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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浩波近作選

2015-05-15 14:41名家新作
詩潮 2015年5期
關鍵詞:老范恐懼靈魂

名家新作

深夜進入一座城市

來自遠方的寒冷旅人

穿過曠野和星辰

沉默是他的旅行箱

拖動時發出悶響

他走進城市的夜晚:

巨大的喉嚨里

有一團黏稠發亮的痰

帶著霧和汗的味道

路燈澆下它的顯影液

漂浮的臉慢慢固定

像來自過去某個時刻

陌生人,你已無所遁形

他走進城市的夢

仿佛置身空曠的大廳

何處傳來低沉的音樂:

你是唯一跳動的琴弦

當音樂停止,城市醒來

陌生人,你這從荒野

走來的孤獨的王

消失在漲潮時的大海

紫丁香與小提琴

街道的一角

綠樹浴著紫霞

香味濃烈如酒

那是紫丁香嗎?

音樂聲響起

人間燈火明亮

天上群星閃耀

那是小提琴嗎?

遠處的山坡

高樹綻開紅花

少年攀上懸崖

那是木棉花嗎?

歌聲在風中

牛羊流淌乳汁

草原是一片海

那是馬頭琴嗎?

黃色的小花

綻放在晨曦中

像太陽的乳牙

那是蒲公英嗎?

送葬的隊伍

烏鴉站在樹上

雨水攪拌靈魂

那是嗩吶嗎?

那奔跑的是我嗎?

那死亡的是你嗎?

那是生命中有過的

紫丁香與小提琴嗎?

奏鳴曲

每一次和你見面

都有一種驚心動魄的感覺

你的白發提醒我

見一次,少一次

死亡伸出晶瑩的階梯

我艱難地吞咽

你的白發

試圖和你聊一些

無關緊要的話題

像在敲打

一臺老鋼琴

在燈光下

我覺得自己

像一個年輕的死神

腰里別著鐮刀

死死摁住

你靈魂的黑鍵

聽它嘶鳴、咆哮

刮起風暴

仿佛葬禮正在舉行

小提琴拉響的時候

弓在弦上

寂靜的海水

被拉響的音樂

分開如帷帳

月在天上

無眠者手中的信

像一面鏡子

有溫柔的反光

吻在唇上

又被舌尖

遞出的閃電割傷

愛如春風

恨似驕陽

箭在靶上

心在火上

歲月的馬蹄

踏在刺刀般的青草上

我不會被恐懼吃掉

深夜,我突然想振奮地跳起來

大喊一聲:

“我不能被恐懼吃掉”

是的,我可以恐懼

我正在恐懼

恐懼像空氣

恐懼流著黑汁

但是

我不能被恐懼吃掉

我不能被恐懼吃掉

如同

十年前

對著這座塞滿了人的城

對著滿城被撕碎

又重新拼裝起來的臉

“我不能被世故吃掉”

我不能被世故吃掉

如同

五年前

在越來越混濁的

生命中

我驚怖于

已感受不到年輕時

那種身體的干凈和透明

從嗓子深處喊出的那一聲

“我不能被骯臟吃掉”

我沒有被世故吃掉

我沒有被骯臟吃掉

我不會被恐懼吃掉

冰 湖

連水都靜止

成了冰

流淌的

少年

一夜間

變成

滿頭灰發

的老人

岸邊的枯樹

靜止成

鐵做的

雕塑

遠處有人

靜止在

冰上

像一條

長出了腿的

黑鳥拖著

長長的

尾羽

擦拭天空

的灰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愛情

柔軟的腰身,低語的風情

她是一位詩人的妻子。丈夫小有聲名,但

已沒有她名氣大

她是一位女詩人。越來越多的人,包括我

覺得她寫得好

她坐在我對面,努力地

想說服我:

“我丈夫的詩其實寫得很好

我真的覺得他寫得很好”

我感覺她就快要說:“我丈夫的詩寫得比

我好”

她差點就把這句話說出來

我想做一個更好的人

我想做一個更好的人

可是赤裸的天空

長滿星星的乳頭

我怎么可能成為

不被欲望控制的人?

我想做一個更好的人

可是路邊的紫丁香

勾引我的魂魄

我怎么可能成為

一條道走到黑的人?

我想做一個更好的人

可是心里會飛出蚊子

還會飛出蒼蠅

我傷害過那么多人

以為在保護自己

我想做一個更好的人

每天都想做出改變

可我缺乏變得更好的天賦

意志力薄弱

像被霜打的茄子

我想做一個更好的人

但至今都不能成為

所有的不好仿佛大雪一直下

我在雪中手腳冰涼

長滿發亮的凍瘡

我想做一個更好的人

小心翼翼藏起暴虐

內心的毒蝎之尾

偷偷摸摸的掩飾

那些曖昧不明的猥瑣

我想做一個更好的人

早晨起床照著鏡子

想象自己已經是一個更好的人

只有這么想著并且相信

才能理直氣壯地出門

我想做一個更好的人

像戰士般堅定,像酒徒般慷慨

戒掉煙癮保護自己的肺

春風化雪融化自私和冷漠

愛朋友只比愛自己少一點點

霧霾之歌

1

有時

它是悲傷的婦人

慘白的臉

冬天

落光葉子的楊樹

像一把把干草叉

伸向天空

烏鴉仍然

在樹上

唱并不動人的歌

2

有時

它是新死者

灰白

嚴峻的眼睛

大霧下的

籃球場

飛起來投籃

的少年

重重

落地時

打了一個趔趄

沖著那

嚴峻的眼睛

不好意思地

露出白牙

3

有時

它是從地獄中

伸出的

青灰色

毛茸茸的巨手

像一個黑板擦

撲向

被釘在地球上

動彈不得的

但我不是

一個用粉筆寫成的字

紅圍巾

多少年沒有在冬天回老家了

站在院子里,膝蓋凍得疼

兩年沒回家,大伯的左眼就瞎了

大伯母也顯得老了一些

妻子給她買了一條大紅的圍巾

重要的不是真讓她在冬天戴圍巾

而是好讓她向村里的其他老太太顯擺

我能想到她會怎么炫耀——

“我那個侄兒媳婦啊

還給我帶了一條紅圍巾

這么紅,我怎么好戴?”

新 年

暮色中,我們踩著在冬季

仍然不肯枯黃的麥苗

去看望已經在墳墓里

生活了很多年的爺爺和奶奶

墳上有碑,碑上有全家人的名字

上面是大字,刻著死者的名諱

哦,奶奶沒有名字

她的代號是沈袁氏

下面是密密麻麻的小字,刻著子孫的名字

這一堆名字,緊密、團結

像一根玉米棒上

咬合得緊緊的玉米顆粒

代表著最堅定的血緣

打不走,拆不散

刻在墓碑上的名字

還能站在一起很多年

風很大,紙錢老是點不著

女兒趴在墳前磕頭,說,太爺爺太奶奶

請你們保佑我快快樂樂,天天有糖吃

太陽像手電筒一樣

(贈盛興)

太陽像手電筒一樣放出光芒的直線照向我

我被照耀在這光芒的井底

白天被照耀成有光的黑夜

唯有黑夜適合想一些復雜難名的事情

唯有在黑夜,才會真的找不到那些丟失了

的東西

唯有真的找不到,才會揪心,回憶,傷感

在白天如飲白酒,天旋地轉,不知今夕何

夕,也是醉了

此刻天藍、云白,陽光打在我微微發紅的

臉上

窗外有一輛車開過,兩輛車開過,三輛車

開過,川流不息

像一群螢火蟲飛過荒野,像一堆火柴點燃

空氣

每一天的生活都是酒后駕車

每一次遇險,都讓我在大笑中,學會懸崖

勒馬

母 鴿

下午的咖啡館有些冷清

只有我和另外一個年輕的女人

小小的咖啡館

安靜得令人覺得時光漫長

她看起來神情抑郁

像一只孤獨的鴿子

在陰霾的樹蔭下低頭飲水

互不相識的兩個人

很難填滿彼此之間的空氣

就這么坐了大約兩個小時

突然,這只可憐的小母鴿

“咕咕咕咕”地叫了起來

聲音興奮,像要飛起來

我循聲望去,一個男人

正順著樓梯走上來

咕咕,咕咕咕咕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咕,咕咕,咕咕咕

從這一瞬開始

咖啡館充滿了鴿子的叫聲

相依為命

妻子的偏頭疼,伴隨著月事

我揪她的眉心,用手指給她刮痧

給她按摩酸疼的脖頸

她躺在被窩里,我坐在床頭

有一種,相依為命的感覺

這種感覺,在我們的生活中時常浮現

最早的一次,我們還沒結婚

忘了因為什么事情鬧了矛盾

我憤而離家出走,坐在麥當勞生悶氣

你連一個電話都不給我

我越想越氣,但又不放心你

忍不住,還是回了家

見你居然灌下了一整瓶白酒

直挺挺地,醉倒在地板上

我嘆著氣,伺候你睡到床上

給你掖上被窩時

就有一種,相依為命的感覺

哦,不,這可能還不是最早的

大學畢業時

你們班同學聚會

你喝醉了,我騎自行車

把你這個小醉貓接到當時我住的小屋

你神志不清,要解大手

我像抱嬰兒一樣抱著你

為你擦拭,哄你睡覺

也許那時,我就覺得,這輩子

注定和你相依為命

經常有人問我,什么是愛情

我覺得啊,愛情就是,相依為命

想想這個“依”字

想想這個“命”字

城門河水流向海港

城門河水流向海港

波浪越過暮色

向前翻滾

比一切生命都健康,綿長

所有的生命都在流淌

青春追趕著死亡

新的生命,舊的生命

在翻滾中我們傾聽靈魂的合唱

我目睹你的靈魂

被吸進透明的旋渦

被粉碎,又被重新吐出

回到這條河流

我們都在這片波浪中

懷抱愛意,流向海港

愛只要發生

就永遠不會消逝

生命只要曾經存在

就永在流淌

我的靈魂像一條滑溜的黑魚

你的靈魂分散成

無數條細小的水藻

在時光的河床上搖曳

我觸碰著你破碎而紛散的靈魂

回憶你活著時的美麗容顏

痛風的老范

在建水的時候,早晨起來

老范帶我去吃羊肉米線

我呼哧呼哧地吃,還多要了

一份羊肉。我對老范說

你也加點兒羊肉吧

老范為難地看著我,說:

羊肉這東西有點兒發

中午,老范帶我去吃

建水最有名的西門燒豆腐

一大堆焦黃的豆腐

小芒果一樣在鐵箅上翻滾

我吧唧吧唧地吃,對老范說

你也多吃幾個啊。老范

為難地看著我,說:

豆腐這東西有點兒發

黎明的木棉樹

如果一朵紅花

不足以匹配

心臟般鮮紅的榮譽

那就十朵,二十朵

五十朵,一百朵

二百朵……

黎明的木棉樹上

那么多紅花

像幾百只浴血的雄雞

在啼鳴

在云南

在云南,每一棵樹上都長滿了乳房

每一粒水果中,都裝著一口嗡嗡響的蜂箱

誰啜飲它們的汁液,陽光就灑在誰身上

如果沒有這么幸福的時刻,怎么能懂得悲傷

少女在芒果樹下哭泣,愛情是一頭

屁股沉重的大象。昨天她還坐在

摩托車的后座上,男朋友染著紅發

像一把掃射的沖鋒槍,從山頂呼嘯到河谷

孔雀是藍色的魔鬼,比公雞冷酷,富于心計

雄孔雀美得像女人,公雞長得像村長

月光清亮,像夜的黑鋼琴上,跳起一枚白鍵

有人從天空的椰殼中,向下傾倒椰汁

黎明,栽秧的婦人在彈奏梯田

高歌的人拎著嗓子

高歌的人拎著嗓子

像說真心話的人,拎著通紅的肝膽

像煩躁的女人拎著頭發

像小時候過年,風塵仆仆的父親

手上拎著一條大魚

像春天拎起全世界所有的冰

像教徒拎著自己美麗的靈魂

對上帝說:瞧,我已洗得干干凈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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