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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施蟄存心理分析小說之美學新質

2015-03-27 15:07賀如文
關鍵詞:愛欲黑夜將軍

賀如文

(北京語言大學人文學院,北京 100083)

樓適夷曾著文《施蟄存的新感覺主義——讀了<在巴黎大戲院>與<魔道>之后》,從意識形態的角度斷定施的創作是金融資本主義底下吃利息生活者的文學,但同時,憑著敏銳的文學嗅覺,他也不經意地指出了這些作品體現出的美學上的獨特性,認為它們從生活的崩壞中發現了新奇的美,并用這種新奇的美填補自己的空虛?!氨缐闹小钡摹靶缕娴拿馈?,這正是施蟄存心理分析小說帶給人們的最有價值的東西。半個多世紀前,朱自清曾力贊《將軍的頭》,半個世紀之后,著名美籍華裔漢學家李歐梵則這樣驚嘆《魔道》、《夜叉》等的寫作:“事隔半個世紀,我們重讀這些小說,卻為內中無比的張力和技巧所折服?!保?]施蟄存認為自己的小說:“可用英文里的兩個字來概括:一個叫erotic,也就是‘愛欲’;一個叫grotesque,也就是‘荒謬’?!保?]35并認為:“《魔道》這一篇是我的一個‘頂峰’?!保?]154的確,施氏真正激動人心、華美精致的作品是以《鳩摩羅什》、《將軍的頭》、《石秀》、《魔道》、《夜叉》等為代表表現強烈愛欲和怪異心理的小說,這些小說正與他所欣賞的愛倫·坡相同:“寫的是一種情緒,一種氣氛(Atmosphere),或是一個人格,而并不是一個事實?!保?]他的創作目的和審美趣味與當時流行的現實主義迥異,他是那種地地道道“不侈談他的思想?!粸樽约旱穆曇裘曰?,而是為自己追逐的形式迷惑”[5]的小說家。這種詩藝上的獨特追求促使施蟄存的小說創作在藝術上精雕細刻,在審美形態上推陳出新,創作出一批具有獨特美學新質的小說精品。

一、充滿張力的反諷文本

張力與反諷是英美新批評提出的兩個概念,本來是用來探討詩歌的?!皬埩Α弊畛跤砂瑐愅颂卦凇墩撛姷膹埩Α芬晃闹刑岢?,他認為,詩歌的主要特征是一致性,這種一致性不是邏輯上的一致性,而是詩歌內部矛盾的各方達到平衡和諧的一致性。英美新批評認為:凡是好詩都具有一種共同的特點,它們必定有一種性質——張力。詩的意義,全在于詩的張力?!胺粗S”則是新批評另一重要成員布魯克林最喜愛的術語,布魯克林認為反諷能夠使文本中不一致的因素達成統一,對破壞性的張力和沖突起著調解作用,這種調解導致了文本微妙的平衡,實現了文本結構的統一和諧,文學難以言說的美就體現在統一結構的展現上。近年來,這兩個概念也廣泛地用于小說批評領域,幾乎成了現代小說必須具備的兩個特質。

施蟄存心理分析小說中的優秀之作就是內部充斥著這種“無比的張力”的反諷文本。這些作品不同于一般現實主義小說那樣具有明晰的是非觀念和確定的意義,而是由各種矛盾交錯運動、制衡消解而成,特別是愛欲與文明這極端沖突的兩極在各個意義層面上互相背離、排斥而又相互支撐、牽制,生成了一個富有彈性的心理空間和意義空間,提供了多種解讀的可能性,譬如《鳩摩羅什》。譚桂林在他的博士論文《20世紀中國文學與佛學》中這樣寫到:“施蟄存之所以以佛徒作為小說主人公,除了對佛教題材有特殊的興趣外,還有一個與20世紀人文思潮的主流息息相關的目的,即用精神分析的利刃揭開佛教的神學霧紗,讓人們看到在那枯寂入定的得道身軀里依然有著像地火一般運行的人性力量?!保?]218認為“這在佛家看來是背叛,是墮落,而從非宗教的世俗化眼光看來,這卻是對人生的肯定與禮贊”[6]223。此說未免有點牽強附會。如果細讀《鳩摩羅什》的結尾,無論如何不能不體味到它那深深的反諷意味,哪里有什么“肯定與禮贊”。從這一點上來看,施蟄存顛覆的決不是佛教義理,他汲取佛教的壓抑力量,把此種力量作為一種異常強大的決然對立面構成矛盾沖突的一方,另一方則是愛欲。施蟄存自始至終只是把高僧作為鳩摩羅什的一種身份,而不是作為他的質地來結構故事的。既然目的在寫道與愛的沖突,則沖突越劇烈,越能突出愛欲的本能力量。作為宣揚極端禁欲主義的佛教徒來說,還有什么角色和身份比高僧和名尼更能激起這種尖銳的矛盾和沖突呢?為了彰顯愛欲的力量,最好的辦法不就是給他的主人公這樣一個身份嗎?然后讓這樣身份的人深陷愛欲的泥沼不能自拔。作為一名優秀的小說家,施蟄存恰恰在高僧中發現了鳩摩羅什。在《黃心大師》里,施蟄存甚至為了比襯愛欲的巨大力量,為他的女主人公制造了一個身份,虛擬了一則史料??傊?,一切手段圍繞著一個目的,揭示文明與愛欲的沖突。沖突過程本身而不是沖突的意義成為作家審美關照的對象,因此,施蟄存沉醉其中的不是對善惡本質的沉思和叩問,他撇開了對諸如宗教、政治、倫理等意識形態的是非價值判斷,提供了一個展現沖突過程的純粹審美文本。有些評論者之所以認為,作家差點把鳩摩羅什寫成一個值得贊揚的人物,這是從一般的價值判斷立場去解讀作品,所以不得要領。同樣的問題出現在《將軍的頭》的主人公花驚定身上。他作戰勇敢、軍紀嚴明,但同時又暗生叛逆之心、淫邪之欲。作家用強烈的抒情筆調細致地描畫出鳩摩羅什、花驚定等人物內心劇烈的矛盾沖突,這種抒情的筆調似乎對他們寄予了深厚的同情,但作品結尾那強有力的反諷又抑制乃至消解了同情的情緒。冷冷的針刺般的諷刺光芒與抒情筆調的微妙結合,兩者即排斥又制衡,支撐起極具張力的故事空間和情緒場。

品味《將軍的頭》那匪夷所思的結尾,對此的體會可能更深。被敵將砍去頭顱的花將軍,未意識到自身的死亡,依然牽掛著美麗的少女,縱馬奔向他的欲望對象。少女對無頭將軍的嘲笑則徹底擊倒了他,于是,“將軍突然感到一陣空虛。將軍的手向空間抓著,隨即倒了下來。這時候,將軍手里的吐蕃人的頭露出了笑容。同時,在遠處,倒在地下的將軍的頭,卻流著眼淚了?!保?]171李歐梵認為:“在這個‘神秘而現實’的結尾里,施蟄存非常簡練地把故事的幾個中心主題并置一處:性、身份、愛欲、和死。故事里的每一個動作都是意味深長的,都帶著飄忽的性意味?!睂④姟爸绷⒌纳眢w……因而成了超現實的陽具的象征”[8]173-174,“將軍的頭被砍掉還可以被讀成是一種閹割……誠如張京媛所說,這個故事‘攜帶著一個哲學意味……’同樣,這個故事也可被讀解成一個‘死亡本能’的展開?!保?]174李歐梵的種種讀解已經生動地說明了故事本身充斥著的巨大的張力和多重意義讀解空間。筆者則試圖從另一個角度闡釋文章的結尾。完全可以把將軍的“頭”置換成“臉”,事實上,作家對臉的描述花費了諸多筆墨,有著非比尋常的用心。作家不僅精細地描畫了將軍多情英俊的面容外,還這樣刻畫打動他的少女的美麗容貌:“所有的女人,出來總乘坐在一個兜籠里,頭上還得包一塊黑布,遮蔽得大半個臉都看不出來。而如今站在眼前的卻是竟仿佛是妖婦似的這樣地英銳,這樣地美麗?!保?]156“追想著剛才同餐的少女的天真的容顏:她的深而大的眼,純黑的頭發,整齊的牙齒,凝白的肌膚?!保?]160而那個被砍掉首級示眾的違紀士兵的臉也一再出現:“將軍就恍惚眼前繼續地浮動著那個被刑的騎兵的獰笑的臉”[7]159,“正當這時候,將軍心里微微地震動了一次,他看見那個騎兵的首級正在發著嘲諷似的獰笑。這樣的笑,將軍是從來沒有看見過,而且是永遠不會忘記了的?!保?]157在這里,“臉”確實成為了“一個基本事件”,“臉”的意義在于意味著他人的顯現,意味著一種“面對面”的關系。法國哲學家萊維納斯曾這樣為“臉”定義:“對我而言,本質的東西例如海德格爾理解‘zeug-’的方式,……他將其理解為不可還原的原型。臉在這一點上與之相似,它根本不是一種表象,它不是一種給定的知識,也不是一種上手的器具。它是一種不可還原的進入手段,并且可以在道德的層面上來加以言說?!樖且环N請求,同時臉是一種權威?!保?]臉在《將軍的頭》這個文本中具有多重的指涉意義,作為他人之臉的“臉”則被寓意為“無限觀念的具體化”。美麗少女的臉是誘惑,代表了欲望,人的肉身的無限欲望;被砍頭的騎兵的臉則代表一種控訴,一種警醒,一種神秘的預言。他人之臉的第一句話是:汝不可殺人,騎兵獰笑的臉顯然在質疑將軍殺人的正義性和合理性。將軍的臉則即是一種請求,同時又是一種權威,當將軍失去了他的頭自然也是沒有了臉,也即意味著他失去了對欲望對象的任何請求的資格或命令的權力。喪失了權力的將軍注定要在少女的那一句“還不快快地死了,想干什么呢?無頭鬼還想做人么?”[7]171的質疑與嘲諷中倒身而亡。在這個意義上,《將軍的頭》甚至解讀出了倫理的意味。

二、奇詭、神秘的美學嘗試

施蟄存說過這樣的話:“《魔道》這一篇是我的一個‘頂峰’,所以此后我就不敢再發展下去了,在‘千夫所指’的情況下,我不得不轉一個創作方向,如果我再沿著《魔道》的路走下去,就會成為‘荒誕小說’,更無人能理解,也更要受到指責了?!保?]154之所以無人理解,是因為他創作文本的超越性。這種超越性于他的歷史題材的心理分析小說,更多地體現為一種情節上的超自然律令的傳奇性;于他的都市題材小說,則多半因為“他自己的作品對都市生活沖激的表現,更多呈現為超越寫實的怪誕世界”[2]37?!笆┫U存寫的東西是都市的荒謬感”[2]36,無論是傳奇還是怪誕、荒謬,都使文本散發著奇詭、神秘的美學色彩。

(一)非理性非邏輯性情節的設計和大量幻覺的鋪陳渲染

非理性非邏輯性是現代主義文學審美品格的重要特征?!巴ㄟ^在想象(或再想象)的歷史領域中追溯欲望和性的母題,施蟄存自然把他的(歷史)小說推出了現實的常規界限之外?!保?]177施蟄存在《〈梅雨之夕〉后記》自承要“脫去《將軍的頭》這一集中的浪漫主義”,其所謂浪漫主義當指小說中明顯超離事實與自然律令的情節。在《將軍的頭》中表現為無頭的將軍居然能夠繼續騎馬縱橫,仍有所聞所見所想所感。整個作品詭異離奇的氣氛還突出表現在其他幾個細節的處理上:違紀騎兵的獰笑的首級,少女看到無頭將軍的異常鎮靜和笑謔,這都是超出讀者閱讀經驗的描述,但卻是靈光四射、撲朔迷離的敘述。這些敘述為文本匪夷所思的結尾營造了一致的情緒場。于是,無頭將軍騎著馬奔向他的欲望對象,脫離身體的敵將的頭居然露出了笑容,而將軍的頭則流出了眼淚,這些超出生命律令和自然法則的驚心動魄的想象展示出它的合理之處?!而F摩羅什》中表現為王女宿命般的死亡,更神奇的是已經淪落為最卑賤的凡人的鳩摩羅什“尸體是和凡人一樣的枯爛了,只留著那個舌頭沒有焦朽,留給他的信徒”[7]138?;氐蕉际蓄}材,這種超常規的想象演變為一種更加悵惘迷離、游移不定的情節暗示?!兑共妗分心兄魅斯分鸬陌滓屡嗽谒与x殺人現場后如影隨形在不同場所離奇現身,最后竟與朋友表妹的影像重疊無二?!赌У馈分腥绻眵劝憧膳碌暮谝吕蠇D人不時飄入“我”的視界,引起恐懼和不安,而最終,我竟真地接到了三歲小女兒的死訊。小說這樣結尾:“我把電報往地下一丟,站起身來走向露臺上去,街上冷清清地顯見得已經是半夜了。我聽見一個繂祭的聲音,很遲慢地在底下響著。我俯伏在欄桿上,在那對街的綠色的煤氣燈下,使我毛發直豎的,我看見一個穿了黑衣裳的老婦人孤獨地蹩進小巷里去?!保?]288這些離奇情節營造的超現實的異域世界帶給讀者經驗之外的審美體驗。

夢幻或幻覺常常上升為一種文學表現方法和技巧,被現代主義作家加以強調和運用。弗洛伊德認為有兩類性反常者:一類其性對象已變,如同性戀以特殊的方式尋求性欲的滿足;另一類其性目標已變,僅在想象中求滿足,不占有實在的對象,而代之以幻象。施蟄存心理分析小說以表現愛欲的壓抑為主,這類由壓抑造成的變態心理在作品大量幻覺的鋪陳渲染中形象地展示出來?!傍F摩羅什”在名妓孟嬌娘和宮女的臉上看到了已故妻子的幻象,《梅雨之夕》中“我”看到倚在柜臺上的少女幻化成自己妻子的容顏,而回家時則在開門的妻子臉上幻化出少女的模樣?!赌У馈非∪缋顨W梵所分析的:“(其)可信性終于徹底決堤,整篇小說由一系列荒誕的情節組成,既是敘述者我在‘現實’中的遭遇,也是我狂亂的幻覺?!保?]189作品幾乎全靠在黑衣老婦人、白衣木乃伊、陳夫人、女招待等幾人的幻象轉化之間結構故事,流動情緒?!兑共妗分猩衩氐陌滓屡拥幕孟笕绻眵劝愫鲭[忽現,左右著主人公的心理?;孟?,是在巨大的心理能量的驅動下產生的一種視覺錯誤。施蜇存此類文本中所有的幻象都徘徊在幻與實之間,撲朔迷離,交錯紛呈,交織著驚異、恐怖、疑慮、艷羨、愛慕、獵奇等等心理能量,熏染著文本的情境和氛圍?!拔淖值牧α磕軌虼蚱茣r間和空間的隔閡”[7]332,輾轉騰挪、靈秀怪異的敘述文字把一個個深不可測甚至怪誕變態的心理世界逐漸剝離出他鮮活的面目。

(二)“黑暗”“死亡”等現代意象的刻意營造

在《夜叉》、《旅舍》、《宵行》、《魔道》、《將軍的頭》、《石秀》、《阿襤公主》等作品中,黑夜與死亡的意象糾纏于其間,令人心蕩神搖。作為現代主義文學作品中常見的主題意象——“黑耶的恐怖”,在施蟄存筆下配合波詭云譎的心理流變,更開拓出一方吊詭乖戾的審美空間?!堵蒙帷访枋隽寺殬I經理人丁先生的黑夜恐怖。丁先生“在上海經營商業……每天都很忙,甚至星期日也沒有閑暇的時候,所以漸漸地成了神經衰弱的癥候”[7]299。無疑,現代都市的巨大生存壓力使丁先生倍感焦慮并因而患病。為了擺脫這種生存焦慮,丁先生聽從一位法國朋友的勸告,選擇“暫時拋棄都會的生活,作一次孤寂的內地旅行”[7]299。由此,獨自置身于鄉下一個小旅店過夜,尋求精神避難的丁先生卻頗具諷刺性地被套牢在黑夜制造的“絕對不可逃避的在場”中。一開始,他只是厭惡小旅店的簡陋,接著,他在“幽暗的燈光下”發現“每一件家具似乎都在顯現著它的神秘性”[7]300,很快,由懷疑床的過大和床后箱子的鋪設,他感到“一種恐怖來襲擊著他,他不覺悚然了”[7]301。他猜測這是一間死人住過的屋子,記起了有關女鬼的故事,不禁“又是一陣寒噤”[7]301,甚至“好像覺得自己身子底下,正壓著一個可怕的冰冷的女人的尸體?!保?]301在看到了窗外的一個閃光之后,他又猜疑自己住進的是一所黑店,床后箱子里正藏著昨夜被害旅客的尸體。經過一番疑神疑鬼、徒勞無益的與黑夜恐怖的精神之戰后,丁先生敗下陣來,“他覺得鬼和歹人已經同時站立在他的兩旁,而自己分明是窒息了?!保?]305“黑暗正是生存的戲劇,即使沒有什么東西,這種生存也將自演?!保?0]160施蟄存為讀者帶來的不僅是一個精彩的黑夜臆想的故事,他還向讀者揭示了作為現代都市人精神焦慮無法擺脫的存在和這種存在的無所不在。丁先生本想忘掉自身的現實存在,卻不想墜入黑夜的恐怖深淵,更加清醒地反觀到自身可憐可怖的處境,這種焦慮是借助主人公對黑夜的恐怖想象展開的。奇詭的敘事貼切而隱蔽地反映了都市背景下現代人的心理疾患和情緒場:敵對、懷疑、焦慮、孤獨,極度缺乏安全感。這些都指向現代人的生存感受和生存困境:“‘那種黑暗的寂靜和恐怖’,與海德格爾的焦慮相對立,將存在的害怕與虛無的害怕相對立。在海德格爾那里,焦慮產生出‘面對死亡的存在’,這種存在是可以把握的,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可以理解的,而那種‘沒有出口’‘不作回答’的夜的恐怖則是一種無法逃避的生存?!魈?,唉呀!人們仍還得去生活’——一個包含在今天的無限中的明天?!保?0]159

《宵行》是另一則以黑夜的恐怖為情緒背景的故事?!堵玫辍分刑摶玫墓砉窒胂笤谶@里變成了美麗而帶淫邪之氣的棺材店老板娘的實在存在。作者的想象力奇妙地把黑夜的神秘恐怖與人的愛欲陰暗的一面和可怕的熱力組接粘牢在一起,整個故事飄蕩著一股邪狎之氣。男主人公名叫“有根”,是中國傳統文化中具有性暗示意味的一個名字。女主人公則擁有一個不同一般的身份:棺材鋪的老板娘。棺材鋪的“幽暗和陰慘”的恐怖意象特征與老板娘“美麗”而“放浪”的極富誘惑力的形象特征奇特地構成了對立的兩極,每一極都因對方而分外濃烈醒目。在同樣經歷了鬼與歹人的黑夜恐怖想象之后,酒醉又深夜獨行的有根遭遇到了紙燈熄滅的實際困難,為借火不期然地叫開了棺材鋪老板娘的門。與這個“名譽不很好的”美麗女人一番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的口角糾纏之后,有根終于克服了對棺材鋪的畏懼,由黑夜激起的愛欲力量和掩護成就了他對老板娘“久已隱藏著的某種意欲”。整個事件似乎恰恰證明了“黑夜是‘犯罪的時刻’、‘邪惡的時刻’,它產生一種超越自然實在的標記。作惡者像幽靈一樣擾亂他們自己”[10]158。而愛欲也借著這‘犯罪的時刻’、‘邪惡的時刻’,終于沖破了對黑夜和以黑夜為喻的死亡的恐懼,匯聚著糾集著與死亡類似的氣息和能量,并借著黑夜的掩護,擺脫了以白日為力量隱喻的倫理的牽制,沉淪到生命的本能深處。黑夜與棺材鋪,在這里都成了一種隱喻。作者借黑夜鋪陳渲染的這個宵行艷遇的故事不由使我們聯想起波德萊爾的名言:愛與死為鄰。愛欲、黑夜、死亡,美麗而又邪惡的女人,所有這些概念、意象以及由此引燃的奇詭情緒綜合生成了作品獨特的美感特征,吸引著讀者的目光。

(三)神秘女人――他者的間離效果

施蟄存心理分析小說獲取如此詭異色彩的另一敘述特色是:在敞開主人公隱秘的深層意識的同時,盡可能地隱蔽了同一文本中他者的心理。代替他者心理的只有對方飄忽不定琢磨不透帶有詭異與神秘色彩的行動。當我們從女性形象的視角介入施蟄存的創作文本時,不難發現兩種女性形象的存在。一種是業已被很多研究者關注的“善女人”形象,如《春陽》中的嬋阿姨,《霧》里的素貞小姐,《阿秀》里的女主人公,等等。這些女性形象是作者成功地進行易性想象創造出來的結果。另一種是相對被忽視的神秘女性形象,她們純粹從男性視角和心理鏡像反映出來,不但與文本的敘述主體形成一定距離的審美間隔,而且在閱讀效果上也形成了一種撲簌迷離的印象,她們的存在只具有純粹而強烈的審美功能,是為了達到某種美學效果而設,并非有實存的確指的現實意義,也無法據此對這類女性人物做出任何的道德評價。早期《周夫人》中寡居的周夫人已隱現這類女性形象的雛形,《閔行秋日紀事》中異常美麗行蹤詭秘來歷不明的年輕女人開啟這類形象的先河,《梅雨之夕》“我”伴之同行的陌生女子也是清麗飄忽沉默難解。李歐梵特地拈出《梅雨之夕》中出現的柜臺女子,對之做出了精彩絕倫的分析:“柜臺女子的進入依然是個謎:為什么敘述人只在街上偶然瞟到一眼的女子竟然會在結尾的時候重現?用現實的眼光看,她的存在是完全偶然的,而最后的情節亦是‘懸而未了’的。此外,她似乎也不像是敘述者妻子的‘副本’,因為那妻子的形象是非常明確的。相反,她看上去就像一個神秘的人物,只有她回視主人公,她是那種幻覺里的人物,為了制造不安和緊張而出現的。就是這樣一些不可解釋的女性人物后來在施蟄存的小說中重新露面,那時她們是更神秘更恐怖了,領著施蟄存的男性主人公走向巫魔之路?!保?]188-189正如我們所看到的,《宵行》里那美麗放浪的棺材鋪老板娘,《魔道》里的黑衣老婦、木乃伊、陳夫人與《夜叉》中的白衣美婦都脫離了現實倫理和道德的藩籬,根本不同于同一支筆下的“善女人”形象,她們同現實脫節,游蕩在純粹的心理世界和黑暗之域。這些男性力比多的欲望對象最終達到極致,發展成縹緲的幻像?!赌У馈防锏摹拔摇边@樣想象一具“古代的美貌王妃的木乃伊”:“曳著她的白綢拖地的長衣,倘若行到我們的都會里來,一定是怎樣地驚人啊!……驚人?還不止是驚人,一定會使人戀愛的。人一定會比戀愛一個活的現代女人更熱烈地戀愛著她的。如果能夠吻一下她那放散著奇冷的麝香味的嘴唇,怎樣?我相信人一定會有不再與別個生物接觸的愿望的?!保?]274這真是匪夷所思的想象啊!《魔道》里的黑衣老婦與《夜叉》中的白衣美婦幾乎化身為鬼魅,忽隱忽現,到處留蹤又難成定像,完全存在于主人公的心理世界中,觸不著,摸不到,而又對主人公的心理造成絕對的牽制。這些虛化的女性形象加重了文本悵惘迷離、神秘莫測的審美誘惑力。

不同于當時現實主義主流創作文本,施蟄存的心理分析小說表現出的種種美學新質為現代文壇帶來了新的審美范式、審美形態和審美趣味,堪稱現代小說創作中第一次自覺意義上的現代主義書寫,體現了20世紀30年代中國現代文學與世界文學交流、接軌的直接成果。

[1]李歐梵.“我的時代早已過去了!”——文學大師施蟄存先生[J].當代作家評論,2004(2):5.

[2]李歐梵,季進.現代性的中國面孔:從晚清到當代[J].文學評論,2002(2):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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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米蘭·昆得拉.小說的藝術[M].北京:三聯書店,1995: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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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萊維納斯.有:沒有存在者的存在[C]//童慶炳.文化與詩學:第一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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