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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海邊的北京人

2014-11-27 06:03嘉禾
北京紀事 2014年11期
關鍵詞:沖浪劉家三亞

嘉禾

南海的三亞以其旖旎的熱帶風光和豐盛的海洋物產,吸引著各地的人前來觀光、定居和做生意。除去每年熙來攘往的游客,海島上定居者和生意人中,東北人喜歡買好幾套房子出租,邊做房東邊享受生活;廣東人多做珠寶和餐飲,穿戴吃喝不用求人;北京人比較復雜,有大開大合做地產的,有中規中矩當雇員的,也有人什么都不干,每天就在海邊沖浪曬太陽。我因工作關系在三亞住了幾年,認識了一些在島上生活的北京人,他們各異的生態為小島的人文景觀增添了些許色彩。

業余“阮小七”劉家林

認識劉家林是剛到三亞的那一年。因為要租房子,由一家中介帶著四處踅摸。本來想找一線海景房,中介卻說:要住最好是二線房。一線房離海太近,空氣中鹽分太大,腐蝕家電和家具。另外,每年一到臺風季節,近海樓群里毀屋傷人的事情時有發生,不安全。只要位置好,二線房也能觀海景,而且空氣好,還安全。中介因此帶我們去了魯能地產剛開盤的一個二線房小區,由此認識了劉家林。

劉家林畢業于北京的一所商學院,主攻市場營銷。畢業前大家都忙于投遞求職信,他想到海邊好玩,能釣魚,能敞開了吃海鮮,就自費跑了趟三亞,邊玩邊考察。見島上房地產生意蒸蒸日上,去了幾家地產公司,最后被魯能地產錄用。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已經在魯能干了兩年了。大公司分工細,難免人浮于事,劉家林因此有些閑散。除了節假日能跑海邊釣釣魚,吃海鮮沒他想的那樣可以大快朵頤。平時吃公司食堂,食譜單調,葷菜以豬肉雞肉為主,難得聞到魚腥;好不容易見一次海鮮,用他的話講——“貓看了都要笑話!”

當然,劉家林總有機會犒勞自己。他的工作是房產營銷,主要負責接待各地來三亞的看房團??捶繄F、尤其是用麻袋扛著錢來的炒房團,這些人消費水平高,接待水準自然也高,看到他們,劉家林的嘴都會笑歪了:這是他的饕餮之機,也是讓自己錢包鼓起來的時候。這份興高采烈,大概只有遠在北京的女朋友來看他的時候可比。劉家林平時朋友不多,北京人就更少,他這人又比較吝嗇,每次說要請我吃飯,多半是他帶著看房團的時候。他的腦子來得快,跟人介紹說我是公司特聘的消費文化顧問??捶繄F的人個個有錢,也不在乎我是干什么的,為什么會夾雜在他們的酒桌上。好在我這人配合比較好,在酒桌上給老板們大講黃段子,逗得大家哈哈一樂,說這個消費文化顧問好有文化!觥籌交錯,酒色財氣滿滿,大家吃得很是滿意。在三亞,劉家林經常帶人上大東海的珠江花園大酒店,那里海鮮價格昂貴,但品種齊全,大廚的手藝也了得,地道的粵式料理,在這一帶酒家里算是獨一份的。到珠江花園,有一道菜是劉家林必點的,那就是夜光螺。據他講,這道菜還是餐廳經理向他推薦的。一嘗之下,味道果然美不勝收,夜光螺遂成了劉家林帶團在珠江花園消費的保留菜品。每次一只夜光螺下肚,劉家林臉上就漾起幸福的神情。他如此評價自己:一個骨灰級的老饕。

有好幾次,我跟著劉家林的看房團到外地游山玩水。一次去尖峰嶺,住在山頂的湖心莊園。酒足飯飽后,客人喝茶的喝茶,打麻將的打麻將,我和他在湖中央的木排上月下垂釣。半天下來魚沒釣著一條,蚊子倒是被喂飽了。我們倆有一搭無一搭地聊著,我問他:“內地都是美女做售樓小姐,打的是情色牌;你們倒好,一個個歪瓜裂棗的,還都是一水兒的老爺們兒,唱的是哪出???”

他應道:“大哥你這就有所不知了。美女在三亞是稀缺物資,好不容易從內地跑來一個,本地領導和大老板們一個個哈喇子拉得老長,龍爭虎斗一番后美女就消失了,被藏在哪座金屋里了。所以,三亞的公司就算有售樓小姐,那也都是中下品的。我們這種內地過來的大公司,打的就是品牌和實力,在這樣的公司里,個人算個屁??!地一拿就是上萬畝的,在寸土寸金的三亞,這樣的大手筆誰能做得到?只有上面的大老板了。至于賣房子也不用發愁,大家都在炒房子,房子一天一個價,就是個傻子坐在我這個位子上,也能賣個好價錢。我的任務是幫公司花錢,把這些有錢的大爺們兒伺候高興了就行。只是可惜了我學的專業,在這個房價瘋漲的年代,營銷學有個屁用!不過讓簡歷看起來漂亮點罷了。所以,大哥,吃點喝點,對得起這副下水就行?!?/p>

話音剛落,水面上的魚漂被扯得亂動。劉家林趕緊收竿,邊收邊遛著魚,等魚浮出水面,他的嘴都合不攏了:“媽呀!是個大家伙!趕緊拿抄子?!?/p>

魚弄上來后,在木排上亂蹦,劉家林一手摁住魚,一手去摘魚鉤,“哈,是條大白鯧,估摸有三四斤了?!?/p>

猛地,就聽得一聲慘叫,魚用它那吃小魚的鋒利牙齒狠狠咬了劉家林一口。

第二天用午餐,餐廳將這條烤過的大白鯧端上桌來,大家嘗后一致沖劉家林豎大拇指:從來沒吃過那么香的烤魚。劉家林摸了摸裹著創可貼的手指,苦笑著說:“吃人肉的魚,能不香嗎?”

喜歡登山的總裁

在海邊,不是所有人都喜歡海。羅總就是其中的一個。

羅總是北京一家地產公司三亞分公司的總裁,盡管三個樓盤里有兩個都靠海,除了上工地轉轉,平時他一個人根本就不去海邊。他講話:“海有什么好看的呢?茫茫一片,沒有起伏。沒有風浪時藍汪汪的,跟天一樣;刮大風了海水一片渾濁,好看嗎?看什么呢?有山好看嗎?”

所以,節假日的時候,他經常一個人開車去附近的山,消磨一整天的時間。然后,帶著從果農那里買的水果下山。三亞周邊,只要你叫得上名來的山,他都去爬過。稍遠點的尖峰嶺,他都爬過不止一次了。再遠的五指山,他也帶公司里幾個小年輕去攀登過。

有人不解地問他:“羅總,海邊固然景色單調,但海鮮總是美味啊?!?/p>

他一樂:“我最喜歡炸醬面,頓頓吃都吃不膩,你那海鮮壓根兒打動不了我?!?/p>

但有兩個場合,他是必吃海鮮的。

一是請官員吃飯。他會點一桌的海鮮,哪個貴就點哪個,然后陪著大家一起吃。最后一道主食,他會給自己要一碗炸醬面,皺著眉頭吃下去。他對這種“炸醬面”的評價是:“這哪是什么炸醬面,整個一蠔油拌面!”一頓飯吃下來,他就像是如釋重負:吃得累,吃得不香,還真不如自己做一碗炸醬面吃得可口。每次從北京回三亞,他都帶十幾袋六必居的干黃醬,放進冰箱里,以備不時之需。

其次是我請他吃飯。我因工作關系經常出海,而且是坐釣魚艇出海釣魚。海上釣魚變數很多,某片海域平時鯛魚出沒,而這一天就死活釣不到鯛魚,拉上來的全是海河豚,你才恍然大悟——原來膽小的鯛魚都讓兇猛而又劇毒、往往是成群出動的小河豚給嚇跑了。每次釣上來的魚都很雜,有些魚市面上是根本見不到的。羅總對新鮮東西樂于嘗試,因此能吃我為他做的海鮮。我得到海鮮的渠道還有一條,就是上三亞港后面的小漁村去買。漁民每天弄艘小船去近海捕撈,留一部分自己吃,其余的就近擺個攤,賣給去漁村趕早市的本地人。好些海鮮在市里幾家菜市場都見不到,有的就連本地人都叫不上名來,價格還出奇的便宜。我挑兩樣買回來,照漁民教我的法子一做,羅總還很喜歡吃。一大盤野生海蝦他能咯吱咯吱連皮帶肉吃下去半盤,邊嚼還邊告訴我:連皮吃,補磷還補鈣。

每天早上堅持跑15公里,加上常年的攀登生涯,使得羅總身體健壯,將近50的人身上沒有一絲贅肉。我感覺這個人不僅有副好身板兒,頭腦也是格外清醒。亞龍灣開發完后,三亞還可以開發的就剩下海棠灣了,三亞市政府建立了海棠灣管委會,負責整個地區的開發和管理。我在三亞認識的一個本地朋友跑來找我說,他手頭有塊地,就在海棠灣,多年前一個臺灣老板就跟當地村委會簽了約,以很便宜的價格買下來了;因為缺資金,一直撂著沒動,由他負責照管?,F在這地方要開發,我們可以搭便車,籌集些錢,跟臺灣老板合作開發。我聽后有些心動,跟他去那里實地考察。一看之下,另一個廣東的朋友有些泄氣。一片淡水湖就占了一大半面積,搞房地產是沒戲的。我倒不那么看,我說這里可以搞個南海影視基地,還可以建幾個魚排,旅游加上影視拍攝,大有可為。幾個哥們兒聽了都覺得有道理?;貋砗笪覀兩塘空f,得找個懂行的朋友看看,測算一下需要多少資金。我就想到了羅總。

我把想法跟羅總一說,他答應過去看看。

等他到了那兒,一看就說:沒戲。

他指著幾公里外熱火朝天的工地說:“看到了嗎?離得那么近,其他后續項目一上,這里很快就會被征用?!?/p>

那個本地朋友說:“這不大可能,那個臺灣老板在上頭有關系,三亞市都弄不動他的?!?/p>

“通著天都沒戲!”羅總說,“你想想,三亞市的一個市委常委當管委會主任,還兼著海棠灣鎮的鎮長,那是鐵了心要把這兒都利用完的。他可以說你當初跟村委會簽的協議都是無效的,是不合法的?!?/p>

我們聽了也很泄氣。但事情正如羅總預料的那樣發展著。沒多久,那個本地朋友告訴我,那塊地被市里拿走了。

后來,好長一段時間沒有羅總的消息。我給他打了個電話。他說他在休年假,在一個登山訓練營地練習,準備一個月后去登海拔7000米的希夏邦馬峰。

賺大錢的陳律師

陳律師是北京市一家規模不大的律師事務所的合伙人,還身兼北京某房地產公司的法律顧問,負責該公司在三亞業務的法律事務。他因此常來三亞,我通過一個朋友的關系而認識了他。

陳律師家在房山的一個山村里,所以他身上還保留著農民的淳樸,說起自己來都是直來直去的。

“你看,我沒上過學,當兵出身,”他說,“后來通過自學考了本子,干上了律師這一行。我算是苦出身,知道想掙錢就得勤快能吃苦。家里有老娘、弟弟、妹妹一大幫,自己還有個孩子,就我一個人能掙錢。去年我掏錢給我媽蓋了房子。我自己家里好幾年前就蓋了個院子,好幾百平米,門前一大塊空地還能種種菜什么的。明年要送兒子出國讀大學,沒有個一兩百萬是打不住的。這個錢,我都已經攢下了?!闭f起這些,他臉上洋溢著自豪的神情。

給那家房地產公司做法律顧問能給他所在的事務所每年帶來200萬的業務,然而正如他說的,“錢要都那么好掙,還要我們這些律師干什么呢?”為此,他一年里要跑三亞幾十趟,有時為簽一份文件,北京到三亞兩天一個來回,這期間他得去??诖胩?,跟三亞地塊的省主管單位談,陪單位領導吃一頓飯;第二天回三亞跟國土局有關官員吃個午飯;下午跟三亞地塊的產權單位簽署法律文件;晚飯跟該單位領導,還有市司法局官員一起吃。午夜時分,房地產公司的車把他拉到三亞鳳凰機場,由司機扶著進機場安檢。飛機上,一陣陣氣流吹得機身上下顛簸,陳律師趴在洗手間里,連膽汁都吐出來了,邊吐邊罵:“這幫王八蛋,就知道灌酒!”

大多數時候,一份協議的簽署是場持久戰,雙方都在為自己爭取最大利益,談不攏是經常的。這時候,陳律師就得要有在三亞長待的準備。公司在一幢別墅里專門為他留了間房,還特地聘了個廚子給他做飯。晚飯他不想在家里吃,就打電話給我,拉我出去跟公司里幾個部門經理一起上街喝酒。那些年輕的經理們吃遍了附近幾條街的館子,一致向陳律師推薦一道菜:坡馬。起先他不懂什么坡馬,他們對他解釋說:四條腿的,跑起來飛快,尾巴長長的。他還是不懂:海島上也產馬?到了那家酒館,伙計端來一盤油炸坡馬,嚇了他一跳:就算是被炸酥了,這些家伙還一個個齜牙咧嘴、高舉著前爪。他用筷子給我夾了一條,我一看就樂了:這不是蜥蜴嘛。三亞的山坡上滿是這家伙,就是在市區里還經常出沒。見眾人咯吱咯吱嚼的滿嘴油,他還是很狐疑:這東西能吃嗎?經理們告訴他:香極了,還是大補的呢。

“浪里白條”老X

老X是我在海邊認識的。他歲數跟我差不多,我到現在還是不知道他姓什么,只知道他是個北京人。我從來不主動問人家姓氏,對方不說,我就不打聽。所以,X沒對我說,我就用字母來指稱他。

我認識他的那個地方在大東海的盡里頭,那片海域水流湍急,經常能見到一個個的漩渦,所以那里很少有游人。那次我從俄羅斯美女云集的沙灘上一路遛達過來,就見遠處一個人在沖浪。三亞的海里很少見到沖浪者,比較多見的是在淺海里亂刨的游客,這就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來。我在岸上蹲了半天,看他姿勢嫻熟地在水面來回滑行。我這才發現,原來沖浪不僅充滿了力量美,而且還顯得非常優雅。這得歸功于那里的浪頭不大,否則,一排滔天大浪襲來,每塊肌肉都得緊繃著,那動作跟優雅就不沾邊了。

他朝岸邊滑來,最后就夾著滑板走上岸。一看之下我暗自叫好:嗬,黝黑的身上該有的肌肉全有了!

他朝我看了一眼,沒說話,從沙灘上的一個旅行袋里掏出煙,坐在地上有滋有味地抽起來。

我也沒有想搭訕的意思,顧自抽著煙,瞇縫著眼,看浪花上飛掠而過的海鷗。

他掐滅煙頭,開腔道:“北京來的?”

一口純正的京腔。

我有些不解:“你怎么知道?”

他臉上有了些笑意,“走南闖北那么多年,看還看不出來?”

我有些訕訕的。照他的意思,我在閱人方面還欠點火候。

他大概怕我不好意思,就補充道:“做了20多年的生意,什么人都接觸,對人的了解就多一些?!?/p>

我問他,“生意不忙嗎?怎么還有時間來沖浪?!?/p>

我在三亞認識的生意人里,除了像羅總那樣還有自己的愛好,幾乎都忙得沒有任何閑暇時間從事體育運動。

他說:“收攤兒了,生意不做了。錢夠花就行了。剩下的時間就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了?!?/p>

我內心有些觸動。這樣的人,我在這里還是頭一次遇到。激流勇退,見好就收,說說容易,但很少有人做得到。這年頭,人的欲望無止境,生意好做,要人收手簡直就跟奪人錢財一樣。

“為什么來三亞沖浪呢?”我問他。我雖不懂沖浪,但在電視和電影里看到過,多少知道點皮毛:海浪太小是沖不起來的。

他說,以前一直在??跊_浪,那里的浪高比較適合。但這幾天刮臺風,瓊州海峽都封航了,只好來三亞意思一下。如果不是臺風,三亞都不值得來。

以后我再也沒見到過他。也許,要等一年后,下一個臺風過來的時候?

(編輯·宋國強)

feimi2002@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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