,她說,我要看著你,為了祖國的未來,為了祖國那么多鮮艷的花朵,我只有犧牲自己,所以,現在只準你對我耍流氓,不能對其他女人再耍流氓。

每次回去,我都需要住上一兩天,因為路途實在太過遙遠。那個偏遠的小山村,需要我們坐上大半天的公共汽車,又需要坐摩托車,還需要走一段山路。

所以,令小安就不太愿意去。這是一個矛盾的女人,我不讓她去,她想去。讓她去,她旁顧左右而言他。當然,說歸說,我還真甩不了她,她時刻盯著我耍流氓的動向,哪怕是去小山村。

其實,現在,我那曾經可愛的小山村,也就只有十幾戶人家常住而已了。哪怕是過大年的時候,也已經很少能聽到鞭炮的聲響了。上了年紀的人已經沒有了燃放鞭炮的心情和興趣。

這樣的山村,令小安自然是不會喜歡的。

但我依然每年都回,不是在過年,而是在臺風季節。

我家的老房子已經沒有了,所以,我現在回老家的方式更加折騰和不便,我需要先到鎮里,在鎮里找家小賓館住下,第二天早上再步行去曾經生我養我的小山村。

一開始,令小安是高興的。

對于城市里土生土長的姑娘,大山里對于她來說,到處都充滿新鮮與好奇。令小安說,我要去,只要你去哪兒我就跟到哪兒,為了那么多鮮花,我只有將自己賠上了。我說,拉倒吧你,那只是一個小山村,偏遠、偏僻,生活極不方便,女人又少,而且都老了。令小安說沒關系,老了也要防著,你這種人是老少通吃的。

說完這句話,令小安又笑了笑,看著我貌似凌亂的表情,她突然就撲上來,挽著我的脖子,說,你知道么,去哪里不要緊,重要的是跟誰一起去。

我聽見花開的聲音,那一刻,我有點感動。我仔細端詳眼前這個女人,長發,嘴角邊有顆小痣,我告訴自己,哪怕不是長發,哪怕嘴角邊沒有這顆小痣,也要好好喜歡她,也要好好愛她,哪天要給她一本駕駛證玩玩。

可是,年年去,年年去,令小安終于噘起了嘴巴。而且,來臺風了,有生意了,我卻要出去了。她說,年年只是這樣走一遭,年年只是爬到那塊山的田畈上,而且什么東西也沒有,有什么意思嘛,還不如我在七厘米的蔚藍多賣幾件衣服。

我轉過頭,我知道我表情嚴肅,我知道我面無表情,我說,令小安,首先,我沒有讓你來;其次,我要告訴你,生活其實就是一個循環往復的過程。你昨天吃飯,今天還吃飯,你想想有意思么?

令小安說,你這是偷換概念。

我否認,我說我當然沒有。不過,我告訴令小安,我喜歡上了每年一次的旅行,看老家,回老家,想老家,憶老家,以后如果有了孩子,我仍然會每年帶他去一次,這是革命教育,這是紅色教育。

令小安說,你這是神經病教育。

那一刻,我沒有理會令小安,如果一定要理會,我可能會伸出右手,右手的手指張開,這只右手會朝著令小安像剝了殼的雞蛋般漂亮的臉蛋畫出一條弧線,然后這只手會大叫一聲,啪!

我當然不會理會令小安。男人的事,女人不會懂。大人的事,小孩不會懂。山里人的事,城里人不會懂。

最后我親了陸青草。

那時的天是黑的,奇黑無比,就像是天狗吃日,瞬間就將整個天吃了。所以,老輩人說天狗吃日不只是吃了日頭太陽,而是吃了天,于是天就一片漆黑了。

天全黑的時候,我們的眼前已經沒有了兩只狗曖昧流氓的畫面了。我一度懷疑兩只狗出現過的真實性,在我潛意識里,似乎它們一直就沒出現,根本就沒有出現過。

我親陸青草的時候,陸青草的眼睛是閉著的,或者是我的眼睛是閉著的。一般兩個人接吻都是閉著眼睛的,這是為什么呢?有人說,那是正在思考下一步動作,而思考的時候許多人是要閉眼睛的。

可是,我料定陸青草沒有思考,是因為來不及思考。

后來,我從涼亭里望出去,外面是黑的,間或又是白的,一會兒亮著,一會兒暗著。泥土潮濕的氣息從四面八方撲過來,沖進我的鼻腔,我打了個噴嚏。我說,雨下得好大,我已經好幾年沒見過這么大的雨了。

風怒號著,似乎從遠方疲于奔命地趕來,就是為了圍著我們,困著我們。我有點害怕,我說,青草,青草,風,風,好大。

我說話的時候是帶著哭腔的,或者說,那不是哭腔,因為臉上全是水,那些水早就沖進了我的眼眶,沖進了我的嘴里,所以,我說話的聲音是扭曲了的,我自己聽上去都覺得有些驚慌,那是一種驚悚的慌亂。

沒有陸青草的聲音。我發現自己的聲音是斷斷續續結結巴巴了。而我的身子,也已經浸泡在了水中。青草沒有回應我,是的,她或許沒有聽見,因為后來我發現,我的聲音其實都只是在跑在喉嚨口。跑到那兒,它們就止步了,似乎有無數道網拉著它們。我聽見自己在說話,我看見我的嘴唇在張合著,但我沒有聽見聲音,就像陸青草也沒有聽見我的聲音一樣。

在幾個小時前,我們吵得不可開交。

那時我問過陸青草一個問題,我問她那兩只狗在干什么。那時陸青草狠狠地罵過我,她罵我流氓。她用她銳利的眼神準備殺死我。當然,她一直說她要殺了我。

我們在一線光亮剛剛綻開時吵著他父親有沒有偷我的母親,我們在一線光亮剛剛升起時爭著是誰說他弟弟其實是癩子與她母親的種。

是的,一線光亮,一個手指那么長。我深深記得,有一天,在學校里上課時,老師用尺子量了一下,然后說一個手指多一點就是七厘米的樣子?,F在,我在心中認定,這就是七厘米。

七厘米是我們從涼亭望出去的地方。那是一條縫,深山大峽谷??p隙內是兩雙眼睛,縫隙外是混沌天地。是的,天是七厘米,地是七厘米,雨是七厘米,風是七厘米。但我們的寒冷與害怕卻是深不見底。

先是一陣扭曲的狂叫,那一聲狂叫似乎是從天上發出來的。下午的天突然就暗了,完全沒有一點前奏。風從天上來,雨從天上來,瞬間傾盆而下。那一刻,從天上倒下來的根本不是雨水,而是羅漢豆,而是小石頭,然后是大石頭,再就是轟的一聲。我似乎聽見狗叫,又聽見有人的叫聲,最后我完全分辨不清了。

只有兩三分鐘的時間,臺風就把涼亭掀到了。很突然。那時我與陸青草正耍著貧,正看著大太陽突然變成烏云密布,看著烏云下兩只狗交歡,陸青草說,你這個流氓。我故做慍怒,說,我就是流氓,你要是再亂說,我就親你!

那時陸青草手上沒有鐮刀,但她的眼神很鋒利,她擲地有聲地說,如果你敢親我,我就告訴我父母,你就活不過明天。

令小安嘴里說的田畈已經不存在了,之前這里還有一座涼亭,現在涼亭也不復存在了。

要致富先修路,市里出臺了規劃,準備從城里修一條路一直通到我老家的小山村,然后再通到以前那個曾經屬于過我的城市。而我家的田地與陸青草家的田地都已經屬于這條路,盡管海拔很高,很偏,都已經給這條傳說中將會讓村人致富的路讓了路,當然包括那座涼亭。

令小安說,文化流氓,有變化么?有看頭么,年年看?

我沒有吱聲,眼前的一切都變了,幾年前我還能分辨出來,涼亭的位置,我家田地的位置,陸青草家田地的位置,現在我已經完全分辨不清了。那里,只是一條路,一條坑坑洼洼造了幾年還沒有造好的路。

我對噘著嘴巴的令小安說,令小安同學,這里曾經有我成長的影子,你現在看著它,就能看到它的過去,看到它的小時候。

令小安聳了聳肩,說,順利同學,雖然你是流氓,但我不在乎你的過去,我只在乎你的現在和將來。

我擦,說得太好了!這是所有愛情與婚姻的相處法則,只是這么有說服力這么有哲理的話,沖進我的耳朵里時,我的心里卻泛起一陣陣的難過。那一刻,我突然有一點心痛的感覺。許多時候,你內心在想什么,你想要什么,到底有多少人能夠懂你?喜歡與愛,是兩碼事,而愛與懂,也完全是兩碼事;懂了可以知道如何去愛,而愛了卻未必就一定能懂。

我說,令小安,你,你……最終,你了半天,我卻還是沒有說出話來。我轉過身,面朝涼亭的位置,我的眼神清澈而空洞,遠處,什么都沒有,曾經起伏不定高低不一的田畈不見了,我相信我的瞳孔也是一片模糊。我更知道,我現在這樣的站姿,是背對著令小安。

令小安沒有走到我面前,過了一會兒,她從后面環腰輕輕地抱住了我,我想好了,明年我們去西塘。

我頭也不回地說為什么?我聽得出來,從我牙齒縫里擠出來的聲音有點冷。

她說,年年都到山里來,我們也要換一下,換到水鄉去,這樣才會有新鮮感。你要知道噢,旅游也與婚姻、家庭是一樣的,保鮮就是要多種方式的調和,而不是千篇一律地總是重復重復再重復。

我必須承認令小安說得對,但我不想妥協,確切地說,我不想做完全的妥協。我對令小安說,好吧,我們明年可以去西塘,然后我又換一種方式說,其實我們還可以去香港,去臺灣,但每年必須還要來這兒,我是要來的,這是我的老家,當然,你可以不來。

令小安說,順利,這里又沒有你的親人,沒有你的房子……

我說,這是我的根,你懂嗎?

被大雨洗過的天空湛藍湛藍,藍得那么純粹、剔透、晶瑩,藍得簡直讓人欣喜若狂。

這是我有生之年見過的最藍的天。它就那樣掛著,那么近,似乎伸手就可以摸到。只是摸到時,卻是冰涼而且棱角分明的石頭。

陸青草說她要殺了我,可是她的手上早就沒有了鐮刀。那把在陽光上閃過撲棱棱冷光的鐮刀不知在什么時候不見了,陸青草說,你這個該死的東西,我一定會殺了你。

我說你殺不了我的,你雖然年紀比我大,但我挑的糞擔比你重。而且,我的尿尿比你的尿尿尿得遠。

陸青草說,你滾開。

我當然不會滾開,也滾不開,我們兩個人抱在一起,根本無法分開,陸青草沒有動,我也沒有動。陸青草其實一直努力地在推開我,但她的力氣終于用光了,是的,她一直沒有成功。

我們在看到藍天之前,我們也看到了黑夜,伸手不見五指,但伸手能夠摸到彼此。我能聽到陸青草心跳的聲音和呼吸的聲音,她的聲音很重,重得不像一個女孩子應該有的柔聲細語。其實,她是一直叫著的,先是狂叫,然后是狂哭,再就是不絕于耳的嗚嗚聲。過了一段時間,我就火了,是的,我的耳朵煩了,我說,你再這樣哭下去,你力氣就用光了,一會兒我像那只公狗一樣爬到你身上你都沒辦法了。說這句話時,我還伸手不小心摸到了她嘴角邊的那顆痣。

陸青草恨恨地說,我遲早要殺了你。

她說,我家菜地里的藥是你爸下的吧,我家地上那滿茬的玉米剛剛長出苞全被人斬了,是你爸干的吧,還有,那個晚上,你阿嬤順手牽羊把我10歲唯一的生日禮物鉛筆盒子拿走了吧。她說,我遲早要殺了你。

陸青草那時突然就不哭了,她說,你等著,我遲早要殺了你,你活不過明天的。

我說好吧,我家的狗是你爸毒死的吧,我家長了幾年已經能生很多核桃的核桃樹是你爸砍的吧,還有,你爸曾經要把我媽偷走,有這么回事吧?還有還有,有一次,我親眼看見,你爸把我媽摁在菜地里打,打得我媽臉上全是血,那一年我爸不在家……陸青草堅決不承認,我也不承認,然后我就哭,她也哭,最后,我們都哭累了,誰也不再說話。

夏天那么熱,可是大山里的夏天,晚上,卻是那么涼。我們一直一直在渴望臺風的到來,可以帶給我們清涼,可是沒有想到,臺風真的來了,卻是這樣的冷。一種侵入骨髓的冷。

我抱緊著陸青草,陸青草也抱緊了我。而其實,我們誰也沒有抱誰,我只是動了一下下,這個動作會讓陸青草以為我要抱她。但其實,我們誰也動不了。陸青草說,你別擋著我,你讓我看下外面,你讓我看一下。

我說,青草,我其實一點都沒擋著你,而是外面的天黑了,很黑。

陸青草又一下子哭開了。在陸青草哭的時候,我聞到了眼淚的氣息,與眼淚攪拌在一起的,還有腥味,我知道,這是血和肉的腥味。

一直到第二天,七厘米的天上掉落陽光的因子,七厘米的天上掉下蔚藍的因子。

縫隙里跑進躍動的陽光,陸青草說,順利,你看,太陽!

我沒有答理陸青草,我知道,這個小丫頭片子,還在冷冷地算計著怎么樣殺我,怎么樣讓我活不過明天。我連看都不想再看她一眼,當然,我的頭與脖子都已經酸痛得無法動彈,而我的左手也一直被壓著,已毫無知覺。

有一絲陽光從天上掉進來,刺中我的眼晴,我勉強伸出右手,想擋住它。我知道,那是陸青草在拼命地挪動身子,因為其實是她擋在我的前面,其實是她離我比七厘米的縫隙更近,而要陽光跳到我眼睛上,就必須她的身子做一絲挪動,盡管那一絲挪動是那樣的艱難。

我能感覺到那一絲薄弱的陽光掉在我的眼睛旁,我想,陽光太熾烈了,我若是睜開,肯定會被刺傷,肯定會什么也看不見,那樣,陸青草的陰謀就得逞了。所以,我沒有睜開眼睛。我也沒有抬起手,我只感覺我的邊上全是與我無關的東西,石頭、木頭、磚頭。我發現我的腳與腿似乎都不在了。

陸青草一遍遍地叫我,她叫,順利,順利,順利,順利……

我聽見了,我回應她,嗯嗯嗯,我聽見嗯嗯嗯從我心里發出來,一直往喉嚨跑,一直往嘴巴跑,可是,它們終究沒有跑出我的嘴巴。

我感覺到有一只手慢慢地摸到我的左側,這只手滑過高高低低的路程,滑過一個人的臉龐,這只手涼涼的,有灰,是的,這只手滑到我的鼻子下,那時,我的心忽然跳得很厲害,似乎要從胸口蹦出來。

但我,說不出話來。

我依然聽見陸青草大聲呼叫著,她呼叫著我的名字,陸順利,陸順利,你醒來,你醒來!你不是要親我么,你有本事來親我呀!

她叫著我的名字的時候,我很忙,我忙著讓自己從家里出發,朝后山上爬,往高山上爬,一步又一步,步伐很重,很吃力。是的,我很累,我說不出話,我感覺自己動不了,渾身沒有勁道。我想歇歇了。這時,我又似乎聽見有人在遠遠地叫我的名字,我知道是誰,是那個長發的嘴角邊有顆小痣的小姑娘,但我無法回應。

陸青草拼命地在動,使出渾身解數,一點一點地在挪,在擠,試圖移開旁邊的泥磚,慢慢地她用手挖,用手刨,我知道她的兩只手已經不像手了。因為血的味道那么沖,那么重。那時,我才知道,原來陸青草不僅比我有力量,而且比我有精神。

后來,陸青草勉強轉過頭,勉強挪動身子,我知道她的脖子肯定伸直了,因為她的臉湊向了我,她那干巴巴的嘴唇沖向了干得全是泥塵的我的臉,還有我的唇,我感覺有熱氣沖進了我的咽喉。

我11歲那年的9月,我的女朋友令小安在她說的那塊風水寶地里剛剛出生,才1個月大的令小安——我后來的女朋友,她永遠不會知道,她的男朋友,在她1個月大時曾經歷過一個生死劫的臺風。

是的,我11歲那年的臺風成了我們這個城市的百年不遇千年不遇的紀念。因為從那時候開始,我成了孤兒,而陸青草,我再也沒有見到過。

最后一次見到陸青草,是在涼亭下,當然那時其實已經沒有了涼亭,眼前的一切都是廢墟。這個涼亭是村子里造的最結實的一個涼亭,所以,真正的廢墟也就是這個涼亭,而四面八方仍然是那些田地,無依無靠的田地與無依無靠的涼亭。

我與陸青草被一大幫人從涼亭的廢墟下被人挖出后抬起時,我微微地睜了睜眼,陽光很強烈,我模模糊糊地看見她的手臂上似乎已經掛上了水,又似乎是白色的布條??床磺?,看不明。然后,我朦朦朧朧聽到她說了一句話,聽完,我的眼睛就更糊了,痛得半天睜不開,她說,你親過我,我會告訴我爸媽。

后來,我活了下來,我知道,陸青草終于守口如瓶,沒有把我親她的事告訴她爸媽。因為,她也成了孤兒。

二十年后,我31歲,我答應我的女朋友外出旅游,是的,我與我的女朋友令小安到了西塘古鎮。

那一天,我進了一座很潮的茶樓,潮是潮流,潮,更是穿鎮而過那么多水形成的潮濕的潮。我進門時,有人與我擦肩而過,長發,長臉,有潮濕的香味。但我沒有停下腳步,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這樣的味道并不特別。我見過的女人多了去了,所以,我只是讓了讓,腳步緩了一下,隨后徑直進門,找位置坐下。

令小安說,怎么了,看見個美女就有點心不在焉了?姐姐我在這兒,你也東張西望???

我嘿嘿地笑了笑,默不作聲。老子真要偷腥,你要管也是管不住的。

環顧一圈,發現小茶樓很文藝很八零九零后,墻上爬滿密密麻麻的心事,有小女孩有小男孩,全是青春荷爾蒙躁動下的痕跡。我有點好奇,我必須得承認,我老了,所以,我得看下處于青春期躁動的孩子們在寫些什么東西。站起來,一張紙一張紙地瀏覽過去,上面寫滿了歪歪扭扭你儂我儂的情緒。令小安的眼睛也沒閑著,這樣的地方適合她這樣的丫頭片子,她正歪著腦袋在另一端瞇著眼睛掃描。

突然間,她大叫起來,??!陸順利,陸順利,你快來快來??!我一臉鄙夷,干什么,現在的孩子動不動這么大驚小怪的。我慢悠悠地晃過去,像某天在公交車上的晃法一樣,然后,一副愛看不看愛理不理的樣子斜過眼去,第一句話是,七厘米的蔚藍。我一怔,不由自主地傾了下身子,不得了了!居然還有跟我一樣牛逼的人,說一樣牛逼的話?

第一句話是,臺風中,涼亭下。

第二句話是,災難,幸福。

第三句話是,13歲的青春。

最底端落款處的時間,居然是寫于2013年10月4日!

今天!現在之前的時間!

我眼睛瞪大,一下子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待反應過來,急了,一下子沖到柜臺,問老板,知道寫這句話的人么?

老板說,墻上那么多還真記不過來,那邊,好像好像,是一個女孩子,剛才,對了,高個子的女孩子,長頭發,噢,對,有點瘸腿,剛剛你們來時才走吧。

我奪門而出,門口左右兩邊,人流如潮,說著笑著的,走著晃著的,你擠我我擠你,聲音交叉而纏繞,音色南轅北轍混沌交織。我踮起腳,伸長脖子四下搜索,人群那么擁擠卻又那么荒蕪。不得已,我擠過人潮,奔到橋上,四處尋找西塘穿鎮而過的小河以及河上的船只,但見,西塘的河水安安靜靜,波瀾不興。

半晌,我終于回過頭。我的對面是令小安,她站在門口就那樣靜靜地望著我,望著我,但眼神里居然寫滿了不安。我低下頭,慢慢地走過去,一把把她攬進懷里,抱得緊緊的,我發現我的眼睛模糊不清,滾燙的眼淚從眼眶里前呼后涌地朝外奔跑,我伸出右手抹了一把,依然止不住也碾不碎。令小安說你怎么了,我沒有回答,我的鼻子抽動著,眼淚肆無忌憚,我的眼淚說,活著真好。

我聽見我跟令小安說,我要好好愛你,狠狠愛!

令小安就愣住了,說,你這個流氓,你又發什么神經?

我說,看到那紙條,我突然好想好想我們的服飾店了,七厘米的蔚藍!

(選自個人博客http://blog.sina.com.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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