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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這個世界上

2015-03-31 07:32徐東
山花 2015年5期
關鍵詞:小雨

徐東

劉石打來電話,說他有重大抉擇要來深圳和我聊一聊。

我和劉石十年沒有見面了,非常期待他來,不過也沒有問幾點到,用不用去接。我只是發了工作室地址。我和劉石在大學里是最好的朋友,后來雖說聯系得并不多,但彼此在心里相互認可。照說應該開車去迎接他,可我不想去。那種自私的想法真實得使我有點兒自責,也使我莫明其妙地聯想到過去我接觸過的許許多多的人。過去熟悉的,僅僅見過一面的,甚至陌生的那許多人,都讓我覺得沒有必要太熱情。那時我認為全世界上的人,總體來說都是虛偽冷漠的,各自有著功利目的和鮮明欲求。好在那樣的認識并不會令我絕望,我不是那種消極的人,可以說還算是那種積極上進的,我還想著要通過寫作來改變世界呢。不過有時我也懷疑,覺得有那樣的想法顯得可笑。世界需要我來改變嗎?我能改變得了嗎?不過,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我還是會為有那樣純粹的想法而感動。

我后來想到,之所以沒有說要去接劉石,那是因為我太懶,不想把時間精力用在與寫作無關的事情上。另外,那時我已經辭職一年了,正在寫作一部長篇小說,希望心無旁鶩,將來作品出版后達到一鳴驚人的效果。當然,十年前劉石跟我借過幾百塊錢,一直沒有還,也有可能讓我感到不爽。我是不在乎那點錢,在乎的是他的態度,借錢怎么能不還呢?

劉石要來了,這個消息中斷了我的寫作。我有些后悔沒有關機,剛產生那樣的想法,我又在心里狠狠罵了自己,覺得自己太不像話了。我是想要見到劉石的,他在我的心里可以說是我最好的朋友了,既然這樣,我為什么不能對他好一些呢?

我是孤獨的,那種孤獨感似乎來自于我對全世界全人類的感受,全世界上的人都在或多或少地為了自己的利益在破壞著這個世界的秩序,有意無意地傷害著他人。人人都在隨波逐流的過程中變得冷漠、麻木、貪婪、殘酷無情,超級現實。只是在需要有人關注和同情時,才會裝成和我,和一些人假惺惺的好一些。就像劉石吧,我們一年也不聯系一次,這回突然就來電話說要和我見面,會不會是這種情況?

人活得太有局限性了,我也一樣,好在我還有寫作,可以讓我虛構另一種生活。有挺長時間,我難以克制地討厭生活在這樣的世界上,我知道那是一種無益的情緒??梢哉f,為了能在城市中更好地生存和發展下去,我還算學會了克制,學會了裝成大多數人的樣子默默生活。我理解和包容了自己,對別人也不好意思過分苛求。一切存在都有道理,我在其中,只需要去感受那一切就可以了。我順從了生活,認為相對庸俗的人群也無可指責。

南方的雨說下就下,劉石從雨中搭車,走著,或跑著到達我的工作室。他帶著我過去對他的記憶,我們共同生活過的時光,咚咚敲響了我的門。門沒有閂上,我對著門說,進來。那一刻,我突發其想,要對劉石冷漠一點,想看看他的反映。

劉石推門進來時,我坐在一張黑色的老板椅子上,看著渾身被雨淋濕的他。他左手拎著一只黑色提包,圓圓的,有些黑黃的臉上露出笑紋,一雙眼睛在厚且模糊的鏡片后面。我看不清楚他的眼睛,不過從他微微張開的厚嘴唇,我猜到他應該是在微笑著。

劉石可能沒有發覺我的反常,他昂著頭走進來。他小時候腳上得過一種怪瘡,嚴重時走不成路,一位老中醫摸索著給他看了十年才看好。許多年來,他都是用腳尖在走路,走起來有點兒像跳舞,那是他特別的地方。除了那一點我還真說不上他有什么特別。在蕓蕓眾生中,他是個普通人,只不過他是個我認識的,熟悉的普通人而已。

劉石把手中的提包放進我房間一角,脫下了白襯衫。他的肩膀寬厚,和我印象中的不一樣。以前他瘦弱單薄。他胸脯上松松垮垮的有了許多肥肉,肚子圓圓的像一面鼓,以前他還是有點胸肌的,肚子也是像荒原上餓了很久的狼那樣凹下去的。我坐在椅子上沒有動是很不禮貌的,我那樣不動聲色地看著他,不過后來還是忍不住笑了。笑出賣了我,讓我沒法再繼續裝下去。

劉石像在自己家里一樣,把衣服掛到陽臺的晾衣架上,然后走到我身邊,拿起紙巾,抽了一張,瞇著眼睛,擦了擦鏡片再戴上,看我。他是陜西人,有著像秦王兵俑那樣的杏仁眼,眼睛里射出的光,仍是我所熟悉的善良隨和的光,這讓我感到一如繼往的親切。我心想,劉石還是劉石,這可真好。我站起來,站起來我比劉石高出許多。劉石大約不到一米七,我的身高差不多達到了一米九零。房間里有些悶熱,我把風扇扭向他,想讓風把他淋濕的身子吹干些。

劉石坐在一張方凳上,用裝出來的,有些狡黠的眼神看著我說,老大,這些年你過得怎么樣?

我比劉石大幾歲,他一直叫我老大。我笑一笑,遞給劉石一支煙說,還好吧。

劉石接過來,慢悠悠地說,據我觀察,這些年你好像沒大變樣。我想象了和你見面的情境,你坐在那兒裝樣子,果然和我想的差不多。當然,我們都是變了的,你看我變胖了。你好像也胖了些,不過你本質上應該沒變,我能感覺得到。

我笑了,問他,什么叫本質?你又怎么知道我以那樣的方式來迎接你?

劉石笑了笑說,雖說聯系得不多,我在心里還一直想象著你,另外我也在看你在網上貼出來的小說,你現在就生活在你的虛構之中,我來就等于打擾了你。我們本質上都沒有變吧,本質在我看來,就是我見到你時仍然會有一種如我所想的那種親切感,不管怎么說,我們是一類人。

我給劉石發一支煙,幫他點燃,自己也點著,默默抽著。我們好像都沒有表現出十年之后再見面的那種激動,仿佛我們從來就在彼此的生活里生活著一般。說真的,那種熟悉的感覺,并沒有因為歲月的流逝而有多少改變,真好。

高中畢業后我曾經在外面打過三年工,在二十四歲那年去了西安一所大學上自考班,和劉石成了同學。十九歲的他當時寫了一部五萬多字的小說,主要人物是以他當村長的爸爸為原型,寫了村干部之間為了爭權奪利勾心斗角,最終還是一心為公的村長獲得了勝利。得知我也愛好寫作,他謙虛地請我幫忙看看,提提建議。他特別崇拜寫了《人生》和《平凡的世界》的路遙,也看過陳忠實賈平凹的許多作品,立志要成為一名大作家。因為文學,我們從同學關系轉變成了親密的朋友關系。我們還一起創辦過文學社,出過一期報,印了三百份。如果不是劉石說起,我都忘記了其中兩位文學社的核心成員的名字。我的記性越來越差,劉石的到來,幫助我回憶起以前的一些人和事。

當然,周媛媛我是記得的。我記得最初劉石喜歡大眼睛,臉蛋瘦窄得像一片柳樹葉子,身材小巧玲瓏的周媛媛。在我的鼓勵下,他寫了一封長達十頁的信送了出去。不過周媛媛卻并沒有看上他。她在高中時談過一個男友,男友考上了大學,她沒有,那時她可能仍處在失戀的痛苦中。周媛媛向劉石表示,他的信雖然寫得文彩飛揚,讓她感動,但她只能和他做普通朋友。劉石被拒絕后中郁悶難過,喝多了白酒,胡亂吃下了一顆沒有剝皮的桔子,后來吐了一地。

劉石微笑著,慢悠悠地說,當時你也想要和一位女生戀愛,可班里漂亮的女生被別班的男生先下手了。盡管你那時還沒有喜歡上周媛媛,可你想幫助我追到她。在征得我的同意后,你約了周媛媛,想跟她談一談我的情況。你對周媛媛說,我寫的字比你好看多了,你投稿時稿子都是我幫忙謄寫的。我是個老實可靠的人,不僅善良,還是個很有才華的有志青年,只要堅持寫下去,將來完全有可能成為路遙、賈平凹這樣的大作家。那些話都是你后來對我說的,你還說周媛媛聽著你喋喋不休地向她推銷我,抿著嘴直笑。周媛媛的笑在你看來是具有魔力的,你懷疑自己喜歡上了她,問我該怎么辦。我說你也有喜歡周媛媛的權力,如果她喜歡你,我也沒有什么話說。后來你繼續以說服周媛媛為借口,繼續和她接觸了下去。

我笑了,說,十多年了,我真的是記不太清了,我只記得我給周媛媛寫過一首夾雜著英文的詩歌,在那首詩中我表達了對愛的渴望,大概也用了花與葉,云與雨,冰與火,用了一籮筐煸情又自以為真誠得可以讓人流淚的華麗詞語。那時都還年輕,膚淺得不像話,果然周媛媛被我的詩歌感動了,再次見到我時,眼神里有了水霧一樣的東西。

劉石也笑著說,那首情詩你寫好后還拿給我看過,那時我雖說不甘心,可還是放棄了對周媛媛的幻想,覺得你們如果能成,也是件好事,因為你在我心里,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抽著煙,回想著說,我還記得和周媛媛默默走在黃昏時亮起燈光的馬路上,我很想牽她的手,可又不好意思。那時真的挺純的,雖然二十四了,還像個小男生。后來,周媛媛在大雁塔前面的麥地里,為我唱了一首當時比較流行的《潮濕的心》,我實在忍不住了,就擁抱了她,那是我第一次擁抱一個女孩子,那種感覺太美了。

劉石點著頭說,你比我長得好看,皮膚比我白,五官也更能讓女孩子產生浪漫幻想,個子比我高是個明顯的優勢,周媛媛那時大約也沒有想到有一天能夠和你在一起,因為她的個頭還不足一米六,要看你的臉需要抬起頭來才行。不過后來你們擁抱了,牽手了,親吻了,你還興奮而又憂傷地說過,在有一天晚上,你們在一個黃土坡上情不自禁地做了那種事。那是你的第一次,黑燈瞎火的,你也不太清楚她是不是第一次。不過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覺得我喜歡的人竟然成為了你的女朋友,你有些過意不去。為此你請我在外面吃了頓飯,喝了幾瓶啤酒。再后來你在學校外面租了房子,和周媛媛同居了。

我說,是啊,是啊,第一次,難忘的第一次,竟然還在野外。那時,我記得快過年了,我們買了爐子和蜂窩煤,買了燒水壺和暖瓶,買了鍋碗瓢盆,我們做的第一頓飯,你去吃了,還動手炒了個西紅柿雞蛋。我搬出去后沒多久,你嫌宿舍太吵,影響你寫作,也想搬出來住。剛好我們租住的房間旁邊有一間空房,我給房東說了一下,你也租住了下來。

劉石糾正我說,我炒的是尖椒土豆絲,我喜歡吃辣嘛。后來我搬過來,住在你們隔壁,晚上我聽見你們在床上吱吱嘎嘎的折騰,也想象著周媛媛和一些明星的模樣打飛機。

我笑了,說,你搬過來住是不是有預謀的?

劉石舉起一只手說,老大,我發誓,我真的沒有。

我笑笑說,有也沒關系。

劉石說,后來我們在二手市場各自買了一輛舊自行車,上課時就一起騎上車去上課。那時周媛媛坐在你的車后面,抱著你的細腰,看著你們親密的樣子,我也在想著,什么時候我也有個女朋友啊。那段時光在我的記憶中是美好的,我好奇怪,看著你們幸福,我竟然也是快樂的,就好像和周媛媛同居的人也是我。第二年秋天吧,我看到報紙上有一則招聘記者的消息,就想去試一試,叫上了你和我一起去應聘,沒想到我們兩個人都成功了。

我點著頭說,對,那時我們也不想上枯燥乏味的課了,想著去賺錢。我們每天騎車去上班,然后從單位出發,騎著車滿西安城亂轉,想要發現新聞點。

劉石吸著煙說,我們一起寫過在打零工的人群的生存狀態,寫過到省市政府上訪人群的一些報道。有些稿子發了,有些稿子發不成。在新千年到來之際,我們還一起寫過一篇讓報紙停辦的報道,你還記得嗎?

我真是想不起來了,我問,當時我們寫了什么稿子?

劉石感嘆了一聲說,老大啊,你也太健忘了。我們當時寫的是讓報紙停辦的《千年第一標緣何擱淺》啊,這你竟然給忘記了。我們的主編叫曾偉,他是從復旦新聞系畢業的高材生,當時覺得那篇文章發了也沒有多大問題。報道發出來之后,沒想到還被幾家報紙給轉發了。那篇報道寫的是政府部門操縱競標,參加競標的公司不滿上告,工程無法如期開工。上邊有關部門的領導震怒,發話下來不讓我們的報辦下去了。那張小報是私人承包想賺廣告費的,可咱們的主編卻是個有追求的新聞人,也沒有幫承包人賺到錢。停辦后過了一段時間,有人接手,改了個報紙的名字又繼續出版了。我們在報社做了不到兩個月,每個人賺了不到一千塊錢,用那些錢我們一人買了一部小靈通,淘汰了那時流行的傳呼機。

我拍著腦袋說,對對對,你這么一說我記起來了,的確有那么一回事。你記性真好,比我好多了。你還記得我和周媛媛為什么分手嗎?

劉石笑著說,不會吧老大,這個你也忘記了?

我也笑笑說,我沒有忘,就是看你還記不記得。

劉石摸著下巴想了想說,在那段沒有去上班,也沒有再去學校上課的日子,有一次你和周媛媛不知因為什么鬧了矛盾,她回宿舍住了。你讓我幫你想辦法,我后來想了一個讓你假裝自殺的主意。為了讓你裝得像一點,還從私人診所討要了點紗布,纏在你的手碗上,然后在地上還滴了一些紅墨水。然后我騎著自行車去了學校,敲開周媛媛宿舍的門,以嚴肅的表情,凝重的語氣對她說,李更自殺了。周媛媛一開始還不相信。我說,是真的,他人都快不行了,你看怎么辦呢,要不要送去醫院?周媛媛半信半疑,宿舍的其他同學看著我的表情,覺得不像是騙人,就讓她去看一看。

我真是把那件事給忘得一干二凈了,興奮地說,你不說,我的確是想不起還有裝自殺那么搞笑的事了。啊,那時候真是好玩,竟然干出那樣的事來。不過,那不是我們分手的原因,你知道后來我們又合好了。

劉石點點頭說,是的,可我后來就搬走了,不是十分清楚你們怎么分手的,我記得好像是因為高小美,你和高小美還有聯系嗎?

我點燃了一支煙抽著說,很久以前就沒聯系了。我們分手,也不全是因為高小美。那時我們花著家里供給的錢,錢不多,經常去吃一塊五毛錢一碗的米線,日子過得緊巴巴的。有時我們一起去逛街,看上的東西也沒有錢買。有一次我們逛完街,連一起坐公交車回家的錢都沒有了,只好一個人坐車,一個人走回家。窮是我們分手的原因,我們分手的導火索是周媛媛看到了我和高小美手拉手走在一起了。

劉石笑著說,老大,我一直沒明白,當時你怎么就牽上了高小美的手了呢?

我想了想說,我和高小美是在路上遇到的,當時天上剛下過雨,地上有水坑,有車開得快,我看泥水有可能淺到她身上,就上去喊了一聲,讓她小心,然后我們就成了朋友。高小美覺得我人挺好的,要請我吃飯,要感謝我,吃過飯又讓我陪她去逛街,逛街時又讓我充當她的男朋友,什么叫無巧不成書呢?沒想到剛好讓周媛媛看到了。

劉石有點半信半疑地問,你當時沒有對高小美說你是有女朋友的嗎?你當時就喊了一聲,她就開始追求你了?

我說,可能她當時是看上了我。我沒有告訴她我有女朋友,也許在心里是想要和她發生點什么。

劉石點著頭說,這就對了,男人,見了漂亮女人哪有不動心的?周媛媛為此和你吵了一架,趁你不在家時搬了出去。你當時并不想和周媛媛分手,可她覺得和你在一起并沒有前途,因為你寫的稿子當時也沒賺來稿費,為了練習打字,你花了一千五百塊和我一起去電腦城買了一臺386的電腦,錢有一部分還是向我借的。

我忘記了曾經向劉石借錢的事了,我說,你這么一說我才想起來。周媛媛后來搬到了八里莊她的一位老鄉那里,我打她的傳呼機留言,想和她見面好好談談。她不理我,我就繼續給她留言,后來終于下來了,還有個男孩子陪著她。周媛媛告訴我,她已經有男朋友了,讓我不要再騷擾她。我當時看到那個男孩,心里有火,警告他走開,不然我要打人。周媛媛其實和那個男孩就是親戚,沒有什么關系,她就讓那個男孩先回避一下。我們找了個咖啡店坐下來,有過不到一分鐘的對話。我那時也傻,說話太真,不懂得妥協,我說她誤會了我,我不想失去她,我依然愛她。周媛媛冷著臉說,你說謊,我再也不想看見你。周媛媛起身走出去,我買了單之后跑出門,看到她和那個男孩上了出租車,就追上去,喊著讓她停下。她沒有停下,我追著車跑,后來拉著了車門,結果把皮鞋都跑掉了一只,只好停下來。

劉石問,從那以后,你就對周媛媛死心了?

我說,沒那么簡單,那時我是愛著她的,我難過了挺長一段時間。在心里,我也經常會想起她,想起她,我就莫名覺得是高小美的出現破壞了我和她的關系。

時間到了晚上,我想和劉石繼續聊天,就打電話叫了外賣。劉石想要喝點兒酒,我也想喝,就下樓去買了六瓶啤酒,然后繼續聊天。

我說,高小美是做模特的,許多有錢有勢的男人追求她,她卻偏偏看上了一無所有的我。我和周媛媛分手后她找各種理由和我見面。她性格溫柔,說話時聲音不高,慢條斯理地帶著一種讓人不能不喜歡的腔調。她的家境很好,爸爸是開廠子的,很有錢,她的穿著打扮高檔時髦。我和她走在一起時覺得自己身上穿的那套一百多塊錢買來的冒牌西裝太不上檔次了。每次吃飯,她也總是搶著付錢,讓我覺得特別沒有面子。她想給我買衣服,我不讓,她讓我試了,然后偷偷再買回來給我。我不想穿,她就細聲軟語地求我,一來二去,我們就真的走在了一起。那時我還算單純,從一個女人到另一個,我的心里亂了。我從思想感情上并不想那樣,只是欲望占了上風,讓我最終和她同居在一起了。

劉石與我碰碰杯,喝了一半說,后來我來過你新搬的地方,和高小美一起吃過飯。我羨慕你找了一個既漂亮、條件又好的女朋友,說真的你真不該辜負人家。

我想了想說,同居之后,我發現高小美是個做什么事都慢騰騰的人,她吃一頓飯的工夫我可以吃上三頓,她洗一件衣服可以用一個上午,她打掃房間可以花上一整天。她并不總是會有演出活動,有大量的時間待在家里。她不太喜歡看電視,也不太喜歡看書,打掃衛生和逛商店是她的兩個愛好。最讓我難以忍受的是,她的電話總是很多,通常是喜歡她的男人給她打的,有人要給她送花,有人要請她吃飯,有人要請她唱歌或看電影。最終我覺得和她不是一路人。

劉石點點頭,向我舉了舉杯,我們各自喝了一半。

我說,那時我在另一家報社做了記者,實際上是給一些商家寫稿子,寫稿子的目的是拉到廣告。我曾經為了一千塊錢的廣告,騎著自行車去了一家沙發廠七次。我是沒有底薪也沒有稿費的,一千塊的提成比例按照30%也不過300塊錢。我是報社編外記者,一些享受事業編制的同事看我的眼神總泛著嘲弄的光,其中有一個長相糙的攝影記者,大約看我不順眼,有一次在樓道里相遇,用充滿殺氣的眼神狠狠盯了我一眼。我忘記了他具體的長相,只記得他看我的眼神。我想不起在什么地方得罪了他,那個眼神讓我想到,世界上總有那么一些人會對別人不友好。那個眼神也使我在偶爾想起時會渴望時光倒流,那樣我就可以去重新接近他,認識他,和他好好理論一下,甚至打上一架。那個對于我來說成了陌生人的攝影記者,像一個對別人對世界懷有恨意的代表,總是會在我的世界中閃現,讓我難以理解。我那時也不太會看別人的眼色,不懂得裝虛偽,后來我去了一家雜志社工作,在雜志社我也同樣受到了排擠,從別人的言語和眼神中,我看到他們對我的蔑視和嘲弄。在雜志社,我寫了許多策劃文章,采訪過一些文化名人,那時每個月收入大約有了四千塊左右,在當時算是不錯了。工作之余,我也開始寫小說。寫小說時需要獨處,而高小美的存在嚴重干擾了我的寫作。我開始逃避她,從草場坡搬到了瓦胡同,租了間民房。

劉石說,你說過,那時你想要和高小美斷絕關系,又覺得那樣對她不公平。她是愛你的,她按照她的生活方式去生活也沒有什么不對。你忍不住告訴了高小美你新租住的地方,和她約定,讓她不要在你寫作時打擾你。高小美卻總是想見到你,后來你為了逃避她,退了房,在小寨附近又租了一間,打算不告訴她。結果高小美聯系了我,求著我,最終還是找上了門,她對你可真是癡情,老大,你辜負了人家。

我舉舉杯,與劉石碰了一下,干了。

劉石去了洗手間,回來說,那時我渴望成為一名記者,而不再是一位作家。一則寫出來的東西不像發表新聞那么容易,二則寫小說成名也沒有那么快。我那時還沒有在文學期刊上發表過一篇文學作品,新聞作品卻變成了鉛字。變成鉛字意味著我參與了全世界全人類的文化活動,我興奮、驕傲。也正是基于我當時在報社寫過的那些新聞稿,我爸爸才愿意出錢讓我讀了新聞專業。

我說,我一直覺得你沒有必要再去學習新聞。

劉石說,星期六或星期天,我,有時候劉曉也過來,我們騎很遠的路來找你聊天。9月11日晚上,世界上發生了一件大事??植婪肿咏俪至?架民航客,客機撞擊了美國紐約世界貿易中心,華盛頓五角大樓和美國紐約地標性建筑世界貿易中心雙塔在內的6座建筑被摧毀,其它23座高層建筑遭到破壞,美國國防部總部所在地五角大樓也遭到襲擊。我和劉曉為美帝國主義遭此重創感到歡欣鼓舞,我和劉曉為此還高興地找你喝酒慶祝,我們說不可一世的超級大國,總算被教訓了一下,看還敢不敢欺負別的國家。你和我們展開了激烈的爭論,最后我們同意了你的觀點,認為我們也應該為美國人,為這個世界上受到恐怖襲擊死去的人感到難過,因為美國人也是人。

我說,是啊,9·11后不久我就被派去了杭州。我在雜志社杭州分部待了三個月,那年冬天我因為買了一本筆記本電腦,沒有錢回家過年。那一年我的爺爺離開了這個世界,我的爺爺是這個世界上最疼愛我的人,一直希望我早一點結婚成家。在西湖邊上,我第一次認真想了一個問題,人總歸是要離開這個世界的,在活著的時候該怎么活?

劉石說,從杭州回來后,你重新在八里莊租了房子,想徹底與高小美斷絕關系。那時你的一個中篇小說被北京一家純文學雜志采用,那家雜志剛好想要創辦下半月刊,后來你辭掉了收入不錯的工作去了北京。那年的初春,天上下著冷雨,高小美求著我帶她去你新租的地方找你,結果我們去了之后,房東說你一大早就退了房。高小美和我打了的士去火車站找你,沒有找到。因為沒有找到你,她難過地哭了。那么漂亮善良的一個美人哭了,在人潮人海中,為了安慰她,我擁抱了她。我現在仍然覺得,你不該辜負她。

我說,我看到了你們,但躲了起來,我怕見了面就沒法再離開了。

劉石舉起杯說,真不應該啊老大,來,這杯咱們干了吧。

外賣送來了炒菜,我付了錢,重新坐下來,吃了幾口菜。

我說,我在北京新的單位報了道,才知道雜志社的編輯都是作家和詩人,在全國也都有了一些名氣。那是個和西安不一樣的圈子,編輯部的氛圍相當不錯,所有的編輯都具備了一定的文化素養,對我也倒還顯得和氣可親。最初我還沒有租房,有個編輯是個詩人,他帶我去他家中暫居。詩人租住在通州,以月租四百五十塊錢租住在一個小區里。兩房一廳,一間是詩人和妻子的臥室,另一間是他的寫作室。房間里擺滿了各種書,書架上還擺著一幅裸體女人的素描。他說在上海魯迅故居,魯迅先生的書房里也擺著那么一幅。他告訴我詩歌是他的烏托邦,在那個理想國里,人應該是自由的,人性應該是敞開的,世界應該是美好的。詩有助于人類認清自己的本質,詩人是這個世界上最純粹的人。我在他的家里住了一晚,晚上聽見他和妻子在床上折騰的聲音,我想到了已不再聯系的周媛媛,和剛剛分開的高小美,感到自己的那顆心四分五裂,不再完整了。

劉石吃了口菜說,老大,看來你還算是個重情的人,不過我也理解,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方向,都有自己的生活,有些人注定會錯過。

我說,是啊。第二天一大早,天還沒有亮的時候,詩人就叫我起床,然后我們匆匆離開家,去坐公交車。在去公交車站旁邊的早點鋪,我們一人買了一只面包,吃著等公交車。車來了,詩人喊了我一聲,快速沖上去,擠上了公交車。一路上公交車上的人越來越多,我老老實實配合著售票員買了票,詩人卻逃了票。我們換乘另一輛公交車時,同樣的擠,詩人同樣又逃了票。在走向單位的路上,詩人笑著對我說,在那么擁擠的環境里,我是不想要掏錢買票的,再說每個月國家稅務部門已經從我的工資里扣除了稅,我應該享受國家為我們提供的公交車。你想啊,我在小縣城讀書的女兒,祖國的花朵,每學期都還要繳學費,那也是不合理的,我無法給誰說這個理,因此我就能逃票的時候就逃,我要尋求一些心理上的平衡。我對他表示理解,可后來每次坐車,還是會老老實實買票。

劉石笑了笑說,我也理解,我們會不好意思逃票,也許這是我們至今還沒有發財的原因之一。俗話說集腋成裘,聚沙成塔,每天節省兩塊錢,一年下來,他里外里就比我們多了上千塊,那上千塊說不定就成為他做事業的資本,從此發達起來。

我點點頭說,我坐怕了公交車,后來在單位附近一個居民小區的地下室租了一間房子。四百六十塊一個月的房間,只有五六平方米。房間里有一張單人床,一張小桌子,一把坐上去便吱吱嘎嘎響的椅子。房間里有水筒粗的鐵皮出氣洞,有碗口大小的出氣口??諝鈳缀跏遣涣魍ǖ?,僵沉沉的有種潮濕的味道。地下室共有兩層,我住在第一層。十五瓦的電燈發出昏黃的光,照著地下室的通道。房間大約有六七十間,房間里住著形形色色的,來自全國各地的人,每個人都有夢想,都有自己的小世界。有的房間里有電視,聲音很大,不同的臺發出的此起彼伏的聲音交錯在空氣中。有的人反抗那種聲,便放聲高歌。我關上房門,可沒多久就感到有些喘不過氣來,只好敞開門,聽著各種喧嘩聲,躺在床上,盯著灰白的天花板發呆。晚上我實在受不了,就跑去辦公室,打開電腦去上網。我去一些文學的網站,在論壇里看別人發的文學作品,自己也會貼一些,期待著別人回復。累了困了,就趴在桌子上睡上一會兒。那時我的工資一個月只有一千五百塊錢,吃住的花費都是自己出,因此每個月也存不下什么錢。

劉石說,你在北京安頓下后告知了我,高小美又從我那兒知道了你的單位,給我要了你的新手機號碼,和你又聯系上了。

我說,她打了我的電話,先是委屈地哭了一陣子,后來非要來北京看我。我不想要她來,兩天后她說已經到了北京車站。沒有辦法,我只好讓她打的士過來。那時我感到高小美就像是自己的一位親人。我覺得她人不錯,但無法用心愛上她,和她有未來。高小美在北京待了三天,在我的勸說下回去了。那三天時間我們探討了一些問題,主要是我說話,高小美不太喜歡探討什么問題。最終我說我和她并不合適。我所住的地下室讓她也清楚,兩個人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她提出過幫我租套單元房,錢她出得起,我拒絕了。高小美答應回到西安以后就不再和我聯系了。分別時我們還有些悲壯地擁抱了一下,可問題是我們還是會通電話,還是斷不了。她對我說,你去找新的女朋友吧,你找到了到時我們再分開,不知為什么,我總是在擔心你。我也在擔心她,不知道除了我,會有一個什么樣的男人給她未來。第二年春天,北京因為非典型肺炎死了一些人。學校停課,很多單位關門,大街上人少了,許多外出的人戴上了口罩,人心一片惶恐。我接到單位通知,外來人口,從什么地方來回什么地方去。我感到生活了一年,已經有些熟悉了的北京一下子變了臉,變得好像不認識我了。我也第一次感到人類在遇到重大災難時的那種緊張不安。沒有辦法,我只好重新回到了西安。

劉石舉舉杯,我們各自喝了一半,說,我和你一起在瓦胡同找了間房子,你住了下來。那時進出村子需要通過一條有人把守的線,需要房東開條子,或者由村子內部的人來接應。那時熟悉的人們相互問候和關心,人在那樣的時候是脆弱的。你和高小美也一樣,因為非典,你們又在一起了。

我說,對,那時我甚至也想過要給周媛媛聯系一下,想問候一下她,畢竟我的心里還有她,她代表著我的一些過去。不過我最終也沒有找到她的聯系方式。周媛媛徹底從我的世界消失了。非典過后,我想要重新回北京上班。我喜歡原來的那個單位,可是原單位不再需要人了。

劉石說,你又在西安找了工作,半年后,還是為了逃避高小美,你又回到北京。

我說,在一位文友的介紹下,我先是去了海淀區的一家圖書公司,做了兩個月。我感到無法融入那個由詩人組成的編輯部,只好辭職。我從集體宿舍搬出來,在朝陽區三里屯附近的一個四合院租了一間小房子。那個單位是出版過許多暢銷書的單位,我想,除了自己寫不好詩,身高也使那幾個身材矮小的詩人感到不適,我喝酒也不行,不會像他們那樣放肆地談論女人和性,因此我自然就顯得假,不如他們活得真實。真實是一種力量,他們的確是在文化界有能量的人物,仿佛每個人也都有著世俗野心,要通過做一些我所不喜歡的圖書賺錢。最終他們也的確賺到了錢,有些人后來自己做圖書,也擁有了他們想擁有的物質生活。我后來又應聘到一家文學選刊雜志,工資一個月一千二,在北京那是極少的,只能讓人勉強生存。我從三里屯般到周家井公司的集體宿舍,后來公司搬家,我又另租了房子,住在現在被稱為傳媒大學對面的定福莊。在不到一年的時間,我搬了許多次家。后來我離開那個單位,一方面是因為雜志選了別人的稿件不開稿費,另一方面老板有些摳門。讓我決定離開的,是我用了單位的信封寄了我要投給雜志社的稿子,稿子被老板的親戚,一位滿臉黑斑、負責寄信的女孩給拆開了。她報告了老板,老板給我講了一通大道理,讓我感到有些哭笑不得。

劉石也笑了笑,搖了搖頭,與我碰了杯說,不少有錢人都是摳門摳出來的,也不容易,是吧?

我喝了酒說,我初到北京時帶我去家中住過的詩人那時開始做自費書出版了,同時打著雜志社的招牌舉辦收費的全國性征文大賽,后來他很快在北京通縣買了兩套房,成為了一位成功的商人。許多人轉變了思路,注重了物質的獲得,終于也收獲了物質的豐富。我似乎并沒有別的可以發財的機遇,只能從一家文化單位跳到另一家,只能寫寫東西賺點小錢。后來我終于跳到了一個滿意的單位,主編知道我寫小說,把重要的工作交給我來做,錢雖然不算多,可那份工作可以讓我獲得提升。那段時間我接觸了很多名家的稿件,后來我也住進了環境和條件都比較好的單元房。

劉石點點頭說,十年前,我去北京找你,就在那個單元房里和你見的面。喝酒,老大。

劉石放下酒杯,給我一支煙,自己也點燃了煙抽著說,十年前,我在一個網吧里對你說,我要來北京和你見上一面,因為我有很多話想對你說。那時我剛剛從江西省一個小縣城搞傳銷的窩點出來。我找機會報了警,警察把我和許多加入傳銷隊伍的人解救了出來。那時還有不少被洗了腦的人,哭著不愿離開。我和別人不一樣,我從一開始就是清楚的。一直關注新聞的我早就明白傳銷的性質,不過我還是被劉曉給拉了進去。他說他在江西發了財,想讓我過來聚一聚。我那時沒有工作,自考課程也已經結束了,便抱著看一看的心態去了。我想到了他可能是在做傳銷,可我卻在想,如果是的話,我可以當一下臥底記者,順便也勸他回來。問題是一切比想象的要復雜得多,進去后我卻出不來了。我曾經還給你打過一次電話,那是在別人逼迫的情況下,不得已打的電話。我需要發展下線,介紹新人加入。我當時既不想讓你過去,又想要讓你過去。如果你不過去,我也算是完成了一個發展下線的差事。傳銷的洗腦教育中,態度也是重要的。如果你去了,我覺得你說不定有能力把我們給帶出去。

我點點頭,與劉石碰壞,喝過酒,他接著說,你可能當時在工作上如魚得水,不想去什么江西發財,而我也不好說明自己的真實情況,否則很可能會被在旁邊聽我通話的人報告給上級,上級讓人變著法子折磨我——不給我吃飯,不讓我睡覺,讓人輪流給我洗腦。那時你在電話里還勸我,讓我不要去做什么產品了,干脆來北京,你負責幫我介紹個做編輯的工作,然后業余寫寫文章。當然我是來不成的,我的身上那時也沒有了多少錢,而且我還認識了張小雨,心里想帶著她一起離開。我愛上了她。她長得有點兒像周媛媛,大眼小臉的那種,能激起我想要成就一番偉業的雄心。后來警察來了,我成功了。不過在一群慌亂的人中,組織傳銷的一個小頭目跑掉了。我想帶張小雨回西安發展,張小雨也是陜西人,與我還是同一個縣城。張小雨聽她姐姐的,當初是她姐姐發展的她,她姐姐要去呼和浩特,她的男朋友也在那兒。她們所有的積蓄都被騙走了,她姐姐想要回來。她姐姐覺得,那個講起課來天花亂墜的傳銷經理,看上去長得慈眉善目的也并不像壞人,當初正是他在呼和浩特發展了她。他說過,他們做的事業是目前政府不理解的,但將來會被承認。很多人也不能理解,所以他們一直受窮,等他們明白的那一天,看到早明白的開著名車住著豪宅是會后悔跳樓的。他是呼和浩特一所重點中學的教師,正規名牌大學畢業的,為了傳銷事業放棄了工作。張小雨和他的姐姐決定去呼和浩特,劉曉也想要回自己的錢,也跟著去了。我反對他們去,沒辦法說服,也攔不住他們。等他們走了,我只好先坐火車來北京找你。

我舉起杯,與劉石碰了一下說,那一次,你也是自己找上門的,當時我們將近有三年沒有見過面了。我住的房子寬敞明亮,裝修得也不錯。你進來后有些驚詫于我在北京能住上那樣的房子。在北京當時那樣的單元房一個月得二千多塊,比一個普通人的月工資還多。當然,那時我的工資也才一千八百塊,如果不是雜志社出錢我是租不起的。我給你倒了杯茶,坐在你的對面,重新打量你。那時你穿著一件破舊的,寫著“奮斗”兩個白字的黑色T恤,一條臟了的青灰色牛仔褲。你的頭發大概有幾個月沒有理了,長長的頭發,蓋在你那時便開始有些禿的頭頂。那時你見到我時是笑著的,笑意從厚厚的玻璃鏡片中漾出來,讓我感到熟悉和親切。這一點,今天看來你還沒有變。

劉石點點頭說,十年前的那次見面,也是時隔了三年。我那時從外形上還是沒有太多變化,你把一件有些小的T恤,和一條短褲拿給我穿,讓我把衣服洗了。你帶我去理了發,之后在外面吃了碗面。晚上你買了酒,和我邊喝邊聊。那時我特別感慨,覺得有太多人想發財都發瘋了,不然他們也不會去做傳銷了。也有很多沒有腦子的人,他們就不會想一想,那種人騙人的銷售模式最終會坑害自己。不過我不得不承認,他們是積極的,是無比強大的。我和他們在一起的那兩個月,幾乎被他們改變了。以前我當著陌生人講話臉會紅,手腳會發抖,可后來不一樣了,我被他們鍛煉出來了。我給他們講路遙是怎么抽了滿屋子的煙,寫出《平凡的世界》的,寫好后又是如何不被編輯看好,后來通過廣播才被人重視后出版獲獎的。我講陳忠實看到路遙獲了茅盾文學獎后,自己也決心寫一部佳作,結果就寫成了《白鹿原》??傊麄兿矚g我講的勵志和成功的故事,那掌聲響亮得簡直讓我頭暈。我在那兒獲得了成就感,張小雨可能也因此喜歡上了我。張小雨的出現,讓我并不后悔進入了傳銷隊伍。另外在那兒我像個臥底記者一樣,了解了當下中國人內心的發財欲望,我當時仍然想著要做一名優秀的記者。我希望能把張小雨從呼和浩特帶到北京找你,找家報社當記者。

我笑笑說,看來你還是有收獲,至少你找到了愛情。

劉石也笑了笑說,那時我的發小劉曉執迷不悟。他沒什么文化,初中都沒有畢業,家里窮,就去西安打工了。論輩份他應該叫我叔叔,但從小玩到大,我們更像是兄弟。他人不壞,成天笑模笑樣的,也愛幫助人,見不得別人受苦,路見不平會拔刀相助,真干起來就會跑的那種人。他喜歡西安本地的一位女孩,女孩在超市里上班,家里有棟樓可以出租。女孩也喜歡他,他家里窮,給人送水一個月也賺不了多少錢。他想發財,所以才去了江西,也是被人給忽悠了。當時見了我的面,他滿臉興奮的表情,一把拉住我,覺得離成功又近了一步。他磨破了嘴皮子,最終讓我交上了錢。我身上沒有多少錢,是讓我家里給匯的。那時我吃住在那個有三十多號人的房間里,覺得不交錢也說不過去。我交了錢,算是正式成為了他們中的一員了,結果有更多的人來給我做思想工作,希望我能發展一些下線,成為他們中的精英。我們的生活是豐富多彩的,雖然我們睡在鋪著稻草的地板上,一天吃兩頓糙米飯,就的是清水煮白菜。后來白菜也沒得吃了,就只能吃咸菜條。每天我們三十幾號人在一起學習交流,一段時間后有人打拍子起歌,大家就一起唱。每個人都會上臺講自己以前在城市中如何賺錢少,生活如何艱難的辛酸史。有的人生活艱難,家人有病看不起,工作不好找,找到錢也少,講到動情處,聲淚俱下,特別有感染力。那情形有點兒憶苦思甜,也有點兒像開批判大會。批判的對象是誰呢,是自己,因為自己思路不開闊,因為自己對賺錢和成功沒有信心和決心,于是最后喊口號,我要賺錢,我要成功!接著有更多的人在一起喊,我要賺錢,我要成功!

我笑著說,瘋了,你當時也喊了?

劉石也笑笑說,當然喊啊,為什么不喊?不過我比他們要清醒,我之所以會喊,是因為我心里郁悶,當然我也怕別人看出我想逃走的心思,不想讓人懷疑。我之所以有機會跑出來報警,還不是因為我講過幾堂課,跟著他們喊口號,通過說違心的話來騙得了他們的信任,他們才讓我一個人出去了?

我說,十年前的那次見面,我對你挺失望的,因為你沒有繼續寫作,也沒有成為記者,也和我聊不到一起去了。

劉石說,是啊,十年,好像是一轉眼的事,我現在仍然無法安靜下來寫作,盡管我想,可動不了,寫不成。我還記得十年前離北京時從你那里拿了幾百塊錢,一直也沒有還。

我虛偽地說,我不記得了。

劉石笑笑說,我一直記得,可我不打算還了。

我舉舉杯說,我理解。

劉石笑著問,老大,你怎么理解?

我說,你是想讓我一直記得你。

劉石舉舉手中的杯說,老大,干了。

我干了杯中的酒,又吃了幾口菜,對劉石說,說說你在呼和浩特的事吧,其實這么多年來,我怎么就沒有過問過你的事,你說這是好朋友干的事兒嗎?

劉石也喝光了酒說,吃了幾口菜說,我也理解,你不是對我失望嗎?說起來,那幾年我特別不順。我在走出呼和浩特火車站時錢包被小偷偷了。手機還在,我聯系上了張小雨和劉曉。張小雨姐姐的男朋友在一家企業當保安隊長。劉曉當時身上沒有錢,需要個吃住的地方,就在那家企業當上了保安。我聯系到劉曉時,他剛剛穿上了保安服,后來他騎著借來的自行車來火車站接我。我與張小雨見了面,她當時也不同意跟身無分文的我回西安。我只好在呼和浩特住上一段時間,想打工賺到錢再說。我在一家小餐館找了一份工作,包吃,一個月才他媽的三百塊錢,為了生存,三百塊也得干啊。你不知道,那活真是又臟又累,我一個大學生,一個曾經的記者干那種活,又不是體驗生活,你說有多搞笑?晚上下班后,我得走上兩個鐘頭的路才能回到劉曉的宿舍,晚上就和他擠在一張床上睡覺。我領到第一個月的工資后,買了一輛三十塊錢的破自行車,開始騎著車上下班。

我問,你當時怎么不給我聯系,讓我給你寄一些錢呢?

劉石笑笑說,如果說要寄,讓家里人寄也可以,我是覺得可以應付得了。我一直勸說張小雨跟我去北京發展,張小雨一直沒答應。她那時沒工作,一直在四處轉悠,找那個傳銷經理。經過多方打聽,她還真找到了。張小雨和她姐姐一起,叫上了張曉和我,我們出現在他面前時,他表現得非常熱情,說他正準備在呼和浩特重新開始我們的傳銷事業,我們來得正是時候。他希望我們能繼續跟著他干,得知我們想要回錢時,他的臉變得很快。他說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劉曉上前一把拎著他的領帶,要打他,被我攔住了。劉曉把他一把推倒在地上。經理見我們人多勢眾,從地上變成了個跪姿,聲淚俱下地說,他現在有家難歸,老婆孩子不說,就連上了年紀,生了重病的爹娘也沒法顧上,他的很多親戚朋友都在找他,而他收上來的錢早就被他上線收走了。他手頭上有些產品,如果我們要,可以拿一部分回去。我知道是要不回錢了,就把劉曉和張小雨他們勸回去了。那樣,那件事也算是劃上了一個句號。

我說,后來你為什么還在呼和浩特待了那么久呢?

劉石舉舉杯,我和他碰了一下,他喝光了,抹抹嘴巴說,張小雨姐姐的男朋友說,他有一位戰友開了個廣告公司,因為做一個大工程顧不上了,需要有個人幫忙經營,問我想不想去。既然張小雨暫時不想離開,我就試著去了解了一下,最后決定去做。廣告公司以前出過廣告冊,一個月一期。我不久把廣告冊子辦成了報紙,每兩天一期??瓷先ピ谧龃笫碌奈?,也進一步獲得了張小雨的好感,在我租了房子后,她從姐姐那里搬了出來,和我同居了。張小雨是我的第一個女人,可以說我很愛她。張小雨那時在一家洗頭店上班,洗頭比較復雜,我不想讓她去做,可做不了她的主。我還得做我的事業,那時我一心想賺到錢,好把張小雨帶到北京。我斷斷續續招了四五十個廣告員和發行員,人員工資的開支每個月就是一大筆錢。廣告公司的資金是我向親戚朋友借的。一年時間,我們總體還是賺錢的,問題是有很多錢收不回來,還是等于賠了。發行量大的時候,每期印六七萬份,因此印刷廠里還欠了幾十萬我覺得不能再做下去了。廣告公司老板和我是合伙做生意,他想讓我繼續辦下去,因為市場已經鋪開了,只要咬咬牙撐過一段時間就能賺大錢??晌也幌胱隽?,怕越做越賠將來無法收場。算了一下,老板承諾還清印廠的錢,我投的錢由我自己負責。廣告公司關門,財務上的錢發給員工之后就沒有什么錢了。我本來可以不顧那些員工,不管他們,我至少可以帶走五六萬塊錢,可我不能那樣做,那樣做就壞了良心。我明白,干大事是不能太有良心的,我就不是個干大事兒的人,老大你呢說?

我看著劉石,問他,你說你有什么事情想讓我幫你參謀一下,現在說說吧。

劉石喝了口酒說,老大,你先聽我講完我這些年的經歷再幫我參謀吧,這對你幫我參謀至關重要。當時,我身上帶著二千塊錢,背著將近三十萬的債和張小雨一起回了老家。我沒有對張小雨說起自己欠錢的事,我還對張小雨說我父親是村長,家里不差錢。我知道她是個挺現實的女人,不想失去她。劉曉知道我欠錢的事,我讓他不要跟任何人說起。我在和張小雨同居后,我一直想早點兒和她結婚,仿佛結了婚就可以有權力對她負責了,我當時可真夠傻的。在同居時,張小雨總是不聽我的,還和一個追求他的男人見過面。另外張小雨的姐姐那時也結婚了,她家里的人知道她和我在一起,也催著她結婚。我愛著張小雨,盡管我們在一起時總是吵架,可我還是愛著她。愛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迷戀,是一種奇怪的說不清楚的東西?;氐郊亦l后,我們的所謂結婚也不過是我家給張小雨家送了一筆財禮,擺了酒席,實際上兩個人并沒有去領結婚證。舉辦過結婚儀式,我也沒有去北京找你,主要是張小雨那時想要離家近,我們留在了西安。我帶著張小雨回到西安后在楊家村租了一間房子,簡單辦了一些生活用品,開始我們新的生活了。

我舉杯與劉石碰了一下問,劉曉呢?

劉石喝了一口說,劉曉那時也回到了西安,還是做送水工,他一個初中畢業生別的工作也不是太好找。我后來在一家做醫療器械公司找到了工作,做文案,一個月一千錢。張小雨那還是在洗頭店給人洗頭。我還是不想讓她做,不過,張小雨那時也找不到更合適她做的工作。她的手機在晚上總是突然會響起來,打電話的多數是她在洗頭店里認識的男人,自然有些男人是想打她主意。張小雨總是來者不拒,當著我的面和打來電話的男人調情,讓我感到特別鬧心。有一些男人還會給她送東西,我不知道就罷了,她還拿回家來刺激我。我表示不滿,說她愛占小便宜早晚會吃大虧。她就說我沒有本事,有本事我能賺到大錢她也用不著去占別人的小便宜了。張小雨越來越看不起一個月只有一千多塊工資的我。我那時的工作也不順心,我做的文案老總雞蛋里挑骨頭,總是不滿意,一再地讓我重新寫。我有些為人精明的同事可能是看我老實,也總是會拿我開玩笑,欺負我。

我皺皺眉,舉起杯與劉石碰了碰,兩個人都喝光了。

劉石抹抹嘴說,有一天晚上我做了一個不好的夢。我夢見一條龍被困在地下的黑水池子里,掙扎著很難受,可是就是出不去。果不其然,過了沒兩天,一位同事因為一件小事打了我,我氣急之下拿起身邊的凳子就掄了過去。對方的頭被我打破了,并不是我先動的手,那時我也沒有錢賠醫藥費,不想讓他訛我。那位被打的同事竟然找人綁架了我,把我關在了西安東區的一間破舊的樓房里,讓我想通了給家里打電話拿錢。我趁沒人看守,最后掙脫了繩子,把繩子系在雙人床的鐵架上,鉆窗溜了下去。

我笑了,說,真沒想到,你還被人綁架過。

劉石也笑了一下說,是啊,我也沒有想到我那位同事敢那么干。那一天晚上,我情緒特別差,心里又緊張,我打張小雨的手機老是打不通。我猜想她不知和哪個男人去鬼混了,心里更加難過,一時悲憤交加吧,想到了死。我下樓買了白酒,獨自一個人喝著。一瓶白酒下去后,老大,我嗚嗚的哭了。是的,我哭了,老大,你說我是個不堅強的人嗎?我是個愛哭的人嗎?當時真的是難過得哭了。我決定最后給張小雨打一次電話,但她的電話卻關機了。那時我沒有想到你,也許我在那種狀態下根本來不及想你,當時我背著一身債,親戚朋友催我還錢,婚姻生活也充滿了痛苦和煩惱,工作不順利,又被人綁架勒索,我來不及想你。當然也與我喝了一瓶白酒有關。我把酒瓶摔碎,撿了片玻璃,心一狠,在手碗上劃了一下,有點淺,就又劃了一下。我自殺了,老大,你絕對沒想到吧?這事兒我從來沒有跟你說起過,你看看,這傷口。

我看劉石手腕上一粗一細,赫然醒目的兩條疤痕,想象著他當時的痛苦,心里有些難過,我問,后來呢,是誰救了你?

劉石點燃一支煙,深深吸了一口,吐出來說,是劉曉。也是我命不該絕,他早上給人送水,路過我們住的地方,就跑上樓來看我在不在。門是明鎖,他見門關著,就打我的手機,手機在房間里響了。他透過窗戶一看,見我躺在床上不省人事,血流了一地。一腳踢開門,他把我背上下樓,叫了輛車送我去了醫院。醫生給我縫合傷口時要打麻藥,我不讓他打,傻笑著說不用。我堅定地說不用,結果醫生就給我縫合傷口,真的,我真正沒有感覺到痛,可能我心里的疼痛大過了肉體的痛。

我點著頭,想了想問,張小雨呢,沒來看你?

劉石又深深吸了一口煙,從鼻扎里噴出來說,張小雨來了,劉曉打了她的手機,說明了情況,中午時她過來,看到躺在病床上的我卻他媽笑了??赡苁撬龥]有想到我那么老實,那么沒出息的一個人,也會那么搞笑地要自殺。她認為那是搞笑,也很可笑,這就是我打心里愛著的,一心一意想要和她一生一世的女人。我操,老大,你猜我當時看著她有什么反映?

我說,你很憤怒?

劉石說,你錯了老大,當時我也笑了,從來沒有那么燦爛過。我知道,我和她應該結束了,我不能再繼續愛她了。我出院后提出離婚,張小雨爽快地同意了。我們一直沒有領結婚證,所謂離婚也就是給雙方家里人知會了一聲,就算解除了關系。我搬到了劉曉住的地方,兩個人合租,第二天就出去找工作了。那時候我感到自己在鬼門關轉了一圈,就像是獲得了新生,決定振奮起來,改變自己,把欠下的賬還上。

我舉起杯與劉石碰了碰說,真不容易,我敬你!

劉石仰頭喝光酒,笑了笑說,后來我在一家咨詢公司找到了工作。頭三個月是實習期,每個月只有一千二右塊錢。三個月后,每個月差不多有了四千塊。那時的我給人的印象是陽光的,自信的,樂觀的,積極的,誰都不知道我自殺過,還欠著幾十萬的賬。我的工作得到了認可,我們部門的項目經理接到個一百萬的單子,他不想拿給公司,就讓我和另外一位同事去做。我在領著單位工資的情況下,每個月又有三千塊的收入,在項目完成后還可以得兩萬塊錢。公司大老板知道了項目經理做的這個事,打算讓混社會的人教訓一下他。項目經理聽說后就找到老板,說了家里的困境,又說了他給公司做的貢獻,直言說自己沒有拿到應該得到的報酬。老板原諒了他,給他提了工資,也沒有開除我們,反而給提了工資。

我點著頭說,有時有些事情說明白了,其實也簡單。

劉石說,對,大家都需要在城市中生存,需要相互理解。我那位經理后來給我推薦了兩本書,一本是《厚黑學》,一本是《曾國藩傳》,他說,如果我要想干成一番大事,這兩本書是很好的老師。劉曉也看了那兩本書,他那時仍然在和那個在超市上班的,叫顧小蓮的談戀愛。她家里不同意他們交往,她就借口住單位的宿舍,偷偷和劉曉住在了一起。我那時有了一些錢,又重新租了間房子。不久顧小蓮懷孕了。劉曉在閑暇之余看完的《厚黑學》和《曾國藩傳》里的招數也用過。一開始他裝闊,穿戴整齊,拿著厚禮去求婚,結果沒成。后來他又裝可憐,給顧小蓮的父親哭著下跪,但也都沒有用。顧小蓮有些灰心,想要打掉孩子,劉曉也想要放棄了。我對他說,你也看過了《曾國藩傳》,有沒有記住里面的一句話?劉曉問,哪一句?我說“聯姻以自固”。你女朋友家是西安本地的,條件不錯,你學歷低,也沒有別的什么大本事,將來要想改變命運的話還真得找個靠山靠一下。劉曉說,你也知道,我什么招都用了,是真想不出什么法子了。我說,讓我去跟顧小蓮的家長見個面。

我笑著問,結果呢?

劉石臉上浮現出得意的微笑,說,我穿著一身黑色西服,戴著眼鏡,顯得很有文化的樣子。顧小蓮的父親接見了我,我長得有點老相嘛,他以為我是劉曉的叔叔,就對我說,他叔,我先把話說到這兒,我是不會同意小蓮嫁給你們家孩子的,我看你是個有文化的人,請你喝完這杯茶就從這兒走出去吧。我咳了一聲,腰板坐得直直的說,先別急著把話說死了,我不是來為他們說話的,可有些話我還得說一說,省得你會后悔。顧小蓮的父親對我說,我后悔?我說,這個時代也不興包辦婚姻了,他們自由戀愛,劉曉他家境條件差,你想讓女兒挑個條件好的我也表示理解,不過我得告訴您個實際情況,說完我就走了,剩下的您考慮著辦。他說,那你說吧。我慢悠悠地說,顧小蓮她現在懷上了,已經有六個月了,她不想讓您老生氣,就想打掉,可跑到醫院里,醫生說孩子大了,拿掉的話大人會有生命危險。其實那是我編的,顧小蓮那時也就剛懷孕三個月。顧小蓮的父親一聽就急了,問,這是真的?我說,我先走了,我勸您老人家不要急,好好想一想。劉曉女朋友家里人了解了情況以后,也只好認了。選了個好日子,一無所有的劉曉和顧小蓮結了婚。顧小蓮的父親后來知道我比劉曉還要小一歲時笑了,就說,我還以為你是他叔。我也笑笑說,論輩份,他是該叫我叔。

我問,后來呢?

劉石抽了口煙說,后來他們結了婚,成了一家人。他在岳父的幫助下開了一家送水的門面,請了送水工人。他岳父又讓他學了車,他拿到駕照后,又為他買了一輛小貨車。劉曉由一個打工的窮苦小子,變成了有頭有臉的小老板。不過劉曉有了變化,他開始看不起我了,當然也不見得是真看不起。不過他說的話會讓我生氣。劉曉有次對我說,你看你念了兩個大學,還拿到了新聞專業的大專文憑,還不是給人家打工,你是怎么混的?我當時覺得,從小玩到大的朋友,怎么一變闊嘴臉就變了,不應該啊。我就說,你不好好想一想,你今天得來的這一切都是靠你自己的嗎?說得不好聽點兒,就是靠女人。劉曉笑著說,不管怎么樣,我現在混得比你強,你不服氣也不行。我當時心里挺生氣的,有很長時間沒答理他。

我說,他也就是和你開開玩笑。

劉石說,當然,現在我早就不在意了,不過在當時我還是很在意。隨著年齡的增長,社會閱歷的豐富,我越來越發現,這個世界在變,所有的人也都在變。我雖說明白了“聯姻以自固”的道理,卻還是找了個家里人給介紹的,離我老家不遠的女孩。我們訂了婚,很快也結了婚。那時我還欠著很多賬,也不好跟她說明。我老婆在老家和我父母住在一起不習慣,我就把她接到西安。她懷孕十個月,給我生了個兒子。有孩子的感覺真是不一般,我當時心里特別高興,覺得自己竟然也當爸爸了,真他媽神奇??墒?,我兒子是先天性心臟病,心臟功能不全,供血不足,小臉是青灰色的,醫生說隨時有生命危險,將來心臟不行的話得換心。換心,你想想這得花多少錢?這事我沒法想,一想就頭痛??梢矝]有辦法不想,我兒子可是我們的命啊,老大。

我看到劉石的眼睛里溢出了兩滴淚水,心里挺難過的,問他,現在怎么樣了?

劉石摘下眼鏡,用手指抹了抹眼睛說,現在吃著藥,不敢讓他多運動,還算好,可我總是擔心啊。我這些年一直做咨詢師,經常全國各地跑,為合作的企業進行培訓服務。我老婆了解行情,知道我不少賺錢,但卻不見我把更多的錢交上來,有一次就趁我回家時給我買了酒,陪我喝到半夜,想套問我的錢都到哪里去了。我雖說喝了不少,可頭腦還是很清楚,我不說。我清楚她心里盛不下事,知道了會受不了。那時我外面還欠了差不多有二十萬,那對于我們來說,不是一個小數目。

看看幾瓶子啤酒喝光了,我就說,你等一等,我下樓再去買一些酒來。下樓我抱了一箱啤酒上來,打開后給劉石倒上說,今天我們好好喝,喝透了。

劉石嘆了口氣說,我當了咨詢師以后,收入每個月有七八千塊,每月只給家里打二三千塊,我存四五千用來還賬。吃住和路費一般都是由企業出,我在外面除了抽煙,喝點酒,基本上花不上什么錢。有機會的話我還會接點私活做一做。我給企業家寫過自傳,給別人當過槍手寫過論文,總之有賺錢的事我都會考慮去做。一個人長期在外,有時會孤獨,想一想現實問題,難過得想哭。老大,我是不是挺沒志氣的?那時我也會想到你,想到你也許正在電腦前寫小說呢,你在過著自己理想的生活,多好啊,比我好多了。我看了你所有在網上貼出來的小說,也在書店里買了你出版的的書,從心里佩服你是一個有理想有追求的人,你一直從事著自己喜歡的事業,你成為了作家,你比我快樂,比我幸福。不過,我認為你完全不必辭職,一年十多萬的工資,為什么要辭呢?工作著不是一樣可以寫作嗎?將來你真正需要錢的時候你就知道錢的重要了。光聽我說了,也說說你的情況,為什么辭職呢?

我點了支煙,抽了兩口說,十年前,你離開我去呼和浩特不久我就來到深圳。我放棄那么好的工作去深圳,是因為愛情。我在網上認識了一位女人,我們聊了很久,彼此發了照片,也知道了對方長什么模樣了。那時候我和高小美也已經不聯系了,她可能被別人追求,覺得對方也不錯,就不再和我聯系了。一個曾經密切相關的人,突然相互就不聯系了,我還真是有點兒不適應。我開始在網上和別人聊天,結果遇到了特別能聊得來的一個女人,她叫楊芳。楊芳來北京旅游時我們見了面,要命的是我對她一見鐘情。我第一次有那樣的感覺,以前和周媛媛,和高小美都沒有過的那種感覺。怎么說呢,人有點傻了,呆了。我心想,如果可能,就是她了,這一輩子。不是說楊芳多么漂亮,一個人喜歡另一個,不見得是她長得多漂亮,但她長得一定是合自己的心意。她對我的印象應該說也不差,她回到深圳以后,我們繼續在網上聊天。聊著聊著和以前不一樣了,我們開始相互思念對方,開始說愛對方。楊芳在供電局工作,收入不錯,那份工作舍不掉,沒法去北京。我就說去深圳,當時被愛情燒昏了頭了,我要辭職,主編勸我,留我,可我鐵了心要去。

劉石舉起杯來與我碰了一下說,是啊,你那個工作丟了多可惜,那是個多好的平臺啊。不過我理解,愛情有時的確會讓人犯傻。

我喝了一口酒說,來到深圳后不久,我家里發生了一件事情。我父親開車時翻了車,腿給壓斷了。我收入一直不高,家里那時又剛剛蓋了新房子,還欠了一些賬。我父母起早貪黑,開著機動三輪車做生意特別不容易。尤其是在冬天,手上生了凍瘡,一用力就開裂流血,感染后發脹,脹破了就流膿血。在鄉下賺錢并不容易,有時忙活一天,能賺個三四十塊就挺不錯了。那天一大早,秋霧正濃,我父母起來,發動車子去趕集,我父親那時還沒有睡好,開車的時候打盹,結果車在上坡時軋到一塊石頭翻了。我父親一下子驚醒了,跳下車就想要去扶車,因為我母親還坐在車上呢。結果我母親沒有事,他卻被車壓住了腿,小腿被壓折了。我母親說,骨頭碴子白生生的都露出來了,血咕嘟咕嘟的冒著泡泡向外涌,她嚇壞了。她急啊,用盡了力氣,可也抬不動車。她只好跑到馬路上去攔早起趕集的人,請人幫忙,終于把車抬起來,把我父親送進了醫院。我家里當時沒有存錢,鄉下人有錢的也都各有打算,不愿意借。許多年前人似乎并不是這樣的,那時人的想法要少一些,人也純樸一些。好像是改革開放后,人們向錢奔了,人心就變了?,F在想一想,也不怪他們,鄉下人孩子上學,老人看病,翻蓋房子,婚喪嫁娶,人情來往,什么地方都需要錢。在笑貧不笑娼的年代,沒有錢的滋味誰都品嘗過。后來還是我母親給我舅和我姨家借到了一些錢,我父親這才看成了病。腿上需要夾上鋼板,鋼板也像人一樣分三六九等,有便宜的有貴的。我父親用不起貴的,只好用便宜的。用了便宜的,結果半年后又得重新做手術。這就是現實,在現實面前,我覺得應該去賺錢了,不能總是想著搞文學了。我變現實了,人一現實了,就多少變得有些冷漠了。

劉石舉起杯說,來,我們喝酒吧老大,來,這一杯干了!

我喝光酒,接著說,當時辭職后,幾乎一無所有的我和幾乎什么都不缺的楊芳在現實世界中差距太大了。我父親出事后,她也勸我現實一些,說她更愿意以一個朋友的身份來面對我,盡管她也渴望真正的愛情,可最終覺得我不合適。幸運的是,那一年我獲得了一個文學獎,獲得了一筆我,幫家里還清了賬。我想出去工作,后來也有了一份工作,工資不多,但生活可以自理。我和楊芳仍然在網上聯系,她愛我,可又勸我重新找一個女孩戀愛,因為她愛現實遠勝于愛我。當時在公司,也有個女孩喜歡上了我,現在回想起來,她也是蠻適合我的,只是時機不對錯過了。我還是和那女孩交往了,一段時間后,我和那位女孩在一起擁抱時突然感到心里特別難過,覺得我不能和她繼續在一起了,我心里仍然在愛著楊芳。其實吧,那時我還沒有真正變得現實起來。我現在也不太確定人是不是應該變得現實一些,尤其是對一位寫作者來說。不過我覺得,所謂愛情,通常不過是一場游戲,真的沒有必要太認真,我現在就他媽的不相信愛情了,可悲吧,一個寫作者連愛情都不相信了。也許是為了逃避那位我辜負了的女孩吧,也許是想離開傷心之地,后來我辭職后又去了北京,真是折騰。

劉石點著頭說,是啊,那時我還對你說過,說張小雨已經到北京去工作了,做的是美容。我不是也一樣嗎?雖然我和她離了婚,在心里恨她,可恨一個人,可能也是一種愛吧。在這個物質至上的時代,我們又沒有多少錢,我也不相信什么愛情了,相信不起。不過,我和張小雨一直在QQ上聊天,像朋友似的,許多年了,她什么事都給我說,今天泡了個什么男人啊,明天有個什么新的想法啊,將來如果我寫小說,她肯定是個很特別的人物。

我點燃一支煙抽著說,來到北京,我在北京給一家大型圖書公司做了編輯。我想做文學圖書,他們卻把我分到了經管類圖書編輯部門。我最終還是不喜歡做那些已經出得泛濫成災的經管書,那會讓我痛苦,所以最終決定還是辭職。當時我做的那份工作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騙人的東西比不騙人的東西賺錢,可我覺得那樣有錢也沒有意思??梢哉f,那個時候我仍然還是不現實,一個人真要變得現實起來,也不是那么容易。我租到朝陽區的管莊,一個四合院里,一時沒有工作,坐著公交車和地鐵在北京城亂轉,想重新找份工作。沒過幾天,深圳一位作協的朋友說是要創辦一本雜志,工作不累,工資可觀,希望我能回來。我離開深圳之后,還是想著楊芳的,賤,可拿自己沒辦法,我經過考慮,又坐上火車來到了深圳。我再次來深圳之前,對楊芳說過,她不想讓我再來深圳。她不喜歡深圳,喜歡北京和上海,覺得那才是一個有文化的地方。她認為深圳就是一片文化沙漠,來到深圳,人待久了就會不知不覺被換了血,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她對我說,我們已經結束了,我來了她也不會再見我了。我還是坐著火車,經過千山萬水,又來到了深圳。那時我的心情是復雜的,思想是矛盾的,我想到了許多年來的漂泊,想到了我所租過的房子,工作過的單位,經歷過的人,感到自己的生命世界破碎不堪,是被種種現實所割裂了的。我需要有一定的經濟基礎,需要在一座城市里安穩下來,我的一些師友,也認為我該現實起來,好好找個人成家立業了。

劉石說,來,老大,咱們喝酒!

我舉起杯,一飲而盡,接著說,來到深圳后,我約了稿件,排好了雜志,做了校對,出了清樣,就等印刷了。主管領導卻說,不辦了。原因是一家報社想要拿去辦。領導說的話是算的,胳膊擰不過大腿,反對也沒有用。好在朋友以從北京把我請來的借口,要給我爭取,希望我去報社工作。那段時間,我也是感到諸事不順,情緒低落,特別想和楊芳見個面聊一聊,我真是天真,一個男人怎么能在失意的時候去找一個女人呢。楊芳不愿意見我,還把我的Q刪除了,也不接我的電話。我終于懂得了,我還是太認真太執著了。她可能是個不錯的人,但歸根結底比我現實?,F在想一想,有什么好談的呢?結束了就是結束了,沒有道理的就是沒有道理,沒有答案的就是沒有答案。這個被人類相互遮蔽的世界可能本就是如此,是我在渴求著大地一般的袒露,活得太他媽不現實了。

我的酒量本來就一般,喝得有點多了,頭有點暈,用手摸著我的頭發說,變化是痛苦的,可不變則行不通。我感到我們都他媽生活在一個畸形的時代里,久而久之,我們也就變得面目可憎了。我第一次在朋友喋喋不休、出于好意的勸說下,跟一位主管領導見了面,陪著笑臉,裝成謙卑的樣子,尷尬地拍了領導的馬屁,還恭敬地送上了朋友幫我出錢買的兩條中華,兩瓶茅臺酒。那位領導人挺不錯,他跟我客氣了幾句,就把我給送走了。禮品收下了,事兒基本成了。一周后收到通知,我可以去報社上班了。報社是個什么地方?就連官員都敬三分的地方,工資高,福利好,能進去不容易。雖說讓我去上班了,可還是需要走一個應聘程序,結果我遇了讓我感到難堪的社長。社長瞇著小眼睛,盯著我的臉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們不需要作家,本來我不想要你的。我愣了一下,心想這個人不會沒有腦子吧,竟然說出了這樣的話?照我以前的脾氣,我肯定拂袖而去,不過我還是陪了笑臉,說了一些違心的話,這才順利在報社上班了。

劉石又舉起杯和我碰,然后一口喝干了說,老大,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我喝了半杯,接著說,我他媽竟然在報社工作了整整五年,那五年里我為了每個月領到工資,每年領到年終獎,每天夾著尾巴做人。我對所有人笑,有友好的微笑,善意的笑,也有討好的笑,應付的笑。我謙虛謹慎地做人,不說不該說的話,不做不該做的事。領導安排的事盡量去做好,關系稿子能發的就發,不能發的,感到惡心的,改一改也會發。我知道誰都得罪不起,我得給一些虛偽的、給不要臉的人留點臉面。我得配合他們,附和他們。那時我不再去堅持去反對和否定什么,什么事都點頭說好好好是是是。我身邊有很多那樣唯唯諾諾的人,能夠混下去,混得人模狗樣的,最終讓別的人對自己點頭哈腰,這似乎才算是多年的媳婦熬成了婆。我也試著適應了一些無聊的聚會,漸漸也像別人一樣會說一些無聊、讓別人覺得并不高深難懂的話。我盡量讓自己與大家打成一片,可還是會礙著了一些人。我有機會去上海參加一個藝術學習班培訓,并不需要報社出錢。集團里的一些中層也會去,社長曾經因為貪污腐敗問題被人舉報,上了外地的報紙和本地的電視臺,但把他提起來的大領導幫他擺平了那些事。當時可能怕別人會問及他的情況,怕他并不信任的我會說他壞話。那時我已把手頭的工作做好,也特別想去上海那個城市看一看,因此帶著諂媚的笑容,好聲好氣地跟他解釋,我并不想放棄要去的決定。社長后來捂著一只發紅的眼睛說,你要去就準備辭職吧。當時我實在是忍不住了,給臉他媽的不要臉,我也火了,我幾年來一直對他壓著火呢,于是我說,辭職就他媽的辭職,老子也不想干了。我回來后,社長并沒有讓我辭職,因為讓我辭職的理由并不充分,說出去不好聽。再說我當時也放出話去了,他如果讓我辭職,我會讓他好瞧。你瞧瞧,我竟然威脅起別人了。

劉石咬了咬嘴唇說,老大,在這個世界上,誰不受人的欺負呢?我可以想象得到,你得罪了他,以后肯定沒你的好日子過了。來,我們喝酒,干了這杯吧,我們今天一醉方休。

我實在是喝不下了,就喝了半杯,繼續說,我妻子是在報社工作時認識的,同事,結婚后我們的社長分別找我們談了一次話,意思是報社不允許同事之間戀愛和結婚,對于結了婚的,兩個人要走一個。其實報社沒有那樣的條款。我就說,好,如果有這條規定的話,我走好了。社長后來也沒讓我走成,但找了個時機把我的中層待遇取消了,我的編版費也重新調整了,一個月下來,所賺的績效工資扣除社保和住房公積金,只有幾百塊錢。這明明是逼我辭職,我忍不住給社長打了電話,正想發火呢,社長卻裝作不知情的樣子說,有這回事嗎?我讓財務查查。那時我們買了房子和車子,生活算是過得去了,五年的合同也到了期。雖然辦公室人員說可以再續簽合同,但那樣的待遇當然沒有辦法續簽。我已經受夠了,因此決定辭職,離開那些讓我感到惡心的人和事兒,做回原來的自己。許多人都會有我那樣的經歷,許多人都被有權勢的人變著法子欺壓。有許多人忍著,順著,請著,送著,最終得到了升職,那也是他們放棄做人的原則,放棄了道德和良知向權勢妥協換來的結果。我感到所有的人都被暗示著,被約束著,必須要這樣做,不能那樣做,必須假一點,壞一點,惡一點,惟有如此隨波逐流,如此自輕自賤,別人才覺得你懂事兒,你才有可能獲得更多,最終成為別人眼中的強者。我操他媽的,你說,人都活成了這樣,咱們這個社會能不他媽的變壞嗎?

劉石那時也喝得差不多了,他舉著杯站起來說,老大,李白怎么說來著?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君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側耳聽。鐘鼓饌玉不足貴,但愿長醉不愿醒。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老大,來,喝酒,我們一醉方休。

我也興奮地站起來,舉起杯來大聲說,好,好詩!

我緩緩把一整杯酒喝了下去,喝得實在有點困難,酒液撒在了衣服上,可是心里頭高興。我說,自古以來,也許沒有誰活得真正是稱心如意。我們在這個世界上怎么活都他媽有問題。當然,如果沒有辭職的條件,我也是不會辭職的??梢哉f,那時我已變成了一個相對的現實主義者,畢竟是結婚成家了,我不可能不考慮生活現實的問題,不可能為了寫作什么都不管不顧。在報社工作的那五年,為了工作,我也幾乎放下了寫作,可以說也賺到了一些錢。我不愛逛街購物,比較節儉,稿費可以開支,工作可以不動,因此每年有近十萬可以存下來。在和我妻子結婚時,我們的錢合起來大約有了三十萬,用來首付了一套小房子。買下房子的第二年又用十多萬買了一臺小車。有房有車,仿佛算邁進了小康生活的行列,盡管我們還有七十多萬的房貸,每個月加管理費等需要四千多塊,需要我們供三十年。我之所以敢辭職,是我有住房公積金可以支撐兩年房貸。我愛人在報社的工資不多,所賺的也不過剛夠她花。我不出去工作,如果家里沒有什么大事需要錢的話,是可以有兩年時間用來寫作。

劉石舉起杯說,來,老大,我祝你這兩年能寫出成績,不管怎么說,你有了車子和房子,在城市里也算是成功了。

我深呼了一口氣,又把酒干了,然后吐著酒氣,望著劉石說,我變了,才有了今天的這一切。我還是不夠現實,我還欠著銀行七十多萬的賬呢,你想想,每個月四千多塊,我還得努力三十年,三十年以后我都六十多了,而我辭去了工作,在家寫小說。

劉石也喝干了杯中酒,他說,老大,人是應該變得現實一些啊,寫作也一樣。我說句你不愛聽的,你應該去抱大腿,去抱那著名作家的,還有在作協當領導的,對你有用的人的大腿。你去拍他們的馬屁,給他們送禮,那怕去認他們當干爹干媽,也未償不可啊。古今中外,多少干成大事的人不都這樣過來的嗎?人家有權力,你不屌他們,你裝清高,你默默寫,你永遠很難有機會上位。當然,另一方面我也不希望你變,正像我有時不想讓自己變一樣。不過后來我也變了。許多年前,在我情況好轉前做過一個好的夢。我夢見一頭金色的獅子撲到了一只瘦小的羊,張著血盆大口卡卡就把小羊給吃了。結果沒多久我接到了我那位部門主任給我的工作,我的情況也漸漸好轉起來。我結婚后用了三年時間也把賬還清了。這些年來我也變得虛偽了,我學會了給人說好話,學會了給領導送點禮,學會了從別人的手中搶單子,甚至他媽的學會了說別人的壞話,和討厭的人站到一個陣營里。我看不起那樣的自己,但我理解我那樣,我是在為生存和發展而戰斗,如果我弱下來,就有可能顧不了我那個家,也顧不了我自己。

劉石說到這兒,我只好又把酒杯倒滿,然后舉起杯說,來,喝酒,為了我們的變化。

劉石又喝光了,他打著嗝說,幾年前,我當村長的父親被別人整下來了,他一氣之下得了腦血栓和動脈硬化,在醫院里住了一個月后勉強能走路了,醫生說還有可能會復發。將來萬一不好,又得一大筆錢。我也想過存上一筆錢,在西安,哪怕是在我們那里的小縣城買上一套房子也好啊,我想讓老婆孩子有個自己的家,老大,這是我的真心話。我和我老婆結婚也談不上什么愛情,當時只是覺得到了年齡,而且我運氣也不是太好,算命的說應該結婚沖一沖,也就結了。另外那時我也不相信愛情了,要說愛,我最愛的還是傷我最深的張小雨。張小雨比我強,她很現實,也挺有腦子,她后來在北京傍上了一個有錢的大老板。她勾引了他,算計了他,為他懷上了孩子,給他生了個女兒。我多日他先人,你說人怎么可以這樣?結果,她的命運“嘩”的一聲改變了,人家現在成了有錢人了。

說到這兒,劉石揚了揚杯子,默默把酒喝了,我喝了一小口。

劉石放下杯子,看著我沒有喝完,就說,我們在這樣的現實世界保持自己,做自己真他媽的不容易啊。老大,你怎么沒喝完???你得干了,我該有話對你說了。

我看了他一眼,然后把酒干了。

劉石長出了一口氣,笑著,看著我說,好了老大,我要說一說我面臨的選擇了。第一個,在深圳的一家咨詢公司要把我從西安挖過來,答應過兩年后給我在西安開一家分公司。這一次來深圳,我是想來和老總見個面的。我來了,他卻說出差了,面都沒有見成就他媽的去讓我去啃一個不可能啃下來的項目。前面已經有兩批人敗下陣來,我也沒有三頭六臂,拿下來的可能性等于是零。那個狗日的老總是個固執的人,他相信只要去努力,一切都有可能。他的意思是如果我不去,他就沒辦法考驗到我工作的能力,讓我自己看著辦。我不去就不用來公司上班了,更不用說以后開分公司的事了。那是一家大型咨詢公司啊,很多業界精英在里面,我想殺進去,如果以后在西安開個分公司,過幾年說不定我也會像別人那樣,有個幾百萬,上千萬。你說一說,我還有沒有必要,像條狗那樣去啃那塊發臭的骨頭?

我想了想說,你終究不像別人那樣強勢,你無法像別人那樣不擇手段,那樣壞,你就是裝強勢,裝著壞,可你也裝不像,壞不起來。我看那家公司你就不用去了,說說你的第二個選擇吧。

劉石不服氣地獨自喝了一杯酒,拍著胸鋪說,老大,你小看我了吧。我是會變的啊,我真的會變的,我要變得強勢,變得無恥,你不相信我嗎?

我笑著說,還是說說你的第二個選擇吧。

劉石搖搖頭,丟給我一支煙,自己也點燃了抽著,過了一會兒,他說,第二個選擇是和張小雨結婚。她在北京傍的那個男人,除了他老婆,另外還有兩個女人為他生了孩子。那個男人在一個月前喝酒喝多了,腦血管破裂,沒能搶救過來。按照他的遺囑,張小雨分得了一個公司,那個公司價值上億,需要有個可靠的人來管理。我在她的心目中是個老實可靠的人,最近幾年我又在做企業資詢,對公司管理有一套,所以她想到了我。我在想要不要去,上億的資產啊,如果那些錢真的可以由我支配,老大,我可以讓我老婆,我家人過上好日子了,在我兒子需一大筆錢看病時,也就有錢看病??扇绻艺娴娜チ?,得和我老婆離婚,和張小雨結婚,這是她提出來的條件,因為只有和我結婚,她才放心。如果我選擇張小雨的話,也是為了我的老婆孩子,為了我的家。老大,就像張小雨這個臭婊子,她不應該為我,我所代表的世界有一點付出嗎?

劉石昂著頭,把厚厚的嘴唇合成了一條彎曲的線,厚厚的眼鏡片后,那雙發黃充血的眼睛,不錯眼珠地盯著我,期待著我給他一個選擇。

我點燃了一支煙,默默抽著,認真想著究竟該給他一個什么樣的建議。半支煙的時間過去了,我看著劉石說,我們在這個世界上,歸根到底活的還是自己,我們認為正確的自己。顯然你認為選擇張小雨是不正確的,選擇她不過是為了她的錢。你之所以來找我,是因為你想要讓我說服你,你不確定了,你在這個現實世界中有困境,想要爭脫。劉石,去靠自己努力吧,即使將來碌碌無為,即使將來親人生病沒有錢看,面臨著死去,也他媽沒有關系。人總歸是有一死,真有那么一天,早一點和晚一點有什么區別?對于你的妻子和兒子來說,你在他們身邊,這比什么都重要。

劉石停頓一分多鐘,似乎在想我說的話,后來他吸了口氣,又呼出來說,對,老大,是這么回事兒,我是不確定自己了。你說得對,在這個強大的世界上,在充滿欲望的人群里,我們活著,還是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好,老大,我記下了。

十多瓶啤酒,都喝完了,滿屋子的酒氣和煙味。我們都喝多了,開心,想放聲大笑,后來我們也笑了。難過,想放聲大哭,我們也哭過了。笑也好,哭也好,我們的心里還是很清楚,我們只不過是想讓自己那樣借著酒氣放縱一下而已。

那天晚上,我和劉石就睡在了我工作室的那張小床上。

第二天中午醒來后,我帶劉石到售票點去買回西安的火車票。那時他決定放棄在深圳的那家資詢公司,也不想去北京見張小雨了。他要回西安,繼續做他的咨詢工作。我在售票處放下他,開車去沃爾瑪的地下停車場。我從地下走出來,在售票點對面的一家西安面館等他過來,遠遠看見他裝好了票,昂著頭,用腳尖一拽一拽地向我走來。近了,我看到他把嘴唇繃成了一條向下彎的線,嘴巴里的牙咬緊了,下巴骨有些凸了出來。我的心里有些難過,特別想抱一抱他,便遠遠張開了手臂。在正午的陽光下,我們緊緊地抱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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