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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B級鎖芯

2014-08-21 11:21楊襲
遼河 2014年8期
關鍵詞:起訴書保安鑰匙

楊襲

孟川怎么也不相信,杜梅和他離婚的真相就是因為一個鎖芯。

拿到離婚證的當晚,他甚至推翻了那刻以前對杜梅的判斷。懷疑杜梅早就在外面找了人,一切理由只是她要離開他、結束這段婚姻的借口。在那一刻,婚后十幾年一直在他心里光輝燦爛,甚至法院向他下達了杜梅提出離婚的傳票,妻子的形象都毫發未損。一切美好都不見了,杜梅尚有幾分姿色的外表之下,該是怎么讓他惡心的一顆靈魂,他不敢想了,他不敢想像他與這樣的一個女人共同生活了十四年,并且,無話不說,在親人、同學、朋友、同事面前引夫妻這種坦蕩融洽的關系以為豪。

確切地說,孟川一直沒有同意離婚。兩年半前,他們有一次爭吵,杜梅在這次爭吵后的第二天向他們所在市的區法院遞交了離婚起訴書。當他拿到起訴書后,甚至以為同事在與他開玩笑。但是,他的目光一行行下移之后,看到鮮紅的區法院的印章,他臉上的笑慢慢凝結了。他看了看四周,其實,他的辦公室中,除他之外,只有一人——對面的小劉,是個剛考來不久的二十四歲的女孩,她尚不具備通過孟川臉上的表情變化來判斷他經歷了什么樣的心情變化的能力。他迅速站起來,卻不知道應該去哪里,最后,他再次瀏覽了一遍起訴書,將它快速折起來放進口袋,出門進了廁所。煞有介事地解開腰帶,褪下褲子,關上廁所隔間的門,蹲在廁池上,借著廁所內昏暗的光線再一次拿出傳票,一個字。一個字地讀了一遍。他看著孟川兩個字以被告的形式出現在紙面上,好長時間才把那兩個字同他自己,這個裝模作樣、卻又不得不蹲在廁池上的自己聯系到一起。杜梅考慮得很縝密,除女兒跟她外,其他諸如家用轎車,兩處房產等,分割得比較合理——他認為是比較合理了。這也符合杜梅一貫的做事風格。

最后,他撥通了杜梅的手機。杜梅接起后,他不說話,杜梅在那邊喂了一聲,又哎了一聲??赡苁菦]有看來電號碼直接接了,所以,兩聲之后是沉默。沉默過后,杜梅說,你收到起訴書了?杜梅問得很中肯,孟川沒聽出任何氣憤或者威協或者撒氣的成份。撥通手機前,他是感覺有一大肚子話要說的。但杜梅這樣一問,就像平時打電話時問他,你上班了嗎,你什么時候回家一樣。他找不到合適的話說了,只開始喘粗氣,喘了也沒幾下,就掛斷了。

他整理好衣服,重新把襯衣扎進褲腰帶里走過樓道,離他的辦公室門口沒有幾步時又突然轉過身,下了樓,走過兩條街,進了這個城市最繁華的商業街,下意識地鉆進一家大型超市。站到兩排貨架中間,喘了幾口氣后,隨手提起貨架盡頭的一只深藍色雙把提籃,信步穿行在五花八門的商品之中,走過餅干和零食區,生鮮區,蔬菜區,清潔用品區,他在清潔用品區,發現一種男用的紙內褲,一包六個,印著奇特的花紋。變態,他嘟囔了一句繼續往前走,他能感受到促銷員異樣的目光。

在外人看來,他的確像個非常忙碌的人,要急著進超市選一樣東西??礃幼?,那件東西在哪里,他是十分清楚的。但其實呢,他什么也不買,什么也不想看,他不知道他為什么拐進超市。也許,就是為了幾分鐘后的羞辱吧——他突然在一處冷柜前停下,取出里面冷藏著的一只白瓶乳酸菌飲料擰開蓋子倒進嘴里。一股清涼迅速到達他的胃部,他感覺自己稍微好受一些時,一個約摸四十來歲、胖胖的促銷員出現在他面前。他拍了下額頭,緊接著又拍了下。他說,我拿著空瓶去打碼,我會付款的。胖胖的促銷員顯然不信任他。她說,按原則,超市內部,是不允許吃東西的,特別是吃未付款的東西。孟川看了一眼頭頂上一長溜宣傳紙卡,說,按原則?按什么原則,我都要死了,你難道看不出來么?嘁,胖促銷員不屑一顧。好啊,她說,你趕緊打碼去吧。他不滿地再次盯了,不,應該說是剜了促銷員一眼,轉身朝收款臺的方向走去。當他走到調料區時,不錯,是調料區,他的右手邊是各種各樣的醬油和醋,還有芥茉油,他認出來了,有春節時杜梅買的那種品牌。他伸出食指,在芥茉油瓶蓋上點了一下,在他側臉看向瓶蓋時,發現胖促銷員在后面跟著。

他直接火了。

你什么意思,難道,你以為我會逃款,會把這瓶往這邊,往哪里一扔就走人嗎?我有那么卑鄙無恥么?有那么不值錢么?說著,他把空瓶扔到芥茉油瓶的上方。胖促銷員被他嚇了一跳,后退一步,眼睛卻看著那只空飲料餅,他探身重新撿起那只空瓶,轉身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你不要跟著我,孟川說,你這是在污辱我!污辱我!

你們都在污辱我!

孟川對著駐足在貨柜兩邊,朝他張望的人大聲說。說完,他大踏步走到收款臺,將十塊錢連同空瓶放在收款臺邊上。說,不用找了。說著走出不銹鋼質的付款通道。收款的是個留著莫西干頭的小伙子,穿著齊整的工作服,一件絳紫色的馬夾顯得神采奕奕。

先生,你的錢不夠,還差三塊五毛錢!

小伙子說。

孟川感覺耳朵好像被刺了一下。停住腳,轉過身,發現幾個收款臺邊上排隊等著付款的人和收款員,全部對他側目而視,他感覺更加受到了污辱。他摸了摸襯衣口袋,是空的,又摸了摸西褲口袋,也是空的。短缺的三塊五毛錢讓他的理智迅速恢復,他說,真的太抱歉了,錢不夠了。稍等,我打電話,讓我媳婦來付吧。他又抬頭對排隊的人說,你們先交吧。我先等等。他貼在收款臺一頭站住,掏出手機撥通了杜梅的手機。

喂!喂!是你嗎?

孟川急切地說。

杜梅好長時間沒說話,在他等得重新上火時,杜梅輕聲說,起訴書你收到了吧?

我操你媽的起訴書!

孟川突然瘋了一樣把手機摔在地上,惡狠狠地雙腳輪替踐踏。不顧越圍越多的顧客和商場保安。

操你媽的起訴書!

孟川將臟話一遍遍重復。直到被一個胖大的年輕保安扯著胳膊拖出了超市,到了超市保安室。一個年紀大的保安向年輕保安擺擺手,示意孟川坐下。孟川不坐,孟川松了松領帶,解開袖扣,捋起袖子站在地上,仰頭向著天花板。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要干什么。

在他想像了一萬種杜梅接他電話時的表情時,他臉上露出惡毒的笑。他自認為是個好丈夫,好父親。他干了多半的家務,諸如,早起準備全家的早餐,諸如,輔導孩子功課,這也是個累活、考驗耐心的活。諸如,買菜,買饅頭,女兒的衣服,都是他買。諸如洗車,修車,買水電暖保險——這樣一想,幾乎所有的家務,都是他干的。甚至,在家里,如廁,他都從不站著,家里有兩位女性,都是他愛的人,他不能制造污穢的環境。他有什么可指責的,不就是丟了輛自行車么?一千多塊錢,把他一切光芒全葬送了。他被一千多塊錢埋葬到“不負責任、愚蠢、偽善、沒心肝、虛偽、無恥”等等幾乎一切杜梅想得出的負面詞匯里。他被打入地獄。他相信,他翻不了身了,因為杜梅提出離婚,不是向他,而是直接向法院提出離婚,并且,財產及孩子的扶養問題她竟然考慮得如此細致。

奇恥大辱??!

直到110出警車到了超市保安部,他都沒有從這些冥想中掙脫出來。但是,他一回頭,看到了那個小個子警察。他上前一步,緊緊揪住他的警服領子,就是你,就是你,孟川吼叫起來,你們還我的自行車,還我們家的自行車!

小個子警察吃了一驚,扭頭看著比他稍高大一點的同伴,說,什么自行車,還你們什么自行車。不過,須臾,小個子突然想起來,認出了他。

你丟了自行車,就來超市偷東西?

小個子的話讓孟川火冒三丈,誰偷東西,你他媽的說誰偷東西?我給她們錢了。

壯一點的警察抄起掛在腰上的警棍,年紀老一點的保安走過來掰開孟川的手,有話好好說,沒說你偷東西。

孟川拉住年紀老一點的保安,直到后者坐到椅子上,他倚住椅子后面的墻。孟川要求年紀老一點的保安轉過身看著他。

看著我。

孟川說,你看著我,你看我像是偷東西的人嗎?給你說實話吧,我從來沒有這樣過。從來沒有,我有穩定的工作,收入不高,但也不低,我有車有房,我沒有任何偷東西的理由,我還很孝順,很能干,很——善良,可是,我老婆——要和我離婚,為什么呢?你們知道為什么嗎?

這時候壯一點的警察看了眼小個子警察,是詢問的眼光。年老的保安打了個電話,一會兒,那個送他來保安部的高大的保安過來,老保安掏出三塊五毛錢,說,我替他付了吧。高大的保安沒的伸手接錢,很詫異地看著老保安,又看看孟川和兩個警察。老保安一直伸著手,好像是高大的保安對他的動作不耐煩了,抽出幾張零鈔走了出去。

沒事了,沒事了,老保安說。你們回吧。

兩個警察拿不定主意。老保安說,你們回吧,其實,我認識他。只是,他不認識我了。

兩個警察互相看了一眼,從車里拿出個夾子讓老保安簽了字。離開了。

你認識我?

孟川問。

老保安搖搖頭,不認識。我是看你不是小偷,讓他們回去。

你說,我是個小偷么?

話未說完,孟川流下一臉委屈的淚水。

我媳婦,叫杜梅,多好的一個人,挺正常的。但現在,瘋了,提出離婚了,非要跟我離婚,沒跟我說,跟法院說的,今天,我收到起訴書了。她的理由是感情不和。什么叫感情不和????我們結婚十四年了,一直好好的,怎么會感情不和?

噢,對,這幾天,是感情不和了。她惱了。因為她新買的自行車丟了。噢,對,剛丟自行車時,她沒太惱,她還對我說,說她也有責任,因為沒有及時督促我反鎖上車庫的防盜門,不是外面的電動卷簾門,是對著樓道的防盜門。我記起來了,她是對我說過,讓我鎖門,我沒鎖,因為十四年了,我們結婚十四(年),放在車庫里的東西,從來沒有丟失過。有時候我開出車后,忘記落卷簾門,半天,或者一天開著,但從來沒丟過東西。鎖不鎖都差不多嘛。她突然讓我鎖門,是因為她買了輛用她的話說是很酷很炫的變速車。她趴在網上找了好幾天,最終下定決心選了買的。你知道,女人,特別是杜梅,很麻煩的,從來都拿不定主意,這個便宜,那個結實,還有個搞促銷送呼拉圈。她從來都拿不定主意,還是我給她鼓了鼓勁,我說,看上就買吧,你那舊車,也快騎零散了,她才買了。她買來后騎著出去溜了一圈,她說,一大街人,都盯著她,盯著她的車看。她很興奮,就是這時候,她推著車放進車庫,對我說,孟川,你把防盜門鎖一下吧。

我沒鎖,十四年沒鎖,從來沒丟東西。但第二天,她的車就丟了。是撬開防盜門偷走的。杜梅當然很失望。當時說,唉,丟了就丟了吧,我也不怨你。我一聽不對勁啊,你的車丟了,為什么怨我?她說,不怨你怨誰?我讓你鎖門你不鎖。我說,你怎么不想想天都黑了,你為什么騎著出去?又不是買菜,又不是找朋友,找同事,又不是去上班,天都黑了,小偷全出來了,你騎著自行車出去轉,不被盯上才怪呢?你猜杜梅怎么說,她說,小偷盯上的人多啦,人家怎么沒丟,偏偏我的丟了,就是因為你沒鎖門。

好吧,好吧,怨我吧。我趕緊打門口一側開鎖公司的電話找人換鎖芯,我家防盜門上,一共貼著七張換鎖芯的小廣告,都是公安局備案的,我就順手打了一個。找人來換了兩只鎖芯,他們說,是超B級的,目前,連他們專業的技術,都是打不開的。換完后,我心想,好吧,這次,不會再丟了。小偷不會比公安局備案的開鎖的師傅更專業吧。

我興沖沖地對杜梅說,換鎖芯了。我的意思是,再不會丟東西了。杜梅換下拖鞋,歪在沙發上,半笑不笑,她經常這樣,我習慣了。但,可能,那天,她的表情更甚些。她說,好,亡羊補牢,為時未晚。你終于知錯了。

我說我有什么錯,你從來就不認為自己錯了,從來都是指責別人,從來不想想自己的短處、不好。我一連用了好幾個從來,在說到第六個還是第七個從來時,杜梅的臉色就變了。她站起來,說,從來,好,從來,你從來,就不把家庭財產當回事兒。因為你從來就沒有責任心,從來把家當旅館,家里的財物不是你賺來的,你根本不愛惜,這說明什么,說明你從來沒把這個家放在心上,你從來就沒把我們娘兒倆放心上,你從來就這么不負責任……

杜梅說了多少個從來,我記不清楚了。但最后,她說,好啊,好啊,換了鎖也是好的,為時未晚,為時未晚。好,把舊鑰匙換下來吧。接著,我從鞋櫥抽屜里拿出新鑰匙,遞給她一把。她接過鑰匙,拿眼掃了一下我手里剩余的那幾把。說,不是有裝修鑰匙么?我說,有啊,換鎖的師傅拿走了。

??!

杜梅幾乎要跳起來。

什么幾乎,她真的是跳起來了。我就說,女人從來不理智,小題大做,大驚小怪。她當即尖叫起來,什么?拿走了,你為什么不留下,網上早就說了,央視一個頻道說的,說專業人員根據裝修鑰匙配一把主人鑰匙,幾秒鐘的事兒。你太愚蠢了!

注意,她這是第二次說我愚蠢了。我為了安全,換了鑰匙,她卻說,我太愚蠢了。我問過換鎖的師傅,主人鑰匙啟用后,超B級的鎖芯裝修鑰匙是打不開門的。我這樣告訴她,她卻冷笑了,足足笑了兩分鐘。她說,這你也信?你通過門口上小廣告換鎖芯,本身就是不明智的,竟然還讓人帶走裝修鑰匙,你一定遇到騙子了,小偷,白天為人家換鎖,人五人六,夜晚就出來偷東西,稍微改造下裝修鑰匙,毫不費力地打開人家的車庫門,家門——哎呀,杜梅說到這里叫了一聲,這真是糟了,不是財產的問題,我們的人身安全都成問題了。你想啊,如果我們睡著了,小偷帶著裝修鑰匙打開我們的家門,我們聽不到還好,由著他們折騰一番,愛拿走什么拿走什么,如果我們恰巧醒了,天哪,如果女兒恰巧醒了,天哪!小偷出來行竊,都是帶著兇器的,這就壞了,他們會用刀,天哪!

杜梅連接說了好幾個天哪,接著跑到門口憤恨地看了會兒門鎖,其實,鎖體沒換,只是換了個芯,她是看不到更換的部分的。但她好像看到了,并且看到了小偷在夜晚打開了我們的家門,刺了我的女兒一刀。她將手中的新鑰匙扔出老遠,去你的B級鎖芯吧!

你知道,我一向很(有)耐心的,就是她說我好幾次愚蠢之后,我都沒有太生氣。我對她解釋,任何行業,大部分人,都是有職業道德的,不可能每一個換鎖的師傅都像你想的那樣在夜晚到服務的人家行竊,那樣,會暴露的,這是很嚴重的事兒,沒有人會那樣愚蠢。

杜梅說,好吧,給我說說這個換鎖的號碼,你不要說話,我要打給他。我說了號碼,她用家里的電話按下免提撥通后,變了一種嗓音,說,師傅,我咨詢一下啊,你不要嫌我啰嗦,最近,我們家換了鎖芯,說是超B級的,請問,這種鎖芯安全么,用廢棄的裝修鑰匙能打開么?我聽出來了,接電話的,就是來我家換鎖的師傅。師傅說,一般是打不開的。杜梅說,我聽說,專業的師傅一修改,稍做修改,就可以打開。師傅說,嗯,也許能打開,但是,專業的人員,一般是不去做的。杜梅說,但是,要有特殊的呢,比如說,正好是個小偷?師傅說,那就難說了。不過,換鎖時,一般工作人員是要當著主家的面將裝修鑰匙銷毀的,或者留給主家,不會帶回來的。杜梅聽完后點著頭,像師傅能看到她一樣,噢噢地應著。我心想,這師傅,是不是也猜到了杜梅就是他剛剛服務過的人家呢。但是,應該是沒猜到,要不然,接下來,他不會說“也不允許帶走”。

杜梅道謝之后放下電話,用復雜的眼神看著我。我無話可說。我想,可能,我有點大意,不該讓他帶走裝修鑰匙。所以,我說,好,我打電話,再讓他送回來就是了。杜梅冷笑了幾聲,注意,這也不是她第一次冷笑了,杜梅說,送回來有什么用,人家要有心,早就配好別的鑰匙了。你就是太愚蠢。注意,這是她第三次說我愚蠢了。我很惱火,但是,還強壓著火氣。我感覺我是有點大意了,所以,我壓著火氣,我說,那你說,怎么辦吧?杜梅說,怎么辦?好像不是應該你問我,你讓人拿走裝修鑰匙時,為什么不問我一聲?這時候來問我,有什么用?

我說,那好吧,既然他這樣說,我打110報警吧,相信人民警察會查清的。杜梅再一次冷笑了,如果警察有用,我的車現在該回來了!

說著,她坐在沙發上,倚著靠背,輕蔑地看著我。你從來都是堵著氣說話,杜梅說,你從來沒有動用你的理智想事情,你的理智太幸福了,別人的累得要死要活,你卻游手好閑,吊兒郎當。我不知道這是你有福氣,還是你的理智有福氣。你從來都是在發脾氣,理性的想一下問題不好嗎?你為什么非得跟理性對著干,從來都是使氣一樣的報復問題。這沒有用的,一點用沒有。

杜梅堅起一根食指,對著我,一晃再晃。

我說,我沒理性。你調用你的理性,告訴我,該怎么辦?杜梅說,我不跟你說,你太愚蠢。我已經不知道這是她第幾次說我愚蠢了。我已經忍無可忍了。但她根本無視我的惱怒,繼續說,本來,丟自行車就是你的責任,但你從來沒認過錯,換鎖芯讓人拿走裝修鑰匙,也是你的責任,但你也從來不認錯。無論別人給你分析得多么透徹,你都不認錯。你這種態度,對人對事的態度,極不負責任,既對別人不負責任,更是對自己不負責任,你這是在糟蹋你自己,你知道嗎?

我想趕緊結束這次對話。我就說,我知道了。你說怎么辦,我就怎么辦好啦。你讓我報警我就報警,讓我打消費者投訴熱線我就打熱線,讓我去搶回鑰匙來,我這就去。你說吧。

杜梅冷笑了幾聲,對我說,我不說怎么辦,我再不指望你干什么,我算是看透了。你也應該知道,我們家丟的東西,幾乎都是你丟的。手機,電腦,你都丟過吧,當然,那不是在車庫里丟的,車庫里丟東西,是第一回,但是,很嚴重,你從來沒有防盜意識。你要知道,這不單單是防盜意識的問題,這說明,你沒有社會責任感,不但是對家,對我們娘兒倆不負責任,而是對整個社會,當然,說整個人類也可以,你對一切,都是沒有責任心的。所以,我對你失望透了。我不想再跟你說任何話了。

我感覺快受不了了,我的聲音也提高了,因為我很氣憤。我說,不是我沒責任心,而是你太刻薄,對人太刻薄了,我沒有說錯吧,我想,就算是小偷偷了,罪不至死,當然,你也沒有讓我或者小偷去死。但是,你幾乎全面否定了我,一棍子打死我了。你就當發個慈悲心,寬恕了算了。

不想,我的這幾句讓她更加惱火。她從沙發上站起來,走近我,手指尖幾乎碰到我的鼻子。你瞧瞧你,你還敢跟我提寬恕,提慈悲,什么是真正的慈悲,你想過嗎?我想,你從來沒理性過吧,你從來就不理性,這些需要用理智來闡釋的道理,你不會明白的。我說,那你說說,什么是慈悲。杜梅說,慈悲,就是是非分明,善惡分明,圣人都說了,要以德報德,以直報怨。你連小偷都寬恕了,那做好事的人怎么辦?舍已救人的人怎么辦,偷盜可以寬恕,那我們的社會成個什么社會?那偷盜可以寬恕,是不是強奸也可以寬恕,殺人也可以寬恕,照你的道理,恐怖分子也是無罪的?你就從來不肯理性地想問題。

杜梅不依不饒,圍著我轉了幾圈,她說,社會風氣不好,就是因為你這種人太多了?;煜茞?,是非不分,無論什么時間地點,什么樣的事情,都和稀泥,混混噩噩,眼見風氣一天不如一天,視若無睹,并且從來想不到跟你們的這種昏庸有關系,太可悲了。

我感覺,照這樣下去,再說不了幾句,我就跟流氓、殺人犯無異了。我說,好啦,好啦,先不要說了,想一想,我們吃什么飯吧。我的話讓杜梅更加惱火起來,她說,吃什么飯,你還有心吃飯,分明是沒把這些放在心上,沒把你的人格、理性放在心上。你就想像豬一樣活,對呀,你這種人,只配生活在豬圈里。滿身糞便泥水,臭不可聞。

她竟然說我像豬,這不是污辱是什么。我直接氣死了。我說,豬怎么啦,豬這么臭,你還吃豬肉,你敢說你沒吃過嗎?

杜梅掩著嘴咕咕地笑起來,這次不是冷笑,但比冷笑還令我毛骨悚然。她笑彎了腰,笑完,直起腰,板起臉,說,我說你沒理性,說你是豬,你還是真是豬。怪不得人家說什么你信什么,你從來不用你的腦子。太悲哀了。對了,我不是說你,我是說我自己,我竟然一直都沒有看清,十多年,我竟然同一個豬一般的男人生活在一起。太可悲了。好啦,你不要說啦,我已經明白了,感謝那個修鎖的,感謝那個小偷,要不是他們,我都不知道一起生活的人是個什么東西。好吧,好吧——

杜然重新轉到沙發邊坐下來。

我決定了——

杜梅說,既然你從來不用腦子。好吧,就讓我,替你決定了吧。

杜梅說完一揮手。我竟然如釋重負——現在我納悶,我為什么一直聽她說下去,我為什么不走掉,不出去,或者,到菜市場逛一逛,或者,到大街上溜跶一下。我為什么一直任由她污辱我?我真是笨死了。

孟川接過老保安的一杯水,一飲而盡。

孟川離開超市走上大街,手插進褲帶中,捏著那張起訴書。他想起了被他摔在地上的手機,好像,他同老保安說話時,有個人影進去將破手機,一堆碎塊放在了桌子上。他想杜梅也許聽出他不對勁,接著撥打了他的手機,但是,她不會撥通了。她聽到的,是自動語音,他猜,是“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或者“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不管怎樣,杜梅都不會知道真相的,她不是很聰明么,很理性么,但是,她永遠不會猜到他將手機摔成了碎片。理性有什么用?聰明有什么用?到頭來,也不會知道信號那頭,連不上的,是一堆可笑的碎片。孟川這樣想,很有成就感。像巨大陰謀得逞的人,不由的抬頭挺胸,氣宇軒昂。

善良也罷,慈悲也罷。孟川想,他倒要看看,杜梅要怎么把這場戲演下去,離婚?離婚?

他看了看太陽,他沒有戴手表的習慣,一直是用手機確定時間,現在手機沒了。他的時間只能由著太陽定了。他想,快下班了。所以,他沒回單位。直接步行回了家。當然,按照起訴書上寫的,這是他還可以擁有兩年的家。他還是有點法律常識的,他知道,兩年以后,如果他們不間斷分居,這座房子就不是他的了。還因為,杜梅的財產分割方案比較合理,他應該不會有異議。但是,那時候他還想,他不會離婚的。杜梅就愛弄這些概念性的東西,就像那些什么善良,慈悲,不負責任之類的東西。幼稚得可笑。

他走上樓梯,走到家門口,看到一個干瘦的中年男人正在換他們家的鎖芯。杜梅雙臂抱在胸前倚在門框上和中年男人說著不咸不淡的話。在孟川進門時,中年男人看了他一眼,他感覺,十分不友好。中年男人換得很快,換完,把兩組六個一串的鑰匙和兩組裝修鑰匙交給杜梅,說,好啦,你們家這次可保險了,不對勁的人,是再也進不來啦。中年男人將重音放在不對勁的人上,說著看了孟川一眼。這時候,孟川拿著遙控器剛打開電視,他沒有朝中年男人看,但他知道他看了他一眼,并且,十分不友好。

中年男人走后,杜梅開始做飯。孟川發現她穿了一件碎花的圍裙。一會兒,女兒背著書包回家,孟川關掉電視,習慣性地走進廚房。

你為什么不報警?為什么不打消協電話?你這樣換下來,很吃虧的,相當于花了兩遍錢。孟川感覺這次他用了腦子。并且,有點報復性的得意。

杜梅舉著菜刀嚓嚓將一把芹菜切完轉向他。

你從來都不肯用腦子!

杜梅說,換鎖的師傅都是專業的,你去找他麻煩,他會想方設法,讓你吃大虧的。這樣的人,我是惹不起的。當然,你勇敢,大無畏,你天下無敵。

哎——

孟川退出廚房后,杜梅在廚房中探出上半身。杜梅壓低了聲音說,我們的事兒,別讓孩子知道。這件事兒,你無論如何,也得過過腦子。

自從那次晚飯后,孟川就再也沒踏進過家門。他當時沒有注意,杜梅沒給他家門鑰匙。兩年之后,法院在他缺席的狀態下判了離婚。

陰謀,是個陰謀。

他想,不會再有別的原因了。除了找了別的男人,根本不可能有第二種情況讓杜梅這樣堅決。因為,等他第二天再回去時,門口堆著他的衣物和被褥,還有幾冊破舊的工具書和武俠小說。書中一張寬大的紙條,孟川抽出來,是離他單位很近的一個小區,上面有明確的門牌號和提示,提示他鑰匙和裝修鑰匙都在他藍夾克的口袋里。最后的一行是:放心吧,很安全的,給你換的,是超B級鎖芯。

(責任編輯/劉泉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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