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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別姬》:人物關系與鏡頭塑造的美

2015-03-15 06:06郭曉丹蘇州大學江蘇蘇州215123
名作欣賞 2015年27期
關鍵詞:程蝶衣霸王別姬原著

⊙郭曉丹[蘇州大學, 江蘇 蘇州 215123]

《霸王別姬》:人物關系與鏡頭塑造的美

⊙郭曉丹[蘇州大學, 江蘇 蘇州 215123]

由陳凱歌導演的《霸王別姬》改編自李碧華的同名小說。經過改編,在電影中,編劇和導演以歷史沿革為背景,以菊仙、段小樓和程蝶衣三者的關系以及京劇的衰落為敘事的主線。百轉千回的愛情主線經過影片的立體化表現、蒙太奇剪輯以及細節的烘托,呈現出獨有的魅力。錯綜糾結的三角關系,在影片中顯得更加細致入微,不僅具有含羞遮面的中式美,更具有合理精確的心理發展脈絡。

《霸王別姬》 影視改編 人物關系 鏡頭塑造

由陳凱歌導演的《霸王別姬》改編自李碧華的同名小說。影片與小說是不同的藝術形式,小說可以涵蓋多重線索與人文追求,而影片講求高潮的統一,需要有一條獨立的主線。經過改編,在電影中,編劇和導演以歷史沿革為背景,以菊仙、段小樓和程蝶衣三者的關系以及京劇的衰落為敘事的主線。百轉千回的愛情主線經過影片的立體化表現、蒙太奇剪輯以及細節的烘托,呈現出獨有的魅力。錯綜糾結的三角關系,在影片中顯得更加細致入微,不僅具有含羞遮面的中式美,更具有合理精確的心理發展脈絡。

杯酒定終身——菊仙與段小樓

李碧華筆下的女性人物具有強烈的個性與細致的女性情懷。婊子無情,戲子無義。菊仙是花滿樓的妓女,卻將其洗凈了的余身全部奉獻給了段小樓。就菊仙與段小樓假戲真做、私訂終身的片段而言,一方面,電影在改編中加入了跳樓的情節,鏡頭在俯仰之間與“文革”時期菊仙為段小樓拋傘形成呼應,且暗指段小樓與菊仙之間尋花問柳與托付終身的不同寄托;另一方面,鞏俐真摯的微表情和張豐毅熟練的戲子作態強烈襯托出了人物的性格對比。

首先,菊仙和段小樓的第一次對手戲,是在一片紅光籠罩的花滿樓大廳里,舉目迷離的場景布置反諷愛情這個珍貴的字眼。與原著描寫不同,影片中“一人自房間里錯開珠簾沖出來,撞向小樓滿懷”的描寫,被改成了菊仙跳樓。菊仙站在高處,仰視鏡頭里,她展露出對淫亂生活的厭惡,流露出真實的內心感受。段小樓站在低處,俯視鏡頭里,段小樓在花燈下笑容可掬地搖曳手帕,透露出調戲與輕浮的姿態。菊仙下定決心跳樓,是對段小樓的莫大的信任,為之后的定親戲做鋪墊。

其次,在定親一段,原著中菊仙有著豐富的情感變化,而段小樓則始終表現出淡定從容的霸王做派和優秀演技。一動一靜、一喜一憂、一真一假,倆人的對比在交錯的特寫鏡頭中所得到的呈現比小說更勝一籌。

原著中段小樓在定親時不辨真假的兩句話:“菊仙——我包了!”“你跟我就要唄!今兒咱就喝盅定親酒吧!”在影片中被分割成了三個特寫鏡頭:第一個特寫鏡頭中,段小樓忽而被嚇得用手遮臉,忽而又透露出滿臉客氣的笑容,似是在嗔怪:“菊仙,這就是你的不周到了?!狈路鹩辛送话l奇想的主意,眉眼間滿是靈活,突出了段小樓的例證性動作——演;在第二個特寫鏡頭中,段小樓這個職業花臉京劇演員的面部表情忽然陰晴變化,瞬間嚴肅起來,“你怎么沒有告訴各位爺,今天是什么日子”。在第三個鏡頭中,段小樓端起一盆酒,滿臉的真摯:“今兒個不是咱倆兒定親的日子么?!碧舳旱拿济┞读怂膽蛑o和小聰明,三個鏡頭記錄下了段小樓短時間里由嬉皮笑臉轉為嚴肅認真,繼而轉為真摯動人的變化,雖然表情豐富,但極其嫻熟。

與段小樓相對應,菊仙也有三次特寫鏡頭,以表現她豐富敏感的內心。第一次被段小樓責怪不周到,菊仙眼睛里泛著淚光,疑惑地看著段小樓,透露出認真的神色,與段小樓的逢場作戲形成對比;第二次,當菊仙聽到“定親”二字,她的嘴唇微張,似乎一時還不能正式接受這命運的突轉,這樣令人動容的表情僅持續了一會兒,她便立馬笑開了:“對,今兒個,是姑奶奶定親的日子,怎么著,給姑奶奶賀喜吧,給姑奶奶敬酒吧?!?/p>

他來過幾回,有些人,是一遇上,就知道往后的結局。但,那是外面的世界,常人的福分。她是姑娘,一個婊子,浪蕩子在身畔打轉,隨隨便便地感動了,到頭來坑害了自己?!版蛔訜o情”是為了自保。

她放蕩地摸了摸邊上男人的臉,滿嘴的行話、浪蕩的言語和表情卻無法掩蓋她內心的脆弱和對生活的渴望,眼神和作態中的對比體現出了她對“‘婊子無情’為自?!边@條原則的堅持;第三個鏡頭,是在段小樓喝完了一半的定親酒之后,菊仙的神情轉為驚訝和確認,眉毛微蹙,流露出緊張的情緒。當其他客人開始準備攻擊段小樓時,菊仙呈現出了擔心和害怕,她已經完全將段小樓當作了自己的丈夫。

菊仙在喧囂險喝的戰陣旁邊,傾慕地看著這打上一架的男人,在此刻,她暗下決心。連她自己也不相信,她綺艷流金的花國生涯,將有個什么結局?

一方面,菊仙的表情雖沒有段小樓夸張、靈活,然而她細微的蹙眉、淚光閃閃的眼角和不自然的神態卻出賣了她誠懇的期盼獲得命運改變的心思以及不斷猶豫和周折的內心活動;另一方面,菊仙的作態和語言恣意浪蕩,段小樓相反顯得客氣與靈巧,但觀眾卻可以明顯窺見段小樓那客氣靈巧下的演技和菊仙放蕩不羈表演下的真心。

三組特寫鏡頭對原著中角色的內心進行了細致的揣測和精確的表達,也成功地將段小樓塑造成了一個沒心沒肺的花花公子。二人的命運走向似乎從這一開始就有了基本的態勢。

鏡中花,水中月——程蝶衣與段小樓

縱觀《霸王別姬》中的愛情糾結與時代發展下的京劇衰落兩條主線,從一而終的程蝶衣無疑是整部劇的戲膽。由于其特殊的性別,程蝶衣的人生與愛情不同于段小樓的恣意瀟灑,也不同于菊仙的勇敢明朗,他對藝術人生有著最純潔的追求,對愛情有著最深的哀傷與顧慮,也有著最篤定的堅持。因而對于程蝶衣這個角色的塑造,導演在遵循劇本的同時,大量地采用了細節襯托,例如,他被“閹割”的童年,永遠被包裹在繡花手籠里,回響在陣陣鴿哨聲中,以及磨剪子的叫賣和糖葫蘆的吆喝聲中。而成年后他對段小樓的愛情,猶如鏡中花、水中月,當他面鏡而坐,真實可見,卻無法觸及。細節的運用使李碧華原著中詩意的想象實現了既朦朧又明了的表達。

當菊仙出現后,面對競爭對手,程蝶衣對段小樓的感情逐漸外化?!扮R子具有不可思議的特性。盡管它只是普普通通的物理反射板,其功能也不過是把一個三度空間壓縮為二度平面而已。奇怪的卻是它對人的心理會產生精神作用,誘使你為它著迷、為它興奮又為它苦惱?!雹贋楸磉_程蝶衣鏡中花、水中月般的情感世界,影片中兩次鏡面道具的運用十分突出。

第一次,程蝶衣質問段小樓在花滿樓大打出手的事跡。

蝶衣打好底彩,上紅。一邊調紅胭脂,自鏡中打量他身后另一廂位的小樓。

他正在開臉,稍觸到傷瘀之處,咬牙忍一忍。就被他逮著了。

“聽說,你在八大胡同打出名兒來了?!?/p>

二人背對著背,但自鏡中重疊反映,仿如面對著面。

李碧華的文學語言具有很強的鏡頭感,電影的成功之處在于將原著描寫進一步拆分為幾組交錯的鏡頭,運用蒙太奇手法,一方面靈巧地調度了時空,另一方面以更加強烈的對比展示人物的情感,透過“鏡子”這件不經意的道具,隱晦地表達了倆人之間的隔閡與揣測。一開始,畫面中的程蝶衣一邊對鏡描唇一邊不滿地注視著背后鏡子里的段小樓,細膩的動作暗示其女性精神特質,而兩面對照的鏡子,則襯托了不明朗的、心有隔閡的對話關系。當程蝶衣質問:“聽說,你在八大胡同打出名來了?”鏡頭轉向了鏡子中的段小樓,表示以段小樓的角度來接受,他滿臉嬉笑,不明就里:“這武二郎遇上西門慶,不打能成么?!本o接著鏡頭又轉向了鏡子中的程蝶衣:“這么說,有個潘金蓮了?!泵商婕糨嬒碌溺R頭切換,一方面表現了段小樓對程蝶衣的不解,他始終無法深入程蝶衣的內心世界,感受到他的嫉妒與埋怨;另一方面表現了程蝶衣對段小樓的試探,他永遠無法捅破這層朦朧的紙窗,而徘徊在情感追問的邊緣。兩面鏡子在熒幕空間之外,擴展出了一個新的二度空間。通過電影的畫面,我們得以清楚地看到人物和鏡子擴展出的二度空間之間產生了關系。實際中段小樓和程蝶衣的形象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們透過鏡子展現出對于對方的感受與印象。

第二次,則是在段小樓埋怨程蝶衣“不瘋魔不成活”之后,倆人同時出現在鏡子中。雖然畫面短促,但卻意味深長。

按常情,蝶衣慣于為小樓做最后勾臉。他硬是不干了。背了他,望著朦朧紗窗,嘴唇有點抖索。他不肯!

紗窗被改為了鏡面,段小樓和程蝶衣同時出現在一面鏡子中的場景,暗示戲劇化的人物關系。在這個鏡頭下,鏡中空間、熒幕空間與現實中的觀影空間融為一體,觀影人仿佛正面鏡而立,因此具有更深刻的心靈感應。一位哲人曾說:“美麗的女子,照鏡子時,也許會認為自己就是如此,丑陋的女子則知道自己不止如此而已?!雹谝虼?,鏡面呈現的并不是客觀實在,而是人物的心理映射。人們在審視鏡子中的影像時,會產生兩種情緒,第一種是和諧一致,第二種是沖突不斷。當程蝶衣審視鏡子中的自己時,是顧盼自憐的,是一種自我滿意和自我憐惜。博奈在其《鏡像的歷史》中說:“一個人盡心盡力,竭盡所能成為鏡子里看到的那個影子,然而影子并不會就此變成現實,主體反而因為在自己的形象上花費過多的心思而變得虛假。他逐漸消失在自己所虛構制造出來的那個人物背后,把自己當作一個現實化的虛構人物?!雹鄢痰略阽R中看到的自己是忠貞的虞姬,是他心目中的理想人格。而當他透過同一面鏡子觀察段小樓時,則產生了沖突的情緒,鏡中的段小樓滿臉疑惑,與他有著很深的隔閡,全然不是他心中的霸王。一面鏡子,兩種愁緒,很好地展現出了程蝶衣理想中的自我與段小樓之間尖銳的沖突。

真假“妻子”——程蝶衣、菊仙和段小樓

英國研究者克萊·派克將改編分為三種方式,一是嚴格地把文本轉變成電影語言;二是取其核心,重新闡釋;三是完全把原著看成原始素材。④帶旁白解說的電視劇版《紅樓夢》無疑采取了第一種改編方法。影片無法巨細地表現長篇小說,因此要建立自身的線索與核心。

《霸王別姬》的改編在遵循原著的基礎上,一方面取其核心,提煉出愛情糾結和時代下京劇衰亡兩條主線,對小說進行了視聽語言上的升華;另一方面,電影將原著中的部分情節看作原始素材,經過改頭換面,表達出不同的思想。

在原著中,段小樓放棄京劇,改行賣瓜,與程蝶衣一同受訓一段,旨在表現關師父怒其不爭的憤慨與痛苦,是一場純粹的師門戲。影片在其中加入了菊仙的戲份,并展開了四人之間的戲劇化沖突。關師父身擔兩角,不僅是恨鐵不成鋼的京劇傳承人,還是一條特殊的“紐帶”。借以這樣的契機,三位核心人物的微妙關系得以呈現,菊仙的加入強調了程蝶衣和菊仙兩個“配偶”角色的劃分,并實現了三位主人公情感的疊加。

二人被叫來,先噼啪一人一記耳光,喝令跪下,在祖師爺神位前,同治光緒名角畫像的注視下,關師父蒼老的手指,抖了:

“白教你倆十年!”

首先,就表面上來看。菊仙的旁觀,使得關師父訓話這場戲超越了簡單的師門戲,升格成為一場愛情戲。虞姬是楚霸王戲臺子上的假夫人,菊仙是段小樓生活里的真妻子,從一開始,二人的角色就出現了分化。段小樓和程蝶衣面朝師父并排就地而跪,和小時候并排練嗓、并排挨訓形成呼應,時光荏苒,三人舉止間仍然透露著嚴格的師門制度,關師父倚著藤椅坐在高處,師兄弟二人跪在低處,是一種等級的暗示。菊仙身著鮮亮的旗袍,站在一邊,明顯游離于這個森嚴的小體制之外。當段小樓挨訓,程蝶衣和菊仙的角色分化更加明顯,程蝶衣一如兒時,低頭默默地看著師哥挨打,不敢頂撞,一同被罰,恪守師弟的本分。菊仙則不能忍受段小樓承受這份皮肉之苦,舉著杯子的手不停顫抖,以她慣有的攬客口氣責怪關師父:“老爺子,您猜怎么著,現如今,小樓可是我的人了,你打他也成,您也先告訴我一聲啊?!迸c關師父的戲子氣質形成對比。同樣是看段小樓挨打,菊仙雖然語氣風流卻表現出了一個尋常妻子的不忍,程蝶衣卻始終是有名無實的真虞姬假“夫人”,是只能一同挨罰的同門師弟。

其次,就本質上來看。程蝶衣為“我本是男兒郎”愁苦了一輩子,雖然在幼年時師哥的“成全”下,他的性別糾結在戲臺上得到了釋放,但終究沒有解脫,性別問題是他追求愛情過程中的本質問題。透過原著中這場簡單的師徒戲,影片通過細節的補充表達出了更深層次的意味。菊仙為護段小樓當眾侮辱程蝶衣,段小樓偏袒師弟扇了菊仙這個局外人一個耳光。表面上看,程蝶衣似乎占了上風。而當菊仙透露身孕后,特寫鏡頭下的程蝶衣忽然流出淚水。之前師父的訓斥并沒有讓他產生絕望的情緒,程蝶衣并不為段小樓形式上的保護而感動,相反,流淚的細節展示了他內心深處最隱秘的痛苦。程蝶衣在原著中最終娶妻生子,而電影中卻從一而終,具有更加鮮明的獨立人格。因此,在這場戲中,程蝶衣的細節表現,更加入木三分地實現了對其無奈與深刻愛恨的刻畫,也是通過這樣巧妙的細節,觀眾可以察覺到他是怎樣一步步走入命運深淵的。

小說的敘述需要符合小說的節奏,電影中的表達需要最終自然一致地導向電影的高潮。由最終“文革”批斗的高潮部分來反觀段小樓、菊仙和程蝶衣三人的感情戲,影片很好地實現了情感上和矛盾上的疊加,如同上述的師門戲,為命運的必然埋下伏筆?!栋酝鮿e姬》在部分情節上借助原著中的素材進行徹底的改變,一方面巧妙地脫離了小說的限制,使情節服務于電影的高潮,另一方面則實現了藝術再創造,賦予影片本身獨立于原著的不朽的魅力。

① 水常雄:《鏡子的魔術》,孫東旭譯,上海書店出版社2004年版,第1頁。

②③ 薩比娜·梅爾基奧爾-博奈:《鏡像的歷史》,周行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13頁,第149頁。

④ 李貴森、宣麗明:《文化因素對電影劇本改編的影響——以〈霸王別姬〉為例》,《河南廣播電視大學學報》2011年1月第24卷第1期。

作 者:郭曉丹,蘇州大學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影視學。

編 輯:郭子君 E-mail:guozijun082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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