檢察風云:除了小說,你還寫了很多散文,而且我知道你一開始寫的是詩歌,詩歌和散文對你來說意味著什么?
張煒:我一開始寫的是詩歌,到現在也寫。詩在我眼里就是文學的心臟,是品級最高的一種文學形式。如果說文學一層層像個寶塔,那么詩就在寶塔的頂端。中國古代有身份的人都不寫小說,寫詩和散文。后來進入現代,小說里也包含了詩,包含了戲劇,包含了理論,現代小說的邊界無限擴大,包含了許多文體的特質,這才變得高貴起來――首先它具備了詩性。
我一開始寫了大量的詩,不過大多沒有發表。1975年的《詩刊》要發我一首組詩,后來又說“形勢變化很快”,不發了。我始終覺得詩是最高的文學形式,無論現在小說里囊括了多少詩,都要專門地寫出自己的好詩。隨著年齡的增長,對市場這些東西的考慮越來越淡了,不會過分看重了,而是要完成從小確立的一個文學理想。如果現在能寫出一本自己特別滿意的詩,比寫出一個好的長篇、發行上百萬冊的敘事作品都讓我高興。我對自己的詩不滿意,認為應該更好。我不想從翻譯詩的道路往前走,不想從翻譯詩上反射投影過來,而是想創造出相對獨立的詩歌語言,有真正屬于自己的表達。
我常想自己的詩歌要往何處去,覺得一定要從《詩經》、《楚辭》、唐詩宋詞那兒走下去。但是又不能像過去那樣寫律詩寫古風,總得吸收現代營養??磥碓趺春凸诺溥B接,是面臨的一個問題。小說也面臨同樣的問題,總是從國外學習,就不能產生真正杰出的作品。因為所有的文學大師都是植根于自己的傳統,根底一定是深扎在自己土地上的。這些說說容易,要做到很難。
檢察風云:你看不看網絡小說?
張煒:網絡小說沒有看,我們這個年紀時間很緊了,一般是讀古典多,讀當代作品少。當代小說不是不讀,非常好的才讀。因為沒有經過時間的沉淀,有時讀了是浪費時間?,F在眼睛也不好,所以只讀特別需要讀的作品。在記憶里強烈打動過我的作品,會重新再讀?,F在各種傳媒上出現的、書店里擺放的所謂作品,數不勝數,大量的都是垃圾,避之唯恐不及,怎么能讀?時間那么緊,不能做這種事。
有人講,說國外有人做過研究,發現那些通俗小說和經典名著的主題往往是一樣的,也在提倡真、善、美,講崇高和理想,也有這些元素。但是它的形式很通俗,寫得很輕松,讀者也很多――既然這樣,為什么還要寫純文學作品?為什么還要讀經典?無論怎么通俗,它最終的精神訴求、精神向度和經典都是一樣的,那我們為什么還要讀經典?
有人聽了一定難以回答,認為說的有道理。追求純文學,追求文學和思想的含量,講究藝術的密度、語言的密度,這是不是多此一舉?問題就在這里。文化是一個民族借助一套符號系統來記憶和傳播的,這才能不停地擴大容積,延續傳統。這個符號系統簡單一點講就是一個民族所擁有的語言。如果不能從語言上維護,走入一種精確和純粹,上升到藝術的層面,對于文明和文化的意義來講就少得多了。更有一些等而下之的書寫,簡直在肆意破壞這套符號系統。我們這個符號系統建立的過程,是由無數生命花費了無數時間才沉淀積累下來的,從甲骨文到文言文,再到白話文,到今天的數字時代,其演變是有序的、嚴格的。如果聽任網絡上顛三倒四的涂抹,并且任其漫延,一個民族的文明就會走向崩潰。越是惡搞胡來,越是受到追捧。大惡俗即是大英雄。如果是個別現象并不可怕,但大面積呈現這種狀態,那只能說明我們的文明已經真的面臨非??膳碌木车亓?。
這一切也不一定完全要由我們中國人來承擔責任,因為這是整個世界進入消費主義、物質主義才有的現象,全世界都一樣,只是輕重不同而已。國外有的國家有宗教約束,情況會好一些。一個沒有信仰的族群,在文化上和精神上很容易走向末路?,F在還不能說我們的文明已經崩潰了,那樣說問題就大了。但是可以說防止崩潰,說有這樣的危險。一旦文明崩潰了,那就再也沒有標準、沒有是非,倫理垮塌,所有人都不再有安全感,一切問題全都來了,人們將沒法生活。為什么要維護文明?就是為了讓我們每個人有起碼的規則和公平可言,有一點生活的基礎,有起碼的安全感。因為一切都在文明的框架里運轉。所以我們不能認為好好說話是小事情,把話寫好是小事情,而實在是特別重要的事情。
在這個時候所有的作家,包括媒體人,如果能夠認真地把話寫好,非常嚴格地對待語言、對待文字,將是非常有意義的事情。我們常常感嘆,對這個世界的混亂無能為力,可是我們自己筆下的文字早就開始混亂了。我們不知從哪兒做起才好,其實就應該從用好手里的這支筆開始做起。不好好書寫,沒有規范,破壞規范,這些做法有可能是極危險的。如果一個寫作者不愛惜自己的語言,那就根本不要指望他會做出什么好事。
檢察風云:那么你覺得西方現代主義是否也在破壞中國傳統?
張煒:現代派的情況比較復雜一點。我覺得西方現代派文學,中國人還不能那么簡單的模仿?,F代派最初是從基督教國家產生的文學流派,它自有一種與自己的社會文化對應的緊張關系,和我們不一樣。我們簡單地拿過來,文化土壤卻完全不同。我們沒有那種緊張關系,沒有那種宗教,沒有那種文化,它的對應面是完全不一樣的。
托爾斯泰對東正教有大量的質問和反駁,所以當時的教會就把他開除了。羅素寫了篇文章,說為什么不信基督教?,F在有的人認為像托爾斯泰和羅素這樣了不起的人物都反對宗教,就認為他們沒有信仰。這當然錯了,他們有堅定的信仰。他們是從宗教內部,從本質意義上提出自己的質疑,這正是擁有強大信仰的表現。這與一個完全沒有宗教背景的人反對宗教,怎么能是同一回事?我們大部分人壓根就沒有讀懂西方的文學,因為我們沒有信仰,不懂基督教,不可能被那種文化所打動。
現在中國式現代派為什么不行?就因為一個沒有信仰的族群簡單的模仿,畢竟是失之千里的事情。我們怎么“現代”?人家的“現代”是那種文化產生的一種反撥和質疑,是曲折地表達自己的信仰。我們沒有那種文化背景,只好披掛起一塊毛皮。
檢察風云:為什么要創辦萬松浦書院?你是否想以這種方式復興一種儒學傳統?
張煒:書院想傳承中國傳統文化,但還遠遠不夠。因為中國的傳統文化面臨著全球化、面臨著目前的狀態,要怎樣表達和堅持,里面會有許多新問題。這都需要回答和處理。中國的教育問題很大。辦書院就想怎樣回到傳統,用個性教育解決一點問題。讓人回到內心的知性,得到健康的成長。
有很多年輕作家很不錯,他們的作品挺棒的。一些年輕人確實有才華,寫得非常好。有的上了一段學,卻并沒有變得更好。能夠把一些不良教育帶來的負面東西克服掉,這個很難。目前的教育水準就是這樣,回避不了套話。不只是政治套話、社會套話,學術的套話更害人。有時幾年學下來,話說得特別流利特別有才華,細聽卻全是套話。那些詞怎么安排都是有規律的。所以現在所謂的文藝批評、文藝理論,不是表現誰對作品更有見解,更有感悟力,而是套話比賽。一般三四年套話就初步學成了,再學兩三年,套話也就鞏固了。套話是南北通用的。復旦大學、上海大學、山東大學,還有山東師范大學,這幾個高校的朋友私下里談到了這個問題,就想到了建立一個書院,這就是萬松浦書院誕生的起因。萬松浦書院是開展學術活動較多的,每年都有固定的春季講壇,還有其他一些學術活動。我們的所有努力,都在盡力破除掉那些套話。
檢察風云:你對現在的評論系統是不是意見挺大的?
張煒:現在好的評論者當然也很多了,有的評論家非常敏感。但是這不表明我們的中文教育是成功的。開一個會,收上來一摞論文,都差不多。這些話用到這個作品可以,用到其他作品也可以。有的人上了臺很能講,邏輯流暢,但仔細一聽都是詞語的連綴,沒有見解。見解和組織詞匯的能力是兩回事,對作品的感悟力、對作品的見解和判斷,跟組織詞匯的能力關系不大。寫詩也是一樣,有的詩寫生命、寫感覺,寫個人獨有的經驗,但是也有一部分詩人只滿足于詞匯的連綴。
檢察風云:你能向大家推薦幾本書嗎?
張煒:白璧德《文學與美國的大學》、托爾斯泰的《生活之路》、赫爾岑的《往事與隨想》、莫爾的《托爾斯泰傳》。讀了這些書,就明白那些亂七八糟、一摞一摞的出版物都得扔了。我們現在真是進入了一個最浪費的時代。
采訪:河西 編輯:薛華 icexue0321@163.com
本期客座總編輯:
張煒,當代著名作家?,F為山東省作家協會主席,萬松浦書院院長、聊城大學文學院名譽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