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魂

屈保良

“嗚……”

汽笛聲打破了深山的寧靜，半山腰處，長龍般的列車正在通過，“哐哐哐……哐哐哐”，好像永遠過不完似的。在兩萬噸重載列車巨大力量沖擊下，大山激動地震顫起來，山下的河流也不甘寂寞地嘩嘩歡呼。

山，是燕山余脈黃羊山。

黃羊山原名龍馬山，傳說龍王三太子幻化人形禍害百姓，被壓在這里，山險峻，崖陡峭，巨石奇形怪狀，后因黃羊出沒和黃伯羊在這里修煉成仙得名黃羊山。

河，是永定河上游的桑干河。

這條丁玲筆下太陽照耀的河流，屬于海河支流，相傳每到桑葚成熟的時候河水干涸，由此得名。

列車過后，三伏天的隧道口，快步走出兩個戴著防塵面罩、渾身墨黑、像剛從井下出來礦工的人，從陽光下一閃一閃金屬光澤的帽徽和肩上的警銜可以看出，兩人是警察。

他們是巡線的王家灣警務區民警，一老一少，年長的約莫四十六七歲，年輕的二十四五歲。脫下防塵面罩，臉上露出個稍白點的防塵面罩印，兩人相視一笑。這時天空一群鴻雁鳴叫著飛過，年長者瞇起一時還不適應的眼睛仰望天空，情不自禁唱起了《鴻雁》：“鴻雁天空上對對排成行，江水長秋草黃，草原上琴聲憂傷，天蒼茫雁何往，心中是北方家鄉。鴻雁向南方，飛過蘆葦蕩，天蒼蒼雁何往，心中是北方家鄉。嗚——，鴻雁向蒼天，天空有多遙遠，酒喝干再斟滿，今夜不醉不還?！薄敖褚共蛔聿贿€！”年輕人歇斯底里地和了一句。

“哥，你唱得太好了！”

“是嗎？我怎么不知道，劍鋒，小小年紀也會拍馬了！”哥拉下了臉，但是嘴角的笑意出賣了他，劍鋒看見偷偷地笑了。

哥姓楊，人們叫他老楊，劍鋒是新分到警務區不久的大學生，老楊現在帶劍鋒實習，也可以說是劍鋒的師傅。兩人在一起三個月了，但劍鋒喊老楊哥，還是昨天晚上的事，是跟著女朋友琴叫的，因為不習慣，舌頭有點不利索。以前劍鋒不僅不叫老楊哥，看著老楊就不舒服。說起來兩人沒什么沖突，只不過覺得分到山溝溝的警務區受到了不公正對待，跟著沒出息的老楊更受了天大的委屈。

不過，現在這些都過去了，日久見人心嘛！他嘻皮笑臉地說：“哥，現在你就是批評我，我也覺得舒服?！?/p>

兩人說說笑笑，進了警務區院子，警犬大黑撒著歡子迎面撲過來給了老楊一個擁抱，松開老楊，吐著舌頭轉了兩圈，和劍鋒對視一眼，一個直立，流著哈喇子的舌頭給了劍鋒一個熱吻，惹得旁邊的老楊哈哈大笑。劍鋒擦了把粘在臉上的哈喇子，笑著拍了拍大黑，放任大黑圍著自己撒歡。

看著劍鋒和大黑親熱，老楊眼睛都笑了，劍鋒對大黑好，比對自己好還高興：“看來，這個生日過值了！”

夜，老楊和劍鋒坐在山頂一塊大石頭上聊天，大黑靜悄悄的在旁邊臥著。這是三個月來師徒第一次坐在山頭聊天，老楊說：“下次小琴來帶人家出去好好玩玩，別像你嫂子，就知道領小琴看火車、隧道、橋梁，什么年代了，她以為小琴和她當年一樣稀罕這些！”

老楊指著身后的群山：“翻過幾座山，有座黃羊山森林公園，景點挺多，據說還有黃伯羊修煉成仙的遺跡?！彼又赶蛏较碌纳８珊樱骸绊樅油安贿h有處大峽谷，正在開發中，可以先睹為快！”劍鋒悄聲說：“謝謝哥！”

他腦海里浮現出昨晚站臺上給琴過生日的情景。

半山腰的王家灣站臺，明月高懸。老楊、嫂子、劍鋒、琴四個人圍著蛋糕席地而坐，大黑蹲在一旁安靜地看著。蠟燭燃起的時候，伴著手機播放的音樂，祝福聲響起：“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

“嗚……”隨著笛聲，一列兩萬噸重載列車夾裹著山風開了過來，沒完沒了地“哐哐哐……”聲好像喊著“快樂快樂……”

大地回歸寧靜的時候琴哭了，她做夢也不會想到二十四歲生日會這樣度過，會在這里度過，哭聲在靜靜的夜里隨山風傳的很遠很遠。

老楊捧起葫蘆絲，靜夜的大山飄蕩起《月光下的鳳尾竹》悠揚綿長的旋律，嫂子聽著聽著和著旋律輕唱起來，劍鋒，琴跟著一起唱：“月光下的鳳尾竹，輕柔啊美麗像綠色的霧喲，竹樓里的好姑娘，為誰敞開門又開窗戶，哦是農科站的小巖鵬，摘走這顆夜明珠哎，金孔雀跟著金馬鹿，一起啊走向那綠色的霧哎……”

伴隨長長的“哎……”聲，大黑對著天空發出嗚咽的叫聲，好像它也有話要說，也需要傾訴！

劍鋒動情地抱住了大黑，這是他第一次抱大黑，他忽然發現朝夕相處的大黑很聰明，能讀懂自己的心思。

怕狗的琴依偎在劍鋒懷里，小心翼翼地伸手摸了摸大黑，見大黑和自己很友好，喜滋滋地湊到跟前和大黑說起了悄悄話。

琴說：“這是我過的最簡單、最浪漫、也最難忘的一個生日?！?/p>

大山里的生日改變了劍鋒對老楊的成見，他忽然發現老楊值得自己學習的東西不少。比如唱歌，自己就不行;比如在荒涼的山里、在站臺上過生日，作為新潮的大學生，自己想都沒想過，一把年紀的老楊想到了，沒想到老楊還挺浪漫的。

還有嫂子，這次真多虧她了，不管今后和琴怎樣發展，嫂子的熱情和好心及付出的辛苦，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忘記。

琴和劍鋒是高中同學，大學戀人。畢業后劍鋒剛考上公務員那會兒，琴挺高興，可自從劍鋒分到山溝溝的警務區后，家人要她慎重考慮，加上半個月、一個月才見一次面，見面話也少，劍鋒敏銳的察覺到感情出現了危機，這讓他很苦惱。

苦惱的劍鋒抱怨單位：把大學生分到山溝溝里，開什么玩笑！這樣沒眼光、沒水平、也許只知道收禮的領導，前途是沒指望了。

他發牢騷：“原以為鐵路警察是在火車站和列車上維持秩序、偵查破案，那知道這里除了隧道就是橋梁和涵洞，每天就是巡線，修補護網，撿危石，這是警察干的活嗎？”“車站撤銷了，平日站區就只有警察，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這叫什么日子！”可老楊說：“現在已經不錯了，剛開通那會兒糧食靠人背，吃水靠肩挑，還得爬108級臺階！”聽他的口氣好像現在占了很大便宜。

老楊還說：“王家灣站不大，以前治安不好可是出了名的。偷盜成風，形成不少團伙，有些配備手機和對講機（那時候手機和對講機剛時興），他們安排人盯著派出所，你不動，他就偷，這邊警車一出動，那邊就得到消息撤了，讓人頭疼?！薄岸际清X鬧的！一編織袋煤能賣20-30元，你說一晚上偷煤能來多少錢？”“不光偷煤，還偷扼流變壓器拆銅賣，鐵路人知道，這是影響行車安全的大事?？稍谒麄冄劾?，一個變壓器的銅賣兩三千塊，比收半年廢品掙的錢還多，還合算?！薄罢魏臅r十年，終于實現由大亂到大治的轉變！”劍鋒聽了不以為然：“車站那么亂，還有臉說？要這么多警察熬著吃呀，只能說你（們）無能，要不你十幾年還是個大頭兵！”話雖然沒這么說，可意思再明白不過了，噎得老楊好大一氣沒說話。endprint

這個老楊，真是的！一個在大山里呆了十七年的老民警，要我向他學習，學什么？學習十七年還是大頭兵嗎？哼！

他看什么都不順眼，踢路邊的石頭，砸樹上的小鳥，趁老楊不在打得大黑亂跑亂叫。他像個長滿刺的刺猬，見誰扎誰，頂撞老楊更是家常便飯。

現在想起來，自己真渾。對不起了，哥！對不起了，大黑！還有無辜的小鳥……

琴是嫂子接來的，不知道她怎么知道琴的生日、怎么找到的琴。那天，嫂子帶著琴上山、過橋、進隧道、鉆涵洞，別人生日逛公園，她領著琴走鋼軌、看兩萬噸列車，她告訴琴：“公園千篇一律，王家灣卻是唯一的，就說兩萬噸運煤列車，全世界只有中國有，中國只有大秦線有，不是誰想看就能看的！”琴起初不理解，慢慢一想還真有些道理。

琴告訴劍鋒，嫂子把咱倆鬧別扭的情況和老楊說了，老楊說這事咱們得管！年輕人鬧別扭很正常，但是不能一鬧就吹啊，畢竟相戀幾年了，那感情是說沒就能沒的嗎？嫂子還講了自己的經歷，當年的老楊有文化、有抱負，分到山溝溝后，也有過苦惱，鬧過意見，走過坎坷的路。

琴說：“也許因此他才理解咱們?！鄙┳诱f，老楊對家這個詞特別敏感，只要有人說寂寞、想家，他都會難受，好多次聽見歌曲：“夜深人靜的時候，是想家的時候……”，一個大男人會哭得淚人似的。

“嫂子說，嫁不嫁，她當年糾結了好長時間，后來想通了老楊說的話‘你不來，他不來，這地方總得有人來吧！‘咱來了，年輕人就能去個交通便利的地方，起碼搞對象方便，就當咱們做好事了！”

嫂子哭著說：“人沒嫁錯，苦頭確實吃了不少。生孩子、拉孩子、操持家，沒想過指望老楊。有一次半夜孩子發高燒，我心急火燎抱著孩子跑前跑后，天亮了，孩子的燒退了，我累得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了！這么多年，嫂子受的委屈和誰說啊?！?/p>

嫂子說：“我不怨老楊，不后悔嫁給他。因為只要回家，家里的活他都包了，這不是體貼我、在乎家嗎？”

嫂子笑著說：“在人煙稀少的山溝溝上班也有好處，不用擔心花心！你說咱嫁人，還有什么比這重要？”

說道這里琴樂了，她刮了下劍鋒的鼻子：“要是嫂子不接我來，咱們兩個還真是個未知數呢！”劍鋒笑著說：“切，還不是我有魅力？到山溝溝也能把你吸引來！”琴呸了一口：“你就臭美吧，得了便宜還賣乖。明天我就找個好的去！”劍鋒裝作滿不在乎的說：“去吧去吧，我一個高材生還怕找不著媳婦？”接著緊張地問：“你真的能忘了我嗎？”琴頓了頓，幽怨地說：“真不知道是不是上輩子欠你的，真的分手，心里肯定不是滋味呢?！?/p>

劍鋒得意地笑了，想了想疑惑地問：“琴，你說嫂子怎么知道你生日呢？又是怎么找到你的呢？”琴說：“這就是命吧，以前我不信，現在信了。你說巧不巧，聽說我和對象鬧意見，單位馬上有人張羅介紹對象，介紹的就是嫂子同事的親戚，親戚知道嫂子老公是鐵路警察，也在大秦線山溝溝，想側面打聽我和對象到底是什么情況，這不，連我的生日都打聽出來了！不知道那家人多恨嫂子呢！”劍鋒倒吸了一口涼氣，心想還真玄，嘴上不示弱，嘻皮笑臉地說：“呵呵，這是命！說明你天生就只能跟我?！眱扇舜虼螋[鬧粘在了一起。

“劍鋒，跟小琴和好了吧？”老楊的話把劍鋒從回憶中帶了回來，他指著鼻尖問老楊：“哥，你問我嗎？”老楊哈哈大笑說：“看你那甜蜜樣，肯定沒事了！”劍鋒不好意思地說：“謝謝你和嫂子了！”老楊說：“謝什么謝，徒弟有困難不管，還叫師傅？還配當哥嗎？記住了，以后有約會什么的直接去就行了，琴能跟你不容易，要懂得珍惜，這里有我呢?！薄澳遣恍?，我不能給哥添亂！”老楊生氣了：“怎么，看不起你哥??！這點事都辦不成，哥這十七年就真白混了！”“哥，我不是那意思！”“不是那意思就照我說的辦！”老楊接著說：“從明天開始，咱們一人一天輪流巡線，我知道你在這里屈才，但先苦后甜，來這里對你沒壞處！還有你要明白，高材生只是打了個好基礎，既然咱當了管理兩根鋼軌的鐵警，從最底層做起，對你的成長只會有好處！”

“哥，我知道，我一定爭口氣?！崩蠗钬Q起大拇指說：“好，哥沒看錯人了！”

老楊說：“大秦線是中國第一條雙線電氣化重載運煤專線，1992年全線通車，2002年運量達到一億噸設計能力;2013年，完成運量4.5億噸，是原設計能力的4倍還多;今年4月2日，由4臺電力機車牽引、編組320輛、總長3971米、牽引總重達3萬噸的列車試驗成功，實現了我國鐵路重載列車牽引重量從2萬噸到3萬噸的跨躍，使我國成為世界上僅有幾個掌握3萬噸鐵路重載技術的國家之一。這巨大的成就，離不開咱們鐵警的奉獻！”

一列隆隆通過的萬噸列車打斷了談話。

列車過后老楊說：“運量增加了，對安全要求高了，意味著咱們的任務更艱巨，肩上的膽子更重了！”“想獨立在這里工作，要做好吃得了苦累，耐得住寂寞的準備?！币妱︿h沒言語，老楊繼續說：“兩山夾橋涵，住在半山間，十里無人煙?！薄耙蛔淼谰拖竦狗诺拇鬅焽?，呼呼吹著黑色的煤煙，進一次，全身黑得像炭一樣，這就是工作和生活的環境，來幾天誰都行，要長時間在這里，最好認真考慮考慮?！?/p>

老楊說：“還有，自己苦累不說，顧不上家是肯定的?！?/p>

劍鋒認真聽著，不時點點頭。

……

這一夜，在月光明亮的黃羊山上，老楊和劍鋒談了很久很久。

月光不知疲倦的灑下，為群山和大地披上夢幻的銀輝，山風徐徐吹來，輕撫著一老一少和大黑，這畫卷般的畫面由剪影漸漸定格。

黃羊山，山連著山，綿延不絕。

桑干河，河水嘩嘩流淌，如泣如訴。

上午下雨，老楊說：“我去線路上看看，你在家聽電話！”劍鋒知道雨天線路不好走，老楊經常這樣照顧自己，雖然事情不大，他心里覺得暖暖的。

雨天巡線又苦又累，窄小的路肩又濕又滑，淋濕的道砟更滑，極不好走。雨霧遮擋視線，看不遠，要不停的前后瞭望，走不快。雨天、特別是大雨對鐵路來說屬于災害性天氣，洪水、泥石流、山體滑坡發生概率增加，對線路、列車和人身都有威脅，因此對線路、地表、山坡要仔細查看，等于增加了成倍的工作量。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