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柿柿如意

2014-11-27 16:50草長鷹飛
北京紀事 2014年10期
關鍵詞:柿餅柿樹棗子

草長鷹飛

秋深了,城市向陽的窗臺多了兩物,先是白薯——那是地氣的凝結,后面跟著柿子——山氣的膠聚。

坊間相傳柿有七絕:長壽,多陰,無鳥巢,無蟲蛀,霜葉可玩,嘉賓,落葉肥滑可作書。一株沒有鳥做巢的柿樹,享壽千年,可夠多么寂寞?再沒蟲子相與玩耍,那么大的一盤樹陰空投山間隙地,遠峰崢嶸,與自己都有關,與自己都無關。柿葉經霜變紅,不全紅,一個葉片上黃紅斑雜,黃色潤厚,紅是真紅,像雞血石。說它的葉可以拿過來寫字,落墨,拉不開。

柿子能不能純當作水果看,我一直弄不清楚。如同人們封蘿卜為菜蔬,一棍子打死直接入菜窖等著上鼎鑊的法場。雪夜圍爐,忽然又覺起判罰的輕率,旋了皮,一牙一牙掰著分嚙,蘿卜會不會不高興?心里是否多少都要生點小別扭?

小陽春,當這份兒暖福氣包裹得人們有些厭燥的時候,門外窗臺上,扣著大缸頂上的柿子凍得硬邦邦的。拿進來,洗凈灰土,放涼水里。說著話兒,喝熱茶的工夫,盆里的柿子軟了皮,先咬一個小口,啜盡汁水,叼著皮撕,再咬一口,不硬,帶冰碴兒。耐心足,等著,等柿子全化開,軟軟一泡水兒,一吮一吸,茵茵的涼意灌滿整個兒腔子,由肚腸而頭腦反泛上來,冰清玉潔地浣洗,喝了蜜一般的甜暢。

北京的柿子產在西山北山。對于水果,真講究的吃主兒要吃“樹熟兒”,就是掛在枝間自然成熟的果子。有了那樣一個觀念頂著,那些不太成熟的就下枝兒,為了趕頭一波好行情的果子被人們稱之為“墩熟”。西瓜那類食瓤的植物,生的摘下來,一點轍沒有,蒙著賣。蘋果李子之屬,略有甜意兒也好說。獨有棗和柿子特別。早下樹的棗子不熟,入嘴如嚼木屑,商販便把棗子下熱水焯,以人工促之變紅增加賣相,貌似全紅,味道可就不能兼顧,這是一種小奸詐。北京話管這種加工過售賣的棗子叫焯落棗兒,落讀“lào”音,輕聲。徐世榮老先生所編《北京土語詞典》里選的就是那個“落”字,我覺著用“醪”似乎與加工程序更貼切。從賣焯落棗兒這一件事來看,一方面是這種水果生長的特殊性決定的,成熟期相對集中,等成熟了脆感降低,失水過多減產,影響收入;一方面說,一個地方的人,好也不是都好,一捧好中,總有那么不如意的一些東西摻和著。所以北京人之間的交流,對那些不忒實在又有某些可信度的承諾以及消息,恒有一句譏語:別跟我這兒賣焯落棗兒。

柿子比棗更甚。

下樹的柿子不能直接入口。因它的澀,澀得舌頭拉不開栓。老北京商販吆喝賣柿子,“喝了蜜的大柿子哎……”那一定是在深冬,在下樹的柿子吸足了深秋初冬的陽光之后。有一句歇后語:老太太吃柿子——專揀軟的捏,是真實的生活場景。北京話里,老太太特忙,但凡是與歇后語沾邊兒或關乎非正經交流諧趣話兒的,60%的主角是老太太;其次才輪得上豬八、猴兒、要飯的跟兔兒爺。

柿子下樹,除了日曬一途脫澀之外,還有很多方法。最童真的,是找一塊向陽的沙地埋沙子里,兩三天就能下嘴。最規模的,碼大缸里,澆石灰水,悶上,當然,破口兒的不成。溫水泡也行,得盯著換水??活^兒熥也是一法。這所有的招兒,在北京話里,都叫作“漤”,這個詞,是柿子的專屬。借這個音兒,北京人數落那些四體不勤的人,胳肢窩里夾柿子——獨一種漤(懶)法。

北京城中的柿子樹不多,其不多是指對槐柳而言的??臻g大的地界兒,人們還是樂意種上幾株,比如紫禁城里,武英殿西側沒開放區里的柿樹很多。中山公園西門南手,那一片柿子樹高高大大。動物園挨近熊貓館西的那塊敞地,樹上的柿子喂足了逃籠兒逃網的小鳥兒們。獨門獨戶植柿的人家也不少,比如老舍先生的丹柿小院,以柿名。郭德茂夫子來北京的那一天,一場酒就醉了,相攜著去了丹柿小院。實際上,梅蘭芳、尚小云,以及徐志摩的故居里都有柿樹,只不過我不懂戲,對徐志摩故居的地界模糊,想著不是雜院也是拆了,所以沒敢多言。

北京人庭院植種柿樹,取事事如意之寓意,勞作之余,樂意給自己的生活添些似有若無的小樂趣。

柿子入畫,也是按著這個路數走。傳統的畫法寫意居多,朱筆涂圈兒,上一個下一個?!豆饩w順天府志》中說柿子:柿為赤果實,大者霜后熟,形圓微扁,中有拗,形如蓋。老友崔鐵成先生畫柿的方法獨絕,葉干取寫意一途,果實偏工筆,走兼工帶寫一路,襯之以影壁磚墻一角兒,勾一兩只馬蜂,秋意盎然。更有雪柿子獨創,枝頭柿子未脫,枝杈托雪融融,雪有暖意。

北京的柿子分大小。大者曰蓋柿,“中有拗,形如蓋?!毙≌邿o拗蓋不顯,曰小火柿,山民俗稱牛眼睛柿。后者生食者不多,大都去皮掛之檐下風干,待出霜后捏拍成柿餅出售。

北京有小吃果子干一種,就是將柿餅入水泡化,取其稠漿甜味配之以杏脯酸軟果藕清脆鬻賣于盛夏街頭。北京果脯是延續滿人入關之前糖漬生鮮果品以圖保存之余韻,有一種把很多種果子所制之脯混雜的賣法,曰:雜拌兒。取品種多而便宜,唯柿餅不入雜拌兒,獨售。

曬柿餅過程中掛在柿餅外面的那一層白霜甜度很高,收集起來叫柿霜糖,性涼,食療小兒口瘡、成人咽喉炎有奇效。

好多年前的夏天,路過史家胡同拐道去看一個老朋友,老先生非要留飯,出門兒到胡同中的小鋪去買啤酒。小鋪兒掌柜的嗝逆不止,說不出一句完整話。付了錢往出走,老朋友頓了頓回轉身,對掌柜的說:“去藥鋪買一塊錢柿蒂,泡水喝?!备舷壬剞D家門,喝茶聊天兒,喝酒指地,一頓飯沒完,掌柜的進屋了,搬著一箱啤酒。卻原來,掌柜的這毛病已經有些時日,各大醫院跑,花了不少錢,因老先生多了一句話,普普通通幾瓣柿蒂,好了。

我師傅的老家在易縣,那地多柿。我吃過我師傅母親用柿漿和面烙的餅,還有老太太托人捎進城里的柿子丸子。

一個哥哥的老家在遵化,臨冬日,都要接老岳母進京來住上一段日子。老太太院子里有一株腿粗的柿樹,花磚圍著,樹根培了好高的土,樹干貼土的部位有一處明顯的環狀結疤?!昂跅椊拥??!崩咸性?。

梁實秋的孩子回到北京,特意尋訪了一下父親去國離鄉之前的老宅。在已經變成雜院的故居中,摘了一枚青棗給老父親,換來梁實秋老人在《清華八年》一書中這樣一段酸楚的感慨:“長途攜來仍是青綠,并未褪色,浸在水中數日之后才漸漸干萎。這個棗子現在雖然只是一個普通干皺的紅棗的樣子,卻是我唯一的和我故居之物質上的聯系?!?/p>

可惜那是一枚棗子而不是青柿,如果換成青柿,興許還能多留存些日子,多一天,便多一天溫煦。

楓葉天,黃櫨地,冬煤,駱駝,城門樓子,那一幅大的背景下,有個小院。院有柿樹,一株,一株就夠了。黃蜂,喜鵲,在梢頭,在沒采下的紅柿邊一飛一停,一啄一盼;樹下有主家往出送客,一方手絹里包兩三個柿子,暖手相握,一步一叮嚀,一攙一祝愿……

游子在故鄉面前,就像一條狗。故鄉,是生地,是他生久臥暖了的一塊地方。離開了,那塊暖地不會變涼,在心里,永遠不會。

(編輯·麻雯)

mawen214@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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