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燈》的俗陋語與小說家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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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路燈》的俗陋語與小說家言

·劉永華·

《歧路燈》作者李綠園開創性地使用了“撒朘”、“鴨娃子”和“尖尖”三個至俗至陋之詞，此三詞至今仍僅見于其書而未見于他書，是其不愿使用又不得不用的詞語，與理學家主張的莊重語體形成了緊張關系。為了語言“小說化”的需要，作者苦心孤詣錘煉字句，力圖回避日常通用語的遮遮掩掩的做法，反映了文學家與理學家的身份沖突，也表明文學語言的邊界存在于作者思想和表達所能許可的最遠處。

撒朘 鴨娃子 尖尖 文學語言邊界

清中期河南重要作家李綠園主張“惟其于倫常上立得足，方能于文藻間開得口”的創作原則，以宏揚“道性情、裨名教”的理學理想為己任①。本文注意到，李綠園理學精神許可下所能“開口”的最大自由度即語言邊界在哪里，是一個尚未經學界認真討論的話題。本文擬以三個最為邊緣化的詞語為據對此問題做出嘗試性探索。

一、《歧路燈》獨有的俗陋語

《歧路燈》語體以莊重嚴肅的理學風格為主，以自然活潑的俗語體為輔。其語言中最為邊緣的表達，是作者李綠園精心簡選甚或獨創的，至今仍為僅見于該書而未見于他書、義核相同的三個俗陋語。

1.撒朘

“撒朘”，依上下文當為便溲之義，但該詞罕見于他書，為李綠園自造?，F代漢語方言中，僅有廣州話的“屙朘”一詞專指小男孩撒尿②，與之相類，其他少見報道。

學臺立起身來告便，伺候官引路到西邊一座書房。院子月臺邊一株老松樹，其余都是翠竹，六位大員各有門役引著陸續尋了撒朘地方。到了書房，門役捧盥盆，各跪在座前，洗了手，坐書房吃茶。③(《歧路燈》第九十五回)

“告便”本義為“告訴某人以趁其便行某事”，為謙詞?！短K東坡全集》第二十卷：“正輔提刑書，告便差人達之，內有子由書也?！雹芷渲小案姹恪庇心康馁e語“差人達之”。當目的賓語在字面上消失后，“告便”即為“告退”義，但不是中性的“告退”，仍隱含有某種目的的含義?！缎∥辶x》第三回：“天交三鼓，五爺告便，回自己屋內稍歇?！雹荨案姹恪钡哪康目梢酝耆[含，由當事雙方會意，這就是“告便”成為“上廁所”隱婉語的語義接口?！缎∥辶x》第九十九回：“蕓生看見由墻頭上倏地過來了一條黑影，假裝著沒看見，特意說：‘老兄弟，你多留點神，我先告告便?！⒄f：‘大哥請便?！|生就奔太湖山石那里，假裝告便?！雹蕖镀缏窡簟分羞€有一個“告便”與此相同。

少刻，簣初告便，觀察命小廝引去?！埑趸貋?，小廝奉水授巾，洗手坐下。⑦(《歧路燈》第九十五回)

《歧路燈》兩例之“告便”，均有別人“引去”及返回“洗手”之事，都是對如廁情節的描述。

“撒朘”之“撒”是近代漢語的常用表達?！对x》下卷：“先該除他這鐵帽子，撒脬尿在里面?！雹唷督鹌棵贰返诎耸兀骸捌抛诱陂T前掃驢子撒的糞?！雹帷抖U真后史》第十回：“撒屁也是香的?！雹?/p>

在某些現代漢語南方方言中，“朘”泛指男子生殖器。主要分布在以下區域：贛語——福建泰寧；客話——福建連城廟前、明溪、廣東五華；閩語——福建沙縣、三明、福清、永安、崇安、廣東汕頭。

“椎”、“槌”、“棰”、“錘”、“垂”等字與“朘”音義相通，或為不同記音字?！兑磺薪浺袅x》卷六十五：“椎也，經從追作槌，俗字也?！薄鞍糸场痹诒本┕僭捴兄赣薇??！澳敲创蟛蛔R數，真棒槌?！逼渲小伴场迸c“朘”音近義通，并引申為詈語。男陰或曰棰，分布于中原官話——甘肅甘谷?！板N子”指稱男性生殖器、同時用作詈語的，分布于西南官話——四川成都；客話——四川西昌?！白ツ銈兪欠噶松蹲邮?？錘子事?！薄按关洝?，指笨蛋。分布于江淮官話——安徽安慶。

“踆”與“朘”相類?！痘茨献印肪砥撸骸叭罩杏雄Z烏，而月中有蟾蜍?！薄墩摵狻肪矶骸叭罩杏腥銥??！壁w國華認為，三足即為一陰莖二睪丸的變形?！渡胶＝洝肪硪唬骸坝謻|三百五十里曰箕尾之山，其尾踆于東海，多沙石?！贝恕佰Z”義與“錐”義相通?！盾髯印肪硭模骸半m窮困凍餒，必不以邪道為貪；無置錐之地，而明于持?！薄板F”與“椎”、“槌”等亦通?！皷K”后也指雄性動物生殖器?！缎⌒蠹肪硎模骸澳艘詳店蝰R誘之，乘作之勢，以巾冪其目，間而進其母?！薄锻ㄑ拧肪硭氖骸跋x之曰螸，言垂腴狀之也。凡類曰丑鼈竅，亦曰丑海狗之腎，曰膃肭臍，今南方有鹿鞭，鹿外腎也?！币苑揭灾侵?，“朘”似得音義于“垂”。

醫書中“朘”字用的較多，有較強的醫學術語色彩?！稄堊雍歪t學全書》卷三十六：“發則小腸大痛，至握其，跳躍旋轉，號呼不已，小溲數日不能下，下則成沙石?！薄侗静菥V目》卷五十一上：“者，天地初分之氣、牝牡相感之精也。時珍按：，音子催切，赤子陰也。今作鹿精之名，亦未為穩?！薄度摹肪矶蝗骸梆朦d文理，涕咳遠近，爪甲修短，牝便溲，莫不有法，而相氣色為尤難，其說出于《素問》?！薄端貑枴返牟牧?，是把“便溲”作為“牝”的功能看的。后世極少量以“朘”表示“便溲”的用法，很可能是一種語義沾染現象。

2.鴨娃子

“鴨娃子”，詈語，河南方言詞，罕見于書面。

魔王道：“我看您共不得事，原俱是些軟蛋內孵出來的。難說一個嫩鴨娃子，都結果不了，還干什么大事?；逇?，晦氣。出門不利市，把這一個忘八崽子宰割了罷?！?《歧路燈》第七十三回)

“軟蛋”由“軟殼雞蛋”縮略而來，喻沒骨氣，懦弱?！督窆牌嬗^》第七卷：“做小娘的，不是個軟殼雞蛋?！崩仙帷锻崦珒骸罚骸拔覜]遇上一個可惡而硬正的人；都是些虛偽的軟蛋?！薄暗啊弊中伪緸椤巴灐?，《說文解字》卷一三下：“蜑，南方夷也。從蟲延聲?！焙笮巫優椤暗啊??！蹲謪R補》：“蛋，俗呼鳥卵為蛋?！币隇椴G丸及詈語的用法?！缎咽酪鼍墏鳌返谄呤幕兀骸岸谎ο喙阍谖堇锍虻傲?？”“蛋”與“卵”為歷時替換關系?！秶Z》魯語上第四：“鳥翼卵”，韋昭注：“未孚曰卵?！币仓覆G丸?！饵S帝內經》卷五：“脈弗榮則筋急，筋急則引舌與卵?！狈褐改行陨称??！短I春語》：“卵，郎果切。吾鄉呼男子陰器正作此音，而呼睪丸為卵，仍力管切?！币沧黝赫Z?！度龑毺O西洋記》第五十二回：“他就在廊底下罵，說道：‘好日的貨，你下西洋一個卵功’?！?/p>

“鴨娃子”之“娃子”當為幼雛之義?！傍嘃S兒”與之類似，“黃”為小鴨毛色?！队魇烂餮浴返谌恚骸安怀鋈ラT前叫罵這短命多嘴的鴨黃兒！”陳衛恒認為“鴨黃”對應于“龜兒子”、“鱉孫”之類的方言說法?！镀缏窡簟反死械摹搬套印北疽仓赣鬃??！端涀ⅰ肪硎唬骸爸寥魧D婉丱童及弱年崽子，或單舟采菱，或疊舸折芰?！焙笠隇轭涸~?！都t樓夢》第五十八回：“這一點子小崽子，也挑幺挑六，咸嘴淡舌，咬群的騾子似的！”

現代漢語方言中，以“鴨”為詞或語素稱男性生殖器的，廣泛存在于官話方言區?！傍唭骸?，指小孩兒的陰莖，西南官話——四川成都?！傍喿印?，男性生殖器。冀魯官話——山東壽光；膠遼官話——山東青島、牟平、榮成；中原官話——河南商丘、通許?！傍喌佟?，陰莖。西南官話——湖北武漢。

《歧路燈》中的“鴨娃子”，是以“鴨”指稱男根的較早記錄?，F代河南方言中“鴨子”指男根，“鴨子毛”指陰毛。這與“朘”的構詞有平行之處?！皷K子”，男子生殖器。西南官話——四川成都；客話——福建永定下洋，也作朘仔；閩語——福建沙縣?！皷K毛”，陰毛?？驮挕＝ㄟB城、廟前、明溪?？梢?，“朘子”和“鴨子”在地理分布上是對立的?！皷K”應是中古以后“南遷”的中原古代詞語之一。

《雞肋編》卷中：“浙人以鴨兒為大諱。北人但知鴨羹雖甚熱亦無氣。后至南方，乃知鴨若只一雄，則雖合而無卵，須二三始有子?！薄端疂G傳》第二十五回：“我的老婆又不偷漢子，我如何是鴨？”此兩例為江浙方言，其中的“鴨”均與婦人不潔有關，而與指稱男根的“鴨”沒有關系。

3.尖尖

“尖尖”，男嬰生殖器的昵稱。罕見于他書及方言著錄。

你好好的，叫我養個腰里有尖尖的孩子，我也在人前，好爭一口氣。(《歧路燈》第六十七回)

尖尖，本為男嬰生殖器外形。與“把兒”、“棒兒”等相類?？谡Z性極強，很少出現于書面語中?，F代河南方言中，“帶把兒的”、“帶棒的”用以指男孩，而“尖尖”已從口語中消失。

二、《歧路燈》俗陋語的文學作用

《歧路燈》獨有的三個俗陋語與作品人物身份、語境相契合，構筑了小說世界的不同類型和層次，飽含作者傾向?？梢?，三詞的運用是作者的精心挑選、主動選擇，并具有積極修辭效果。

1.與人物身份和語境相契合

李綠園苦心孤詣為官員們“創造”了“撒朘”一詞，適用于“六位大員”等官宦人士，力圖為尊者諱、為官者諱。有趣的是，《歧路燈》自序中竟有“老子云，童子無知而朘舉”一語，雖然所引與原文有出入，但足以表明李綠園知道“朘”為男根的本義。在“撒朘”一詞出現的語境中，還有書面化很強的委婉語“告便”與之照應，環境則為優雅的“書房月臺邊”、“老松樹”和“翠竹”下；程式也很威嚴，“伺候官引路”、“各有門役引著”，“門役捧盥盆，各跪在座前，洗了手，坐書房吃茶”，可謂極盡鋪排之能事。而相比之下，《歧路燈》第五十八回寫賭徒譚紹聞以較為中性的“出外解手撒尿”，《歧路燈》第七十回寫夜遇厲鬼的夏逢若則完全為貶義的“褲襠撒尿”，《歧路燈》第四十六回過堂的王紫泥則“褲襠中早犯了遺尿之癥”。很顯然，李綠園仿“撒尿”而造出“撒朘”一詞，并配以不同身份和地位的人使用。

《歧路燈》引入生活化極強的方言口語詞“鴨娃子”，適用于“久慣殺人的魔王”，通過魔王滿口臟話“軟蛋”、“鴨娃子”、“忘八崽子”、“小羔子”等展示其粗魯鄙俗的個性。除魔王之類的強盜，《歧路燈》中經常講臟話的還有兩類人。一類是“懸罾等魚”的張繩祖和“見景生刁”的茅拔茹等騙子?！镀缏窡簟返诙呋貜埨K祖說譚紹聞賭博“干我屌事”，《歧路燈》第四十三回張繩祖罵小廝“忘八羔子”。另一類是盛希僑之類的“宦門中不肖之子、天生匪人”?！镀缏窡簟返诙呋厥⑾S罵張繩祖“狗殺才”、“不是貨”，《歧路燈》第三十七回盛希僑罵夏鼎“狗肏的”?！镀缏窡簟分?，詈語是“匪人”之間的語言?！岸朔秸恕眾錆擙S、程嵩淑、孔耘軒等與之無染。

“尖尖”、“嬌兒”、“乖乖”、“親親”、“根穰兒”、“麒麟子”等都是《歧路燈》對男孩的昵稱?！镀缏窡簟返诙刈T孝移欲為兒子請師，詩贊“欲為嬌兒成立計，費盡慎師擇友心”?！镀缏窡簟返诙嘶赝跏蠈O子興官兒“笑的眼兒都沒縫兒，忍不住拉到懷里叫乖乖，叫親親”?！镀缏窡簟返诹呋貜堫惔骞苡鬃咏小案骸??！镀缏窡簟返谄呤呋靥K霖臣贊張類村子為“麒麟子”?！皫О训摹?、“帶錘的”一般是相互熟悉的人對男孩的昵稱，語體并不莊重，“尖尖”用法與之相似，該詞由妒婦杜氏在爭吵中對丈夫說出，比較符合語境特征?！皨蓛骸闭Z體相對正式，符合譚孝移“端方正直，忠厚和平”的性格特征?！肮怨浴?、“親親”表現了王氏的祖孫親昵之情?！案骸狈从沉藦堫惔鍘捉浿苷鄣米雍蟮母惺??！镑梓胱印眲t表達了對他人幼子的贊頌和祝福。

2.構筑小說世界的不同類型和層次，飽含作者傾向

“撒朘”、“鴨娃子”、“尖尖”三詞被李綠園精心挑選、主動選擇，分別運用于三種人，表達不同的好惡和褒貶，《歧路燈》的小說世界因而被分成不同類型和層次，不妨稱之為諸神的世界、惡魔的世界和庶眾的世界。

諸神的代表為譚道臺和各任知縣，他們不僅權大勢重，是資源的支配者和矛盾的仲裁者，更重要的，他們還是理學上的模范，有不證自明的天然合法性，無論他們做了什么事，李綠園都不吝筆墨給予盛贊?！镀缏窡簟返诰攀刈T道臺“隱衷欲見弟侄”，徹夜想出一個“觀風”的妙計，令“生童各攜筆墨、硯池、鎮紙、手巾，團圍守侯”，“兩個縣學，飛跑在門左點名，兩個府學，侍立在大堂柱邊書案前散卷”。譚道臺本人則“神氣藹藹，豐標棱棱”，坐在“紅幔斜撩，銀燭高燒”的暖閣口。對于此種勞師動眾陪太子讀書的行徑，李綠園竟贊嘆“譚道臺昨夜籌畫，果然明鑒萬里”。譚紹衣嗣后提攜已過而立之年的“老苗”譚紹聞，戲劇般擊潰倭寇，選了縣令，成了正果。之前譚紹聞吃喝嫖賭，墮入下流，甚至連上命案，屢獲“父母斯民”的縣尊荊公、程公、董公、邊公諸人左袒，僥幸得脫?！镀缏窡簟返谌换貐s贊荊公為“荊八坐老爺”，“一天足坐七八回大堂”，取勤勉政務之意?！镀缏窡簟返谒氖呋刭澇坦皣乐性⒋?，法外有恩的心腸”?！镀缏窡簟返诹剡吂皾M腔中名教，為民存恥”。除《歧路燈》第五十一回“褲帶拴銀柜”的董公因貪被參，其余無論如何“法外有恩”、“為民存恥”都得到作者頌揚。

惡魔中人物眾多，有殺人越貨的“魔王”盧重環、同伙鄧林和謝豹，有“盤賭誘嫖”的張繩祖、王紫泥和虎鎮邦，有“嫖賭場的小幫閑”細皮鰱、小貂鼠、白鴿嘴，有奸滑“匪人”夏鼎、無賴戲主茅拔茹，有夜間招嫖的店主、路上拐人行李的騙子等等。李綠園對此類人疾言快語、直斥其惡?！镀缏窡簟返谌幕貜埨K祖自比與王紫泥的關系為“疥瘡藥怎能少了你這一味臭硫磺”?！镀缏窡簟返谖迨幕叵亩εc張繩祖、細皮鰱、小貂鼠等人廝混在一起為“這兩樣人心里都似蛺蝶之戀花，蜣螂之集穢，不招而自來，欲麾而不去的”。據考證，夏鼎名字來源于《左傳》。夏鼎，字逢若?！蹲髠鳌沸辏骸俺訂柖χ笮≥p重焉。對曰：‘在德不在鼎。昔夏之方有德也，遠方圖物，貢金九牧。鑄鼎象物，百物而為之備，使民知神奸。故民入川澤山林，不逢不若’?！薄跋亩Α睘椤坝械隆敝揭?，助民避開不祥。這恰是對“夏鼎”這個《歧路燈》中最典型“匪人”的反諷?？梢?，李綠園語帶褒貶，字字不虛落。

《歧路燈》中有個廣泛存在的庶眾階層，這個階層處于社會的底層，少有政治地位，幾乎看不到翻身的希望，一心一意的經營生活，既無大善，又無大惡，不時掀起幾朵生活漣漪，卻也無關宏旨?！吧庵芯恕蓖趼〖邮旨忆伾?，忙于操持?！镀缏窡簟返谑寤厥⑾S邀其赴席，王隆吉“也難再辭”?！镀缏窡簟返谒氖呕刈T紹聞約其看戲，王隆吉“只得陪往看戲”?！镀缏窡簟返诙嘶亟址秽徤?、鋪戶房客為譚紹聞送禮晉賀，王隆吉“代為周旋”?！耙搽y再”、“只得”和“代為”數語，已將王隆吉忙于生意、勤于經營的面貌刻畫出來。王隆吉最終得到“椿萱并慶”的美好結局，寄寓了作者的平民理想?！吧馍习l一份家業”、“素以看戲為命”的巫翠姐，就是稍次的人物?！镀缏窡簟返谖迨匚状浣汩_了賭風，把譚家內政，“竟成了魚爛曰餒”?！镀缏窡簟返诎耸寤剞揶淼馈斑@巫家正是看翠姐姿性聰明，更添上戲臺上綱鑒史學，是出眾的賢媛”?！镀缏窡簟返诹貏⒓摇袄隙垢辟u豆腐為業，“單門獨戶發了家，專管小心敬人”，遇到無賴欺侮，“門低身微，不敢爭執”，小心翼翼地生活，卻被兒子賭博輸去不少家業，筆端飽含同情。

為掙“束修”的低層知識分子也屬于這一階層?！镀缏窡簟返诎嘶匾浴段鲙泛汀督鹌棵贰方虒W生的侯冠玉“初在各鋪子前柜邊說閑話兒；漸漸的廟院看戲，指談某旦角年輕，某旦角風流；后來酒鋪內也有酒債，賭博場中也有賭欠；不與東家說媒，便為西家卜地。軒上竟空設一座，以待先生”?！镀缏窡簟返谑兀骸昂罟谟衲旯澷€博疲困，也在碧草軒中醉翁椅上，整睡了兩三天，歇息精神?！薄镀缏窡簟返谌嘶鼗蒺B民“早把個譚紹聞講的像一個寸蝦入了大海，緊緊泅了七八年，還不曾傍著海邊兒”?！镀缏窡簟返谒氖换兀骸斑@是惠養民終日口談理學，公然冒了圣人之稱”，“弄得身敗名裂，人倫上撤了座位?！弊髡叱置黠@的批評態度。

“優等秀才”婁潛齋、孔耘軒、程嵩淑、蘇霖臣、張類村其實也在此階層，張類村家中就有妻妾爭執之窘事，與普通人家長里短并無二致。婁潛齋出仕也不過說明，此類人不過是眾庶中的上層、諸神世界的預備隊而已。進入下降渠道的則更多，諸如夏鼎、張祖繩、盛希僑、早期的譚紹聞等等?？傮w上魔與非魔的世界是割裂的、不相交通的?！镀缏窡簟返谝换亍澳切┍确说摹睂錆擙S等人“都敢望而不敢即”?！镀缏窡簟返谄呤貜姳I謝豹說“他們是本城紳衿，又方便，又有體面。我們雖是親戚，卻搭識不上”。

李綠園懷著喜悅和欣賞的筆吻描寫男嬰的體貌，表現了對庶眾生活的熱愛?！镀缏窡簟返诙囟烁骸懊嫠茲M月，眉目如畫，夫婦甚是珍愛”?！镀缏窡簟返诙呋乇贰吧艘粋€豐偉胖大的小廝”?！镀缏窡簟返谄呤呋貜堫惔逵鬃印柏S面明眸”?！镀缏窡簟返谌寤嘏d官兒“把綠襖襟掀開，露出銀盤一個臉，綁著雙角，胳膊、腿胯如藕瓜子一般，且胖得一節一節的。紹聞忍不住便去摸弄”。男孩給眾人帶來了快樂?！镀缏窡簟返诙呋乇匪缴伺d官兒，王氏“喜的是男孩兒難得”?！镀缏窡簟返诙嘶鼗勰铩鞍肽旰笞阅锛一貋?，帶的偷縫的小帽兒、小鞋兒，與興官兒穿戴。抱興官兒在奶奶跟前作半截小揖兒玩?！??！镀缏窡簟返诹呋貜堫惔宓米訌堈?，“伯侄兩院，無人不喜”?！镀缏窡簟返诎耸呕兀骸斑@名相公將筆濡在硯池內一染，橫涂豎抹，登時嘴角鼻坳，成了個墨人兒”，“這名相公又被小廝將頭上插了一朵小草花兒?？偨菐Щ?，鼻凹抹墨，正心看見，一發親的沒法了，抱起來親了個嘴，輕輕把名相公嘴唇咬住?！崩罹G園雖選任過漕運、縣令等職，但底層出身，仍使其作品中透著濃郁的庶眾意識。

三、作家的身份緊張與語言邊界

李綠園在寫作之前已然樹立了文學和理學方面的行文模式和創作目標?！镀缏窡簟非把灾?，李綠園謂《桃花扇》、《芝龕記》和《憫烈記》為“填詞家當有是也！藉科諢排場間，寫出忠孝節烈，而善者自卓千古，丑者難保一身，使人讀之為軒然笑，為潸然淚，即樵夫牧子，廚婦爨婢，皆感動于不容已”?！段鲙洝泛汀堆嘧庸{》等則為“桑濮”淫詞，不可“暫注目”，因而，“仿此意為撰《歧路燈》一冊”，以達到“田父所樂觀，閨閣所愿聞”和“于綱常彝倫間，煞有發明”兩個方面的創獲。

可見，李綠園試圖達到的寫作目標至少包括兩個方面：理學標準的政教目標和易于接受的語言目標。李綠園曾著《四談集》，以劇本的形式輔助教學，開創劇教先聲，在豫西民間私塾之中廣為傳抄。這也是其重視以文藝形式傳道授業的明證。

但吊詭的是，文學創作中的描寫和虛構在李綠園看來往往是“小說家言”、“小說家窠臼”，有自覺抵制的傾向?！镀缏窡簟返诙兀骸叭羰菍⑦@些牙酸肉麻的情況，寫的窮形極狀，未免蹈小說家窠臼?！薄镀缏窡簟返谝话侔嘶兀骸岸鞖?，垂流蘇壓銀蒜六字盡之，不敢蹈小說家窠臼也?！薄镀缏窡簟返谝话僖换兀骸白T紹聞道：方才過的‘黃粱夢’，果有其事么？婁樸道：‘小說家言，原有此一說’?！比绻f前兩例“小說家言”均為“桑濮”淫詞須加以回避的話，那么最后一例則為小說創作中正常的積極修辭的需求，不應為回避的對象。其中存在著理學家莊重語體與小說家生動語體之間的巨大緊張關系。一方面，出于傳播的需要，小說家應盡力使用生動活潑、為受眾喜聞樂見的語言形式；而另一方面，出于理學說教的要求，李綠園不得不收斂語言張力，以避免流入“桑濮”一路。

然而“撒朘”、“鴨娃子”、“尖尖”等俗陋詞語，體現了的恰恰是“小說家言”的語言特征，與理學家主張的莊嚴語言風格相去甚遠。這三個詞語的出現，我們既可看到李綠園理學家與文學家身份的內在矛盾與調和，也可以看到李綠園所能許可的文學語言的邊界所在。出于表達的需要，李綠園不得不選擇了“撒朘”、“鴨娃子”、“尖尖”三詞，此三詞恰恰又是至今不見于他書，為其苦心孤詣精選甚至是獨創而出，這種試圖回避日常通用語的遮遮掩掩的做法，正是理學精神使然，此三詞也正是《歧路燈》文學語言的邊界所在，具有獨特的審美意義和創作啟示。

相比之下，與《歧路燈》同時期的《紅樓夢》語言邊界要廣遠得多?！都t樓夢》不僅不回避“幾巴”、“膫子”和“屄”等俗陋語，更重要的是，《紅樓夢》中的詞語一般來自于全民新鮮的口語——因而更有生命力；而完全不是“空前絕后”的、與人工語言相類的風格——無論那些人工語言多么的機智討巧。這或許也是兩書在文學藝術上和傳播上的差距根源之一。

注：

② 牛尚鵬《試談“出恭”的由來》，《大同大學學報》2011年第4期。

我國后衛隊員破緊逼防守乏術，是中國男籃在國際大賽上始終沒能解決好的一個老問題。第29屆奧運會中國男籃的失誤，從位置上分析, 后衛的失誤居首，失誤主要發生在三分線區域。中、前鋒的失誤次數大致相當，分別主要發生在限制區以內和限制區至三分線區域。失誤方式排序依次為持球(43)、傳球(28)、運球(18)、進攻犯規(7)、時間違例(5)。

④ [宋]蘇軾《蘇東坡全集》，黃山書社1997年版，第614頁。

⑤⑥ [清]石玉昆《小五義》，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11、995頁。

⑧ 王學奇《元曲選校注》(第三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3250頁。

⑨ [明]蘭陵笑笑生《金瓶梅》，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1276頁。

⑩ [明]方汝浩《禪真后史》，浙江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72頁。

責任編輯：王思豪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紅樓夢〉〈歧路燈〉〈儒林外史〉詞匯比較研究》”(項目編號：08BYY043)階段性成果。

河南大學文學院語言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