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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平伯早年的《中國小說史講授綱要》

2014-12-11 05:37··
明清小說研究 2014年3期
關鍵詞:小說史方士俞平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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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平伯早年的《中國小說史講授綱要》

·周興陸·

俞平伯是研究中國古代文學的著名學者。他早年在北京大學等校講授中國小說,編撰過一部講義《中國小說史講授綱要》,至今還塵封于北京大學圖書館,不為學界所知。本文通過與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相對照,簡略介紹這部《綱要》的內容,梳理俞平伯對于古代小說特別是文言小說的基本認識,并整理《綱要》全文,附錄于后,供讀者參考。

俞平伯 小說史講義 魯迅

俞平伯是現代文學史上的著名作家,也是重要的古典文學研究者,研治詩詞之外,尤以“紅學”聞名。其實,俞平伯不僅研究“紅學”,還長期在高校講授中國小說,并編撰過《中國小說史講授綱要》(簡稱《講授綱要》)。然今天已很少有人知道這部《講授綱要》了,《俞平伯全集》十卷(花山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也未收錄,故而還有介紹的必要。

俞平伯1922年去美國考察教育回國后,次年6月受聘為上海大學中文系教授,講授中國小說。當年8月5日,他曾致信周作人,說:“此項科目材料之搜集頗覺麻煩,不知先生有何意見否?魯迅先生所編之《中國小說史講義》,不知能見賜一份否?”(《俞平伯全集》第九卷第204頁,花山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后文引俞平伯書信,均據此書。)9月2日又去信說:“《小說史講義》在魯迅先生處假得一冊,覺得條理很好?!濒斞?920年應北京大學的邀請開設中國小說史課程,篳路藍縷,編纂了一部《小說史講義》,既是古代小說之現代研究的開山之作,也是傳統文學在現代教育史上的一件大事。俞平伯初授小說,就參考了魯迅的這部講義。1925年秋,俞平伯到燕京大學任教,繼續講授中國小說等課程。此前他讀過不少古典小說名著,1925年標點出版了《三俠五義》,1927年撰寫并發表《談中國小說》等論文,算是對中國小說有所研究,但講授小說似乎還覺得頗為費力,1927年9月28日他給周作人寫信,想了解劉半農在敦煌發現的佛經俗文的大概,因為“講小說到此甚模糊至不便”;1928年7月20日致周作人信,還希望能在燕京大學教詩而不教小說,“自己覺得雖同樣的教不好,而于興味上則詩較長耳”。在9月5日的信里又抱怨說:“小說一項本非素習,只因曾做了一部胡說的《紅樓夢辨》,弄得成了專家的模樣,豈不哀哉!”

但中國小說,他還是一直講授下去的。1929年后,俞平伯任教于清華大學,講授《清真詞》和戲曲、小說,同時在北大兼課,講詩詞,也講中國小說。至今北京大學圖書館古籍部還庋藏著俞平伯早年的《中國小說史講授綱要》鉛印本,書衣鈐“張公量印”,署“一九三三年”。1933年,張公量是北京大學史學系二年級學生,與著名學者鄧廣銘是同班同學。此講稿應該是1930年前后的一二年里俞平伯在北京大學授小說史課時撰寫的講授提綱。

這部《講授綱要》,書口印“中國小說史”五字,單黑魚尾,版心下印“北京大學”四字。內容僅10頁半,分為上、下兩個學期,僅僅是一個提綱,后附錄了俞平伯的論文《談中國小說》、《長恨歌及長恨歌傳的傳疑》、《在敦煌發見的俗文學》、《茸芷繚衡室隨筆》,并與著名目錄學家、時為北京大學教授的倫明編述的《清代史學書錄》合訂在一起。

俞平伯編撰《講授綱要》時參考了魯迅的研究成果,其中提到了魯迅的《史略》(即《中國小說史略》,以下簡稱《史略》)和《唐宋傳奇集》?,F對照魯迅的《史略》,對《講授綱要》略作介紹。

《講授綱要》的上學期除了開頭的“總論”外,列七個專題講授“文言部分”,即文言小說;下學期列六個專題講授白話小說。

開頭的“總論”分三節:(1)“小說名稱之解釋”,包括文學史上廣義的所謂小說、宋人狹義的小說,以及今日的文學的、通俗的小說;(2)種類及其流變;(3)批評,包括結構、人物描寫、題材。據此提綱可知其內容同于俞平伯的《談中國小說》,所以括號里注“另有講義”。

“文言部分”的第一個專題是“神話”,俞平伯泛論神話的性質是“古代文學之綜合”,而中國之特情是“神話不發達,不完美”,古代僅存之書《楚辭》和《山海經》記載較可靠者。這些內容與魯迅《史略》之第二篇《神話與傳說》大同小異。俞平伯論神話而有所發展的是,指出了“古代主要迷信之大概分布”,在于中國本部殷周的祖先崇拜、南方楚吳越的巫鬼和東方燕齊的方士仙。關于神話不發達的原因,魯迅《史略》概括為三點:

一者華土之民,先居黃河流域,頗乏天惠,其生也勤,故重實際而黜玄想,不更能集古傳以成大文。二者孔子出,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等實用為教,不欲言鬼神,太古荒唐之說,俱為儒者所不道,故其后不特無所光大,而又有散亡。然詳案之,其故殆尤在神鬼之不別。

然而俞平伯似不同意魯迅的解釋,在《講授綱要》中列出一條“《史略》所列舉三說之批評—魯迅之意如何”,并詳細地給予四點解釋:

解釋一:巫及方士皆與小說有關涉,戰國以前之神話皆巫書,秦漢之小說皆方士所造。祖先崇拜為中國迷信之主干,且為中國所特有,寂(當為“極”)不適于小說之創造。解釋二(與西洋比較):凡巨著須有系統之想象。中國只有零碎之迷信心,而無系統的宗教心。解釋三(與西洋比較):中國古代只有家庭生活,而無社會生活,與希臘不同。解釋四:古史缺頁甚多,所有經籍已非文化之原始。民間之神話未必流傳于后。

平心而論,俞平伯的解釋第一、第二點似乎有些道理,但尚不足以推翻魯迅的解釋。

關于漢代小說,俞平伯的《講授綱要》分為兩個專題“真的漢人小說”和“依托的漢人小說”。前者所述內容近似于魯迅《史略》第三篇《〈漢書·藝文志〉所載小說》,然也有所引申。俞平伯批評《漢書·藝文志》初見“小說家”之名,“但其論述無稽,如所謂‘稗官’,古無此制,而分類又無標準,如雜家、小說家,古代學人未必以此名家耶!”《漢書·藝文志》的“小說家”一名對后代產生了不良的影響?!昂蟠芳艺撌?,悉祖此書,‘小說’一類常與子部雜家、史部雜傳相出入,究不得文藝之旨歸”。這些小說有目無書,久已不存,俞平伯概括其性質(1)是“往往不含故事意味,此與后世小說截然不同”,(2)是“多方士所造,表現神仙的迷信”。他從兩個方面闡述這些古代“小說”的成分:“宗教的,上古為巫,所表現的為神話,戰國以來方士代興而巫風未沫,所表現的為《漢志》所錄小說”;“社會的,俳優之興,較后于巫,記載之可考者在春秋戰國時,至秦漢不改,所表現的為俳優小說”。如《魏志·王粲傳》注引《魏略》“臨淄侯植誦俳優小說數千言”。俞平伯的《講授綱要》“依托的漢人小說”近似于魯迅《史略》的第四篇“今所見漢人小說”,魯迅是根據作者歸屬(或歸于東方朔,或歸于班固)而依次敘述的,俞平伯則將六朝人的依托分為“志怪近乎子,如《神異》、《十洲》、《洞冥》之屬,被依托之人為博聞者或方士”;“雜記近乎史,如《漢武故事》、《西京雜記》之屬,被依托之人為歷史家”。這種分類方法,對于我們考察流傳至今的所謂“漢人小說”,還是有參考價值的。

關于六朝小說,魯迅將“鬼神志怪書”和《世說新語》之類分開來談,這一點也啟發了俞平伯。他的《講授綱要》分為“六朝的志怪小說”和“六朝的人情小說”,顯然與魯迅的分類有對應關系,且“人情小說”就是取自《史略》。俞平伯說,六朝小說直承兩漢,溯源這兩派小說,其志怪一派接漢之方士小說,其人情一派接漢之俳優小說。關于六朝志怪小說盛行的原因,魯迅從巫風、佛學等社會文化角度給予解釋,此點為俞平伯所接受。所不同的是,俞平伯比較中印文化思想的差異說:

中國固有之迷信為現世享樂的,肯定一切;而印度則為苦行的,否定一切,實最相反。在民俗及藝文上只保留其合于中國風的迷信,如“輪回”相當于古代之“物化”,“因果報應”相當于所謂“積善余慶”之言,若“無余涅槃”,則為人所不道。

俞平伯分析六朝志怪小說的文章風格,“前期如張華《博物》、干寶《搜神》,文詞簡質,猶存兩漢遺風;后期如吳均之《續齊諧》、蕭綺之《錄拾遺》,已鋪張繁縟,漸開唐代傳奇之風”。與漢代相比,漢人小說多無故事,六朝志怪“漸多故事意味”;漢人小說多受巫風、神仙影響,六朝小說“思想習俗受佛氏影響”。相同之處在于:(1)文詞比較簡質。(2)以靈怪為主,煙粉次之。(3)缺乏想象之描寫結構,以記實的態度來志怪。很顯然,魯迅關于六朝志怪小說的一個著名論斷“亦非有意為小說,蓋當時以為幽明雖殊途,而人鬼乃皆實有”云云,對俞平伯具有明顯的影響。

俞平伯將六朝時《笑林》、《語林》、《郭子》、《世說新語》等概括為“六朝的人情小說”,其產生的歷史原因在于“古代的俳優風尚,相沿不廢”,子史著述中寓言、異聞的影響,社會背景則是“東漢至六朝,人倫品鑒風氣之盛”。東漢與六朝的人倫品鑒不同之處在于“東漢之清流為儒生,其品目為道德的、價值的;六朝之清流為名士,其品目為門第的、趣味的,與文藝的關涉較為密切”。

第六個專題“唐之傳奇文”,是俞平伯《講授綱要》的一個精彩點,可能得益于讀到了當時新刊的鄭振鐸編《中國短篇小說集》、魯迅編《唐宋傳奇集》。他先解釋“傳奇”一名在小說和戲劇中的運用,“雖用法不同而意則一”。傳奇的特色在于“喜幻想,多文采”,這一概括系直接來源于魯迅《史略》第八篇《唐之傳奇文(上)》“大歸則究在文采與意想”的判斷。傳奇的內容,“自神怪、滑稽以外,加入戀愛,且以戀愛為主,以神怪、滑稽為穿插資料”,這是符合唐人傳奇之實際的。關于唐代傳奇,魯迅曾精辟地指出“時則始有意為小說”,但對于其興盛的原因并沒有著墨論述,這一點恰恰是俞平伯《講授綱要》著力所在。他給予三方面的解釋:

(甲)與當代文學思潮之關系。某一文體之變每隨其時代之風尚而變。自六朝迄晚唐,駢儷通行。雖唐之中葉有韓、柳之古文運動,而當時實為異軍。齊、梁后,開、天前,為駢文之極盛時期,小說自不能不受其影響。(乙)與社會之關系。唐以前中國文化可分南北兩支,至唐而合。唯隋唐上承魏周,直接也;隋并陳其上承漢魏,間接也。南之風流、北之荒野,合為唐之浪漫。故其小說寫男女之間,灑脫放誕,大變六朝風氣矣。(丙)與作者之關系。上述兩點不如此點尤為扼要。古代小說家不外兩種:(1)方士教徒,或方士教徒化之文人。(2)史家。唐代小說家亦有兩種:(1)才子,(2)史家。才子始為小說界上主角,是為傳奇文興起之直接原因,亦為傳奇與志怪之主要區別。

這樣的概括,僅僅是“綱要”,尚顯得籠統,但傳奇受駢文的影響、才子為小說界上主角這兩點,今天的研究者已經多有共識。至于“南之風流、北之荒野,合為唐之浪漫”的判斷,后人還較少用于傳奇研究,一般多是唐詩學者從南北氣質相取長補短的角度來立論的。因為唐代小說家的主體是才子和史家,于是派別可以分為“才子派”和“史家派”,前者最著名的如張文成之《游仙窟》、元稹之《鶯鶯傳》,后者如沈既濟之《盧生》、陳鴻之《長恨歌》,從數量上看,前者占十之八九,后者僅十之一二而已。關于唐代傳奇的發展,俞平伯將它分為三個時期,唐初雖鋪敘漸多而尚近志怪,存者如《古鏡記》、《白猿傳》;武后時文詞華縟駢偶,寫性欲露骨,存者如《游仙窟》;開元、天寶以后,文詞較雅正清純,各體俱備。

宋代的志怪傳奇,“體固不廢而精神已非”,不足以與唐人并論。俞平伯究其原因:(1)多道學氣,態度嚴冷。(2)多考據氣,失之拘泥。(3)文詞平實,既失志怪之簡古,又無傳奇之麗縟。這三點是在魯迅《史略》所論的基礎上概括出來的,用語如態度“嚴冷”、文詞“平實”等,均因襲魯迅。相異者在于俞平伯指出了宋人傳奇的一個特有現象并給予解釋:

傳奇十之八九均述古事,非特不自敘生平,且回避當代事跡,推其原因有二。(一)宋儒謹飭,異于唐士之狂妄。(二)其時白話小說漸盛,當時流行故事之表現,舍此而就彼,猶之元曲敘當時故事,清傳奇多述古記,而亂彈以盛。

《講授綱要》之下學期分六個專題講述白話小說:“印度佛典的影響”、“敦煌發見的小說”、“宋之說話及話本”三個部分的內容相當于俞平伯的《小說隨筆》(發表于《東方雜志》1932年第29卷第27期);“今日所見較重要之話本”僅是列舉書目;“《水滸》”和“《三國志演義》”兩個專題的內容,與俞平伯《論〈水滸傳〉七十回古本之有無》(發表于《小說月報》1928年第19卷第4號)、《〈三國志演義〉與毛氏父子》(發表于1930年5月19日《駱駝草》周刊)大體相同。茲不贅述。

概括來說,俞平伯的《講授綱要》至少有這樣幾個方面的特點:1、聯系社會歷史、思想文化背景來闡述小說體制的發生和變遷。2、注重對于小說的文學性的分析,揭示各代小說體制的獨特性。3、依據進化論思想解釋小說體制的發展變化,是體制“代興”而非“革命”。他說:“文學之分化雖屬代興卻非革命。如六朝有志怪、語林兩派,唐創傳奇新體而仍有志怪、語林。宋有新體白話小說,而文言之作依然繁多。其他文體亦然?!?/p>

《中國小說史講授綱要》是俞平伯著述之一,應該收入《俞平伯全集》。對其發掘,有助于我們更深入地認識俞平伯對于中國小說的研究,對于我們梳理《中國小說史》的教學史,了解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的學術影響,具有重要的意義。

附錄:《中國小說史講授綱要》(俞平伯撰)

(上學期)

甲、總論(另有講義)

(一)小說名稱之解釋:

1、文學史上的:廣義(漢人所謂小說);狹義(宋人所謂小說)。

2、今日所謂小說:文學的、通俗的。

3、文學小說的涵義

(二)種類及其流變(附表)

(三)批評(分文言、白話兩部分):1、結構,2、人物描寫,3、題材。

乙、文言部分

(一)神話

1、性質的泛論——古代文化之綜合。

2、中國之特情——神話不發達,不完美,古代僅存之書較可靠者為——《楚辭》(《天問》、《九歌》、《招魂》、《大招》)(巫歌);《山海經》(巫書)。

3、古代主要迷信之大概分布:中(中國本部,殷周)祖先崇拜;南(楚、吳、越)巫鬼;東(燕、齊)方士、仙。

4、神話不發達之原因:

a、《史略》所列舉三說之批評—魯迅之意如何;

b、解釋一(準(3)立論):巫及方士皆與小說有關涉,戰國以前之神話皆巫書,秦漢之小說皆方士所造。祖先崇拜為中國迷信之主干,且為中國所特有,寂(極)不適于小說之創造。

c、解釋二(與西洋比較):凡巨著須有系統之想象。中國只有零碎之迷信心,而無系統的宗教心。

d、解釋三(與西洋比較):中國古代只有家庭生活,而無社會生活,與希臘不同。

e、解釋四:古史缺頁甚多,所有經籍已非文化之原始。民間之神話未必流傳于后。

(二)真的漢人小說

1、《漢書·藝文志》初見“小說家”之名,但其論述無稽,如所謂稗官,古無此制,而分類又無標準,如雜家、小說家,古代學人未必以此名家耶!后代史家論述,悉祖此書,“小說”一類常與子部雜家、史部雜傳相出入,究不得文藝之旨歸。

2、其目雖見《漢志》,書均已佚失,性質之約略可考者如左。a、往往不含故事意味,此與后世小說截然不同。b、多方士所造,表現神仙的迷信,分三種。

甲、依托古人,如《伊尹》、《鬻子》、《師曠》、《務成》、《宋子》、《天乙》、《黃帝》,皆古之道家,為方士造作之證。

乙、記述左事,其中以《虞初周說》為最巨,千三百八十篇中占有九百四十三,是為中國最先之小說家(莊子謂《齊諧》乃寓言耳)。據《漢書·郊祀志》,虞初固方士也。

丙、方術、心術、未央術、封禪、方說,皆神仙家言。

3、泛論古代小說之成分:

a、宗教的,上古為巫,所表現的為神話,戰國以來方士代興而巫風未沫,所表現的為《漢志》所錄小說。

b、社會的,俳優之興,較后于巫,記載之可考者在春秋戰國時,至秦漢不改。所表現的為俳優小說——《魏志·王粲傳》注引《魏略》“臨淄侯植誦俳優小說數千言”。

(三)依托的漢人小說

1、六朝人依托的:

a、志怪近乎子,如《神異》、《十洲》、《洞冥》之屬,被依托之人為博聞者或方士。

b、雜記近乎史,如《漢武故事》、《西京雜記》之屬,被依托之人為歷史家。

2、唐以后人依托的——頗有傳奇文風致,如《飛燕外傳》、《雜事秘辛》。

3、書籍:《漢武故事》(《古今說海本》);《漢武內傳》、《十洲記》、《神異經》、《洞冥記》、《飛燕外傳》(均《龍威秘書》本);《西京雜記》、《雜事秘辛》(均《津逮秘書》本)。

4、西王母故事之轉變(另表)

(四)六朝的志怪小說

1、泛論:六朝小說直承兩漢,其志怪一派接漢之方士小說,其人情一派接漢之俳優小說。

2、社會上的宗教背景——巫、方士、佛之綜合。

a、巫風漢末大盛,稱五斗米道,至六朝為天師道;神仙迷信六朝亦盛,扇以玄風,其勢愈張,是為南朝之初期狀況。后期天師道漸衰。

b、北朝以西北民族之侵入攜其固有之迷信而來,佛說大盛,漸風被全國焉。

c、并合之狀況。中國固有之迷信為現世享樂的,肯定一切而印度則為苦行的,否定一切,實最相反。在民俗及藝文上只保留其合于中國風的迷信,如輪回相當于古代之物化,因果報應相當于所謂積善余慶之言,若“無余涅槃”,則為人所不道。

3、文章的風格:

a、分前后兩期,前期如張華《博物》、干寶《搜神》,文詞簡質,猶存兩漢遺風。后期如吳均之《續齊諧》、蕭綺之《錄拾遺》,已鋪張繁縟,漸開唐代傳奇之風。唯觀其大概,則有所謂六朝小說。

b、與漢以前相異之點:(1)漸多故事意味。(2)思想習俗上受佛氏影響。

c、相同之點:(1)文詞比較簡質。(2)以靈怪為主,煙粉次之。(3)缺乏想象之描寫結構,以記實的態度來志怪。

4、書籍(大都見于《廣記》中,舉其較著者):《博物志》十卷(《子書百家》);《搜神記》二十卷(《子書百家》、《津逮秘書》、《龍威秘書》);《搜神后記》十卷(同上);《異苑》十卷(《津逮秘書》、《學津討原》);《幽明錄》三十卷,今輯存一卷(《琳瑯秘室叢書》);《齊諧記》七卷,今輯存一卷(《玉函山房輯佚書》);《續齊諧記》一卷(《四庫全書》);《拾遺記》十卷(《子書百家》)。

(五)六朝的人情小說

1、歷史的關系:a、古代的俳優風尚,相沿不廢。b、子中之寓言實近于今之文學的小說;史中之異聞實近于今之通俗的小說。

2、社會的背景:a、東漢至六朝,人倫品鑒風氣之盛。b、不同之點:東漢之清流為儒生,其品目為道德的價值的;六朝之清流為名士,其品目為門第的趣味的,與文藝的關涉較為密切。

3、發展之傾向與重要之書:a、此派本上承古之俳優,故先有《笑林》(漢魏間),后漸推廣于一切,而有《語林》、《世說》(東晉)。b、《笑林》三卷,存一卷;《語林》十卷,存二卷;《郭子》三卷,存一卷(均《玉函山房輯佚書》本)?!妒勒f新語》十卷(湖北官書局本六卷,《四部叢刊》本三卷,而分上下)。

(六)唐之傳奇文

1、傳奇之名稱——雖用法不同而意則一。a、小說(本義):專名(唐裴铏作《傳奇》六卷);通名(今所謂傳奇小說);白話小說之一部(宋之銀字兒)。b、戲劇(引申義):諸宮調(宋金),北曲(元),南曲(明清)。

2、文章之特色與其解釋:

a、特色所在——喜幻想,多文采。自神怪、滑稽以外,加入戀愛,且以戀愛為主,以神怪、滑稽為穿插資料。

b、解釋凡三——

甲、與當代文學思潮之關系。某一文體之變每隨其時代之風尚而變。自六朝迄晚唐駢儷通行,雖唐之中葉有韓、柳之古文運動,而當時實為異軍。齊梁后、開天前,為駢文之極盛時期,小說自不能不受其影響。

乙、與社會之關系。唐以前中國文化可分南北兩支,至唐而合。唯隋唐上承魏周,直接也;隋并陳其上承漢魏,間接也。南之風流、北之荒野,合為唐之浪漫。故其小說寫男女之間,灑脫放誕,大變六朝風氣矣。

丙、與作者之關系。上述兩點不如此點尤為扼要。古代小說家不外兩種:(1)方士教徒,或方士教徒化之文人。(2)史家。唐代小說家亦有兩種:才子、史家。才子始為小說界上主角,是為傳奇文興起之直接原因,亦為傳奇與志怪之主要區別。

3、派別:a、才子派:最著名者如張文成之《游仙窟》、元稹之《鶯鶯傳》,唐之傳奇屬此派者十之八九。b、史家派:如沈既濟之《盧生》、陳鴻之《長恨歌傳》,屬此派者十之一二而已。

4、時期:a、唐初:雖鋪敘漸多而尚近志怪,存者如《古鏡記》、《白猿傳》。

b、武后時:文詞華縟駢偶,寫性欲露骨,存者如《游仙窟》。疑此派著作尚多,或遭時禁以致寂寥。如《游仙窟》不流入日本,亦早亡佚矣。

c、開、天以后:文詞較雅正清純,各體俱備。今所存錄,皆此時期所作也。

5、略論數種重要著作。a、《游仙窟》與《鶯鶯傳》;b、《長恨歌傳》(另有文);c、《周秦行紀》;d、《酉陽雜俎》(唐之志怪)。

6、書籍:古之叢集,如《太平廣記》有《雜傳記》八卷,《古今說?!?、《龍威秘書》、《唐人說薈》、《顧氏文房小說》等,搜羅較備。新刊單行本,如鄭振鐸之《中國短篇小說集》、魯迅之《唐宋傳奇集》,??陛^精。

(七)宋之志怪與傳奇

1、說文學之分化雖屬代興卻非革命。如六朝有志怪、語林兩派,唐創傳奇新體而仍有志怪、語林。宋有新體白話小說,而文言之作依然繁多。其他文體亦然。

2、唐之名士風歇,宋代儒學興起。志怪傳奇體固不廢,而精神已非,漸不為世所重。a、多道學氣,態度嚴冷。b、多考據氣,失之拘泥。c、文詞平實,既失志怪之簡古,又無傳奇之麗縟。d、傳奇十之八九均述古事,非特不自敘生平,且回避當代事跡,推其原因有二。

(1)宋儒謹飭,異于唐士之狂妄。

(2)其時白話小說漸盛,當時流行故事之表現,舍此而就彼,猶之元曲敘當時故事,清傳奇多述古記,而亂彈以盛。

3、書籍:《太平廣記》(明許自昌刻大字本,清黃晟刻袖珍本);《青瑣高議》(董康刻本);《稽神錄》(《學津討原》、《津逮秘書》本);《江淮異人傳》(《函?!?、《龍威秘書》本);《暌車志》(《古今說?!繁?;《夷堅志》(《十萬卷樓叢書》本)。宋之傳奇,《說郛》中搜集頗多,而《唐宋傳奇集》亦收錄十余篇。至筆記小說,不勝列舉,商務排印本《涵芬樓秘笈》可用。

中國小說史講授綱要

(下學期)

甲、印度佛典的影響:1、敘述故事的風尚。2、韻散相雜,偏重韻文,以入弦為善。3、佛經有翻為小說者。

乙、敦煌發見的小說:1、發見的時地,材料之性質與其卷帙之分配;2、韻文的(七言或五七言):《孝子董永》、《季布歌》、《太子贊》;3、散文的(與拙劣之文言混雜):《唐太宗入冥記》、《秋胡小說》;4、韻散相兼的——有佛曲、俗文、變文諸異名。

a、論佛曲名稱之不妥——佛曲呈舞曲有宮調的。

b、論俗文名稱之不妥——此于古無征。

c、宜呼為變文——變字大概的解釋——或呼為演義亦可。

d、其種類有二:(1)依據佛經本文加以敷衍,如《佛本行集經》、《八相成道》、《維摩詰所說經》等。(2)較自由變化,或竟不涉佛經,如《大目犍連冥間救母》、《舜子至孝》、《明妃傳》等。

丙、宋之說話及話本:

1、其來原出于唐之佛經演義與唐雜戲之市人小說,有在上者之提倡,亦非純粹民間的。

2、其家數與體裁——家數另表,體裁仍韻散相兼。宋之彈詞即在說話中。

3、各體非有嚴確之區分,其面目:a、說經參今雖不可見,疑仍是唐人說佛經之體。b、說諢話無關重要,《夢粱》、《都城》均不載。c、合生乃院本雜劇,后蛻化為金之題目院本。d、主要的是小說與講史。在材料上小說述民間傳說,在體裁上小說有捏合提破,均有別于講史。主要的區別在于作法上。講史照本敷衍,小說則創造的分子多于因襲;在學識程度上,講史尚較為高等。

4、傀儡影戲的性質:唱本、話本與劇本之過渡??芙谛≌f,虛多實少,影戲近于講史,真假相半。

5、說話的:其姓名與知識與程度之揚測。

6、論章回:說話有回而話本無回。后之章回體小說,實兼受元劇之影響。

丁、今日所見較重要之話本:1、《五代史平話》(董康本、商務本)(宋);2、《三國志平話》(日本原影印本、商務影印本)(元至治);3、《京本通俗小說》(《煙畫東堂小品》本、有正本、商務本、亞東本,改為宋人話本八種)(宋);4、《大唐三藏取經詩話》(羅振玉本、商務本)(宋);5、《三言二拍》及《清平山堂》,雖均為明人所刊,內有宋元發篇甚多。

戊、《水滸》:

1、水滸故事的趣味在宋代風行之原因,其根本缺憾所在。

2、南宋時代的情形——所謂高如李嵩本。述說宣和遺事。

3、元代的情形——施耐庵的《水滸》(大約是話本)各種水滸戲(元曲選有五種)。

4、明初的情形—羅貫中的《水滸》(仍含話本的遺形,如詩詞甚多,有“燈花婆婆”等致語)兩個有關連的問題:羅本是二十卷是百回?羅本無有征討王慶、田虎事?

5、郭勛本百回(嘉靖):a、郭本在文學上與在小說史上之重要;b、郭本與羅本之異點;c、郭氏原本今不可見,所見的三種:(1)日本刻李贄評忠義《水滸傳》本,二十回及全本之譯文。(2)鍾伯敬評《忠義水滸傳》在法巴黎。(3)李玄伯排印本,據他說是郭本。此三本均百回:(1)(2)兩種均萬歷刻,(3)年代不詳。

6、各種簡本(萬歷以后):a、其來原之解釋有二種:(1)出于羅氏原本,(2)出于郭本而加刪改。b、特色:增加事實(回目),減少描寫(文章)。c、各種簡本之名目及其大凡。

7、楊定見百二十回本:出于郭本,自加王慶、田虎,與簡本異,為《水滸》中最繁多之本。

8、金圣嘆七十一回本:出于郭本,割裂其上半,而偽作施敘及結尾。a、金本之魔力,盡推翻明代各本,并歷來的《水滸》觀念。b、成功之原因:(1)金有文學之天才。(2)假托施耐庵,合于歷史事實,易使人信。(3)金本亦有剪裁之妙,善利用《水滸》之弱點。c、金本的毛?。簾o中生有,矛盾不安。

9、其他支流:a、《征四寇》:自金本流行,清代有取簡本中之百十五回本,共第六十七至百十五回單行,凡四十九回,亦稱《后水滸》。b、《水滸后傳》:陳忱撰,續郭本百回,凡四十回。c、《蕩寇志》,一名《結水滸》,俞萬春撰,續金本,凡七十一回。

己、《三國志演義》:

1、三國故事本身的特異趣味。

2、《三國志演義》變遷的主要傾向——自民間傳說至歷史事實。

3、新發見的元至治本《三國志平話》——其內容與體裁。

4、元之三國劇——有許多小說以外的異聞。

5、羅貫中《三國志通俗演義》——近于歷史,文人之筆,共二百四十節。a、羅氏之生平;b、與平話之異點;c、目今所見最早之版本(明嘉靖)。

6、其他的明代各本(萬歷以后)——其中有分回的兩種。

7、毛聲山評《第一才子書》——更近于歷史,共一百二十回。a、毛氏父子與《三國演義》,b、與羅本之異點。

8、李漁評《第一才子書》——依違明本與毛本之間,有竊取毛本之嫌疑。

責任編輯:王思豪

復旦大學中文系、中國語言文學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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