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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蠶記

2015-03-31 07:37草白
山花 2015年5期
關鍵詞:貨郎葉子老師

在鄉下女人仙枝的一生中,大概經歷過三次被融化的感覺。那是她黯淡一生中,極其罕見的發光時刻。當然會有人認為這個數字值得商榷,兩次半更為準確些。如果再細究下去,連這個數字也是可疑的。

其實,這樣的追究很無聊,也很不厚道,是不是?

因為仙枝本人絕不會這么做。

晚年的時候,她總說,我經常想起他們。忘不了他們。

其實那會兒,她已經有點老年癡呆了??善珜δ侨掠浀萌绱饲宄??;祭夏臧V呆的人,看上去,總比現實中的人要混沌一些,也要幸福一些。

這可能是選擇性遺忘所帶來的好處吧。

話說當年好時光,村莊的寄居者大都還在賦閑當中,并沒有那么多事情可做。不得閑的是那些個東游西蕩的貨郎擔,把個撥浪鼓轉得咚咚響。這天,貨郎在花橋村逗留片刻,一會兒工夫,便收了若干破鞋子、牙膏殼、雞胗皮等雜物,又賣掉頭繩、手鏈、針頭線腦等,諸事完畢,貨郎倚在電線桿子上抽煙。貨郎嫻熟地吐著煙圈。也是因為高興吧,那時候的人普遍心情舒暢,人心一暢,話就多了。貨郎對一個手持連枷的女人接連說了三句話。第一句是,“喂,你們村那個養花的女人叫啥名兒?”第二句是,“她穿那么厚的裙子熱不熱啊?!蹦堑谌渥顐诵?,她提都不想提。貨郎說那些話的時候,遠處楝樹上的雀兒也在嘰嘰喳喳地叫著。女人白了貨郎三眼。女人還想對貨郎翻白眼,可雀兒飛走了,貨郎也要走了。貨郎丟了煙頭,挑起貨擔,倆籮筐一前一后晃蕩著朝村口方向走去。午后,那個手持連枷的女人來到仙枝家討水喝。

女人接過仙枝端過來的水,大口喝起來。女人放下碗,跺了跺腳,恨恨地,今天那個貨郎還說你長得美,真不知是個什么眼光。你看你裙子上都沾了泥呢,嚯嚯。

正在剁豬食的仙枝停下手中動作,怔怔地看了那女人一眼。

女人也把仙枝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女人恍然大悟,裙子!大概他們都喜歡穿裙子的女人。

女人一邊嚷嚷著,一邊朝門外走去。

女人走后,仙枝馬上羞答答地站起來,腰肢兒如垂柳般一扭一扭地來到臥室的穿衣鏡前,左照照,右照照,走一步,退三步,哪里美?哪里美?根本就算不得美嘛。那貨郎的話在仙枝心里發酵,比親耳聽見還要受用。

早上,貨郎來敲門的時候,仙枝正在給月季澆水。整個花橋村,只有魚順家的仙枝喜歡養花養草。一年四季,小院里花開不斷。別人種絲瓜、瓠瓜、芹菜、豆莢,只有她對那些只開花不結果的東西著迷。

誰說花瓣沒有用,桂花可以做桂花糕,菊花可以做菊花枕,梔子、玉蘭開花的時候,別在扣眼上,能香上一整天。哼,誰說花瓣沒有用!仙枝俯身在月季叢里嗅了半天,竟然嗅出絲絲甜味來。

只聽得一陣急促的拍門聲,貨郎的腦袋從門外探進來。仙枝看到貨郎的一剎那,敏捷地閃了個身,本能地去遮裙身上的泥渣子。

仙枝皺著眉,生氣地說:“敲門應該先敲一下,再連敲兩下,連這規矩你都不懂嗎?”

聽了仙枝的話,貨郎大吃一驚,忙弓著背,連連說:“我懂我懂,我重新敲過還不行嗎?”說完,就往門外退。

再進門的時候,仙枝臉上的眉頭已經舒展開了,不生氣了??伤蛑?,不說話。她可不想和陌生人多費口舌。

貨郎說,你這小院很好呀,有仙氣。

仙枝沒吭聲。

貨郎接著說,那么多花,伺弄起來可不容易呀。

仙枝白了他一眼。

貨郎繼續說,你這個女人,和村里別的女人不太一樣嘛。

聽了這話,仙枝高興了。

仙枝一高興,就喜歡打趣人?!耙艺f呀,你這個貨郎,和別的貨郎也不太一樣嘛?!?/p>

“哦?怎么個不一樣法?”貨郎興奮地看著她。

仙枝歪著頭,想了一會兒才說:“所謂不一樣嘛,就是,你和別人長得不一樣啊……我說得不對嗎?”

貨郎哈哈大笑。和別人長得不一樣,一個人能和別人長得一樣嘛。這個女人真有意思,花橋村里竟然還有這樣有意思的女人,貨郎行走江湖那么多年,此刻才覺得開了眼界。

貨郎一股腦兒收了牙膏殼,舊涼鞋,破鐵罐,鋁鍋子。臨走的時候,貨郎看了仙枝幾眼,那眼神有些迷離,迷離歸迷離,他還是戀戀不舍地出了仙枝家的小院。

一個女人什么時候最得意?當然是在獲得陌生男人的贊美后。那天,吃過晚飯,仙枝坐在燈下,凝眸,托腮,就像懷春的少女那樣發起呆來。不知是燈光還是別的緣故,燈下仙枝的臉粉啄啄,紅撲撲的,比她五歲女兒葉子的臉色還好看。魚順在邊上看著詫異,不知這婆娘又在做什么白日夢。他對這個老婆還算了解,平常的時候沒啥事,一有事,臉就嘩啦啦地變紅,比猴子屁股還紅,他最害怕看到紅屁股臉的老婆。讓他有種想打她巴掌的沖動。往深了說,那是一種來自男人體內無名的暴力感。越是想克制,它們越是塵囂甚上。此刻,看著她那花癡樣兒,魚順差點兒掄起巴掌拍上去。

仙枝眨了眨眼,忽然笑嘻嘻地湊上來,你覺得我長得美嗎?

魚順呆了一呆,有些不敢相信。

美!美死人了!你不就是那個花橋村第一美女王仙枝嘛。魚順斜著眼,半挑逗半諷刺地說。

叫我仙女!

仙女姐姐。

叫妹妹!

仙枝妹妹。

叫你別叫這個名字,還叫?多俗氣啊。

仙女妹妹。仙女妹妹。我的大仙女妹妹!

……

仙枝渾身被叫酥了,趴在飯桌子上,雙眼瞅著魚順,軟軟地笑了。貨郎的話潑浪鼓似的一浪一浪地潑過來,弄得她渾身上下舒坦極了。她平生第一次有種被融化的感覺。

當年,花橋村的魚順在勞動回來的路上,看見一個女人睡在好幾片拼接而成的綠色荷葉上。女人頭戴荷葉帽,手持蓮蓬頭,就像一個真正的荷花仙子。魚順看了那女人一眼,再看一眼,這兩眼,就把魂兒給看丟了。

魚順把女人領回家。洗洗干凈后,女人就像剝了皮的蓮子,白白嫩嫩的。白嫩嫩的女人,端了茶過來,往魚順面前一放,緩緩退下。再一個回首,就是回眸一笑了。把個魚順看得一愣一愣的。

這個叫仙枝的女人還很講規矩。

“吃飯坐哪就不能換,端著碗到處跑那是要飯?!?/p>

“遞剪子時要手攥著剪子尖兒,把剪刀柄讓給對方?!?/p>

“不許叉腿,抖腿,不許斜眼看人?!?/p>

魚順完全被她搞得服帖。這些規矩多好啊,多有文化,多上檔次啊,真不曉得她從哪里學來那么多有用的東西。魚順的臉上第一次浮現出被拯救的感覺,感到自己馬上就要脫胎換骨了。他從小沒受過什么教育,小學還沒畢業,就扛起鋤頭下地了。爹死得早,娘又沒什么文化,能把他拉扯大就算對得住了。好不容易遇上這么一個有想法的女人,他還有一種再受教育的感覺。他很珍惜這種感覺??蓻]過多久,這個女人就讓他領教了什么叫苦不堪言。

這個很講規矩的女人卻一點也不講勞動紀律。

夏天到了,園子里的美人蕉開花了,山上的梔子開花了,樹下的小野花一蓬蓬地開得沒心沒肺、姹紫嫣紅。魚順帶著女人去割麥。

陽光很烈,麥芒很刺,割麥子實在沒啥意思,又累又無聊,割著割著,手腳酸痛,還會出很多汗。魚順一轉身,女人不見了。再一轉身,女人捧著白花花、香噴噴的梔子花從山路那邊過來。

魚順很生氣,抹了一把汗,對女人吼道:

“為什么丟了麥子去摘花?花重要還是麥子重要?”

女人理直氣壯地說:“花很香,麥子不香?!?/p>

“那你今晚上吃花,別吃飯?!?/p>

“不吃就不吃?!迸艘膊桓适救?。

于是,烈日驕陽下,女人坐在田邊的大石頭上使勁嗅那花,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

魚順嘆了口氣,繼續割麥,女人說到做到,她真的會不吃飯,逼她吃她也不吃,對這樣的女人除了服軟,還有什么好辦法?

有一次,他真的起了把這個路上揀來的女人趕走的念頭。那時候,他已經知道這個講那么多臭規矩的女人是個家道中落、無父無母的孤兒。另有一個流落在外的姐姐,生死不明。

或許是因為曾經闊過,所有才有那么多窮講究吧。

出門之前必穿襪子。

做客之前必備薄禮。

頭發不梳,不見客。

衣衫不整,不見客。

心情不好,不見客。

這真是個悲劇。一介村婦要講那么多臭規矩,不是悲劇是什么。有一天,一大早,魚順的娘在河埠頭摔了一跤。有人跑來敲仙枝的門,請她快點過去看看。

“好的,我知道了,等梳完頭馬上過去?!毕芍卮?。

過了一會兒,又有個人跑來咚咚咚地敲門。

“魚順他娘流血了,淌了一地?!蹦侨苏f。

“好的,馬上好了,最后一只襪子了?!毕芍卮?。

過了一會兒,魚順領著他娘踉踉蹌蹌地進得門來。

“就好了,馬上好了?!毕芍β牭侥_步聲,頭也不回地說。

魚順丟下他娘,跑過來打了仙枝一耳光,又打了一耳光,啪啪兩聲,打得仙枝傻掉了,怔怔地看著他,都忘了哭。待反應過來,才抽抽噎噎地補上了。

“哼,哭哭哭,還有臉哭?”老實巴交的人發起火來也是蠻嚇人的??上芍]有被嚇倒,反應還很靈敏?!拔沂菫槟憧?,打女人的男人算什么男人?!?/p>

魚順愣了一下,馬上說,“那你走吧?!?/p>

“你不講理?!毕芍t了臉。

“那你找講理的人去?!?/p>

“去就去?!?/p>

要帶走的東西實在太多,那些小花小草是不能留下的,那些小貓小狗是不能留下的,一截山上揀來的枯木、幾枚河里拾來的卵石、那些瓶瓶罐罐,更要帶了走。仙枝在屋子里收拾了半天,也沒有收拾齊整。

魚順進屋來。他把他娘安置妥當,就來找仙枝。魚順從窗前走到床邊,又從床邊走到窗前。魚順想和仙枝說話。魚順的嘴角已經龕動了好幾次??婶~順走來走去,什么也沒說。仙枝還在收拾行李,她可真沉得住氣。

魚順終于忍不住了。魚順不說你別走,而是說你上哪兒去呢,既然你們家的人都已經死光了,你還能上哪兒去呢?仙枝說,這不用你管,哪里來,也不一定要回哪里去。魚順遲疑著說,莫非,你還有別的親戚?仙枝不響。

過一會兒,魚順實在忍不住了:“你親戚住哪兒呢,我怎么不知道?!?/p>

仙枝還是不響。

魚順急了:“你可別被人騙了,現在騙子多?!毕裣芍@種頭腦簡單的女人,被騙太有可能了。不是可能,而是一定的。這么一想,魚順更急了。當然,他還怕仙枝真的走掉,這年頭娶個老婆不是那么容易的,雖說這個老婆懶散成性,但聊勝于無,再說,她在床上還算聽話,能讓他滿足。這么一想,魚順更舍不得她走了。

其實,仙枝根本沒地方可去。連騙她的人也還沒出生。出生是已經出生了,但還沒長到騙她的年齡。仙枝不著急。魚順倒急了,他不讓仙枝走的理由竟然是為了不讓她受騙?!暗饶阌辛嗣鞅媸欠堑哪芰α?,再走不遲?!?/p>

既然魚順都這么說了,仙枝只好嘆口氣在魚順家繼續住下。慢慢地,仙枝站穩了腳跟。當誕下女兒葉子后,她的腳跟更穩固了。不過,終其一生,仙枝都保持著收拾行李的癖好,隨時作出一副要走的架勢。魚順說了,等她能明辨是非好壞的時候,就可以走了。仙枝想著自己總有一天是要走的。她要學會快速整理行李。

女兒葉子長到八歲的時候,仙枝的生活中出現了一個叫周正浩的年輕人。那人是花橋鎮小學的語文老師。第一次看到正浩老師,仙枝感到眼前一陣眩暈。這么多年,她第二次感到自己好像要被一個東西融化了。

那個東西不是太陽,不是火球,而是一個男人。一個瘦瘦白白的男人,細胳膊細手,似乎這個世界能讓他放心吸取的東西并不多。

這個年輕男人正在教女兒讀唐詩,讀完了李白,在讀李商隱。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p>

“周老師,這句詩是講春蠶和蠟燭的嗎?”

“不是,其實……它講的是愛情?!?

“愛情?愛情是個什么東西?”

“它是人世間最重要的東西,人類最美好的情感……”

講著講著,這個年輕人的臉就紅了。八歲的葉子還是弄不明白,愛情為什么那么重要,它比糖果和洋娃娃都重要嗎?那它到底是個什么東西?葉子一臉不解地看著他的語文老師。這個滿臉通紅的年輕人早已停止講解,望著窗外的灌木叢發呆。

葉子在邊上調皮地嚷嚷,老師老師,愛情是個什么東西?快講給我聽呀。

窗外,仙枝偷聽了他們的談話。仙枝的臉,也像枝頭的橘子一樣,迅速竄紅了。愛情?何許物也?仙枝看過越劇《西廂記》,知道張生和崔鶯鶯,也看過《紅樓夢》,知道一點林黛玉和賈寶玉的故事,知道“掉包記”,那是個悲劇,愛情往往都以悲劇收場,人物哭得稀里嘩啦,死的死,散的散,讓人傷心。以前仙枝最喜歡看喜劇,可現在,她的想法有點變了。仙枝望著柳條在風中一撇一捺地拍打著校園小徑,卻永遠也拍打不到。她忽然有些難過。為了那些柳枝,為了那些莫名其妙的東西,也為了自己。

此刻,她忽然很想跑去水邊照照影,自己是不是還像當年那么美??上芍ε懿粍?,全身軟綿綿,懶洋洋的,好像要生病了。唐詩課結束了,那個年輕人向她揮了揮手,女兒從凳子上站起來,向她走來,仙枝一陣戰栗,手腳哆嗦著,差點栽倒在地上。

回去的路上,她一個勁地問女兒,那個正浩老師怎么樣?

老師能怎么樣,都一個樣,兇巴巴的。女兒沒好氣地回答。

正浩老師兇嗎?我怎么覺得他蠻好的。

媽,他姓周,叫周老師。我騙你的,周老師倒也不算兇。

那么,下次咱們請周老師來家里吃花生吧。

花生有什么好吃的。

要不吃葡萄?

葡萄???不要,不要,酸死了。

今年的或許會變甜。

……

春天剛走,夏天就來了。天變熱了,風也是熱的。風一吹,葡萄就熟了。有一天,語文教師周正浩出現在魚順家。葡萄架下,周老師,葉子,魚順,四把椅子圍著一張木頭圓桌,空了一把。那空椅子的主人正忙里忙外。桌上擺著一大盆紫皮葡萄,就像紫水晶,每吃一顆都要小心翼翼的。第一次,仙枝成了殷勤的主婦,正常得讓人無話可說。黃昏逐漸昏暗下來的光線中,周老師掏出隨身攜帶的口琴,咿咿唔唔地吹起來。

仙枝想,今年的葡萄果然是甜的。真甜。連那琴聲也是甜的。仙枝聽著口琴聲,想起了遙遠的往事。當年,她的姐姐也是被一支口琴帶走的。那個穿白皮鞋的男人,坐在銀杏樹下吹口琴,他的臉和皮鞋一樣白。

生活充滿了奇跡,凡不能理解的都是奇跡。仙枝在奇跡面前感到吃驚。

葡萄架下真的能聽見牛郎織女的說話聲嗎?葉子在問周老師。

仙枝也豎起耳朵。心想,他會彈電子琴,會吹笛子和口琴,還懂唐詩和愛情,他就是個藝術家,他有一雙藝術家白皙修長的手。姐姐說,藝術家的手指都是很長的。姐姐還說,藝術家應該什么都懂一點。

當年,姐姐的那個男朋友就是個藝術家。

仙枝很想把自己關于藝術家的想法告訴周老師,讓他嚇一跳。讓他對自己刮目相看??伤K于還是憋住了。一陣風吹過,仙枝略有些走神。那邊葡萄架下,葉子在咯咯大笑。周老師也在笑。魚順不在了,他去了哪里?

那晚,周老師走后,仙枝開始做夢。她把自己鎖在小房間里,誰也不見,說自己要做夢了,不能被打擾。葉子餓得哇哇大哭。魚順在門外軟硬兼施,仙枝就是置之不理。做了三天白日夢,仙枝恍恍惚惚地從小屋里出來。過去三天里,無數個周老師在她腦子里打架,打得她頭疼欲裂?,F在,魚順也很想打她,娶了這么個瘋瘋癲癲的懶婆娘真是倒霉透了。如果不教訓教訓她,她就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是個危險的女人。

仙枝在嘩啦啦地喝粥。連喝三碗。喝完后,用手背揩了下嘴巴,嘴角一咧,傻兮兮地笑了。笑著笑著,眼角就掛上了一滴淚,很渾濁的一滴。魚順的心就莫名地軟了一下。仙枝說,你的眼睛怎么那么腫?被蝎子蟄的?魚順的心又軟了一下。魚順不準備打仙枝了,他要仙枝生個兒子將功補過。

我不會生兒子。

你會的。

要是再生個女兒怎么辦?仙枝想起周老師和人說起,如果將來要有一個孩子,必得是個女孩,女兒是水做的,清爽。

一定是兒子。魚順說一不二。

我不喜歡兒子。

那我喜歡呀。

……

仙枝還是堅持認為自己不會生兒子。魚順問為什么。她想了想,認真地說,一個女人肚子里懷著一個長小雞雞的男人,太可怕了吧。

魚順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要出來了,這個傻女人啊。他一邊笑,一邊搖頭。仙枝從來沒見自己的男人笑得那么開心過,看來他還挺喜歡自己的。這么一想,她也笑了。

仙枝的笑有點捕風捉影,虛空空的無著落,笑完后,又不知道自己是誰了。近來她常有這樣的感覺,自己不知道自己是誰?;蛘哒f,她對眼下的這一個自己非常不滿。用書上的話說,她的身份確認感出了問題。普通人這么想,其實很危險了。

可仙枝渾然不覺。

仙枝最喜歡去女兒的學校。有一天,她在周老師的教室外看見一個穿白裙子的女孩。仙枝渾身一顫,感到腳下的路出現了裂隙。

仙枝和女兒走在學校外的田壟上。那穿白裙的女孩是新來的美術老師,叫安老師。安老師頭發很黑,比黑板還黑。安老師穿裙子,安老師很美。因為很美的老師都是要穿裙子的。安老師在黑板上畫母雞,安老師畫的母雞好像要下蛋。安老師身上香噴噴的,肯定噴了很多香水。媽媽,香水怎么那么香啊。安老師不兇,有人打碎她的墨水瓶,她也笑瞇瞇的。

一路上,葉子喋喋不休地說著那新來的安老師。

孩子們喜歡安老師,周老師也喜歡安老師,大家都喜歡安老師,只有仙枝有點不喜歡。仙枝不說自己不喜歡,只說安老師很妖,像只狐貍。仙枝不知道,說一個女人像狐貍或者狐貍精,這實在是一種不折不扣的贊美。

路上,仙枝碰見周老師。往常走路、做事都慢騰騰的周老師,此刻像被人追著跑,連鞋子都快要跑掉了。

周老師,禮拜天來我們家吃餃子嘍。

沒空啦,我要陪安老師去靈山縣做頭發。

那明天晚上到我們家來看母兔生小兔吧。

不行啊,安老師讓我去她那兒教她彈琴呢。

……

哦,自從安老師來了后,周老師便沒空了。仙枝暈頭暈腦,在河埠頭洗衣,衣服被水流卷著跑了;在野地里割草,割到手指頭還渾然不知。剝著豆莢,把豆肉都扔到垃圾桶里去了。

周末,仙枝帶葉子去學校里玩。葉子的唐詩課已經不上了。周老師說,忙死了忙死了。周老師不給葉子上唐詩課,大概是去給安老師吹口琴,講唐詩去了。

這天,竟然沒有安老師,周老師坐在水杉下看書。見了仙枝和葉子,他欠了欠身,葉子媽媽和葉子,你們好。

仙枝笑了笑,想說,周老師好。

周老師或許還得這樣回答她,葉子媽媽和葉子好。

這樣說話好像蠻無聊的,仙枝想。于是,仙枝只略張了張嘴,什么也沒說。他們實在沒什么可說的。周老師在書上看幾眼,又抬頭看仙枝幾眼。仙枝站在另一棵水杉下,倆人隔著三五棵樹,她一會兒抬頭看云,一會兒看自己。這倆人實在沒什么可說的。

墻角落里,葉子在秋千架上蕩來蕩去。

啊,蕩過去,蕩回來,再蕩過去——

哎,葉子,我們走啦,要回去啦。仙枝的聲音干巴巴的。她換了口氣,再叫,還是那樣。仙枝感到沮喪。

葉子和仙枝走在回去的路上。仙枝在嘆氣。周老師望著這一長一短的身影,也莫名其妙地嘆了口氣。這兩聲嘆息,在空中作短暫的聚集后,又各自散去。

那天,仙枝從箱子里找出一條最美最長的花裙子,去找安老師。安老師的臥室外掛著花布帳子,安老師掀了布簾子從那里面出來。安老師化著淡妝,淡掃蛾眉。淡妝濃抹總相宜。

芙蓉如面柳如眉。這是仙枝所知不多的幾句詩詞,是從女兒的課本上看來的??吹桨怖蠋煹哪且豢?,它們撲騰撲騰地從仙枝的腦子里飛出來。

從安老師那里出來,仙枝面如土色。仙枝跳上一輛去靈山縣的中巴車,在縣城逛了半天,做了頭發,吃了甜點,換上一條白色連衣裙,把帶去的錢花個精光,連路費也沒了,正好可以徒步回家。

路過一個個村莊,一道道溪流,一片片油菜地,沿途村莊里的男人女人孩童老嫗都覷眼瞧她,這個女人白裙子,長頭發,臉蛋蒼白,神情渙散,樣子很怪,不知是妖怪還是女仙,大家看來看去也看不明白。

仙枝走一段,哭一場,眼淚像從山頭滾落的碎石子,滾了一路,碎了一路,疼了一路。你們看不明白就不要看,我既不是妖怪也不是仙女,我雖然是村里最美的女人,此刻我不過是個失意的女人。一想到貨郎的話,仙枝更想大喊大叫,委屈得不得了。

身后,一群拖鼻涕的小孩在吵吵嚷嚷:

仙女姐姐哪里來

仙女姐姐湖里來

水在江湖月在天

云在青山霧縹緲

仙女姐姐快快跑

跑到湖里當女妖

最聽不得這種聲音,仙枝一陣猛跑,那聲音也跟著她跑,她停下,那聲音也隨之驟停,她一邁開腿,那聲音也跟著邁步。仙枝想今天見鬼了,一群小鬼,鼻涕蟲,真難纏。一路上,仙枝搖搖晃晃地跑起來,披散著頭發,白裙子里住滿了風,跑到湖邊才停下。

仙枝一陣戰栗,但還是走了進去。湖是奇異的水下宮殿,時而透明,時而渾濁。仙枝所見的此刻是渾濁與透明的中和。有一個聲音在說,請進。下來。請進。下來。

群山倒映在湖中,湖面長出山峰。仙枝每邁一步,便離湖心近了一步,離山峰也近了一步。湖水在晃,仙枝的身體在晃。以仙枝的直覺,這湖里沒有宮殿,也沒有神仙。這里很冷很可怕。

她每前進一步。

后退三步。

再前進一步,又退回三步。

仙枝退回岸上,癱倒在地上。她不能接受這樣的死法,被人發現時像條死魚一樣浮在水面上。很腫很臭,還很難看。

仙枝躺在湖岸上,看頭上云卷云舒,天光變化殷勤,從亮白、灰白到黑灰、深黑,一點點沉淪下去,黯淡下去,又周而復始地重復著,毫無倦意。而太陽累了,爬不動了,從云的縫隙里往下掉,掉到山的那頭去了。

仙枝也累了,想如太陽那樣,掉下去。想到周老師,又想到安老師,他們是天仙配,天造地設的一對。想到周老師的手放在安老師的膝蓋上,仙枝還想死。

村里有吃煤氣而死的女人,臉上紅撲撲的,就像睡著了一樣。這樣的死法不難看,仙枝也想學。

那天,開了煤氣,關了窗戶,仙枝躺在床上,躺了半天,也沒有睡著。仙枝起來,去看煤氣瓶,搖了一陣,才想起家里老早就斷氣了。躺在沒有煤氣味的房間里,仙枝感到無比沮喪。

這一年,仙枝三十六歲。

過了兩年,仙枝真的誕下一男嬰。紅紅的身體,烏黑發亮的眼珠子,她不敢去看那嬰孩的小雞雞,好像那東西會把她的眼睛灼傷。她不給他哺乳,不給他換尿布,也不去抱他,任他在枕邊貓一樣哭,聲息低弱,她一直不能相信他來自她的身體。他們是生與被生的關系。

這個小孩吃奶粉吃到十四個月。

最難熬的要過去了,她對他的感情也在培養之中,盡管脆弱,卻在逐日增長。她帶他在村子里玩。他已經學會跌跌撞撞地走路,會玩泥巴,會扔東西,還會咬人,小牙齒已經長出六個了。

有一次睡夢中咬到她的胳膊肉,疼死她了。她伸手打了他一巴掌。

她為自己的憤怒感到內疚,怎么會這樣,自己的孩子啊。

孩子溺死的那個下午,仙枝在院子里洗頭。她已經洗三遍了,潑出的水仍是黑的,好像頭發掉色了。

當潑第四盆水時,仙枝有種不祥的感覺。從來沒有這樣過,一個人洗頭發要洗那么久。她披著濕漉漉的頭發,出門去找他,可村莊里已經沒有他了。

一只紅色小涼鞋掉在通向河埠頭的臺階上。

事件發生后,魚順把仙枝打昏過去。仙枝不求救不討饒不嚎啕,默默地認打。

這時,魚順第二次動了趕仙枝走的念頭??上芍Φ男欣钸€未收拾完,魚順就后悔了。仙枝沒有走成。

這之后,仙枝的頭發白了一些,皺紋多了一些,也老了些。好在還有葉子。葉子在周老師、李商隱和瓊瑤的共同啟蒙下,迅速成長起來,弄懂了一些愛情的皮毛,并試圖去探索愛情的真諦。既然周老師說這是人世間最重要的東西,為什么不花點時間去搞搞清楚。仙枝在葉子的抽屜里發現上了鎖的日記本,汪國真和席慕蓉的詩歌,瓊瑤和席絹的小說。每當仙枝想和她深入探討一些問題,她總是撇撇嘴說,你不懂的啦。

與此同時,仙枝發現這孩子的作文水平在突飛猛進。隨便一件小事情,她都能洋洋灑灑地寫上一大堆。葉子一天天長大,上完小學,上中學,上完中學,卻沒考上大學。整天寫日記的孩子怎能考上大學。葉子工作了,葉子找男朋友啦。第一個告訴的人就是仙枝。這么多年,仙枝一直懷著艷羨與八卦兼備的目光看著葉子長大,想要從這塊肉上看看世上還會不會有什么稀奇事發生。

于是,仙枝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葉子的男朋友。

“媽你太心急了,人家會不好意思的?!?/p>

“這個有可能只是玩玩的哦。書上說,二十歲前不談戀愛的人生是不完整的,我才急著談?!?/p>

“得多談幾個才有經驗嘛,是不是?”

葉子終于帶男朋友回來。男朋友姓張,仙枝叫他小張。小張則叫她阿姨,叫完后,頭一低,眼睛不知該往哪兒放。倆人進了葉子房間,一坐就是半天。竟沒有發出什么聲響。房門一開,葉子出來削蘋果。葉子從來沒有給仙枝削過蘋果,卻要給小張削。仙枝也不生氣,她興奮著呢,根本沒往那上頭想。

小張很像一個人。仙枝忽然說。

誰?葉子興奮得兩眼發光,還以為是什么明星。

周老師……那個人,你還記得么?仙枝忽然有些傷感。

不可能吧?周老師像棵豆芽菜,風一吹就倒的。葉子不以為然。

真的有點像。仙枝固執己見。

好吧。葉子不想和仙枝說下去,男朋友還在屋里等著呢。

葉子進屋后,仙枝的心砰砰直跳。宛若涸轍之魚,一會兒跳到盤子里,一會兒跳到地板上,根本停不下來,是過度興奮的表現,也是窒息癥的先兆。不行,我得去看看,看他們在搞什么名堂。女兒還小,可別被騙了。

仙枝進入自己的房間,那墻壁上有個洞,年畫把洞給遮住了。遲疑了一會兒,仙枝還是扒那張畫,墻灰紛紛抖落,嗆了她的眼睛。仙枝看了一眼,又去看第二眼,看清楚了,女兒坐在小張的膝蓋上,他們在親嘴。發出吧唧吧唧的聲音。仙枝看得傻掉了,喘不過氣來,屋子里的空氣完全不夠用。歇了一會兒,仙枝又去看,還是看得心驚肉跳,完全沒有免疫力。

仙枝癱坐在椅子上。

往事風一樣從那個裸露的孔隙里吹過來,吹在仙枝臉上,涼颼颼又濕嗒嗒的,她伸手撫了一把,撫到的是淚滴。仙枝哭了,越哭越響,稀里嘩啦,又莫名其妙。一個大人還能哭成這樣,也是奇葩。

“媽你怎么了?誰惹你傷心了?”葉子聞聲趕來。

抽抽噎噎的,仙枝哭得更厲害了。

“媽,你別哭啊,有事好好說嘛?!比~子大驚失色。

仙枝不哭了,揩了把臉上的淚滴,笑著說:“沒事呢,我今天高興,真的高興?!闭f完,還是一副梨花帶雨的模樣。

葉子埋怨地說:“高興了該笑的……你怎么連這個都不會了?!?/p>

仙枝馬上說,我會我會的。說完,她果真笑了,看上去還蠻高興的樣子。

小張走了。仙枝對葉子說:“聽媽的話,和他好好相處?!?/p>

葉子做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

“看上去他還不錯,我喜歡這樣的人?!毕芍︵止局?。

葉子撇了撇嘴,漫不經心地說:“什么喜歡不喜歡的,八字還沒一撇呢。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說?!?/p>

仙枝還想說什么,葉子已經走開了。

最近,葉子越來越不耐煩聽這個媽的話了。仙枝只恨自己沒有什么經驗可以傳授,不然葉子也不至于如此待她。一個春天的午后,仙枝忽然想到周老師的那句“春蠶什么絲什么盡”,她去查了葉子的唐詩書,才知道是“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遂動了養蠶的念頭。

蠶的一生,卵——幼蟲——蛹——成蟲。

短短二十幾天,經歷出生——發育——繁殖——死亡。

雌雄交配,死而后絕,如此慘烈。

這就是周老師所說的“愛情”?

仙枝沒有談過戀愛,所以她相信愛情。春蠶天天都在戀愛,它們也相信愛情。愛情是個什么東西,仙枝想那一定是一種想死的感覺。鑒于仙枝并沒有真正談過戀愛,她說的話并不算數。而春蠶們盡管是實踐的楷模,由于不會說話,人們也不太相信它們做的事情。

仙枝知道愛情不是那么容易找到的。如果說愛情是一朵花,那么很多人找到的可能只是一朵塑料花,空有鮮花的模樣,卻沒有它的香味。

仙枝就看走眼過一次,抓著一朵假花,空悲嘆了一番,不得不放掉。那是她人生中第三次融化。她感到自己像支棒冰,要被化掉了,真好啊。鑒于這只是個騙局,我們可以說,這次仙枝只是被“半融化”了。

那是個老掉牙的故事,一個不太高明的騙局,一位走南闖北的江湖游醫,年紀很輕,最起碼比仙枝小個七八歲,多年前仙枝所預言的騙子終于長大成人,現身江湖了。他以給仙枝治療偏頭痛的名義竊取了她的身體。這是除丈夫魚順之外,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把身體獻給一個陌生男人。這個長著一對桃花眼的男人同時竊取了花橋村眾多婦女的貞操。這個隱秘事件一度讓村莊上空的烏云徘徊不去。

這幾乎是仙枝一生中唯一值得回憶的騙局。被騙是讓人憤怒的,過程卻是值得咀嚼回味的。

“你很美,像玫瑰花那么美?!彼序_子的贊美總是異常露骨。

“你很純,像出水芙蓉那么純?!彼絮磕_的贊美,用的幾乎全是比喻的修辭手法。

騙子說,我好像在哪里見過你。

騙子又說,大概是在夢里吧。

仙枝哪里聽過這種話,她感到自己要暈過去了。準確地說,是要被融化了。

老了的仙枝坐在家門口曬太陽。婆婆早死了,丈夫魚順也過世了。這天,女兒葉子回娘家來了,抱著孩子,哭哭啼啼的。這是她第二次離婚了。男人都是騙子,我不想活了。葉子的神情近乎歇斯底里。這么多年,仙枝看著自己的女兒愛得死去活來,沒有消停的時候。仙枝感到厭倦。她想,沒有比所謂愛情更乏味的事了。

葉子還在哭。那聲音惹得仙枝心神不定。仙枝只好安慰她,好歹你還談過戀愛,知道愛情的滋味,可我什么滋味都沒受過,除了被騙的滋味。

說這番話時,仙枝自然想起了那個江湖游醫。他把她抱在膝蓋上,一下一下地啄她的額頭、臉。她的心撲通亂跳,臉一直往門外看,怕丈夫忽然回來。耳邊,騙子一直在低低地溫柔地叫著她的名字。

……

每次想到這里的時候,仙枝都有一種痛不欲生的感覺。

作者簡介:

草白,1981年出生,浙江三門人,現居嘉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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