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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花燈

2015-05-15 20:34但及
湖南文學 2015年2期
關鍵詞:小澤

但及

丁松一想到工作就會激動。

他的工作是令人意想不到的,神秘、有力,還帶血腥。他常常不說自己的工作,用幾個關鍵詞組合,讓人猜。但別人總是猜不到,猜得異想天開。有人猜他是鍛工,有人猜他是舉重運動員,有人猜他是卡車司機,更有人猜他是牛郎,真是一個比一個離譜。他哈哈大笑,告訴別人,他,丁松,是一介屠夫,確切地說是一個手藝精湛的屠夫。其他人頓時嘩然。

丁松愛他的工作,這種對工作的深情只有他自己清楚。他在一家肉聯加工廠,那里有一個集中屠宰場,每天要宰殺一兩百頭豬。屠夫有四人,他刀功最好,也最快,好幾次被評上“青年突擊手”。他歸納工作,有三個字,叫準、狠、暢。就是下刀要準,動作要狠,節奏要暢,一氣呵成,如行云流水。這屠宰場只要他一露臉,氣氛就不一樣。每天進場子前,他總要在外面抽根煙,踱上兩圈,等心里那股氣運起來了,才邁步進去。

他那腳步顯然也與其他人不同,腳勁有力,昂揚,還帶點高傲。屠宰場是大廠房,就像車間,空空蕩蕩,也帶回音,血腥味和消毒水味從角落里泛起。四周的墻上都貼了白色的瓷磚,一晃,人就在瓷面上投下一道道黑色的影子。人影子,和豬子混在一起,讓場子彌漫出陰森與怪異來。

丁松首先走向他那把刀。刀,藏在柜里,拉開柜子的瞬間,就有寒光閃出來。刀拿手里時,他都會用拇指心去舔一舔刀刃,輕柔,又準確。刀是他自己磨的,下班前磨鋒利,藏進柜子,等第二天用。這刀跟了兩年了,他了解習性,越用越鋒利,也越有感覺了。

刀扎下去的那一瞬間,是他喜歡的。手起刀落,一道弧線,奔向喉管。一刀,一個準。那里就好像有一塊磁鐵,不差一分一毫。他想,對于豬來說,這也是一種解脫。他這一刀,看似殘忍,實際上卻是最大的照顧。你殺上兩刀三刀,豬的痛苦就會加倍,丁松卻一刀封喉,用最快的速度讓這些到他手里的豬感受不到痛苦,用最短時間結束生命。所以,他覺得,到他手里的豬也是幸運的。

工廠是流水線,他丁松是頭道工序,殺豬,割頭,剖膛,后面還有好多工序,后面的人會褪毛,切割,清腸,檢驗,分裝……頭道工序有他和其他三名屠夫,這道工序最亂,最臟,也最血腥。每天,大卡車運來的豬就會順著過道趕進來,旁邊就有人提著粗大的電棍,等著。等電棍把豬放倒,丁松那把刀就起作用了。刀劃向空中,像一道閃電,狠狠地扎進溫暖的喉管里;此時,他還會加一個動作,就是讓刀子在里面轉動一下,常常會聽到咯的一聲。這一聲,別人聽不到,但他能聽到。于是,鮮血像瀑布一樣,從刀口噴出來,又急,又猛。他側身,讓紅紅的顏色灑滿鋪滿瓷磚的地上,流向下水道。他這一刀不一般,干凈,利索,別人就沒有他這樣的水平,常常猶豫不決,拖泥帶水。他為這一刀倍感自豪。

他每天要宰殺五六十頭豬,最多時甚至八十頭。提起尖刀,就興奮,渾身勁沿著后背上來了,充盈全身。他感覺就像一個將軍在指揮,一聲令下,向著敵人狠狠砍去。他承認有一種興奮感,一種快感,他殺得越多越有勁。那些豬看到他都怕,眼露畏懼,渾身發抖,恐懼上來了,連走路都不像樣了,要倒下了。這時,他會更得意,一刀一刀地捅,勁也使不完。

一天下來,他還會去喝上幾兩白酒,衡水老白干,六十度。當酒勁籠罩住時,他渾身痛快。照理,他會覺得累,但他不累,一點也不累,總是亢奮,亢奮得想再殺幾十頭豬。

丁松快三十了,一直沒對象。這事,他急,他朋友小澤也急,因此就給他張羅介紹。小澤滋滋地也喝衡水老白干,酒后,噔噔地捶打胸脯,保證介紹個丁松滿意的。丁松嘿嘿笑,不知給他帶來怎樣一個女人。

第一次見面安排在茶室。穿了新衣服,剃了頭,頭發上還涂了點定型水。他生得還算端正,一看,就是一個男人的樣;話不多,重情義,說一是一,不會使小心眼。因此,他告誡自己一定要有信心。

他騎摩托,風一樣地趕到茶室。還早,就點了茶,翹著腿,等。翹了一會,感覺不對,又把腳放了下來。放下后,還是覺得手腳都沒地方放,放來放去,都覺得不合適。茶室在一個商業中心,里外都是人,連空氣都顯熱,還有呼拉呼啦的車。他到窗口,看那些亂哄哄高矮不一的人頭,心里還設想著她的模樣。想來想去,想不出。干脆,還是不想吧。

約定的時間到了,她未到,他心急,給小澤打電話。結果小澤電話不通,他東張西望,想會不會弄錯了呢?正在著急,一個人坐到了對面。她拿著手機,說已經在手機里認識他了,所以一下子找到了??磥?,小澤出賣了他的肖像權,把他的照片給了她。他的臉紅了,搓著手,那手更不知往哪里放了。

女子叫小俐,笑的時候嘴唇抿著,清秀,算不上漂亮,但耐看。說話、動作都彬彬有禮。他叫了烏龍茶,茶壺上來時,她讓服務員走,自己來倒。她把兩個小杯,按放在前,然后拿起壺。那壺在空中停了一下,像是在思考,停了一秒鐘后,水就從上面灑落下來。茶水,像一道小飛練,準確地落到兩個小小的茶杯里。干凈利落,一滴水也沒濺出,看得丁松瞪直了眼。

練過吧?

在茶室做過服務員。她說。

說完,她就把一杯茶端正地放到了他面前,身板筆挺,動作優雅。

丁松看得激動,一口,把面前的茶喝了。

你太急了,這樣的烏龍茶,要慢慢品,要用嘴唇輕輕地抿。說完,她就拿起小杯,移到唇前,淡雅地,輕柔地喝上了一小口。要這樣,一點點把茶咽下去,她這樣說。他更羞愧了,連脖子頓時也撐紅了。

你在哪工作?小俐輕聲地問。

原本,這個問題,他是很自信的。來的路上,在飛馳的摩托車上,還對自己那份工作充滿信心。這份工作不僅讓他有激情,更有一份豐厚的收入。但當他面對她優雅的手勢時,陣線一下子變脆弱了,他甚至不知道怎么來回答。支吾了一下后,突然靈機一動,說,在食品加工廠工作。

食品廠好啊,肯定生產好多好吃的東西。她笑著說。

他胡亂地點著頭。實際上,他們廠只生產與肉類有關的食品,供應超市的新鮮肉類,還有香腸、罐頭、咸肉等等。他不敢說出一個肉字來,仿佛這個肉字與她不配,不搭,直覺告訴他她不喜歡肉類。

小俐說,她在一家箱包廠,是個檢驗員。我們廠生產各式各樣的包,這些包都供應到全世界。說這話時,洋溢著自豪,仿佛她也會到全世界似的。

這天晚上,他失眠了。這個小俐橫空出世,令他魂牽夢縈。她長得嬌小,瘦弱,甚至有點弱不禁風,但她優雅,有一種別樣的味道,正是這味道令他傾倒。喜歡,就意味著麻煩,他翻來覆去,把睡眠都趕跑了。睜開眼,是她,閉上眼,還是她。她無處不在。半夜,他起來給小澤打電話,小澤從睡夢里被鈴聲拖了起來,小澤說,我也不認識她,是我老婆介紹的。結果問他老婆,老婆說,也是別人介紹的。弄了半天,他們兩個都不熟,丁松的好奇更大了。

電話倒是留了,第二天,他就迫不及待地約小俐了。她好像不在廠里,里面有鐘聲,一問,說是在寺院。她說今天是午班,抽空來上上香。他問,你信佛???她說是啊,信佛不好嗎?一切都是菩薩給的。他倒抽一口冷氣,覺得昨天的直覺是對的,他不應該告訴她自己的工作,她會排斥的。原來想約她晚上出來吃牛排,牛排,牛排,現在牛排無論如何也講不出口了。他問她晚上有沒有時間,她說有事,再說吧。

放下電話,他若有所失,但又覺得心里甜絲絲的。她沒拒絕,就說明她對自己有好感,一切還有戲,還要看他的努力。想到這一層,他又信心滿滿了。

后面那幾天,他想她,想得更厲害了。就這么見一面,竟給他留下如此深的印象,他開始犯迷糊了。

豬,從過道里涌來,浩浩蕩蕩。

他手里提著刀。刀依然閃著寒光,他表情嚴肅。但這回,他突然有了一種異樣。他覺得不一樣了,與以前不同了。不同在哪里,說不出來。但肯定是不同了,氣味,光線,顏色,統統都和以前不一樣了。

流程照常進行。旁邊的伙伴,高舉電棍,豬應聲倒地,在地上抽搐。他上前,舉刀。刀舉起的瞬間,他猶豫了,或者說遲鈍了,他手里的那把刀像是粘了,被一股力量牽絆著。當然,刀還是落了下去,依然準確,鮮血怒放,把他腳下的瓷磚地灑成紅紅的一片。他告訴自己,不要多想。

但不想是做不到的,等宰了十多頭豬時,他感到手臂發酸。于是,把刀一扔,跑到門口去抽煙了。這是從未有過的,邊上人也好奇。他說,身體不舒服,喘口氣。夾煙的手指上都是血,連煙身上也沾上了,甚至滲了進去。他一連吞了好幾口。煙進了鼻腔,竄入肺,裊裊地從鼻孔里游出來,他覺得好受些。找了個臺階坐下,屁股涼涼的,不舒服,茫然地看著四周。這個工廠是他熟悉的,已經在這里兩年,但現在好像都異樣起來了。

連抽兩根煙后,回到屠宰車間。他發現自己有力了,刀也變鋒利了,他一口氣連殺了好幾頭。殺得氣喘吁吁,汗流浹背,同時心虛無比。他總是覺得不對,刀是沉的,人是恍惚的,自己用力也是野蠻和笨拙的,原先那種流暢感消失了。殺完豬,草草地洗了一下手,他就匆匆地走了。心中是沮喪的。天是灰的。汽車和人流擁擠在眼前,還不時晃動,晃得他眼睛生痛。

小俐咕嚕咕嚕地在眼前轉,揮也揮不去。他嘗到了戀愛的滋味,就像魚鉤一樣釣著,熱乎乎的,興奮得心跳也變快了,同時又長長地牽掛著,有種說不出的難受。他就這樣被折磨著,折磨得晚上無睡意,白天沒精神。自從她說再說吧,他就不敢隨便打電話了。但心里又想,無時無刻都想打,想聽聽她的聲音,好幾次手機號都撥上了,又趕快摁掉。就這樣搗騰來搗騰去,這手機像個燙山芋。

這小俐怎么會有如此魔力呢?他和她就見了一面,然而這一面卻讓他觸了電似的,渾身發生顫栗。他覺得,這世上所有的女性都可以忽略了,小俐已經統治了整個女界。她具有女性所有的美德,一舉一動,一個眼神,甚至輕輕一咳,都具有一種無懈可擊的美。他想,這樣美好的女性自己是不配的,她具有天使的品相,他感到自己與她的距離。但同時,他又想,這是不是老天爺特意派遣過來的呢?是不是老天爺要成全他,在故意試探他呢?他覺得這種可能性最大。他相信直覺,直覺就是這樣。

宿舍很悶熱,墻上泛著潮,長起了霉斑。工友們在叫他喝酒,聲音從樓下穿透樹叢傳上來。他躺在床上,翻了個身。不去,不舒服,不去,他胡亂地回答。他對酒的興趣也在下降,冥冥中,看到一雙眼,正盯著他。這雙眼是不喜歡他這樣放肆地喝酒的,他每舉一下,灌到嘴里,那里都正在皺眉頭,在怒目瞪著他。怎么能這樣喝酒呢?要喝酒,也要抿著嘴唇,輕輕地飲。但他改不了,與工友在一起,就是牛飲。不牛飲體現不出氣勢,他們酒量大,聲音也大,喝酒時把牛吹得打轉,說黃段子,那聲音另一條街也能聽見。他躺著,就想這些。工友們已經悻悻地離去,背后還在罵他,說他在裝病。

大概裝得不像,或許,讓他們一眼就看出來了。但能怎么辦呢,他不能告訴任何人。告訴工友,會被工友笑話的,他只能自己告訴自己?,F在,他只能辜負工友了,他們想怎么說就怎么說,他心里只有一個人,這個人數天來一直高高地盤旋在天空,他像是抓住了,又像是失去了。

終于,在第五天,他躲在河邊僻靜處,在一棵茂密的樹下,又撥通了她的電話。電話嘟嘟地響了一陣子,沒人接。他連撥兩遍,還是沒人接。他的氣一下子泄了,灰色彌漫開來??赡苁枪室獠唤?,他有這樣一種預感。這感覺很糟,坐在河邊,撲通撲通地往水面扔磚塊,水花飛濺起來,一個比一個高,就好像澆在他身上,渾身濕漉漉的。她是那樣的美好,他原本就配不上她,這可能是最自然最合理的結局。前幾天他都在夢游,現在他必須結束夢游,重新回到現實里。他是殺豬的,還得扮好屠夫這個角色。他替自己感到好笑,他的魂出竅了,飛了出去,現在當務之急是要把魂收回來,重新回到原來。

兩個小時后,他正在工具間磨刀。一把舊電扇在頭頂的上方搖著,有點要跌下來的樣子,還有咕嚕咕嚕的聲音發出。他低著頭,手按著刀尖,磨石上的水弄到他衣服上。一般,他磨刀只花五分鐘,但今天已經十多分鐘了,他還在磨。其實,他是在發呆。這時,手機鈴聲竄了出來,把他嚇了一跳。放下刀,擦干手,拎起手機一看,頓時一驚。是小俐,她竟然回話了。

接通的那一刻,輕柔的聲音從那頭傳來。他腦子里嗡地一下,全麻了。

是誰前面打我電話?她問。

他心跳加快,腳步也加快了。他要找一個安靜的地方。邊上的人看著他呢。

是我,丁松。

那邊傳來她的笑聲。天籟般的笑聲,如一顆蜜糖,瞬間喂飽了他。腳仿佛不長在自己身上,像是在逃出廠門。

有空嗎?我們聚一聚?他厚著臉皮說。

他是準備她拒絕的。如果她拒絕,他還會厚著臉皮。他要像牛皮糖一樣粘著她。他給自己不停地壯膽。

可以呀,明天一大早我要去血印寺放生,如果有興趣你也一起去吧。她提議的方式讓他出乎意料。

放生?什么叫放生???他真的不懂。

你放生也不懂啊,放生就是放小生命一條生路。她說。

他好像懂了,聽說過,但從來沒有見過。

她叫他一起去放生。這讓他哭笑不得,但為了見她,他還是欣然同意了。他想,這既是她對自己的考驗,也是自己對自己的考驗。

我也要去放生啦!放下電話,他仿佛覺得在夢游。

早晨,河面泛起了薄霧,如紗,如幻。

血印寺門口,聚了一堆人,大部分是老年婦女。他比約定的時間早到十分鐘,婦女們都提著一個個塑料桶,桶里有魚在游動。他空著手,晃蕩著,滋味怪怪的,渾身不自然。有檀香味從寺院的墻上翻越出來,彌漫在河岸邊,樹叢間。高大“佛”字印在黃黃的墻面上,奪住了他的眼球,又巍峨不動。

小俐終于出現了。小個子,卻騎了輛碩大的電動車,腳邊挨著一個桶,十幾條鯽魚正在里面鬧騰??吹剿?,她笑了,然后拎著桶過來。就在這時,寺門吱地洞開,幾個胖瘦不一的僧人出現了,他們嘴里頌念著經書,梵音繚繞。有人往河里拋灑花瓣,婦人們涌向河埠,開始把桶里的魚往河里傾倒。魚,掙脫狹小的空間,歡快地游向寬闊的河面。

小俐說,我放一半,你也放一半吧。

他點點頭,說好的。

小俐拎著桶,來到僧人邊,把桶湊近,好像要讓魚聽佛音。聽了一會兒,她招呼他一起下河埠。

水在緩緩地流,也有水葫蘆在不遠處飄,河埠上滿是婦女的頭。對于丁松的出現,她們有些好奇,都用沉甸甸的目光打量著,好像他原本不該出現似的。他很不自然,做作,手腳仿佛纏著蛛網。顫悠悠,腳步跨得小,連腳步也放輕了。這個他與平時的他判若兩人,如果此時有人認出他來,肯定會覺得奇怪,丁松怎么這樣了呢?好在沒人認識他。

盡管別扭,但他卻充盈著幸福。他跟在后面,能看到她的背影。烏黑的頭發長長地瀉著,散發出清香,他喜歡這縷縷清香,于是就情不自禁張開了鼻孔。河埠上站滿了人,排著長隊。僧人的佛音回蕩在河畔,這聲音也仿佛驅使霧散開了些。

輪到他們了。小俐先上。她把桶拎到水面上,距離水只有一個拳頭的距離。她對著魚說話。在說什么?他聽不清,只看到她的唇在動,一閉,一張。她蹲著,他站著,他能看到她的發際線,還有她的脖子,以及細細的腰身。最后,她把桶側過來,一點點,一點點傾斜,當桶里的水與河里水交匯時,魚沒有表現出活躍來。相反,它們顯得遲鈍,它們對于這塊開闊的水面不適應,發了一小會呆,然后開始擺動尾巴,戀戀不舍地朝著深處游去。小俐一直在嘟囔:走呀,走呀,回家吧。

輪到他時,桶里真的還剩一半魚。他也學她的樣,把桶側過來,但他太過了,一側,魚就倒進了水里。跟她前面那會兒完全不一樣,那些魚就像石頭一樣沉沒了,根本沒有表現出戀戀不舍。哎呀,太快了,他嘆息著,回頭,看到她的臉有些沉。

放生后,他們進了寺院。她進香,磕頭,他也跟著一樣地做,進香,磕頭??念^時,他身子和手協調不好。他偷偷地瞄她,學她,她神情專注,動作自然,也連貫。好在她沒有責備他,反而在教導他:上香的時候態度要莊重,身子要挺,磕頭的時候人要全身俯臥下來,神情要恭敬、謙卑,等等。她成了老師。他有些不自然,但她的每一句話,都能深深入耳。她是對的,這些都是他不懂的,他心里明白這一點。

寺院很小,卻很精致。木頭的門窗,彩色的佛像,碩大的香爐,還有那棵如蓋般的銀杏樹,他發現自己竟然也喜歡這里。一個女人的魔力是巨大的,她居然會這樣悄然地改變了他,而且是自覺自愿,換了幾天前是不可思議的??涩F在,不可思議正在變成現實。

我發現你身上有股味,在觀音菩薩前。她突然這樣說。

他一愣,后背頓時涼了半截。

什么味?他急迫地問。

我……我也不知道,我說不清,反正……反正有點不一樣,不是一般的味。她支支吾吾。

他的第一個反應就是“血”,她不會說出有一股血味吧。她沒有說,眼睛卻看著他。他有些怕,怕這個字從她那小巧的嘴唇里冒出來。如果冒出來,該怎么辦呢?她在思考,像找到了答案,又像沒找到答案。他真是怕了,這個怕字從來與他不沾邊,但現在是真怕了。

她張著口,話好像已到了嘴邊。只要一張口,那個字就會蹦跳出來。他的心仿佛有鋸條在鋸,真想躲起來,藏進菩薩里。

結果,她什么也沒說。

他再不敢正眼看她了。這雙眼睛好像探照燈,能照出他躲藏在里三層外三層后面的那顆心。他咽著口水,口很干,連嗓子也痛了。從寺院出來時,還在門檻上絆了一下,差點摔倒。此時,陽光正從東方河面騰空而起,萬道金光,把街道和河流抹得金黃。她拎著一個空桶,走在前面??粗潜秤?,他更多的是憂愁。

騎上電動車的時候,她朝他回眸一笑。這一笑,把他前面的擔擾掃去了一大半。這是甜美舒心的一笑。他想,剛才的擔心是不是多余?她是隨便說的,看來,他是空擔擾了。

你們廠是不是在凌公塘路?有一天路過,我就想,你就在里面工作。她突然這樣發問。

這一問,他的后背又覆蓋上了一片冷汗。汗水比之前更多了。

宿舍像只鴿籠,悶熱,狹小。天泛潮了,滴落的水讓整堵墻都畫起了畫,斑駁的圖案刺著他的眼。他躺著,也能看這墻上的畫。

這會兒是午休,但隔壁在打牌,叫嚷聲,拍桌子聲,還有吐痰聲,像在一起奏交響。雨還在下,就在屋頂上跑,他能聽到那雨在瓦片上彈跳的聲音。這雨,時大時小,大的時候,像要把瓦給掀了似的。他就數著這雨聲,盡管單調,但總有事做。

窗口能看到樹枝的末梢,雨落過后,葉子更翠了。他聽不得他們的吵聲,把毯子罩住了自己的頭。但毯子是悶的,不一會,他又把頭探出來了,又聽到他們拍打桌子聲了。這回,還夾雜著炒菜聲,絲絲的,還有香味從走廊上遞過來。

聞著香味,他沒有食欲。這個小俐把他綁架了,讓他連胃口都消失了,不餓了。他盼著見到她,即使不說話,看著她優雅地走來走去,也是一種滿足。她太美好了,又那樣善良。眼睛里,口氣里,動作里,無時無刻都在把她的那種美好釋放。他從來沒有見過像她這樣的人,以前覺得自己生活很好,很充實,現在看看,簡直一團糟。

最糾結的是工作。刀,還是那把刀,他的那把刀,閃著寒冷的光澤。但拿著,怎么就變了呢?不舒暢了,原先提著刀子的快感沒了。腳步沒了以前的威猛,動作也遲疑了。他形容自己有點散架,精氣神沒了,以前總結的那個“暢”字,逃走了。他像一個機械手一樣在工作,拖泥帶水,動作笨拙。一天,邊上那位瘦高個屠夫高明,宰豬的數量第一次超過了他,這是前所未有的事。高明很得意,笑起來,嘴都歪了。

跟小俐放生后,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殘忍??吹截i被趕進屠宰車間,他忍不住多看幾眼。以前,他也看,但以前不同,那時是豬害怕自己?,F在倒過來了,他自己膽怯了??粗i戰戰兢兢的目光,他也戰戰兢兢。

有一次,一頭黑豬被趕進來,豬肥頭大耳,直視著他。它沒有表現出慌張與不安,顯得鎮定。他仔細端詳,這一眼,看得他心驚肉跳,那頭黑豬正在鄙視他,有一種視死如歸的氣勢。媽呀,他禁不住叫出聲來。

盡管,他知道,這是胡亂的想象,但心里那個疙瘩卻解不了。從那以后,他就不敢再看豬的眼睛了。匆匆忙忙地殺,殺完,就喘氣。中間,還經常出去,到外面的空場地上抽上幾根煙。

這樣的心理狀態,令他焦灼。工作變成了負擔,他心事重重,也困難重重。有時,別人跟他說話,他就干瞪別人幾眼。他聽不清別人在講什么,腦子常?;秀?。他還想著和小俐的下次見面,這種期盼變得越來越強烈。越是期盼,他越對工作不滿,一個頑固的問題總在腦海里打轉,如果小俐知道他的工作會怎樣?會怎樣待他呢?

他想見小俐,又不敢見小俐。自從她說聞到他身上的氣味后,這種害怕就升級了。他有一個預感,好像小俐知道他的一切。她的目光清澈、透明、光亮,能洞穿心事。這樣的目光,令他無處遁形。放生回來后,他遲遲不敢給她電話。好幾次,躍躍欲試,最終又膽怯收場。

結果,小俐卻給他發來了一條短信。短信這樣說的:跟隨佛陀,珍愛生命,我們的心就會變得寬廣又柔軟。收到這條短信,他不知所措,也不知她是不是有所指。不回復,不好,但回復又說什么好呢?總之,這個回復難倒了他。最后,他回復了兩個字:謝謝。他覺得只有這兩個字是恰當的。

現在,他越來越厭惡這工作了。長期以來那顆高傲的心低下了頭,不僅低頭,還隱約覺得有份恥辱。這是一個生命捕殺車間,里面既血腥又殘暴,但他的那些同伴卻常常邊笑邊工作。豬,像零部件一樣被卸了下來,熱騰騰的身子瞬間就變成各種包裝,分門別類,然后運往商場和超市。每天幾百頭的豬,轉身就化為烏有,第二天,第三天,又是另一批豬等待著同樣的命運……這些都是他以前沒想過的,現在想來,仿佛覺得置身在一個大冷窖。

巨大的血腥味像海浪一樣涌來,那樣強烈,那樣洶涌,完全充斥了他的四周。他兩手都沾著血,血順著他的手縫在往下淌。他想,最好躲起來,不進車間,遠遠地離開這個巨大的殺戮場。然而,他要謀生,又做不到,只好硬著頭皮上班,粗魯地、麻木地、像機器一樣地宰啊殺啊。

這天的午休,他根本沒睡。他頭昏眼花,腳步飄移著去上下午的班。

快三點時,天色突然變了,陰沉得像要開裂一般,烏云密集,在屋頂上快速在組合,又分離。他朝四周張望,誰也沒理會窗外的天色,幾十個人都在埋頭工作,一邊在卸排骨,另一邊在砍骨頭,對面還在整理長長的腸子呢。誰也沒說話,大家很安靜,很守紀律。車間里,排風扇在嗚嗚地叫,偶爾也有豬的叫喚聲。如果,這時有人抬起頭,對他笑一笑,他就會邀請一起到外面抽根煙,但沒有人抬頭。于是,他只好繼續干活。

他蹲下身,用水管沖著已經咽氣的豬,豬直挺著身,血水從脖子那道口子里淌出來,不聲不響地流進了下水道。然后,他就開始開膛。刀是橫著進去的,很遲鈍,也很吃力。刀割開肉時,腸子就淌了出來。就在這時,天空閃了一下,從窗子里塞進來,接著就是悶重的雷聲,聲音仿佛是從屋頂的縫隙里鉆出來的。他抬起頭,看著大門。就在這時,“啊”叫了一聲。隨著叫聲,刀割到了左手的食指。

這是不可思議的一幕。他看到了小俐,她正站在大門口,朝里張望。那表情就好像在尋找。

他看到了她的表情,皺著大眉。

她會尋上門來,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他傻傻地站著,刀子當地掉到了地上。

手,開始滴血。他的血與豬血混合到了一起。小俐來了,她怎么來了呢?他想逃,想躲起來。這時,雷又來了,這回很響,仿佛要把屋頂給掀翻了。

事后,他才知道,是自己的幻覺。

閃電和雷聲,雙重奏,給他帶來了幻覺,小俐根本沒有到屠宰車間。雷電后,便是雨,雨嘩拉拉地在屋頂跳動,騷亂,發作,雨水更把弄堂濺起爛泥和水花。包扎好傷口,貼上膠布后,他就坐在一旁。他無法再工作了,身邊的人,甚至物,都成了小俐。小俐已經圍了一圈,把他緊緊團住。雨,把屠宰車間罩住了,運貨的卡車堵在了弄堂,進退不得,有人在高聲地叫喚,還有人在雨中罵娘。

手指受傷后,休息了兩天。他當然心痛,因為是計件的,這個月的收入就要受影響,獎金會泡湯了。第三天,他提著刀子又出現在車間。但他沒有精神,不佳的睡眠也影響了他。他臉色凝重,緊繃,眼皮也一直在發跳。

豬奔向眼前,站住。豬的眼睛里布滿血絲。他也不動,像一個雕像那樣。。

呼吸是不順暢的,腦子里也有些失憶。他無法下手了。他覺得已經不是自己了。

下班前,他去了公司經理室,向經理提出換一個工種。經理濃眉,大鼻,抖著雙腿。聽了他的敘述后,他還挖了挖鼻孔,把鼻屎彈了出去。經理吸了吸鼻孔,用餐巾紙擦了擦,說,你不干這個,是人才的極大浪費,不可能的,你回去吧。他當然想申訴,但經理揮動著手,在示意他離開,示意他幼稚天真的想法。就這樣,他沒有爭辯,甚至沒有說第二遍,就灰溜溜地從經理室奔逃出來。

天暗下來了,他的心像天一樣。他就在這時,手機響了。一看,竟是小俐的號碼。他慌了神,躲到了走廊盡頭,捂住了自己的嘴開始說話。說話,很不利索,還有些結巴。

她說,她要回去,回老家。這有點突兀,他問什么時候回來。她說不知道,父親病了,在住院,必須馬上回。他問嚴重嗎?她說,很嚴重,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回,可能再也回不了。

她最后一句話刺激了他。萬箭穿心,他的心開始掙扎,他要趕過去,制止她。他要告訴她,無能如何,都要回來。

你不要來了,我現在在車站,火車馬上開了。她語氣匆忙,帶著焦慮與不安。

他真的聽到了火車的聲音,聽到了。她說,就這樣,我掛了。說完,她就掛了,他的心也跟著一起掛了起來。一下子,他覺得無序極了。

他一屁股在草地上坐下,天正在加速變黑,有鴿群在上空不時掠過。他待不住,還是往火車站趕。他是打車去的,在車上一直跟司機說快快,再快。結果到火車站,也沒有看到她的影子?;疖囌纠淅淝迩?,只有鐘聲在廣場上打著轉,行人匆匆,有人甚至還踩到了他的腳。再給電話,她已經關機了。

真的走了嗎?真的來過電話嗎?真的有過交往嗎?……無數疑問像夏天的飛蟲般撲來。

天黑后,一個人,漫無目的盤桓于大街。無數個怎么辦在飛舞。踏進工作區,他會心慌。廠里那個味,那個狀態,更覺驚悚。他好像踩在一個深淵里,正一步步往下墜。

走著走著,鴛鴦湖出現了。湖,閃爍著白光,在樹蔭處蔓延開來,串連起來。湖面像面亞光的鏡子,幽靜,安詳,把馬路上的喧囂都收羅了進去。湖上有光點,一閃,一閃,岸邊聚滿不少人。一湊近,看到了荷花燈,他們在放荷花燈。原來,今天是荷誕日,荷花的生日。他蹲下來,靜靜地看。荷花苞開著,苞芯處,就有一盞燈。微亮的燭光探著頭,晃晃悠悠,飄離河岸,游向湖的中心。

看著看著,眼睛花了,燈也糊了。湖面一團團,是火球在飄,在閃。

他跑到小賣部,也買了一盞荷花燈。湖邊樹影縹緲,微風在游戲人們的臉。他弓下腰,用火柴點燃小蠟燭。湖水里頓時有了另一盞燈,也亮著,對稱著,相互凝望著。

他雙手合十,對著荷花燈,開始起愿。眼睛變黑的剎那,看到了小俐,她好像就躲在荷花燈里。睜開眼,又沒了。她到底在不在呢?他相信她在,肯定在,以某種形式存在,她的眼就是那盞燈,正一眨一眨。

荷花燈離開岸邊,有些晃悠,火苗一陣顛簸,散發出了一層層絢爛。

燈,漂蕩開去了。他還跪著,深情地看著它。它正慢吞吞地朝著浩大的水面飄去。一股平靜和喜樂涌了上來,甜甜的,彌漫到了全身。

遠處,飄蕩著幾十只荷花燈,火苗也在水面下燃燒。河水柔軟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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