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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詩詞中的語句“兩用”現象
——兼論語句入詩、入詞的評判標準

2015-02-28 01:59
關鍵詞:詞話詩話兩用

張 巍

宋代詩詞中的語句“兩用”現象
——兼論語句入詩、入詞的評判標準

張 巍

宋代詩詞創作中的“兩用”現象是指某些語句在同一文人的筆下既被寫入詩又被寫入詞,詩詞呈現出部分語句相同的情況。這種“兩用”屬于合理的自我重復,其產生的原因主要是文人對佳句的難以割舍,以及創作構思中的慣性。明清詞論家們從辨體的角度出發,對于兩用、化用等情況予以了關注,普遍認為婉麗的語句宜于入詞而不適宜入詩。

兩用 入詩 入詞 詩詞之辨

詞體在晚唐就已完全確立并形成了自己的文體風格,在宋代已成為文人筆下與詩并列的重要文體。那么,對于某些詩詞兼擅的宋代作家來說,創作時自然會出現這樣的問題:假如偶得佳句然后要續句成篇時,在沒有明確限定的前提下,是將佳句寫進詩里還是填入詞中?與此密切相關的另外一個問題是:已經寫入自己詩詞中的佳句,是否還能再寫進其他文體中?這種創作上的選擇后來也引發了關于語句入詩入詞標準的討論,由此產生了批評史上的一個有趣的詩學問題。對這一文學現象的深入分析,有助于我們深入了解詩詞文體風格及其與語句風格間的關系。

吳曾《能改齋漫錄》中記載過晏殊的一則軼事:

晏云:“每得句書墻壁間,或彌年未嘗強對。且如‘無可奈何花落去’,至今未能也?!蓖鯌曉唬骸八圃嘧R燕歸來?!痹I大喜。*(宋)吳曾:《能改齋漫錄》卷十一,第306—307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

王琪的對句令晏殊嘆賞不已,他不但因此而提拔了王琪,還將這一聯寫進自己的詩詞里。詩題是《假中示判官張寺丞王??薄?,詞就是著名的《浣溪沙》(一曲新詞酒一杯),這是一個為人熟知的事例。

值得注意的是,宋代文人創作中出現類似情況的并不僅限于晏殊一人。蘇軾天才橫溢,文體界限在他筆下往往被輕易跨越。他的詩和相應的詞中,數處都有相同的句子,例如《南鄉子》(重九涵輝樓呈徐君猷)和《九日次韻王鞏》就結句一樣:

霜降水痕收。淺碧鱗鱗露遠洲。酒力漸消風力軟,颼颼。破帽多情卻戀頭。 佳節若為酬。但把清尊斷送秋。萬事到頭都是夢,休休。明日黃花蝶也愁。*(宋)蘇軾著、鄒同慶等注:《蘇軾詞編年校注》,第331頁,中華書局2002年版。

我醉欲眠君罷休,已教從事到青州。鬢霜饒我三千丈,詩律輸君一百籌。聞道郎君閉東閣,且容老子上南樓。相逢不用忙歸去,明日黃花蝶也愁。*《蘇軾詩集》卷十七,第870頁,中華書局1982年版。

《九日次韻王鞏》系元豐元年(1078)重陽作于徐州,《南鄉子》是元豐四年(1081)重陽作于黃州。蘇軾《與王定國書》中交待了此詞的創作緣由:“重九日,登棲霞樓,望君凄然,歌《千秋歲》,滿坐識與不識,皆懷君。遂作一詞云:‘霜降水痕收……明日黃花蝶也愁?!渥湔聞t徐州逍遙堂中夜與君唱和詩也?!?(宋)蘇軾:《與王定國書》十二,見《蘇軾文集》卷五十二,第1520頁,中華書局1986年版。明確指出了是詞中用了自己所寫詩句。

再如《定風波》詞與《獨覺》一詩的結尾都有“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蘇軾詩集》卷四十一,第2284頁。這兩句?!抖L波》一詞作于被貶黃州期間,具體時間是元豐五年(1082);而《獨覺》寫于被貶嶺南期間,時間是在紹圣四年(1097),前后相差十五年。這里則是先有詞而后有詩,詩用詞中語,詩詞結語相同。更為突出的例子是他的《定風波》(詠紅梅)和《紅梅三首》其一,二者基本相同,僅是個別字句有差異。

南宋中期是元祐之后宋代文學新的繁盛期,出現了一批詩詞兼善的作家,詩詞中語句相同的現象也并不少見。范成大《重九獨登賞心亭》一詩的尾聯是“宇宙此身元是客,不須彈鋏更思家”*(宋)范成大:《石湖詩集》卷二,見《范石湖集》,第14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而他的《滿江紅》(罨畫溪山)中也有“宇宙此身元是客,不須悵望家何許”*《石湖詞》,見《范石湖集》,第462頁。這樣的詞句,二者上句完全相同,下句稍有變換。詩詞語句重復現象最突出的可能要數陸游,將《劍南詩稿》與《放翁詞》對勘,語句相同者不乏其例,相類者更是時??梢?。

唐宋時期,詩在語言層面對詞的影響主要體現在三方面:首先最為普遍的是化用,也即將前人或時人詩中的語句寫入自己詞中;其次是隱括,是將已有的一首詩(也可以是文)改寫成詞;再次是集句,即集他人或自己的詩句為詞。而上文事例中所述,是作家將自己詩中的語句寫入詞,或詞中的語句再寫入詩,一詩一詞呈現出部分語句相同的情況。這種現象宋人稱之為“兩用”,《苕溪漁隱叢話》載:

東坡《九日》詩云:“相逢不用忙歸去,明日黃花蝶也愁?!庇衷~云:“萬事到頭終是夢,休休,明日黃花蝶也愁?!眳尉尤试娫疲骸吧邢Ч嗜溯p作別,亂山深處過重陽。又詞云:”短籬殘菊一枝黃,巳是亂山深處過重陽?!苯詢捎弥?。詩意脈絡貫穿,并優于詞。*(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六,第40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版。

“兩用”是詩詞在語言層面相互影響的第四種情況。它和“化用”的不同之處就在于:“化用”都是借用他人語句,而“兩用”則是將自己的語句再用一次。它與“隱括”只有極少的交叉,因為像蘇軾詠紅梅的詩詞那樣隱括自己作品的,是極個別的特例。在宋代詩詞中,“兩用”這種文學現象比較少見,數量遠遠少于“化用”,也不及“隱括”和“集句”。

出現在不同文體間的“兩用”主要表現在詩詞之間,詩文之間也有?!盾嫦獫O隱叢話》中還記載了蘇軾詩文間“兩用”的現象:

《次韻沈長官》詩云:“莫道山中食無肉,玉池清水自生肥?!薄短鞈c觀乳泉賦》云:“鏘瓊佩之落谷,灔玉池之生肥?!薄冻芜~驛通潮閣》詩云:“杳杳天低鶻沒處,青山一發是中原?!薄斗▽④姀R碑》有云:“南望連山,若有若無,杳杳一發耳?!苯詢捎弥?,其語倔奇,蓋得意也。*《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三十,第228頁。

“兩用”當然也可以出現在相同文體內部,最主要的就是詩中,唐代的許渾在這方面就頗為明顯。郎瑛《七修類稿》曾指出:“唐人許渾常將己詩重用,……如《京口寄友人》用‘一樽酒盡青山暮,千里書回碧樹秋’為頸聯矣,至《郊園秋日寄洛中故人》復用二句為頷聯,皆寄人者也……則可以同用?!?(明)郎瑛:《七修類稿》卷三十六,第392頁,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年版?!段脑酚⑷A》中連錄這兩首詩,并校云:“此詩第二聯與前篇同,未喻?!?(宋)李昉等編:《文苑英華》卷二六一,第2冊,第1314頁,中華書局1966年版。其實并沒有什么特殊之處,就是簡單的自我重復。

詩詞之間或同一文體內部語句“兩用”的原因,當然主要是出于對佳句的喜愛和難以割舍,因此才會反復用到。帶有個人獨創色彩的佳句,往往是作品中最為文人喜愛也最為得意之筆。正是出于對這類佳句的偏好,文士們才不避夸耀之嫌,在筆下兩次讓其出現?!端膸烊珪偰俊ぁ粗橛裨~〉提要》就認為晏殊“無可奈何花落去”一聯詩詞兩用的原因是“自愛其造語之工,故不嫌復用”*(清)永瑢等撰:《四庫全書總目》,第1807頁,中華書局1965年版。,郎瑛也說許渾詩句重出是由于“可意句遂不復改”*《七修類稿》卷三十六,第393頁。。

“兩用”的另一原因是創作構思的慣性,也即創作時自然會寫到心理深處熟悉的語句。作家印象深刻的語句沉潛在心靈之中,遇到合適的創作契機就閃現出來,或者拼合裁剪,或者改頭換面,或者原樣呈現。這一文藝心理學的理論似乎可以解釋宋代詞體創作中的“兩用”和“化用”現象。王士禎《花草蒙拾》中所論“飛卿妙語”,就是一個例證:

“蟬鬢美人愁絕”,果是妙語。飛卿《更漏子》、《河瀆神》,凡兩見之。李空同所謂“自家物終久還來”耶?*(清)王士禎:《花草蒙拾》,見唐圭璋:《詞話叢編》,第1冊,第673頁,中華書局1986年版。

其中所載李夢陽語見于《四溟詩話》,原文如下:“李獻吉極苦思,詩垂成,如一二句弗工,即棄之。田深父見而惜之。獻吉曰:‘是自家物,終久還來?!?(明)謝榛:《四溟詩話》卷二,見丁福保:《歷代詩話續編》,第1174頁,中華書局1983年版。李夢陽的本意是說,作詩即將成篇時,就此放棄也并不可惜,因為已有的構思和語句已非常熟悉,還是會再次出現在筆下,它已是屬于心靈中的“自家物”。王士禎借用這一事例想說明,溫詞中兩次寫到“蟬鬢美人愁絕”,是因為溫庭筠對這一神妙的詞句心中非常熟悉。他舉的例子雖然發生于詞體內部,但同樣的道理也適用于詩詞之間。

“兩用”從根本上說是一種自我重復。必須承認,作者筆下的自我重復往往是難以避免的,而且從文學史發展的實際來看,它也是一種普遍現象而絕非個別作家偶一為之。早在屈原筆下的楚辭中,就有不少語句重復出現,例如《離騷》《思美人》《惜往日》中就分別有這樣的詩句:

芳與澤其雜糅兮,唯昭質其猶未虧。

芳與澤其雜糅兮,羌芳華自中出。

芳與澤其雜糅兮,孰申旦而別之。*湯炳正:《屈賦修辭舉隅》,見《屈賦新探》,齊魯書社1984年版。

唐詩中自我重復的情況也很多,即使才華橫溢的詩人也未能例外。李白《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中的“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與《送別》中的“云帆遠望不相見,日暮長江空自流”,都位于詩的結尾且語意相同,但這并不影響它們都成為佳句。*《李太白全集》卷十五、卷十七,第734、813頁,中華書局1977年版。只有過多的重復,才是創造力衰竭的表現,從而為人所詬病。過分重復自我的現象在高產詩人筆下往往更加突出,白居易和陸游分別是唐代和宋代傳世詩歌數量最多的詩人,其集中均不免這一缺憾。趙翼批評白居易集中有“復調、復意”,并詳細列舉了“句法相同”“句法重復”“詞意相同”等幾種情況,并解釋說“蓋詩太多,自不免有此病”。*(清)趙翼:《甌北詩話》卷四,第45—46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年版。陸游晚年詩集中詩句重迭互見的情況同樣很嚴重,《甌北詩話》中指出:

放翁萬首詩,遣詞用事,少有重復者。惟晚年家居,寫鄉村景物,或有見於此,又見於彼者?!独暇场吩疲骸爸鞘抗讨F有命,達人元謂死為歸?!薄对@》又云:“達士共知生是贅,古人嘗調死為歸?!?引者注:以下略去類似的比較共五組)此則未免太復!蓋一時湊用完篇,不及改換耳。*《甌北詩話》卷六,第94頁。

事實上陸游詩中的重復遠不止趙翼所列舉的例句,陸游詩也因此為人所譏諷,袁枚就說他“往往精神衰,重復多繁詞”*(清)袁枚:《小倉山房詩集》卷二十五《人老莫作詩》,見王英志主編:《袁枚全集》,第1冊,第509頁,江蘇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但是就詩詞之間“兩用”這種現象而言,卻基本上沒有受到這種批評,恰恰相反,它有時還被看作文人造語巧妙的表現。因為畢竟詩詞文體有別,要將已有的語句寫入另一文體并契合得很自然,有時也并非易事。同樣,詩中如果照搬前人詩句,那就會被看成是“偷句”,而在詞中直接用到前人詩句的現象就很常見;江西詩派“點鐵成金”的作詩方法還會被譏作“剽竊之黠”*金代王若虛《滹南詩話》卷三:“魯直論詩,有奪胎換骨、點鐵成金之喻,世以為名言,以予觀之,特剽竊之黠者耳?!?,而詞中化用詩句卻從未受到這種批評,這都是由于存在著文體差別的原因。

宋人對于晏殊筆下這聯對句兩見于詩詞的現象并沒有特別注意,僅是視它為詩中佳句并加以贊賞?!肚嘞潆s記》云:“公之佳句,宋莒公皆題于齋壁,若‘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之類,莒公常謂此數聯使后之詩人無復措詞也?!?(宋)吳處厚:《青箱雜記》,第47頁,中華書局1985年版。這說明宋祁對這兩句詩評價極高,此外,《詩人玉屑》卷四所載大型句圖《風騷句法》中,“穩步康莊(平易)”一門中也曾引錄此聯??梢娪兴我淮?,這一聯還是被普遍視為優秀的詩句。

明代王世貞《藝苑卮言》中則提出了新的看法,清代王士禎《花草蒙拾》中有著相近的觀點。他們認為:

“青鳥不傳云外信,丁香空結雨中愁”,“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非律詩后語乎?然是天成一段詞也,著詩不得。*(明)王世貞:《藝苑卮言》,見《詞話叢編》,第1冊,第388頁。

或問詩詞詞曲分界,予曰:“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定非香奩詩?!傲汲矫谰澳魏翁?,賞心樂事誰家院”,定非草堂詞也。*(清)王士禎:《花草蒙拾》,見《詞話叢編》,第1冊,第686頁。

王世貞認為這兩句應是詞中之語,可以入詞不宜入詩。王士禎更是以此聯為例,來說明詩詞之別。這類論斷的出發點是基于對詩詞文體特質的考慮。詩歷來以雄渾古雅作為最高境界,葉夢得《石林詩話》認為:“七言難于氣象雄渾,句中有力,而紆徐不失言外之意?!?(宋)葉夢得:《石林詩話》卷下,見何文煥輯:《歷代詩話》,第432頁,中華書局1981年版。(宋)嚴羽更是明確指出:“‘雄渾悲壯’之語為得詩之體?!?(宋)嚴羽:《答出繼叔臨安吳景仙書》,見嚴羽著、郭紹虞校釋:《滄浪詩話校釋》,第251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年版。因此,婉麗之詩歷來都難以被看作最上乘之作。隨著詞體的出現,詩獲得了一個全新的參照系后,這種觀念就越發明晰了。

正是從這樣的認識出發,由于“無可奈何花落去”一聯情思宛轉、造語工巧,清人就普遍認為它應當寫進詞中,如:

《浣溪沙》(春恨):“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北竟哐月芍懈孤?,一入詞,即成妙句,在詩中即不為工。此詩詞之別,學者須于此參之,則他詞亦可由此會悟矣。*胡薇元:《歲寒居詞話》,見《詞話叢編》,第5冊,第4027頁。

元獻尚有《示張寺丞王??薄菲呗梢皇住腥渑c此詞同,只易一字。細玩“無可奈何”一聯,情致纏綿,音調諧婉,的是倚聲家語。若作七律,未免軟弱矣。并錄于此,以念知言之君子。*(清)張宗橚:《詞林紀事》卷三,見《〈詞林紀事〉、〈詞林紀事補正〉合編》,第172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

這兩則記載都將此聯作為體會詩詞之別的“悟入法門”。其實詩詞之別,有大致而無一定,所論不可過于絕對,詩詞的界限也不可守得過嚴看得過死?!墩撛~隨筆》中就鬧出了這樣的紕漏:

詞中對句,貴整煉工巧,流動脫化,而不類于詩賦。史梅溪之“做冷欺花,將煙困柳”,非賦句也。晏叔原之“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晏元獻之“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非詩句也。*沈祥龍:《論詞隨筆》,見《詞話叢編》,第5冊,第4051頁。

但是,沈祥龍所舉的大小晏的例句原來都是詩句,晏幾道“落花”一聯本引自五代翁宏《春殘》詩,也廣為人知,沈祥龍當然不會淺學如此。大概他的本意是說這兩聯更像是詞句。然而問題在于本來就出自于詩,如何能說它“非詩句”?

這種失誤的原因是沒有充分考慮文學風格的多重性。一句一聯,有自己的語句風格;整篇作品,有自己的作品風格;再進而言之,還有因人而成的作家風格和因體而現的文體風格,以及地域風格和時代風格等。這幾者之間存在相通之處但絕不能等同,更不能認為就是簡單的部分與整體的關系,從而斷定一句一聯的語句風格必然與文體風格相一致?!霸娗f詞媚”之說,就大體而言固然不差,但詩中不乏風格柔婉的語句,詞中也可以有雄渾悲慨的句子。即令是力主“詞別是一家”的李清照,其《漁家傲》中“天接云濤連曉霧,星河欲轉千帆舞”這類詞句,就接近于《石林詩話》要求的“氣象雄渾,句中有力”的標準。江順詒在《詞學集成》中就反駁了王士禎等人的觀點,說明了這個道理:

王阮亭云:“或問詩詞分界,余曰:‘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定非香奩詩?!汲矫谰澳魏翁?,賞心樂事誰家院’,定非草堂詞?!痹r案:《會真記》之“碧云天,黃花地”,非即范文正之“碧云天,紅葉地”乎?詩詞曲三者之意境各不同,豈在字句之末。*江順詒:《詞學集成》卷七,見《詞話叢編》,第4冊,第3285頁。

江順詒所說的“意境”近于文體風格或文體特質之意。他認為詩詞曲三者確實風格有異,但并不能通過個別字句來判定,并以范仲淹詞和《西廂記》中的相近語句為例來佐證,所論極為平實妥當。陳廷焯《白雨齋詞話》中也說:“如‘似曾相識燕歸來’等句,詩詞互見,各有佳處。彼執一而論者,真井蛙之見?!?陳廷焯著、屈興國校注:《白雨齋詞話足本校注》卷七,第572頁,齊魯書社1983年版。同樣堪稱通達平允之論。

“兩用”也即同一作家詩詞中出現相同語句的現象畢竟是少數,更多的則是詞人在自己的作品中化用前人的詩句。這種情況也引起了詞論家們廣泛討論的興趣,他們依然試圖從中通過語句比較來尋求詩詞文體的差別,從而形成了一種固定的批評思路。這類記述很多,如:

梅宛陵詩:“不上樓來今幾日,滿城多少柳絲黃?!薄蠢钜装苍~:“幾日不來樓上望,粉紅香白已爭妍?!庇纱嗣撎?,卻自是詞筆。王幼安云此二句乃清人詞。*況周頤:《蕙風詞話》卷二,見《詞話叢編》,第5冊,第4430頁。

《鷓鴣天》云:“林斷山明竹隱墻。亂蟬衰草小池塘。翻空白鳥時時見,照水紅蕖細細看。 村舍外,古城旁。杖藜徐步轉斜陽。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涼?!薄^“浮生半日閑”句(引者注:指唐李涉《題鶴林寺僧舍》“因過竹院逢僧話,又得浮生半日閑”句),自是詩詞異調。*鄭文焯:《大鶴山人詞話》,見《詞話叢編》,第5冊,第4325頁。

詞中化用詩句時往往會對原句加以剪裁改寫,使其更為符合文體要求,因此這樣的評論并非全無道理。例如杜甫詩句“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出于《羌村三首》,原詩為五古,此一聯語句亦顯古樸;而晏幾道詞造語和構思都更趨于婉轉巧妙,也就更為貼近于詞體特質。不過這樣的辨析也不能過于絕對,比如上文所引“不上樓來今幾日,滿城多少柳絲黃”和“幾日不來樓上望,粉紅香白已爭妍”,無論作者是誰,都很難說意趣上有多大差別。而且,從宋詞的創作實踐來看,改用唐人詩句的固然很多,直接用到唐人成句的也不少見。例如錢起《省試湘靈鼓瑟》的結句“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就被多位宋代詞人所采用,而這首中唐前期的省試詩卻絲毫不見有詞的意味,那么所謂的“詩詞異調”又從何提起?

可見,類似的思路在指導具體創作中的句法修辭時或許有用,但要以此來展示文體特質,就往往難以令人信服。詩詞文體固然有別,但詞體畢竟脫胎于詩,二者在風格、意境、寫法上存在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如果脫離了具體語境和形式差別的話,單從一聯一句中就要分辨出二者文體特質的差異來,有時真的很難做到。針對具體作品進行辨體時,必須要考慮到這種做法的有效性和必要性。然而明清人對這一點,往往看得太過絕對。如《填詞淺說》中所說:“詞之為體,上不可入詩,下不可入曲。要于詩與曲之間,自成一境。守定詞場疆界,方稱本色當行?!?(清)謝元淮:《填詞淺說》,見《詞話叢編》,第3冊,第2509頁。還可以讓人理解。但如《憩園詞話》中所說:“詩、詞分際,在疾徐收縱輕重肥瘦之間,嫻于兩途,自能體認?!?(清)杜文瀾:《憩園詞話》卷一,見《詞話叢編》,第3冊,第2859頁。就未免有些英雄欺人的意味。

明清批評家的這種“詩詞之辨”并不限于詩詞當中“兩用”和“化用”的情況,還延伸到了一般性的詩句。對于詩中纖麗的語句,他們就往往評論為“可以入詞”,認為寫進詞中會更好。六朝之后,詩歌風格普遍顯得綺麗的時段是晚唐五代和元代,批評的關注點也多聚焦于這兩個時期。例如況周頤評價段成式詩說:“余喜其《折楊柳》詩‘公子驊騮往何處,綠陰堪系紫游韁’。此等意境,入詞絕佳。晚唐人詩集中往往而有?!?《蕙風詞話》卷二,見《詞話叢編》,第5冊,第4430、4424頁。就認為晚唐詩句多可入詞。張德瀛《詞征》“元人詩宜入小令”一則中列舉了九聯詩句,涉及到了虞集、郝經、楊維禎等元詩大家,認為所引詩句“皆宜于小令。若以之入詩,氣格卑矣”*張德瀛:《詞征》卷六,見《詞話叢編》,第5冊,第4170頁。,而這些詩句也確實都顯得纖巧綺麗、宛轉多情。

這一批評焦點集中指向了“頗沿元季秾纖之習”*《四庫全書總目》,第1472頁。的明代詩人楊基,王世貞《藝苑卮言》中廣泛列舉了明人佳句后補充說:

楊孟載有一起一聯,甚足情致,而不及之者(引者注:指不選錄為警句)?!芭凶硗钭?,愁因醉轉增”,是詞中《菩薩蠻》調語;“尚短柳如新折后,已殘花似未開時”,是《浣溪沙》調語故也。*(明)王世貞:《藝苑卮言》,見《歷代詩話續編》,第1013頁。

王世貞將“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視為“天成一段詞”,這里又襲用這一思路,認為“尚短柳如新折后,已殘花似未開時”很像《浣溪沙》中的語句。這一批評引發了后人持續討論的興趣,如朱彝尊《靜志居詩話》中增列了楊基詩句二十聯,并認為“試填入《浣溪沙》,皆絕妙好辭也”*(清)朱彝尊:《靜志居詩話》,第66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年版。。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中引錄了朱彝尊語后也說:“學者如此,則詩詞之辨明矣。作詩不求氣體,徒講字句,其不為《浣溪沙》亦僅矣?!?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卷十二,見《詞話叢編》,第4冊,第3471—3472頁。指出作詩要講求“氣體”,要符合傳統觀念中氣勢勁健的文體特質,若是單純追求字句華美,就很容易因此而傷及體格。

楊基是明詩一大家,對其批評者固多,贊美者亦不乏其人。被王世貞批判的詩句,也有詩論家見之稱賞不已。全面考察正反兩方面的意見,就能深入認識明人詩詞辨體時的批評思路。徐伯齡《蟫精雋》評楊基詩曰:

語極纖麗,其詠《春水》《春草》二詩尤膾炙人口……又云:“尚短柳如初折后,已殘梅似半開時?!逼渚罟ぶ?,奪化工之功,大率多此類也。其詩余尤工。*(明)徐伯齡:《蟫精雋》,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可見稱許楊基詩者多著眼于它的纖麗工巧,而批評者也正是因為這點嫌它近于詞,可以說主觀性因素非常強。對楊基詩的毀譽,和唐宋詩之爭中對晚唐詩評價的情況很相似。試以《瀛奎律髓》中所收晚唐詩為例,方回嫌它氣格萎弱,而馮舒、馮班卻嘆其工整麗致。同樣的作品如果以不同的標準來看,可能會得出截然相反的評判,從而也會受到完全不同的待遇,如在選本中入選或落選、在詩話中被譽為名篇或備受批駁或只字不提。批評者只有保持恢宏的視野、清醒的頭腦和持平的心態,充分考慮到各方面的因素,才能作出公允的判決。

從中也可看出,以體格作為詩詞之辨的標準,同樣不能絕對。詩中本該就有綺麗一體,就像詞中也應有豪放之作一樣。承認詩詞文體特質有別固然不錯,但若認為詩詞風格就只能如此而不能若彼,目光就未免過于狹隘。應該看到,詩詞在長期發展過程中,作家們總是在作出各種新的探索,無數自發的嘗試匯集成自覺的努力。其中有些探索可能歸于失敗,但更多的探索成功后成為了新的歷史坐標。長期以來我們觀察文學的發展總是慣于從社會歷史批評的角度出發,強調外在社會變化對文學所造成的影響,而事實上作家的這種集體努力才是文學發展的內在動因。*在《作為生產者的作家》一文中,本雅明認為藝術生產的生產力是藝術技巧,藝術技巧的進步是藝術生產進步的基礎。其中所說的“藝術技巧的進步”的前提就是藝術家的不斷探索及創造。[愛爾蘭]塞·貝克特等:《普魯斯特論》,第148—169頁,沈睿等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9年版。既然如此,又有什么理由認為文體風格應該一成不變,應該固守于它的起源狀態或主流狀態?文學史正是在發展中得以豐富,在差異中呈現多樣。假如某種文體只能有一種風格或寫法,那就會造成蘇軾所說的黃茅白葦之弊,*蘇軾《答張文潛縣丞書》云:“地之美者,同于生物,不同于所生。惟荒瘠斥鹵之地,彌望皆黃茅白葦?!薄短K軾文集》卷四十九,第1427頁。是文學史的缺憾甚至災難。太過于看重詩詞之別,無疑是在創作中畫地為牢,反而束縛了作家的手腳。優秀的富于創造力的作家,是應該能認識到詩詞之別又不受其所限者。

文體論和風格論是中國古代詩學中被劃分得最為細致的兩個領域,*古人對于題材的劃分也極為細致,其具體形態便是類編詩文集,例如方回《瀛奎律髓》。具體可參看張?。骸墩撎扑螘r期的類編詩文集及其與類書的關系》,載《文學遺產》2008年第3期。在古典詩論中,題材與風格也被視為有某種對應關系,這是另外一個問題,當另撰文論述。前者的代表例如《文章辨體》和《文體明辨》,后者的代表首推《二十四詩品》。許多批評家在處理二者關系方面有著某種潛在的理念,就是不斷地嘗試總結出各種文體的風格,并力圖將它與風格論中的類目相對應,從而建立起理想化的兩個對等體系。例如《詩法家數》中就有“七言:聲響,雄渾,鏗鏘,雄偉,高遠;五言:沉靜,深遠,細嫩”的說法*(元)楊載:《詩法家數》,見《歷代詩話》,第729頁。。這種作法不能說沒有意義但操作上卻極為困難,而且在邏輯起點上就蘊含著風險。因為文體之間的交融、影響、滲透的關系是文學史的常態,任何一種文體不管它的壁壘多么牢固,其某些風格和寫法都可以被其他的文體所吸收。創作總是會以其新的嘗試打破固有規范的界定,而成功的新作法本身又會被后人確定為一條新規則。蘇軾的“以詩為詞”,就是一個極好的例證。正如羅宗強先生所言:“言體裁與體貌之關系,不外二端:一是對不同之體裁提出不同體貌要求。一是不同體裁之間互相滲透而體貌之間存在交叉現象;而且體裁自身在發展過程中,由于寫法的豐富與演變,也存在突破其基本體貌要求之現象?!?羅宗強:《我國古代文體定名的若干問題》,載《中山大學學報》2009年第3期。從這個角度來看語句入詩入詞的爭論,也許會有更為通達的認識。

【責任編輯:趙小華;實習編輯:楊孟葳】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青年基金項目“唐宋時期各體韻文之間關系研究”(12YJC751105);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漢魏六朝集部文獻研究”(138LZD109)

2014-08-26

I207.22

A

1000-5455(2015)06-0158-06

張巍,甘肅慶陽人,文學博士,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博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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