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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鳳

2015-01-04 15:39謝長虹
文學港 2014年9期
關鍵詞:貂蟬老太老太太

謝長虹

1

第一次聽說風儀亭的時候,立馬把它和呂布戲貂蟬的場景聯系在一起。

沒等我開口說話,所長就嘿嘿直樂:“等會兒就到了,我帶你看看去?!?/p>

摩托車繞著山道開了十多分鐘,便是條長長的陡坡。所長將擋位降下來,擰緊了油門把發動機轟得嗚嗚尖叫,摩托車才磨磨蹭蹭地爬了坡頂。所長把車停了下來,抹了抹滿是塵土的頭發說:“到了?!?/p>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就發現了山道拐角處的破敗涼亭。亭子是青瓦蓋的,除了四根古柱直挺挺地立著外,其他能倒的東西大多已經倒得差不多了。我走過去在亭子的長石凳上坐下,沖著一臉笑意的所長問:“就這兒?”

“就這?!彼叩轿疑磉?,指著拐角說,“這坡下去,就是石井村了。先前沒這條公路時,嶺下村子要出來的人,爬上嶺來要三四個小時。這亭子,正好讓他們歇著養養神?!蔽铱戳丝搭^頂那幾塊半垂落下來的木椽,古舊得仿佛歷了上百年風霜,便問:“這亭子,怕是年代遠了吧?”

所長是本地人,對這一帶的大小事情無不知根知底?!翱刹皇敲??小時候聽祖上的人說,這亭子,滿清剛入關的時候就有了。后來長毛打過來的時候,讓他們放了把火給燒了?,F在這亭子,還是后來新建的。不過這百年多下來,看來不用放火燒也快要倒了?!?/p>

走出亭子,山風清冽冽地吹著面頰。我解開衣襟,使勁兒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塵,然后沖著亭下面的深谷放開喉嚨使勁地吼了一聲。聲音沿著長谷遠遠地傳了開去,過了十多秒后,遠處的回音才又沿著來時的路徑忽悠悠地傳了回來。

在我吼叫的當兒,所長已經拿出相機,沖著亭子“嗒嗒”地拍了幾張照片??粗耐炅?,我才開口問他:“沈青鳳就是死在這亭子里的?”

他點點頭?!拔医拥綀蟀竵憩F場的時候,她全身都爛透了,連骨頭也出來了?!彼贿呎f,一邊指著亭子外側靠著深谷那邊的灌木叢說,“喏,就在那。她死了半個多月,才讓人發現?!?/p>

我走過去,扒開灌木看了眼,現場早已清理得沒了半點痕跡。有些不解,轉過頭來問道:“怎么會半個多月都沒人發現呢?所長,按理說這兒是坡下幾個村子里人出來的必經之路,人來來往往地,就沒瞧見過半點異處?再說了,就算瞧不出什么,人爛了,味道總有罷?”

“可不是嗎?當初案子開始排查的時候,我到村子里去問,多少人聞到過怪味呢?!彼L說著,長嘆了口氣?!罢f起來更讓人可憐哪。沈青鳳的瞎眼老媽拄著棍子自己出來找女兒的時候,就在這亭子里歇過?!彼贿呎f,一邊指著亭子外側的石凳說:“喏,瞎老太當時就坐這里。她哪里想到女兒和她只隔著這尺把的距離?!?/p>

“沈青鳳的媽媽是個瞎子?”想著當時這母女倆咫尺之遠卻已是天人相隔的場景,心里忍不住為老太太酸了一把?!袄咸贿@么個女兒?”

所長點點頭,“沈青鳳的爸爸死得早,老太太好不容易等女兒長大了,不料出了這樣的事情?!?/p>

“哼!這胡衛星,真該千刀萬剮了他?!蔽液藓薜卣f:“所長,要是真的把他放了。這上下幾個村的人,還不罵死我們這些當警察的?”

“我有什么辦法?”所長的心情似乎也一下子差了起來。他收拾好相機,沒好聲氣地說了聲:“你以為我想放他???可法院說了,這案子證據不足,無法判決?!闭f到這里,他的火氣也大了起來?!八锏?,這案子,辦了一年多。末了,竟然要把人無罪釋放!這不坑人么!”

看著他火上來的樣子,我再也不敢吭上一聲。我從學校里出來到這派出所,也不過就是個把月的時間??吹贸?,所長這人雖然粗了點,對工作卻是頂認真的。這些天來,看著他為了沈青鳳的案子忙上忙下地跑,但數度開庭后的結果卻總是讓他失望而歸。三天前,政法委的副書記帶著公檢法的一幫人來協調案情的時候,所長因為過于激動,說著說著竟然和法院的人吵了起來。人家冷冰冰地扔下了句“證據不足,誰敢判他?”,便揚長而去。剩下所長一個人,悶著頭蹲在會議室里抽了好幾個小時的香煙。

“來,小王,不說這鳥事了,說著就心煩?!彼L擺了擺手,似乎想驅走心頭的不快?!澳闶堑谝淮蔚竭@邊來,我帶你到山上的天圣禪寺里看看罷?!?/p>

來這個派出所報到之前,我就聽人說過天圣禪寺的大名。雖然偏遠,但許多城里的人都信這兒的佛特別靈驗。

從風儀亭的左首過去,有條青石的階板往山頂而去。沿著石階約摸走了四五百米,就到了山頂。山頂的路很平緩,鋪著窄窄的石條,兩邊都是碧綠的竹子。上面的風頗大,走在竹林子里,涼颼颼的氣息直竄入心底。

寺廟比我想象的小。黃墻,青瓦,也就三間房子。一走進院落,就見著臺階面前排著一長串的紅燭,在山風里撲棱棱地閃爍。

幾個老太婆跪在臺階邊上的門檻邊,手持香高舉過頭,嘴中念念有詞地說著我聽不懂的話語。我正想走上去看個究竟,所長一把抓牢我的袖子,沖著坐在門邊矮凳上的一個老太婆努了努嘴。

老太太七十多歲,滿臉的皺紋,面上的肌肉松垮像塊耷拉的布。她低垂著頭,但我還是一眼就看出了眼窩里那兩個深深的洞。

這老太太,不僅是個瞎子,而且瞎得嚇人??此难鄹C,似乎那倆珠子是被人生生地挖空了似的。

一股寒意自我的腳底,直竄到腦門。

“她就是沈青鳳的媽?!彼L在我的耳邊低聲說。

回來的路上我問所長,沈青鳳的媽媽怎么這么嚇人?所長反問,你是說她的眼眶么?我點頭,所長搖搖頭,嘆了口氣答,這故事,說起來太長,以后沒事的時候咱再聊吧。

那時我并沒有多少的好奇心去弄明白這眼眶里的故事。只是覺得這么恐怖的兩個空洞與天圣寺里的氣氛極不協調。小廟、綠竹、香煙繚繞的大殿,慈祥溫和的觀音娘娘,這些所有的東西,落在她那空洞洞的眼眶里,讓旁觀的人有一種匪夷所思的感覺。好像有什么神秘的東西,硬生生地要將兩種截然相反的事物搓揉在一起似的。

好在這種怪誕感并未在我的腦中存留了多久?;氐脚沙鏊?,睡了一夜,沈青鳳的案子與她那個空洞著眼眶的老媽也就很快地拋到了腦后。要不是以后發生的一些事情,那天所看到與所聽到的東西,根本就不可能在我的記憶里留存如此之久。以至于常常夜半醒來,時不時被驚出一身冷汗。

我根本就從沒想過要接近她們的世界。以我那時的性情,就算知道這其中的種種緣由也不會故意要闖入進去。這一路走過來,有些事情卻又偏偏命中注定似的,緊緊地跟牢我。任我怎么甩脫,就是對我不依不饒。

從風儀亭上下來后,胡衛星的案子并沒有很快就翻過來。包括所長在內,辦過這案子的人都吃定了胡衛星就是絕對的真兇,他們實在難以接受要把一個殺人犯放出囚籠的事實。于是不斷地請專家,不斷地重新審查,不斷地試圖再次找出定案的鐵證。這案子,一拖再拖,一晃就是半年。

2

再次經過風儀亭時已經是寒冬時分。那年的冬天特別冷,天氣預報里的氣溫不斷地刷著歷史新低。好在那段時間天氣倒是特別好,沒雨沒雪的。白天倒可忍受,只是日夜溫差特大,每到了太陽落下的時分,空氣里的寒意就冷得徹入骨髓。

那次從嶺下的村子翻坡回來,路過風儀亭已經是凌晨一點左右。我們兩個人,同伴是鄉里的駐村干部,五十多歲,快退休了。他開著輛叮當亂響的破昌河把我送回派出所。

天很冷。雖然穿著棉襖,但那冷冰冰的寒氣還是把我凍得縮成一團。那天日子不是十五就應該是十六,明亮亮的月色特別好,照得天色初亮似的。車子開在路上,就算沒打燈光也照樣可以行駛。

上坡,到頂。那時還瞥了眼風儀亭,仍然是初見時的那樣子,除了四根石柱還見得整齊之外,青瓦的頂子似乎隨時都有翻下來的可能。

我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不斷地扭著兩只腳相互摩擦以免把冰冷的腳板給凍得僵了。要不是月色特別明亮,根本就無暇顧及車子外面的景象。

車子下到一半的時候,突然就發現前面有個人影。我嚇了一跳,連忙搓了把眼睛。沒錯,有個女人正從坡下緩緩地走上來。那女子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見一頭長長的頭發。我心頭本能地一顫,一把抓住鄉里的那個老干部。還沒來得及失聲叫出音來,就已經看清那女人身上所著的衣服。

天哪!

這大冷的夜里,她竟然只穿著件薄薄的襯衣。我至今仍清楚地記著那襯衣的樣式,白底、上面滿是細碎的花。領子很硬,領角尖尖地略往下翻。

我記不得那時腦中是怎么想的了。反正在記憶里只是一片空白,似乎那時根本就什么也沒想過?,F在回憶過去,只記得我本能地問了一聲同伴:“什么人?”他卻伸手過來,一把捂住我的嘴,使勁兒地搖頭。我剛想挪動身子看個仔細,他已經一加油門,車子猛地一縱,‘忽的一下就從那女子身邊掠了過去。我再次想扭身,回個頭再瞧上一眼。同伴又是使勁地拽了我一把,低聲吼道:“別回頭?!?/p>

我不敢回頭,重新坐下,半晌說不出話來。等到好不容易回過神來的時候,才發現全身冰涼,里面的襯衣竟然已經被汗水濕透。

鄉里的老干部把車子開到了派出所的門口,停下,然后說:“小王,剛才的事,不要亂想?!?/p>

我問他:“那個女人是不是瘋子?”

他點點頭,“你就當是遇見個瘋子吧?!比缓笠话炎ё∥业氖?,再次叮囑道,“今晚的事,不要亂說?!?/p>

我問他:“為什么?你以前碰到過這事兒么?”

他搖頭。答:“我也是第一次碰見。但聽老一輩子的人講,那嶺上,本來就有個女鬼,只是幾十年沒出來了?!?/p>

“女鬼?”我倒吸了口冷氣?!澳阏f我們撞著鬼了?不會吧,這世上難不成還真的有鬼?”

他點點頭?!皩幙尚牌溆辛T。不過不管是不是真的撞上了女鬼,都不要亂說話。知道么?小王,你是外地來的,又是公安,說這些東西影響不好?!?/p>

我點點頭,表示明白。

那一夜,我不敢關燈。躺在床上,一刻也沒敢合眼。生怕一沒了光亮,那個穿著襯衣的女人,又立馬從我的眼前走過。

3

我并不相信真的撞了鬼。那天晚上的事情雖說有些怪異,也完全可能是個女瘋子或者半夜三更與丈夫吵兇了跑出家門的尋常村婦。第二天早上我把昨夜怪異事兒在值班室里閑扯的時候,正好被走過的所長聽了個正著。他寒著臉說了一句:“這沒譜的事,你瞎說啥啊。小王,你也不想想這些傳外面去,還當是我們公安民警在宣揚迷信了?!?/p>

我再也沒提這件事?;蛘哒缢L說的那樣,人困眼乏的真看花了也不定。不過想起來也不對頭,那晚看到這女鬼模樣的人,畢竟不是只我一個啊。

過年時,沈青鳳的案子終于被市檢察院退回了。他們做出證據不足不予起訴的決定,這也就意味著公安必須將胡衛星立即予以釋放。雖說這是意料中早晚會發生的事,所長聽了還是陰冷個臉心情壞透了。當縣局刑偵隊的楊副隊長來所里和他商量一起去沈青鳳家中看看家屬有什么反應時,所長擺手說,他不愿意再去面對那個瞎眼的老太了。然后招手把我叫過去說,小王,你陪楊隊去一下罷。

楊隊五十多歲的年紀了。這人很能談,一路和我天南海北地胡聊著。當我和他路過風儀亭說起那天晚上碰上的那個女鬼模樣的女人時,他瞪大了眼睛望著我問:小王,你說的是真的。不是花了眼?

絕不是,我使勁兒點頭,這事兒鄉里那個老頭也親眼見著的。

我問的是她身上的衣服。老楊臉色有點怪異,真的是穿著件碎花的襯衣?

我點頭。那晚月亮明呢,我看得很清楚。只可惜,那人的臉被頭發遮著,看不清。

老楊點點頭,閉上了嘴。過了嶺一直到了沈青鳳家的胡宅村,他都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

村里書記聽了我們的來意,皺著眉直搖頭。這種事,怎么會這樣?不管是冤不冤了胡衛星,讓我們怎么和鄉親們交待噢。說他殺人的是你們,現在要放了。哪有的事?

我說我們也是沒辦法哪。證據不足,法院是不能定他罪行的。書記說,這道理,我能懂,可老百姓哪就是這么幾句就說得通的。

楊隊卻不管這些,他說他來主要是想找沈青鳳的媽談談,免得老人家想多了。書記說,人可以我帶你去找。不過話得你們自己來說。

出來的時候書記告訴我們,自從沈青鳳死了之后,她媽媽就再也沒在家里住過。這一年多來,都是在山上的寺里過日子。說到這里,村書記連連嘆息。這老太婆,死了兩個丈夫,好不容易等到女兒長大了,又沒了。

天圣寺里的景況和我上次來的時候幾乎一模一樣。仍然是一片綠竹,仍然是山風冷凜,仍然是幾個老太舉著香火在菩薩面前跪著念念有詞。而沈青鳳那個眼眶里陷著兩個深洞的老媽仍然一動不動地坐在門邊的矮凳上。我揉了揉眼睛,真懷疑這幅熟悉的畫面是不是只是上次來時的復制品。

寺里的尼姑并不老,最多五十來歲。聽村書記說了來意,走過去俯在瞎眼老太的耳邊說了幾句。老太太點了點頭,老尼就扶她起來,慢慢地踱到我們所在的邊房中來。

老楊說,老太太,我們是縣公安局刑警隊的,我們以前見過。

老太點點頭說,我知道,你是老楊。

我清楚地看到了老楊臉上抹過的一絲詫異。他努了好幾下嘴唇,才把話頭接了下去。老太太你記性真好,不錯,我就是老楊。以前青鳳的案子就是我辦的。

老太太又點頭,說,我知道,你們今天來找我,是不是要把胡衛星給放了?

我再次看到老楊臉上閃過的那絲詫異之情。他似乎忘了對方是個瞎子,點了幾下頭,竟然忘了答話。

放了他,你們不怕雷公就把他給霹死了?老太太似乎并沒什么過分的激動,只是用手中的竹杖輕點了幾下地面。然后又說,你們就不信,菩薩是有眼睛的?

不是我們想放他。我插嘴解釋說,老太太,你也知道我們公安局為這事花了很大的心血。但現在檢察院說了,要定了胡衛星的釘人罪,證據還是不夠。放他,我們也是沒辦法。

這后生是新來的?老太不答我的話,卻問老楊。我開了口,剛想準備和老太解釋,我不是第一次來,上次也在這兒,見過你老??蛇€沒等我的聲音從喉嚨中滾出,老太又點點頭說:噢,原來是那后生,是來過一次了。

我半張著嘴,硬生生地將到了唇邊的話咽了回去。轉頭驚疑地看著村支書,意思是問他,這老太神了,哪里會是個瞎子?

后生,你伸過手來。老太說著,一邊把拐杖放在耳邊,一邊伸手向我摸過來。我嚇了一跳,一時不知所措。于是老太太臉上竟然閃過了一絲笑容。別怕,你伸過手來,讓我摸摸。

我看了書記一眼,他也是滿臉的驚異。再看老楊,他倒平靜得多,只是坐著,看也不看我一眼。

我遲疑了足有三四十秒鐘才伸出手。老太太一把抓住了,幾個枯干的手指在我的掌心一陣急促摸索。然后放開,長長地嘆了口氣,嘴中喃喃地說了聲,你要是早幾年來,就好了。

這話說得實在讓人摸不著頭腦。我傻愣愣地看著她,還真被唬住了。

老太站起身來,往里間走。老楊也連忙站起,叫了聲大媽。老太也不回頭,只是擺擺手。徑直走到了里間。老楊心有不甘,看著寺里的尼姑,希望她把老太叫回來。尼姑嘆了口氣說,算了吧,她再也不會說什么了。

回來的時候,老楊將車開到坡頂的風儀亭那兒時停了下來。指著亭子后面的灌木叢說,小王,你記住了,沈青鳳就死在那兒。這姑娘,屈哪。

我點頭,卻不知用什么話答他。

老楊長嘆了口氣。這案子,我是沒辦法了。當了一輩子的警察,從沒干過這樣的窩囊事。小王你記著了,以后如果有機會,一定不要讓兇手逍遙法外。

上車,下了坡。當車子開到那個夜晚碰到女鬼模樣的人那段路時,我對老楊說,沈青鳳的媽,真是怪哪。我上次和所長來,一句話都沒和她說過,怎么就記上我了?

老楊沒答我的問題,停下車,走到路邊撒了泡尿,點了香煙抽上。

那一天,我和他在那兒呆了好長好長時間,直到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我才催他。我們回吧?

老楊點頭,又是嘆氣?;匕?,該回的,總是要回的。只是希望那廟里菩薩真的開了眼才好,把兇手用雷給劈了。

我無語?;仡^望了眼山巔上的寺廟。弄不清楚這慈眉善目的菩薩,會不會真的發一把狠把兇手給雷劈了。

4

我從此相信胡衛星是絕對的真兇。沒其他什么原因,我只是相信沈青鳳那瞎眼老媽的問題以及老楊在風儀亭邊說話時的無奈神情。

三天后,我在縣公安局的看守所第一次看到胡衛星。我隨老楊去提審他,不是為了案情,只是為了感覺一下他對于自己將得到釋放時的想法會是怎么樣。

很難將胡衛星與一個殺人的兇犯聯系在一起。他很瘦,臉也很蒼白,個子不高,最多一米七二。他走進審查室的時候眼神怯怯的,連頭也不敢抬一下。

坐吧。老楊擺擺手,開門見山地說,胡衛星,我們已經決定明天就釋放你了。

出乎我意料的是,胡衛星竟然沒有任何激動的神情。仍然低垂著頭,輕輕地說了聲,謝謝政府。

老楊點上支煙,抽著。稍猶豫了下,又點上了支,遞給胡衛星。胡衛星連忙拱身起來接過煙,說了聲謝謝,然后貪婪地狂吞了幾口。

但這并不證明你是無罪的。老楊慢騰騰地說,我們的偵查還會繼續下去。我相信,殺人的真兇,絕是逃不脫法律懲罰的。

胡衛星連連點頭,嘴中一連串地說,是,是,是。

我們放了你,你有什么想法么?老楊瞇起了眼,狠狠盯著他。你現在是不是認為公安機關冤了你?

謝謝政府,謝謝政府。胡衛星屁股離了座位,半躬起身來連連點頭答。感謝政府對我的寬大。

寬大?這么說,你也知道自己是有罪的了?我忍不住插口。

有罪,有罪。政府關我,我是肯定有罪的。胡衛星又是連連點頭,態度好得出奇。

這么說來,沈青鳳的案子,我們公安機關并沒有冤你了?我對他的答話有些驚奇,忍不住繼續往下問去。

沒冤,沒冤。胡衛星竟然又連連點頭哈腰,不過沈青鳳不是我殺的。我那么喜歡她,怎么會殺她呢。

老楊嘿嘿地笑了。你喜歡沈青鳳?

是,是。胡衛星又連連點頭,眼角竟然滲出了淚珠。他抹了一把眼眶,才接下去說,只是可憐了青鳳。我真想死了算了,也省得她在下面孤零零地受人欺負。

我絕不相信他的眼淚是裝出來的。雖然事情過了這么多年,但我還是深信,這個世上沒有哪個演員能做出如此逼真的悲傷心情。

從看守所出來時天已快黑了,所長已經辦完了釋放胡衛星的全部手續。他把案卷甩給了我說,我不想再見那個人,明天釋放的時候,你去吧。

那天晚上,我弟把沈青鳳被殺一案的案卷從頭到尾看了一遍。提請批準逮捕書上所說案情很簡單:村民發現了風儀亭后面灌木叢中的腐尸,然后報警。接著公安機關勘查現場,驗明腐尸女性,20歲左右,上身穿一件已經無法辨清樣式的襯衣,下穿青黑色長褲,心口有被刀捅過的痕跡,明顯系他殺。仔細搜查現場后,在風儀亭中發現一枚掉落的襯衣紐扣。那紐扣就在案卷之中,我拿出來看了一下。很普通,白色,比小拇指指甲蓋略小,六個孔。經村民反映和現場辨認,查實該死者就是嶺下村里失蹤的女青年沈青鳳。公安機關圍繞沈青鳳生前的關系進行偵查,發現鄰村青年胡衛星有重大作案嫌疑。將胡衛星抓獲后進行審查,胡衛星供認他與沈青鳳系戀愛關系,那天二個人在風儀亭中約會。他想和沈青鳳親吻,遭到拒絕。一時沖動之下強行抱住沈清鳳并伸手去摸她乳房,遭沈青鳳抗拒并打了他兩記耳光。胡衛星一時羞惱之下,掏出隨身所帶的水果刀刺去,正好扎在沈青鳳的心臟上致她當場死亡。

看到這里的時候,覺得心里隱隱發抖。這惡棍,要是就這樣放了他,還真的有天理么?胡衛星的筆錄前后共做了二十三次,厚厚的長達二百三十多頁,這里面有市縣公安機關的,也有檢察院的。我沒看,先翻了過去,率先看到了第一份筆錄就是受害者的母親瞎老太的。

筆錄是在沈青鳳的尸體被發現前就做下的。老太太到派出所里報案,說她女兒失蹤十五天了。她請人找遍了附近所有的地方,都沒有蹤影。她說,她女兒平時很乖的,從來沒出過遠門,也從來沒離家這么久過。派出所的民警問她,你女兒是不是有男朋友,跟他出去了?老太太說,這妮子,哪來的男朋友哪。民警又問她,你知不知道你女兒離家時穿的是什么衣服?老太太說,知道知道。我眼睛雖然看不到,但我知道她那天穿的是她最喜歡的衣服出門去的。是的確良襯衣,白底,上面滿是粉紅的碎花,領子很硬,領角尖尖的。

我跳了起來,抹了把臉,額上濕漉漉的。

我相信,那晚在風儀亭下看遇那個女人,絕對就是沈青鳳。

5

放胡衛星出來的時候,他沒有任何激動興奮的表情。走出看守所鐵門的時候,他還深深地吸了口氣,然后回頭,看著那沉重的鐵門緩緩閉上,才慢吞吞地上了我的警車。

從縣城回到鎮上的時候,早已聯系好的村支書已在車站等我。見了胡衛星后他點點頭,問了聲:“還好吧?”胡衛星也點點頭,蒼白的臉上擠出絲笑容說,謝謝黨和政府。我看他那鎮定得出奇的神態很是憤怒。這家伙,真會裝戲。他心里頭,肯定是得意得不得了——看看,我殺了人,公安局照樣拿我沒辦法。

你放心,黨和政府不會放過一個壞人的。我忍不住插了一句,沈青鳳不會白死的。

那自然,那自然。胡衛星連連點頭,殺死青鳳的人,就算逃得過法律的懲罰,也逃不過老天爺的眼睛。他遲早會被雷給劈了的。我聽了,扭頭,對著他冷哼了一聲說,那你下雨天出門的時候,可得十分小心了。胡衛星竟然又是連連點頭,嘴中一連串地應著,是,是,是……

送支書和胡衛星回胡宅村的路上,我時不時地拿冷眼斜他一番。我是想用自己的眼神告訴他,你別得意得太長,公安機關還沒和你完。胡衛星卻仿佛未看透我的用意,只是低垂著頭,一聲不吭。偶爾和我的眼光對上了,臉上立馬就綻出些許皮笑肉不笑的諂媚之意。

當車子漸漸開上長嶺的時候,我突然發現胡衛星緊緊地抓住了前排座椅的靠背?;蛟S是關得久了,他的十指細白如同女人一般柔嫩。

快上嶺的時候,風儀亭的尖角就鉆入了車窗的玻璃。胡衛星氣喘起來,喉結突突地顫。我吃了一驚,忙轉過臉時,就發現他的臉白得全然沒了血色,就如同抹了白灰的墻壁一般毫無光澤。

停車。他突地大叫了一聲。不等司機把車停穩,胡衛星猛地一拉車門,就跳了下去。那時車子還在動,他一個踉蹌,跌倒在地。但馬上他就如彈簧一般迅速竄起,飛快地向風儀亭跑去。

我下車的時候才看到沈青鳳的媽媽立在那里。老太太散著頭發,拄著拐杖一動不動地立在亭子的臺階上。在她的腳下,剛剛燒完的紙灰冉冉升起,隨著山風飄起,繞著亭子漫天地飛舞。

接著就看到胡衛星在老太太面前跪下,咚咚地叩頭,聲音很響。等我趕到身邊的時候,他的額頭上已經可以清楚地看到了斑斑的血跡。

老天的眼開著。老太太舉起了拐杖,大聲地叫。聲音沿著山谷遠遠竄出去,又蕩悠悠地飄回來,十分凄厲,宛如夜鸮哀鳴。

胡衛星仍然不斷地叩頭。額頭觸地,咚咚地響。

青鳳媽。支書走過來扶住老太說,你回去吧。要相信政府,不會放過一個壞人的。

是啊。老太太,你要相信我們。我有些心酸,走過去扶著她說。你老回吧,青鳳的案子,絕不會就這樣不了了之的。

你就是那后生?老太太突然一把捏住我的手腕,冰冷的手指在我的掌心一陣摸索,然后點點頭說,哦,是,是,你就是派出所的那個小王?

這已經是她第二次這般摸索著我的手掌了。我有些驚異,但還是忍著,沒動,點頭答,是我。

我想回庵里去。小王,扶我一段路,行不?

有些驚詫,看了支書一眼。支書連忙幫我向老太解釋,青鳳媽,人家小王還有工作呢。

老太卻恍如未聞,仍然抓著我的手腕。她一雙空洞洞的眼神看著我的面,竟然讓我突然覺得那里面竟然有一雙清澈明亮的眼珠子盯著我似的。心頭顫了一下,使勁眨了眨眼,突然覺得那雙眼睛竟然十分漂亮嫵媚。我毫無意識地點了點頭,對老太太說,行,我扶你上去。

支書有些驚異,看著我,沒說話。我向他點點頭說,你們等我一下罷,反正路不遠。

從亭子后的臺階往廟里走,路不遠,但我和老太卻足足走了半個小時。扶著她的手腕時,發現她的掌心越來越熱。讓我心頭更為驚異的是,每當無意間和老太那空洞洞的眼眶相撞時,我竟然覺得那里面藏著雙清澈如水的眼睛。

快到山頂的時候,老太太突然停了下來,手中的拐杖在青石板上突突地敲了幾下。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便突然聽著竹林子里面一陣沙沙的響,一只火紅的狐貍躍了出來。還沒等我看清它的樣子,眼前紅光一閃,那狐貍就躍入了老太的懷里。

狐貍很小,尾巴卻很長,毛茸茸地,十分討人喜歡。老太太輕撫著狐貍光滑的皮毛,嘴中喃喃地說著些我聽不懂的話語。就見著那只狐貍突然轉過頭來,一雙眼睛盯著我滴溜溜地轉個不停。

我驚得目瞪口呆。忍不住伸出手,在狐貍火紅的身上碰了一下。它突然發出一聲尖嘯,騰地一下便躍得高高的,落到了路邊的竹子上。還沒等我轉過頭來,火紅的光一閃而過,狐貍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老太太只是嘆息。再也沒理會我,拄著拐杖顫巍巍地走入庵里去了。

下山的時候,總覺得那只狐貍的眼睛珠子在哪兒見過。在腦海里搜遍了我所有認識的人,卻沒一個有點相像。

下山回到風儀亭的時候,胡衛星仍然跪著。支書扯起了他,招呼著我一起上了車。

心中滿是疑問。想著方才的情景,真的懷疑自己是不是尚在夢里。

把胡衛星送回家里后,支書招呼我到他家吃了午飯。喝了一杯酒后,我忍不住問他:沈青鳳的媽媽,是本地人?

支書搖頭。這老太,70多了。是二嫁才到我們村子里的。

我吃了一驚。雖然老太的樣子看上去足夠老了,但要真的70多的話,那她生沈青鳳的時候不是快要50來歲了么?

支書看出了我的疑惑,邊喝酒邊解釋。她嫁到我村子上的老光棍時,就40多了。想想也真怪,這一大把年紀了,還能真的生出女兒來。

沈青鳳的父親是個老光棍?

是啊。他父親那時也是40多的人,卻一直討不起老婆。后來也不知道怎么認識了沈青鳳的媽媽,就把她帶了回來。第二年就生下了這姑娘。

那沈青鳳的媽媽到底是什么人???她是不是一來的時候,眼眶就是這樣子?

天知道她是什么人。支書直搖頭,那時她眼眶里就沒了珠子,可要是蒙上了眼,那臉面和身子看著還是挺光鮮的。不過,要看著她那只空洞洞,誰會不心里發寒???除了一輩子沒見過女人的老光棍,誰還會碰這樣的女人?

那沈青鳳呢?我忍不住問。

青鳳這姑娘,可惜啊。支書的老婆這時候剛好端菜過來,插上了話語。這姑娘,我們都是從小看著她長大的。這方圓一帶的,哪里又能再找著她那樣水靈的妮子哪。

6

回來的時候已經天黑了。我一個人開著那輛除了喇叭什么地方都會響的昌河面包車。車的遠光燈早就沒用了,只能借著近光慢慢地往回走。

出了村莊爬上長長的陡坡,在山的腰部拐了個小于九十度的急彎,上了坡頂。無意向外瞥了一下,一股寒氣驟然兜頭兜腦直鉆了進來。我腳下猛一用力,一個急剎就將車子停下。這時那股寒氣已經從腳底直竄至頭心,冰水般潑了下來,透進了全身上下的每一個毛孔。

這是我一生中記憶最深刻的恐怖。透身的冰涼之后,馬上就覺得腦門上濕漉漉的,用手抹了一把,掌心都是汗水。

第一個念頭是下車,馬上往回逃。好在我的理智尚未盡失,知道這樣做于事無補。緊接著竄上心頭的第二個念頭就是馬上掉轉車頭,下坡,開回胡宅去。

車子在我剛才的猛剎之下熄火了。我伸出手擰動鑰匙,但手指抖得厲害,好不容易終于點上了火,打開了燈,卻發現路實在太窄。一邊是山壁,一邊是懸崖,根本就容不得一輛車原地掉頭。

要想往回走,只能硬著頭皮往上,到坡頂,再在風儀亭前的開闊地掉過頭。只是如果要這樣的話,我還不如鼓起勇氣加足油門沖過去那團火紅的光束。

光束就在風儀亭的邊上。紅紅的,燈籠般大小。和所長來看過現場,我自然明了那光束的地方就是當初沈青鳳被害的所在。

真是見鬼了??磥砩蚯帏P死不瞑目,見我們放了殺他兇手,要在我面前顯靈了。

我不知道自己愣了多久才終于鼓足了勇氣往前走。緊咬著牙,不管身子和腿在顫抖,深吸了口氣之后就踩下了油門往上走。車子似乎知道我的恐懼,喘著‘呼呼的粗氣猛地沖了上來。

還是忍不住往火光的方向看了眼。這才長舒了口氣,真是人嚇人,嚇死人。那團紅光不過就是幾支正著燃燒的蠟燭??磥?,這不過是有人燒了火燭在這兒祭奠沈青鳳罷了。

抹去了汗水剛想下坡,卻突然發現火光的側面還有個人影直挺挺地跪著。雖然看不清面容,但我還是從那輪廓里一眼就認出了跪地的人就是胡衛星。

停下車,走過去。他還是直挺挺地跪在那兒,一動不動,似乎根本就沒察覺我的到來。

胡衛星!我高聲喚了一聲。

到!他條件反射般應了聲,抬起頭,看著我。這時,我看到他淚水滿腮,臉頰上縱著一道道淚痕。

王警官。他爬了起來,抹了抹眼睛對我說,我來看看青鳳。

你來看她?我哼了聲,緊盯著他的眼睛反問。你還有臉來看她么?

我是沒臉。胡衛星突然昂起了頭,人似乎一下子長高了不少。好家伙,我這才發現他其實根本就比我矮不了多少。他的聲音也突然一下子高了起來,似乎是鼓足了勇氣。我真的很喜歡青鳳。她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在那一瞬間,我真的從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種無法偽裝的真誠。在后來的歲月里,每當我回想起他那刻的眼光,總會忍不住懷疑一下自己:是不是真的冤枉了好人?或者他并不是殺死沈青鳳的真兇。

那本案卷我已經翻過了好幾遍。從案卷里的記錄來看,雖然最終并未對胡衛星提起訴訟,但公檢法的每一個辦案人員都相信胡衛星是絕對的真兇。只是我們沒有充分的證據鎖定他的罪刑罷了。

當初最先懷疑到胡衛星的原因是我們民警在排查過程中發現的一個線索:有人親眼看到過沈青鳳和胡衛星在風儀亭里出現過。在那之后,就再也沒人發現過沈青鳳的身影了。

我記得那份筆錄,目擊者說,他那天十點多鐘從鎮上回村,在風儀亭里看到了沈青鳳和胡衛星,女的坐在亭子里的石凳上,男的站在亭子外面。他以為是年輕人在談戀愛,也沒驚動他們就自顧自離開了。法醫后來的尸檢報告表明,沈青鳳的死亡時間就應該在目擊者看到的那段時間,誤差超不過前后十個小時。

決定傳訊胡衛星的時候,民警當即就對胡衛星的家里進行了全面的搜查。雖然并未找到直接的行兇證據,卻在胡衛星的筆記本里看到了一段十分可疑的東西。這段話,我從羅貫中的《三國演義》上讀到過。

布提戟徑往,立于亭下曲欄之傍。良久,見貂蟬分花拂柳而來,果然如月宮仙子,——泣謂布曰:“我雖非王司徒親女,然待之如己出。自見將軍,許侍箕帚。妾已生平愿足。誰想太師起不良之心,將妾淫污,妾恨不即死;止因未與將軍一訣,故且忍辱偷生。今幸得見,妾愿畢矣!此身已污,不得復事英雄;愿死于君前,以明妾志!”言訖,手攀曲欄,望荷花池便跳。呂布慌忙抱住,泣曰:“我知汝心久矣!只恨不能共語!”貂蟬手扯布曰:“妾今生不能與君為妻,愿相期于來世?!辈荚唬骸拔医裆荒芤匀隇槠?,非英雄也!”蟬曰:“妾度日如年,愿君憐而救之?!辈荚唬骸拔医裼淇斩鴣?,恐老賊見疑,必當速去?!毕s牽其衣曰:“君如此懼怕老賊,妾身無見天日之期矣!”布立住曰:“容我徐圖良策?!闭Z罷,提戟欲去。貂蟬曰:“妾在深閨,聞將軍之名,如雷貫耳,以為當世一人而已;誰想反受他人之制乎!”言訖,淚下如雨。布羞慚滿面,重復倚戟,回身摟抱貂蟬,用好言安慰。兩個偎偎倚倚,不忍相離。

卻說董卓在殿上,回頭不見呂布,心中懷疑,連忙辭了獻帝,登車回府;見布馬系于府前;問門吏,吏答曰:“溫侯入后堂去了?!弊窟惩俗笥?,徑入后堂中,尋覓不見;喚貂蟬,蟬亦不見。急問侍妾,侍妾曰:“貂蟬在后園看花?!弊繉と牒髨@,正見呂布和貂蟬在鳳儀亭下共語,畫戟倚在一邊。卓怒,大喝一聲。布見卓至,大驚,回身便走。卓搶了畫戟,挺著趕來。呂布走得快,卓肥胖趕不上,擲戟刺布。布打戟落地。卓拾戟再趕,布已走遠。卓趕出園門,一人飛奔前來,與卓胸膛相撞,卓倒于地。

最初引起偵查人員注意的并不是這段話本身,而是紙張末端出現的幾個血紅“死”字。經過鑒定,那幾個字竟然全部都是以血書成,這血竟然與沈青鳳的血跡全部吻合。經過文字鑒定人員的認證,這幾個“死”字全都是胡衛星所寫。但上面那段引自于《三國演義》的話卻有些讓人困惑不解,字跡纖細稚嫩,與胡衛星的落筆手法全然不同。經過鑒定,專家們認定這些字竟然是沈青鳳留下的。

起初,胡衛星并不承認自己是殺人的真兇。但在刑拘后第十五天,他突然一口認下:是自己一時色欲迷心,想去抱住沈青鳳親吻卻遭到拒絕,一時惱羞之下,掏出身上的刀子捅死了沈青鳳。

他的交待與現場勘查的情況完全吻合。按著他的陳述,偵查人員找到了被他扯落的衣扣,找到了沈青鳳殘留于亭子腳落里的血跡。但案子的關鍵卻出在兇器上,我們一直無法找到胡衛星用以捅死沈青鳳的刀子。

一開始,胡衛星說刀扔到了谷下,我們動員了上百人沿著山谷尋找,什么都沒找到。接著,胡衛星又說刀被他扔到了村口的水塘里,我們抽干了塘水,一寸寸翻過爛泥,依然一無所獲。最后胡衛星又說刀被他扔進了村子的水井里面,我們又抽干了井水,只發現水底有不少石塊和磚頭。

案子就這樣拉鋸了半年。最后胡衛星突然全盤翻供:我并沒殺過沈青鳳。以前的交待,全部都是被迫的。再問他,你以前交待的東西為什么我們都找到了。他卻索性來了個死爛:民警打我,我沒辦法只好胡說。沒想到,我胡說的東西竟然就巧合上了。

7

當初查這個案子時,偵查人員并未沒對沈青鳳留于胡衛星筆記本上的那段話有過多的追索。審問胡衛星的時候,他的解釋也勉強得很。他吱唔著說是有一次沈青鳳到他家玩,閑來無事拿筆來寫在上面的。

沈青鳳的文化程度并不高,只是小學畢業。怪就怪在,她怎么就能憑空默下這么一段近乎于古文的小說片段而且一字不漏?

那晚離開胡衛星從風儀亭下來的時候,我就開始產生一種奇怪的感覺。沈青鳳的死,肯定與她所默下的那段話有關?;蛟S,只要我能弄明白沈青鳳那段話里玄機,就可以解開她的死亡之謎。

我之所以如此猜想,沒有其他的事實證據可以相佐,純粹只是一種直覺而已。當我把自己心中的疑惑講給所長聽時,他瞪大了眼睛看了我一會兒,然后笑了笑。我以為他嫌我想得太天真,連忙想認認真真地解釋上幾句。他卻長嘆了口氣說,那段話,我剛看到的時候,也覺得怪。

我開始查有關風儀亭的歷史。找來了縣志翻了很久之后才終于弄明白,當年所長和我說的那些東西只不過是傳說而已。這亭子的歷史其實短得很,不過五六十年,是當年活動于胡宅一帶山中的土匪頭子梁八出款修起來的。

在派出所的那段時間,我聽過好幾個老人講起過梁八的故事。說這人一身的好武功,槍法準得出奇,百丈之內,只要是在他槍口下的活東西,從來就沒有能逃得過一條生路的。解放軍還沒來的時候,這方圓幾百里的地方全都是梁八的地盤。就連當時的民國政府,對他也是無能為力,只好守在縣城里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求個相安無事,任由他橫行十里八鄉。

關于梁八的身世,大多數人都說他不是本地人。至于他從哪兒過來的,說法就五花八門了。有的說他原來在東北打過日本鬼子,有人說他是某個大戶人家護院拳師。還有人說他本來就是民國軍隊里的一名軍官,因為殺了上司才逃到這兒落草為寇。

更玄的說法則是關于梁八的女人。盡管現存的老人們對于梁八的故事有許多版本,但大家一致認為梁八不但是個狠天狠地的悍匪,也是個十足的妻管嚴,怕老婆怕得比誰都厲害。當地流傳的笑話里甚至說,只要梁八的女人在場,梁八就連喘氣都得小心翼翼。

聽到這個故事的時候竄入我腦海中的第一個念頭竟然就是沈青鳳的瞎眼老媽。自從那天我扶她上山時從她的眼眶里看到那清澈如水般靈透的眼神之后,總覺得這老太那空洞的眼眶里藏著許多東西,絕不會像是表面上看來那么簡單,她本人的容顏也決不會像現在看到這般可怖。如果假設一下,沈青鳳的死與風儀亭以及呂布戲貂蟬的三國故事有關。那么沈青鳳的真正老爹會不會就是那個傳說中的土匪梁八?沈青鳳的母親就是那個讓梁八低耳垂首的幕后女人?這樣,梁八所建的風儀亭以及沈青鳳的死是不是就連上了關系?

馬上就否定了這荒唐的念頭。梁八早在1950年就被當時的政府鎮壓了,沈青鳳卻生于1971年。沈青鳳的老媽如果真是梁八的女人,現在又該多少歲數了?

這念頭一起,卻始終揮之不去。至于胡衛星,自從釋放回家后更是表現特別好。非但沒有對自己被關押的事情提出一點異議,反而一如既往對黨和政府感恩戴德的樣子。這幾年里,我去看過他好幾次,希望從他的表面瞧出點深掩的內情。但每次去,胡衛星每次的表情都讓我覺得我們似乎真的冤枉了這人。

這案子仍然一直壓在我的心口。只是一晃就是三年多過去,仍然毫無新的頭緒。

這段時間里我搜集到最多的,還是關于梁八與他的女人的故事。聽了許多版本,其中提到梁八女人的很少。只是偶爾一次到山里收繳自制獵槍的時候,才聽到一個看山的老人說起了梁八和他的女人。

老人說梁八當年就死在天圣寺里。開始的時候,縣里的工作隊派人來和他談判,梁八還橫得很,把人捆起來痛打了一頓。只是解放軍果然厲害,比日本人還能打,比民國的軍隊還能使刁。打了幾仗后,梁八手下的人散去了大半。一部分是被打怕了,另一部分卻急著下山回家分田當良民去了??鄵瘟税肽甓?,梁八和他的親信終于被幾百個解放軍圍在了天圣寺里。

老人說,仗打得很殘酷。剩下的人,都是梁八的死士。雖然只有十幾條槍,卻打死了七八十個解放軍。老人說,天圣寺其實不是被燒的。后來解放軍實在沒有辦法,就調來了大炮把天圣寺給轟平了。

老人說,這些都是他親眼所見的事實,絕不是傳說或者故事。他那時才十來歲,在梁八手下當過小匪。當年解放軍攻打天圣寺的時候,他已經離開了梁八,還當過解放軍的向導。那一仗,可真是慘得沒法說。

我問他,是不是見過梁八的女人。老人連連點頭,見過見過啊。嘖嘖,那女人,漂亮著呢。只是終年蒙著面,從未有人看過她的真面目。我問他,沒見過面目怎么就知道人家漂亮得不得了?老人卻說,人漂亮,可不僅是面容的事情。那女人哪,光看背影就足以讓男人著迷。那身子,再多的衣服裹著,也會讓男人怦然心跳的。老人嘖嘖地說著,渾濁的眼中似乎一下子亮了許多。那女人,絕不是咱山里這邊能產出來的。那氣度,連電影里的女人也模仿不來。人家哪,肯定是大城市來的。

蒙面?他的話再次把我的思緒牽到了沈青鳳的瞎眼老媽身上。

這女人,不止漂亮。而且能掐能算。老人見我臉上的驚異樣子,說得也就更來勁了。真的,小王哪,我真的不騙你。那女人,能看透人的心。什么事兒,誰都瞞不過她。只要讓她摸過一個人的手心,她立刻就能知道那是什么樣的一個人。

聽到這兒的時候,我幾乎就跳了起來。

不管是怎么樣的荒唐,我還是斷定沈青鳳的瞎眼老媽絕對就是當年梁八的那個神秘女人。

我決定再上一趟天圣寺。

8

記得那年初去天圣寺,是盛夏,山頂風清竹綠。再去則是和老楊一起,時節隆冬,但竹林依舊碧綠,只是山風更加冷冽。第三次是當初釋放胡衛星的時候扶老太太上去的,春末夏初的光景。那是我第一次從老太太的空眼眶里看到了她清澈如水的眼神,沒顧得上記下那時的風景。

第四次上天圣寺是深秋時節了。一路上過來,田里的稻子剛剛收割完畢,稻草一堆堆墳丘似的散落在路兩側。我起得很早,田里的農人很少,路邊的晨露很重,干枯的草堆上濕漉漉的。

摩托車開上長嶺的時候,太陽剛剛從山頭冒出來,火紅火紅地,卻不帶熱勁。稍猶豫了下,我就在嶺上停下了車,向風儀亭走去。

亭子的石凳上,赫然立著只火紅的狐貍。毛茸茸的身子,大大的眼睛,長長的尾巴垂下來拖到地上。它怔怔地看著我,絲毫沒有懼怕的樣子。

無論事后怎么回想,都記不清我當時有任何驚訝的反應。在那一刻,一切都似乎由不得我自己。從突然起念,停車,再往風儀亭走,看到火紅的狐貍,一切都顯得極為自然。我與那火狐貍一樣,沒有絲毫驚訝害怕的表情。

我走過去,不假思索伸出手,那火狐貍突地一躍,便到了我的懷里。它很輕,也很溫暖。我伸手抱住它,看著它的眼珠子盯著我咕嘟嘟地轉。我笑了下,蹲下身,把它放到地下?;鸷偂ǖ匾唤?,火紅的光焰一閃即滅。等我緩過神來的時候,除了亭子后面的灌木還在不斷搖晃之外,這小小的精靈一樣的東西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悵然若失。愣了良久,才走出亭外。

沿著臺階上了山,太陽高高爬在山頂,無精打采地把我的身影拉得老長老長。

一切都似乎定格在當年初到這兒時的光景。寺廟很小,墻黃得晃眼,瓦青得沉郁。那三間的老房子和頭頂的太陽一樣,絲毫不見虎虎的活氣。腳一踏進院落,就見著臺階前排著一長串的紅燭,在山風中撲棱棱地搖曳。

幾個老太婆跪在臺階邊上的門檻邊,手持香高舉過頭,嘴中念念有詞地說著我聽不懂的話語。沈青鳳的瞎眼老媽,也仍然拄著拐杖坐在門檻的邊上。

但這次她沒低頭,臉對著我的眼睛,桔皮似的老臉上到處都是笑意。我在她那雙空洞洞的眼眶里,再次看到了清澈如水的眼神。

她說,你來了。我也不管她是不是看到,點了點頭,‘嗯了聲。

老太太站起人來??此澪∥〉臉幼由碌沽?,我連忙搶上去扶住她。她也不推辭,只說了聲,后生,來,坐坐吧。

在西側的廂房里坐下,那個老尼給我泡了杯茶,就出去了。老太太仍然是一臉的微笑,她說,你碰見青鳳了?

青鳳?我碰見青鳳?我瞪大了眼,不解地望著她。老太太仍然笑著,把手中的拐杖在地下篤篤地敲了幾下。眼前紅光一閃,那紅狐貍忽的一下就從窗外躍了進來,落在老太太的身邊。

后生,我把青鳳送給你。老太太說,怎么樣?

原來它也叫青鳳啊。我長舒了口氣,這火狐貍,又新奇又可愛。我連連點頭應著,行啊,行啊。只是老太太,你把它送給我,不可惜么?

可惜有什么用?老太太嘿嘿地笑著,它長大了,就由不得我這老婆子了。

火狐貍吱吱地叫了幾聲,似乎表示抗議。老太太摸著它的頭頂,仍然嘿嘿地笑著。這后生是個好孩子,大眼睛方額頭的,人也挺好看的哪,你該滿意了吧。

我沒理會老太太說些什么,只是滿懷歡喜地伸出手朝著火狐貍晃了晃。這小家伙似乎通人性,稍遲疑了下,便倏地竄進了我的懷中。

老太太呵呵地笑了,十分開心的樣子。后生,她叫了聲,好了,一切事情都到這里為止了。該干啥,就干啥去罷。你呢,以后要好好地待青鳳。

看她的樣子,似乎是不想和我再說下去了。我還沒來得及和她說上一句此行的來意呢。連忙叫了聲,老太太,我來,是想有事請教你。

請教什么?是不是想問我梁八的事情?是不是還想著誰是殺死青鳳的真兇?

我點點頭,答:我絕不能讓青鳳死不瞑目。

嗯,她也點頭。青鳳以前是不會瞑目,但現在我相信她會很開心的。

很開心?為什么?

老太太不答話,伸手在懷中摸索了好一會兒,才掏出一張照片遞給我。后生,看看罷,青鳳還長得俏罷?

我伸手,接過。是張黑白照,上面有時間,五年前的了。照片上的姑娘很年輕,橢圓的臉,長長的眉毛,十分秀氣。

這就是沈青鳳?我站了起來,驚訝地問。難怪村里的人說,這十里八村的,再也沒有比青鳳更漂亮的姑娘了。

是啊。這就是青鳳。老太太說,后生哪,你說這么漂亮的一個姑娘,是不是要有個好后生才配得上她?

我連連點頭。這姑娘,我見猶憐。

看來,我不講個故事給你聽,你是不會走的了。老太太的心情似乎特別好,招招手讓我坐下。

你一定是很想知道我是不是就是當年梁八的那個女人吧?老太嘿嘿笑著,也不等我答話就接了下去。你猜得沒錯,我二十歲就跟著梁八來到這兒。整整六十年了。

六十年了?那你老不是八十歲了?天,看來這老太婆的年齡比大家估計的還要高。但這么算來,豈不是她六十來歲才生下了沈青鳳?這也太邪門了吧?

后生,你一定是奇怪我的眼眶里怎么沒了珠子罷?她又問,我連忙點頭。然后馬上想起這問題太殘酷,急忙又跟著搖了搖頭。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不是看見我的動作,反正她似乎根本就不在意我的反應,自顧自地把話頭接了下去說,這珠子,是被人挖去的。要不是沒了這雙珠子啊,青鳳也沒我這般長得好看。

挖去的?雖然這是意料中的事,但由著老太太的嘴中說了出來,還是唬了我一跳。

看過《三國演義》吧?漂亮的貂蟬喜歡年輕英俊的呂布,但她的背后呢還有個老董卓。老頭兒看不得自己年輕漂亮的女人喜歡上別的男子,就把貂蟬的一雙眼珠子生生地摳下來了。

我想說,三國里的故事不是這樣的。貂蟬、呂布和董卓的故事只是個連環計。那時的女人不是人,她只不過是男人手里耍用政治手腕的工具而已,連喜歡不喜歡的權利也沒半分。

老太不理會這些。她只是嘆了幾口氣,又接著往下說了起來。還好,梁八比呂布好,盡管他喜歡的美女沒了眼珠子,還是帶著她逃出了大城市,來到這山里,當了個土匪頭子。

果然不出我的所料。原來這梁八和他的女人,還有這么一回事。也難怪,他要修了這個風儀亭。

9

除了帶回一只火狐貍,老太太并沒給出任何我想要的答案。關于青鳳的死,她明顯不想多說什么了。每當我把話頭扯過去的時候,她總是又故意遠遠地繞了開去。

送我下山的時候,老太太扶著拐杖一直走到竹林子的盡頭。很明顯,她十分舍不得那只火狐貍,總是托著它的尾巴摸了又摸。弄得我很想說上一句,要不,這狐貍,我就不帶走了?可是還沒等我這話出口,老太就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意,嘆著氣先開了口,該走的,終歸是要走。我年歲大了,緣分也就盡了。我點點頭,咽下了推卸的話。老太太又說,青鳳的事,老天爺總是有眼的。我搖搖頭,堅定地說,我不會讓青鳳白死的。老太太也點頭笑了。你放心,做下壞事的人,天終歸是要收他去的。不是不報,只是時候沒到罷了。到了時候,你自然會明白誰是該死的人。

告別老太太下山,我小心翼翼地把青鳳放到了挎包里,讓它長長的尾巴露在外面。青鳳似乎很聽話,一雙眼睛瞧著我咕嘟嘟地轉,一副溫順有加的樣子。

啟動了摩托車,剛想下山回去,正好碰上了村支書推著自行車和他老婆上來。我連忙打了個招呼,這夫妻倆個卻似乎未聽見,只是瞪著我挎包中的火狐貍看。我又叫了聲,熄火,從摩托車上下來。支書夫妻似乎才回過神來,互相看一眼,一副面面相覷的神態。

“這東西,是老太太送你的?”支書問。我點點頭,笑著答,是啊,她剛送我的。

她舍得?支書老婆湊過來,看了看我挎包中的火紅精靈,滿臉驚異。這紅狐貍是老太太的性命。自打她嫁到我們村上來開始,就常??匆娝依锏倪@東西了。她說著,滿是難以置信的神情。平日里鄰家人多都幾眼,老太太都要發火的,怎么就舍得送你了?

她來你們村時就有這狐貍了?我問,這倒大出了我的意料。

是啊,是啊。這老太,怪怪的。開始的時候,大家都害怕,說老太太會不會借了這狐貍施妖法。支書點著頭說,村里頭還出過面,要她交出這狐貍??衫咸阑畈豢?,逼急了,就一副拼命的樣子。大家也沒辦法,只好由著她了。好在這些年來,大家也沒見過老太太帶來過什么壞事,也就把這火狐貍的事放在邊上了。

那天中午回到了鎮子上,我請客,把支書和他老婆帶到鎮上的小飯店里喝了幾杯。聊天的時候我想起了沈青鳳的年齡,老太太一大把年紀真的能生下這么小的閨女么?支書老婆卻是連連點頭,這老太,什么歲數我弄不明白,但青鳳卻是絕對親生的。她生下孩子的時候,我還去看過呢。

我又問她,青鳳的爸爸真的就是那個光棍老漢么?支書和她婆娘聽了卻是一臉的曖昧,沒馬上答。我更好奇了,又問了一遍。支書才答,弄不清,反正怪怪的。那閨女,長得沒有一處地方像他父親。支書的老婆則索性說得更明白,那老光棍兒,年輕的時候得過病,根本碰不得女人。

這么說……這么說……我瞪了眼睛,看著這對夫妻。這答案,又是大出我的意料之外。

誰說得清哪。那老太,神神叨叨的。村上人又是怕她,又是厭她,哪有幾個人去理她?天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兒。支書說著,搖了搖頭說。這事兒,也真是說不清。這老太婆,看著都這么嚇人,還有哪個會去偷她生下閨女來?

感覺自己離當初的本意越來越遠了。原想著要查清沈青鳳案子的真兇,現在竟然越走越偏。想要弄明白的問題,更是遠遠離開兇殺案件的本身了。

火狐貍帶回派出所后,我一直把它養在二樓的房里。這小東西聽話得很,我不在的時候,總是乖乖地呆在屋里。偶爾帶它出去玩玩,每次都高興得吱吱亂叫。開始的時候,所長還對我養下火狐貍的舉動十分反感。到了后來,連他也漸漸地喜歡上了這火紅色的精靈??粗辉僬腥峭聜儺悩拥难酃庵?,我索性把它放在派出所的院子里,讓它整天地在樓上樓下竄來竄去。

一晃又過去了一年多,兇殺案件仍然毫無頭緒。我們一直派人暗暗盯著胡衛星,但他根本就沒有任何異常的舉動。就在這一年里,他花了三萬多元錢,從貴州娶回了一個外地的女子。支書和我說起這件事的時候哈哈直樂,那女子,長得可太難看了。

盡管開始的時候很別扭,后來卻已經習慣了用“青鳳”的名字來喚那只火狐貍。每當叫它的時候,這家伙總是以驚人速度在我眼前一晃就竄進了懷中,然后肩上肩下地一陣亂跳。樣子十分招人喜愛。但很快,青鳳就給我惹下了一個極大的禍端。

那一年歲末,所里同事給我介紹了一個女朋友。那女的就住在派出所對面,是電信局里的一個接線員。平時大家本來就熟悉,只是突然有人起了念頭從中攛掇,讓彼此雙方遇見時都感到別扭。

那女孩的樣子現在早已模糊去了。只記得應該還是屬于看得上眼的那種,同事給我介紹的時候,我沒說過反對,也沒說過贊成。所長說,小王,看得出人家喜歡你哪。加把勁,討個老婆來吧,省得做大齡青年。我說你怎么知道她喜歡我?所長笑了,我一大把年紀,看得出人家小姑娘的心思。人家以前有事沒事地總到我們這邊玩,你以為她稀罕看我們這些半老頭兒???嘿嘿,你看看,自從上次我挑明了要把你介紹給她后,一次也沒來吧?得,看來是羞上了。信不信,我打個電話叫她來玩,她馬上就到。

還沒等我答話,他還真的拿起話筒叫上了。

我們只隔著一道墻,沒幾分鐘,那姑娘就過來了。我心里發虛,撇過臉去不敢看她。她看上去卻比我大方得多,一進門就問,所長你叫我到底什么事兒???

所長還沒答話,那女孩就發出了一聲尖叫。還沒等我轉過頭來,就只見著火紅的光亮一閃而過。青鳳重重地撲在那女孩的臉上,然后一閃即逝。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女孩的臉上早已多了數道血痕。

10

我的第一次戀情還沒開始,就這樣給青鳳折騰掉了。那女孩捂著臉叫,你把它趕走。我脫口而出的答話連我后來想起來也覺得有點兒過分,你憑什么??!

好在這事還沒開始,我也沒怎么喜歡人家。愿哭就哭罷,懶得理會她。事后所長直怪我,你怎么能這樣說話呢?我有點兒愧疚,但除了賠禮道歉外加買些東西探望之外,就再也沒過其他什么表示的東西了。

那年年末,女孩就調回了城里。緊接著,一場大雪毫無征兆地來了,鋪天蓋地地下了整整兩天兩夜。

那段時間青鳳很怪,常常半夜跳起來,呆呆地站在陽臺上,一站就到天亮。我怕凍著它,醒來后就把它抱回。但每當我再次醒來,它仍然一動不動地站在陽臺的邊緣。

雪來得突然,去得也突然。天晴的時候,氣溫迅速回升。雪還沒融盡時,胡宅村的老支書特地到了一趟派出所來請我和所長到他村上看戲。

那天本來想帶青鳳去的。礙著所長同行,就沒帶它。我們早上九點多出發,在支書家吃了午飯,由他陪著到村里的戲場上走了一圈。

來的時候,本就沒想過看什么戲。走到那兒的時候,戲的名稱突然吸引了我——關公月下斬貂蟬。在所長和支書逛完了回家去喝茶的時候,我平生第一次站在戲臺的前面看完了這出戲文。

戲文里的故事是對于三國演義的再演義。呂布被曹操斬于白門樓后,曹操再使了一番再版的美人計——把貂蟬賜給了劉備。希望后者迷倒于女人的裙下后,失去和他一爭天下的雄心壯志。那貂蟬果然是聲色動人,就連劉皇叔這樣把家國兄弟放在第一大位的好漢子,也禁不住被她的絕代姿容給迷住。要不是關羽和張飛在邊上勸阻,他還當場就會把貂蟬收入到自己的房里去了。

關羽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在他的再三勸阻之下貂蟬被劉備送到尼庵里,但他還是害怕劉備瞞著自己的兄弟偷偷地來會貂蟬。于是關公持了他的偃月大刀,乘著月明之夜悄悄來到尼庵,要把貂蟬一刀斬了以絕后患。

關于貂蟬羞月的傳說就在戲文里關公的眼前上演了。剛剛失去丈夫旋即又再次被送來贈去的美人在月下長嘆,連天上的月亮都驚于她的美艷和凄婉,悄悄地掩上了面容不敢再看。躲在花叢后面的關公雖然說是義薄云天,竟然也是心一軟,再也不忍殺去眼前的美人,手中的偃月大刀“咣”的一聲掉于地上。

落在地上的刀重重地砸在貂禪被月色拉長的影子上。隨著刀聲響起,只聽得美人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貂蟬竟然應聲倒地,就這樣不明不白死在關公的刀下。

戲文里說,這個絕代的美女,根本就不是從娘胎里生出來的。她只是從露而生,去影而死。關公那一刀假若落在她的身上,貂蟬將會毫發無損。相反,落在人影上的刀,正好生生地將貂蟬斬成兩截。

看這場戲時,我沒意識到這荒誕的傳說勾起了我心里頭什么樣深藏的東西。當我從戲臺前返回支書家的時候,正碰上庵里的尼姑慌慌張張地下來告訴支書:沈青鳳的瞎眼老媽去世了。

我驚得心頭直抖。連忙和所長、支書一起趕到了天圣寺里。

山上的積雪已經化去,竹林里同樣沒有任何雪的痕跡。但一進入寺院,就發現怪誕的事情根本就不只是戲文里的故事而已。天圣寺的青瓦背上白雪皚皚,根本就沒有任何融化的痕跡。更讓我驚奇的是,還沒等我走進老太太居住的廂房,就已經看到了那只火紅的狐貍,赫然立在老太的床頭。

老太太直挺挺地躺著,身上一絲未掛。支書連忙叫過老尼,責問為什么會這樣?老尼說,她發現老太死的時候就是這模樣。

青鳳立在那里,一動不動。我向它伸出手,它仍然看也不看我一眼。過了良久,它發出了“吱”的一聲尖叫,忽地竄入我的懷中。

兩顆大大的淚滴落于我的手心。托起青鳳的頭時,我看見它的眼角蘊滿了淚珠。

那天晚上,天突然下起了瓢潑般的大雨。睡到半夜的時候,我被連串的雷聲驚醒。連忙起來,拉開燈,赫然見著青鳳又直挺挺地立在陽臺的邊緣。

我起床,披上衣,走到陽臺上,把它輕輕地摟在懷里。青鳳的身上很溫暖,一動不動地偎在我的心口。

那一夜的雷聲大得嚇人。我和青鳳站在陽臺上,看著眼前的巨大黑幕,一次次地被刺眼的白線寸寸地撕裂。直到天明的時分,才抱著青鳳回到房里躺下。

眼剛剛合上,下面值班的同事已經跑來敲門。他帶來的消息更是讓我驚得目瞪口呆。胡宅村的支書打來電話說,胡衛星昨天晚上被雷劈死了!

現場就在風儀亭的邊上。胡衛星直挺挺地躺在那里,全身一絲不掛,心口如被墨染過一般,漆黑的一團。

圍觀的人足有上百個,里里外外地包了好幾圈。支書和幾個村干部一起站在尸體的周圍,防止群眾擁擠上去靠得太近。

第一個發現尸體的人是廟里的老尼。她說那時天還沒亮,雨還嘩嘩地下著,她因為要到鄰村叫個抬棺材的人來收殮老太太的尸體所以起得特別早。老尼說她那時穿著蓑衣戴著斗笠,走到風儀亭邊上準備下坡去的時候,突然聽到一聲巨大的雷鳴聲在耳邊響起。她說她嚇了一大跳,手還沒來得及捂住胸口,就看見一個燈籠般大小的火球從天而降,伴著轟天的巨響落在風儀亭的邊上。

她說那一刻,她看到了亭中有只火紅的狐貍,直直地立在亭中的石板凳上。

她說直到雷落下,她才聽到了一聲凄慘的吼叫。然后就親眼看著那團火紅的球落到了胡衛星的身體上。老尼說那一刻,她嚇得暈了過去。等到她醒過來的時候,胡衛星已經一絲不掛倒在了地上。

所有聽過老尼姑陳述的人,都覺得這事荒唐得難以置信。但法醫的驗尸結果卻清晰明了:胡衛星的確是被雷劈死的。他身上的衣物,就是被雷燒成了灰燼。

11

胡衛星死后,我再也沒見過我的紅狐貍。我不知道它到底是不是個神秘的精靈,但心里隱隱猜測,在這火紅的狐貍與沈青鳳之間必定藏著某種神秘的關系。

所有的人都深信胡衛星是殺死青鳳的真兇無疑。四鄉八鄰的村民們紛紛都說,他逃得脫公安局的牢房,卻逃不脫老天爺的報應。

有一個人卻堅信胡衛星不是兇手。在胡衛星死后僅僅二個月,他那個從貴州買回來的女人就來派出所遷戶口。來找我簽字的時候,這女人話還沒說,淚就先流了下來。我問她,為什么要遷走?她說,沒法在這地方活。不用說閑言碎語,就光是人的白眼就讓她沒法再見人。她說,王警官,我總得活下去吧?

我點點頭,沒再問,便簽上了字。女人拿過了便走出去,快到辦公室門口的時候,突然又回過頭來問我:王警官,你們認定了胡衛星就是殺了青鳳的兇手?

我搖頭。嘆了口氣后才說,我不知道。女人眼中閃亮了一下??粗彀蛣恿藙佑帚妒菦]有開口的模樣,我忍不住問了一句:你說呢?

我知道青鳳不是他殺的。女人似乎好不容易才鼓足了勇氣說出了這句話:王警官,不管你信不信,我知道胡衛星不是兇手。

為什么?我問她的時候,心中卟卟地跳。胡衛星最后一段時間里天天和這女人在一起,莫不是這女人真的知道什么秘密。

我知道胡衛星喜歡青鳳。女人說著,臉上的神情有點酸楚。我知道他就是寧愿自己的性命不要,也不可能去殺青鳳。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我有些急了,揚起頭,瞪著女人的眼睛問。

而且他知道自己根本就配不上青鳳,從來就沒有想過要娶青鳳的念頭。胡衛星連碰她一下的勇氣都沒有,更不要說讓他去強奸青鳳了。王警官,我話說得粗點兒你別怪。就算青鳳脫光了衣服站在那兒,胡衛星也未必敢多看一眼。

你怎么知道這些?你憑什么這么說?我的語氣有些嚴厲,但還是站起身來,搬過一張凳子讓女人坐下。

我是他的女人,好歹也和他同床睡了幾年,總明白一點兒他是怎么樣的一個人吧。女人也不客氣,坐了下來說道。在胡衛星的眼里,青鳳是天上的仙女。

我點點頭,覺得她說得有點兒在理。

胡衛星人也死了,旁人其實怎么樣想也無所謂了。但我覺得王警官你們不應該這樣就認定他是兇手吧?女人說,我知道他就算兇手也一了百了了。但青鳳死得不明不白,更冤的,恐怕是她地下的魂吧。

我再次點頭。又起身,泡了杯茶遞給她說,你講下去。

女人點點頭,笑了下,說了聲,謝謝警官。她拿過挎包,從里面掏出一張舊報紙遞給我。喏,其實胡衛星什么也沒和我說。但我覺得這張報紙可能對你們查這個案子會有幫助的。

報紙的古老程度令我吃驚。

這張八開的小報紙質很差,紙面已經焦黃,保管得卻很好,沒有一點裂口破損。報紙上的發行日期還是以民國的方式紀年。換算了下,這張報竟然離現在整整六十一年了。

報紙的頭版上印著幅碩大的黑白照片。雖然很古舊了,還是看得出這是個戲裝的女人,一身的旦角打扮。我只瞄了眼,就依稀覺得照片上的女人在哪兒見過。腦中飛快閃過了一個念頭:橢圓的臉,長長的眉毛,以及那張黑白的照片。

我唬了一跳,禁不住叫出聲來:是沈青鳳。連忙打開抽屜,從案卷中翻出那張照片瞄了一眼。

不錯!絕對是沈青鳳。報紙上的標題赫然寫著:名角沈青鳳來滬,盛情演出《鳳儀亭中戲貂蟬》。

好不容易捺下心頭突突的亂跳問女人,這報紙,可以留在這兒么?女人點點頭,我帶著,本來就是想拿給你們的。王警官,我要走了。希望你們可以查到誰是殺死青鳳的真兇。

女人說著,起身,向我鞠了一躬。

在她離去后,我掩上門,再次看那報紙。不錯,上面盛妝的女人與當日在天圣寺里老太太拿給我看的照片中的人絕對一般無異。

第一個念頭是這倆人肯定有血緣關系。最大的可能這戲裝的女子便是老太太自己,而照片中的女孩則是死去的青鳳。但這個念頭很快就產生動搖,如果說母女間的相貌還有可能極度相似,但擺在面前的劇照和沈青鳳的照片卻連眼神也都是一模一樣。眼角的微笑略帶著嫵媚,眼睛仿佛有著一種不同凡響的神秘魅力。讓人看了第一眼后,馬上就想看第二眼的欲望。

這是一種讓人愈看愈覺得耐看的女人。第一眼時,只是覺得漂亮。第二眼、第三眼地仔細審視下去,就能發現照片里的女人有著一種驚人的吸引力。這吸引力不來自外表,她的眼神有如一個漩渦,扯著人使勁地往里卷。

報紙上的內容卻很簡單。對沈青鳳本人的介紹也不多,除了一味地贊她色藝俱佳之外,寫這文章的人似乎并不熟悉這位名角的身份來歷。除了演出的時間地點以及沈青鳳飾演貂蟬一角之外,其它的介紹就大多是和戲里劇情相關的。年輕美麗的貂蟬愛上了英武神勇的呂布,她的義父王允卻要她以家國為重,在呂布和董卓父子之間使出一招連環計。善良的貂蟬禁不住王允的苦苦哀求,委身進入了相府成了老董卓的小妾。這樣,就有了一出呂布的后花園里的鳳儀亭中私會貂蟬的好戲。

故事的情節人所眾知,文章末了的一段臺詞卻讓我大感新鮮:他是個,俊俏帥小郎;我是個,霞帔鳳冠楚嬌娘。原是才貌正相當,卻不料,老董卓,偏要筑起這道云雨墻。讓我怨女心里傷,讓他隔墻空斷腸。父親啊,你的妙計里面藏著一道黑心腸。讓我一個女兒家,如何不去多思量?

這段唱詞與我知道的所有與貂蟬及連環相關的故事都大相徑庭。這里的貂蟬不再是個深明大義的俠義女,這里的王允也不再是個一心為家為國的忠臣義士,這里的呂布也不再是個只有匹夫之勇的好色之徒。

唱詞斷斷續續,其間隔著很多的省略號??吹贸?,寫這篇文章的人,也是揀他認為較有吸引力的句子附在文章的末尾。

誰讓我,空誤了這良辰美好景?誰讓我,辜負了這青春大好情?誰讓我,一個弱軀身,飼于虎狼為百姓?誰讓我,情默默地死也難自禁?誰讓我,病懨懨地千年輪回難自???哎呀呀,我的天呀!甚個時候,才是我的出頭日?

我默然。心頭悵悵的,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這一切,都離我很遠很遠。

那天晚上睡到半夜,聽到陽臺上的門突地響了一下。連忙起身,開窗,望出去,卻見外面漆黑的幕里,火紅的顏色一閃而過。

我長舒了口氣。知道青鳳還活著,也沒有離我遠去。

12

一晃就過了七年。再次見到青鳳的時候,仍然是大冷的天。雖然沒有冰雪,夜風卻刺骨般的寒。

在這七年里,我談過九次戀愛,卻沒一次是成功的。幾乎每次都是以女孩主動提出要與我分手而告終的。好就好在,我從未在這接二連三的失敗中受過傷。每次的失戀于我而言只當是茶水淡飯。入口就過了,連什么滋味也沒品出來過。到得后來的時候,分手已經權當是習慣動作了。每當女孩說了句“我們不適合……”的時候,我就能夠習慣地點頭:“哦,知道了?!?/p>

要不是人非得結婚不可,我寧可不找女人。除了工作之外,吃飯、睡覺,我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看書。雖說這么多年來我也從未能在書中看出過什么顏如玉,卻總覺得冥冥之中自有一種天意在等我。

這七年里,我在原來的派出所呆了不到六個月。然后就調到了縣上刑偵隊,一干就是六年多。這六年多的時間里,青鳳與那只火紅的狐貍總在我面前閃來閃去。想把她們盡數忘了,這些印象卻如刻在腦中般地,總是揮之不去。

之所以會在半夜里重新翻越風儀亭邊的那道長嶺,是因為胡宅村新發了一起失蹤案。接到派出所打過來的電話時就覺得這起失蹤的案子古怪無比。接案的民警告訴我們,胡宅村的老支書陪著個姓沈的老頭兒來報案說,沈老頭兒有個女兒,二十九歲,一直在外面打工。這次快過年了剛回來,結果回到家里的第二天晚上,就不明不白沒了人。

我們四五個民警到村子里調查的時候,覺得事情比想象的還要怪異。失蹤的女孩名叫沈青文,與沈青鳳算得上是堂份的姐妹。許多村民都能證實,那天晚上沈青文一直在家里,沒有外出過。沈青文的母親哭得不成形狀,一遍遍地告訴我們,她是親眼看著青文上床的,也是親眼看著青文睡去之后才回到自己房里的??梢挥X醒來,卻發現青文的床上影子也沒了。當時還以為女兒只是起得早了,也就沒在意了??傻鹊酵砩先圆灰娕畠夯貋?,這才覺得事情不妙。連忙告訴支書,并叫來了一幫親友鄰居連夜尋找,卻半點音訊也沒了。

派出所的民警告訴我們,他們已經找過所有在胡宅這條道上搞運輸載客的駕駛員,并給他們看了沈青文的照片??伤械娜硕紦u頭,沒在自家的車上捎帶過這姑娘。

我看過沈青文的照片,眉目臉蛋之間和青鳳有點兒像。這姑娘還算得上漂亮,但眼神間淡白得很,沒一絲她堂姐那種誘人的模樣。

調查持續了大半夜,所有與沈青文相關的人員我們都找了個遍。從這些人嘴里,幾乎就沒得到過什么有價值的信息。聽了大半天,才斷斷續續地明白了些。沈青文自打初中畢業后,就一直在外面打工。這十多年來,幾乎就沒回家過。就算偶然回到家里幾次,也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很少和鄉鄰們打交道。就算是當日在家時要好的小姐妹,也難得和她聊上幾句。

當天晚上十二點多我們才回到派出所。大家都是又冷又累,匆匆趕來的分管副局長還是召集了大家匯總了一下情況。大家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來來去去的幾句話總是重復著這個案子里透出來的怪異。這么大個的活人,怎么就說沒就沒了?

末了,副局長特地又問了次負責搜查沈青文住所的民警。你們發現有什么怪異的嗎?技術員們先是搖頭,然后從勘查箱中拿出幾本筆錄本來說,除了在本子留下些沈青文寫的字外,就再沒什么有點兒價值的東西了??删瓦@幾本筆記本上的東西,也都是早些年寫的。和沈青文失蹤的事情沒半點關系。

我伸手拿過兩本本子,封頁舊得都泛黃了。隨手翻了下,幾乎都是很久前寫下的日記。內容不多,斷斷續續的,一年多了才寫了三四十篇。記的也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而且兩本本子都只寫了很少一部分,絕大多數頁面都是空白的。這個初中畢業的姑娘文化程度不高,不但字寫得差,而且錯別字連篇。

打了個哈欠之后,我隨手一扔,想把本子扔回技術員面前。本子落下去時正好書脊著地,‘突地響了聲,竟然就端端正正地攤在桌上。翻出了那頁,密密麻麻都是字。我吃了一驚,連忙一伸手重新把本子拿了回來。技術員看我的表情,以為是發現了什么重大秘密。連忙欠起身子跟過來看了一下說,我看過了,這小姑娘編故事倒挺不錯的。

字跡娟秀、工整,算不上好,筆劃卻甚是流暢。這字,絕不是沈青文寫的。

“媽媽說,父親決定要她帶開那里。我說,那不是很好嗎?媽媽聽了,卻只是嘆氣。她對父親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從露水里長出來的,離開了那里,就會像失了水的枝葉一般干枯掉去。

“我一直不明白媽媽為什么這么說。問她,她也不答,只是摸著我的頭,青鳳哪,你也一樣。離了露水,就會像媽媽一樣,變成瞎子。你的身體就會秋風里的落葉一樣,不住地往下飄,往下飄……永遠也沒有底。

“我告訴媽媽,我還是不明白。媽媽說,你爸爸當年也總是這么問我??墒?,我真的不知道原因在哪里。媽媽說,她只知道一個故事,是關于貂蟬的。這古代的美人兒,也和我們一樣,是從露水中生出來的。不同的是,她的生命逐影而止。我們卻不,只要我們愿意我們就能夠不斷地延續自己,直到永遠。

“我說媽媽,你越說,我就越不懂了。媽媽說,這些道理,我自己也是慢慢體會出來的。時間久了,你也會慢慢地懂。

“我點頭。問她,媽媽,你明知會干枯掉去,為什么還要和爸爸來這里?媽媽聽了,嘆了口氣。過了好一會兒才答,董老頭兒對那個姓梁的年輕軍官說,你要帶走她,可以,不就個唱戲的么?不過,你好歹也得給我留點什么吧?

“聽到這話的時候,我沒來由得一寒。媽媽卻停也沒停地繼續下去了。她說爸爸聽了,絲毫也沒有猶豫一下,伸手就抽出刀來,‘嚓的一下便砍下了自己的左臂。董老頭兒呆了,他站起身,指著落在地下的斷臂問,我待你如親兒子一般。這女人,不過是個戲子。值么?

“媽媽說,爸爸什么話也沒說,只是使勁地點了下頭。媽媽告訴我,她那時只覺得心里被抽得一緊,顧不上爸爸的傷勢,就軟綿綿地倒在地上了。

“我聽得又驚又怕,但更多的是感動。過了好一會兒,我才對媽媽說,媽,你能碰上他真是幸運。

“媽媽笑了。她說,青鳳,你也會有你的幸運。

“我不知道我的幸運會在哪里。問媽媽,她卻不答。只是說,到了時候,你自己就會明白了?!?/p>

終于想起了這些看似的字跡是哪里的。

是青鳳。這段話,是青鳳在很多年前就寫下來的。這字跡,與我以前看到的一模一樣。

站起了身。我說我想回到沈青文的房間里再去看看有什么線索。同事們都驚訝地看著我,副局長說,算了,先睡吧,明天再去也不遲。

我搖頭。不等他們再說什么,推開門就走了出去。還沒等同事們反應過來我是不是精神出了問題的時候,便已啟動了車子駛出了派出所的大門。

我相信,所有怪誕的事情都可以在今夜找到答案。瞎眼的老太,土匪梁八,身世不明不白的沈青鳳,還有那只火紅的狐貍……

開上山道,拐過彎,開始爬坡。多年以前,我就在坡上,第一次碰到了沈青鳳。

爬了一半的陡坡的時候,果然前面出現了個人影。順著坡勢緩緩地走下來。開始的時候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見一頭長長的頭發。雖然還是緊張地發抖,但這次卻沒有任何的害怕。把車靠上去,就發現她仍然穿著件薄薄的襯衣。白底、上面滿是細碎的花。領子很硬,領角尖尖地略往下翻。

我呆了。只顧得抬頭看她的臉,不錯,橢圓的臉,長長的眉毛,眼睛清澈如一淵深水。

真的是沈青鳳。她就這樣活生生地在我的車前。

我呆呆地望著她。腦中一片空白。沒來及做出任何反應,甚至也沒來得及顧上生死之間的恐懼,就感覺到車子猛地一歪,身體猛地撞上了方向盤。

就在那一瞬間,我清楚地看著一道火紅的影子一閃而至,竄入到我的車里。我一伸手,抓住它,只覺得毛茸茸的一團暖氣竄入懷里……

13

醒來的時候,只覺得全身的痛。

緩緩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仰面躺著,頂上雪白,眼角晃著鹽水瓶的塑料管子。管子里的透明液體一滴滴地下來,然后緩緩地向下滲入。

好一會兒都是沒有想起什么。除了疼痛感之外,腦子里都是空蕩蕩的。

再次閉上眼睛,努力想弄清楚是怎么事情。腦子里晃來晃去東西亂七八糟,時而是一個古裝的女人,時而是一曲婉轉的唱音,時而又是一泓泉般清澈的眼神。這一切又似乎都很模糊,很遙遠,一閃,就過去了。

好不容易再次睜開眼睛。還是想弄明白到底怎么了。忍著痛,緩緩扭了下視線。這時,我驚訝地發現一個女子伏在我的床邊。手壓在白白的床墊上,頭埋在臂彎里。一頭長長的黑發灑開來,如馬尾般鋪散在背脊上。

想伸出手碰一下她頭,讓她抬起臉來,看看是什么人。只是抬了下臂彎,就感到鉆心的疼痛。忍不住吸了口涼氣,“嗯……”地呻吟了聲。

那女子猛地抬起頭。

天哪,是青鳳。

我腦中頓時一片清明。如剛被雨水洗過的藍天般,清清爽爽,透著碧玉般的干凈。

不錯。橢圓的臉,大大的眼,如一泓泉水般清澈的黑亮珠子……

“你終于醒了?!鼻帏P直起身,開心地笑了?!爸x天謝地,你終于醒過來?!?/p>

我咬了咬唇,想弄明白這到底是不是夢。痛得很。不僅是舌尖,全身上下,沒一處地方不痛。

“醫生,醫生,他醒來了?!鼻帏P轉過頭,大聲地叫。那聲音真真切切,絕不是什么做夢般的幻覺。隨著腳步匆匆地過來,幾個穿著白大褂的人很快就來到了我的床前??磥?,這是真實的世界。我絕不是在夢幻或者神仙鬼怪的異域里。

再也不敢睜開眼睛。我緊緊地閉上,竭力想弄明白這到底是怎么樣的一回事情。青鳳,這真實的世界里,怎么會有青鳳出現在我的面前?

一直到老楊的聲音出現在身邊,我才長長地舒了口早已憋悶了的長氣。

“這下他醒過來了,你總可以放心了吧。先去歇會兒去吧,你都幾天沒睡啦?!崩蠗钫f,“我先在這陪會兒吧?!?/p>

聽到青鳳“嗯”了一聲,然后說:“那等會兒你走時叫我?!苯又?,聽到她的腳步聲離開了病房,并輕輕地帶上了房門。

我睜開眼,老楊就站在我面前。笑嘻嘻地看著我,“我就知道你小子不好意思著哪。呵呵,自打你進醫院里開始,人家姑娘就片刻也沒離開過你的病床。都二天二夜啦,硬是半刻沒合眼。嘖嘖,這姑娘雖說在鄉下來的,長得倒真是漂亮。小子啊,看來你倒是艷福不淺啊?!?/p>

“她是誰?”我到底還是回到了現實中。畢竟,沈青鳳的血可是經過DNA檢驗的。

“沈青文??!呵,你還沒弄明白?”老楊呵呵笑著,全沒顧得上看我被驚訝得半晌合不上的嘴巴?!叭思艺f了,你是她的救命恩人。呵呵,小王啊,看來你對這姑娘的救命之恩,人家也無以為報,就只能以身相許了?!?/p>

“救命恩人?”不,不,這絕不是沈青文。我腦中很清醒。我看過沈青文的照片,雖然長得與青鳳極為肖似。但還是一眼就能看出她們二人之間的巨大區別。青鳳眼神中的那種清澈與深邃,絕不是沈青文能模仿出來的。

“說來怪了。天下的事,哪有這么巧的?”老楊說著,嘴中嘖嘖稀奇?!耙皇悄銖哪莾旱粝氯?,又有誰會知道沈青文之所以失蹤,竟然是暈厥在那山谷啊。要不是及時發現,這大冷的天,非把姑娘凍死了不可?!?/p>

“老楊,你是說,我出了車禍,落到了山谷。你們來找我的時候,竟然發現了沈青文?”

“是啊。那晚,我們看著你神經兮兮地就這么出去,以為出了什么事了。我隨后就帶著人跟你上來了。哪知道,你小子車子開得飛快。我們先后也就相差三四分鐘的時間,居然一直沒追上你。山道上走,也這么不要命啊你?!崩蠗钫f著,連連搖頭?!伴_始以為你中邪了。我幾乎是看著你出車禍的,就那么連人帶車莫名其妙地沖了下去。唉……等我們趕到的時候,就看到你小子全身是血地被這姑娘抱著,傷得一塌糊涂了。巧,也真是巧去了?!?/p>

“你,你說你們下來的時候,就看到她抱著我?”聽到這里,我驚駭地眼睛滾圓。

“不錯啊。沈青文說,她那天早上一大早出來,本來是想到青鳳死的地方看看。結果失了足,落下了山谷,人就暈了過去。一直到你掉下來,正好滾到她身邊,這才被驚得醒過來?!崩蠗钜贿呎f,一邊拍著自己的腦門?!澳阏f,天下有這樣的奇事兒不?你小子出了場車禍,還能救人家一條性命?還有,你小子哪來的這么大能耐,撞人家一下,也能把暈過去的人撞醒過來?”

頭痛得要命。腦中亂哄哄的,只得再次閉上眼睛。

“還有,奇的事不止這里呢?!崩蠗钊匀辉谖业亩厗聜€不停?!澳阈∽幼笫智氨鄯鬯樾怨钦哿?。醫生給你做手術,可拉開口子后說,竟然沒找到你骨折掉去的那段東西。呵呵,小王哪。你以后悠著點,你的骨頭可是欠了一截的,完全靠鋼板接著?!?/p>

突然想起了瞎眼老太以前說過的關于貂蟬的故事?!皬穆渡?,逐影死,肉白骨,成真人?!?/p>

突然想明白了許多東西。所有不是常理所能說清的東西,一下子就被盡數串聯起來。要是不是全身痛得要命,要不是絲毫沒有力氣,我能一跳三尺高。

強忍著心頭的激動情緒。瞇上眼,再也不理老楊。這一次,我睡得很沉很沉。

再次睜開眼來,墻上的掛鐘已經指向凌晨二點多。青鳳還是那樣,支著手伏在床邊。

忍著巨痛,我伸出手,摸著她的額頭。從掌心傳來一股溫熱的熟悉氣息。絕錯不了,我能肯定是青鳳。

她抬起頭,打了個哈欠,沖著我笑了?!皠e亂動呢,你手上可是缺了塊骨頭的?!?/p>

我點點頭,如釋重負。多年壓在心頭的抑郁一洗而去?!叭绻业哪菈K骨頭真的能換得你和常人一模一樣,那就值得了?!?/p>

青鳳的笑意更燦爛了。她使勁地點點頭,“我媽說得沒錯。遇上你,是我命里幾世才能修來的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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