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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塌的墻

2015-05-15 20:41劉先國
湖南文學 2015年2期
關鍵詞:小紅院子

劉先國

那是一個晴朗的天氣,連影子都是明亮的。天空、山和田野,仿佛昨夜被人偷偷地打掃得干干凈凈。吃了飯,我說出去走走,小紅第一個贊成。我、湘偆、小紅和春梅從湘偆家出來,帶著酒意。小紅喝了一點酒,臉泛著微紅,更好看了。我們來到老井旁,老井還是原來的老樣子。井坎上并列站著三棵古柏,給我的印象既沒有長,也沒有衰老,幾十年來就是這個樣子。井前的青石板依然那么亮爽,像拋了光似的。井里剛被人掏過,沒有了水草,現出了井底的泥,水清亮,水面上冒著熱氣。我說,我更喜歡水井沒掏過的模樣,水底有一層淺淺的水草,有魚和泥鰍在里面出沒游動,更有生氣,有活的感覺,水也顯得更清澈,一眼看去就覺得甜。小紅立即附和我的說法:“我小時候看到的井,就是你說的樣子,一口小井就是一個小世界,一方精致的景象?!毙〖t是個很有感覺的女孩,應是跟她喜歡讀詩、寫詩有關,她有詩人的眼睛和慧根。我想體驗一下小時候喝水的感覺,叉開左腳,右膝跪地,雙手撐在地上,伸長脖子將嘴湊到井里,用牛的姿勢飲水。湘偆也這樣飲水。小紅在一旁捂著嘴笑。我知道小紅笑的意思,說:“笑什么,人類最初就是這樣飲水的?!毙〖t說:“沒什么,只是覺得有趣,我見到的都是用杯子和碗喝水的?!薄耙荒阋瞾碓囋??!薄安桓?,雖然有趣,但是不雅?!贝好范字檬峙趿藥着跛攘耍骸巴ǖ胤街挥羞@口井水好喝,清甜的?!蔽覍π〖t說:“你也喝點?!毙〖t搖搖頭:“沒有杯子?!蔽乙T小紅:“這水好,美容的,你看我們村里個個水色好,比城里人好多了,就是這口井養的?!蔽矣檬峙趿艘慌跛?,送到小紅跟前,我捧水的水平很高,可以滴水不漏:“杯子來了?!毙〖t捂著嘴笑,不過給了我面子,在我的手掌里象征性地喝了一口水。等我將手中的水潑掉后,她又說:“好喝,還要?!蔽沂軐櫲趔@,趕緊給她捧水去。此時,楊祝英挑著一擔水桶從石坎上走過來,我、湘偆都喊了一聲:“舅娘?!睏钭S⑿ξ⑽⒌模骸澳銈z都帶婆娘回來了?!蔽抑皇切π?,沒做回答。小紅站在一旁,沒吭聲,臉紅了。等楊祝英挑著水走后,小紅笑著責怪我:“你好壞哦,占人家便宜?!蔽夜室舛核骸坝腥艘埠脡呐?,我也被人家占便宜了?!蔽艺f的人家是指小紅。小紅假裝生氣:“不理你了?!毕鎮泶驁A場:“雙贏,雙虧?!?/p>

上了井眼西邊的高坎,是一丘干田,四只毛茸茸的嫩黃色的小鵝崽,跟著一只灰色的肥碩的鵝婆在吃草,我們的到來驚擾了它們,它們仰起頭叫喚,往里邊移動。小鵝有母親的引領并不慌張,走了丈把遠,又從容地叼草吃。小紅喜歡的不得了,遠遠地站在田埂上看,示意我們別驚擾了小鵝。這丘長方形的田只有約三分地,收割后留下的禾蔸還整齊地排列著,一行一行的。有些禾蔸被人踩披了。播種的紅花苕子稀少而低矮,沒有野菜、野草長勢好。與周邊的旱田相比,明顯地不如它們肥沃。村里的每一丘田我都插過秧,或干過別的農話,都眼熟,唯有這丘田沒有一點印象。突然我意識到是一丘新開墾的田。這里原是隊里的蒸汽房和倉庫。建這座倉庫的時間我還記得,可以推算到我上學之前,還可以往前推,是在母親教我如何上廁所的時候。那年,隊里將老院子里的倉庫拆了,將材料搬到這里來新建了一座倉庫,規模擴大了。我在這座倉庫里領過糧,躲過雨,在倉庫前架著黃桶打過乒乓球,乘守夜時打過骨牌、撲克,天南海北地吹過牛,談論女生,偷著看《少女之心》。其中談論的女生就有小紅。這是一個生產隊,一個集體,一個利益共同體的標志之一,就像一個家庭的飯鍋或餐桌,就像雙胞胎或多胞胎輪流吮吸的娘的乳房?,F在沒了,說沒就沒了,短短幾年工夫就沒了。沒了的不僅僅是一棟用木材拼湊起來的建筑,而是一個中心,一個人人賴以生存的組織,一種我熟悉的生活。我心里沒有足夠的準備,難免生起幾分惆悵,幾分迷惘,幾分惋惜,幾分懷念。我的眼睛濕潤了,有淚花。不知內情的小紅大概看出了什么,關切地問:“先國,怎么了?是不是我剛才的話傷害了你?”我知道自己有些失態,忙說:“沒什么,這兒原來是一座倉庫,永遠地消失了,再也看不到了,心里難過?!毙〖t“哦”了一聲,其實她一點也不明白。湘偆說:“這旁邊還有一個蒸汽房,建蒸汽房時我們都挑過石頭?!薄笆前?,拆了老院子一堵圍墻,蒸汽房的門框用的是老院子細朝門的石料?!薄坝浀煤孟裾羝碇桓懔藘赡昃蜎]搞了?!薄昂孟窦夹g沒過關?!蔽覇栂鎮ぃ骸皞}庫和蒸汽房是哪一年拆的?”“拆了有三四年了?!薄澳切┝夏??”“分了?!薄耙患曳值脦讉€石頭?敗家容易興家難啦?!薄疤镆卜至?,集體都散了,留著這么個破爛東西也沒有什么用?!毕鎮ぷ焓沁@么說,心里應是另一番滋味。

白果園的土倉倒塌了,我說去看一看。土倉前是一個大約兩畝地的方形的坪,大集體時,是曬谷坪,原本用三合泥扣的,長不出野草,即便掉在縫里的谷子在雨季時長出一些嫩芽,很快就會被人除掉?,F在已經長滿了草,草枯黃,齊踝深。里面夾雜著一些冬季生的野菜,多是綠色,開著一些細碎的黃花,白花。沒有紅花。大概這個季節不適宜紅色,那些花開放時選擇了別的顏色。不知是季節選擇了花色,還是花色選擇了季節。這些野草、野菜正在蠶食著曾經的曬谷坪,蠶食著人活動的舞臺。它們已經占領了絕大部分領地,只是在它們中間,間或有幾小塊空處,裸露著三合泥。但它們的葉、莖、藤和意念,正在指向那里。一塊空處是誰吐了一些甘蔗碴子,已快腐爛,即將成為占領者的肥料。一條小路在正方形坪里劃了一條對角線,草不敢往路上生長,有膽大的長在路上,也被踩死,成為泥土。在這方土地上,人的足跡由面退縮成一條線。人群一旦被遣散,就失去了原本的力量。

土倉的屋頂是被人掀掉的,剩下一個多人頭高的墻立在那里,看去有幾分滄桑感,我想起了圓明園的照片。湘偆說,當年分屋頂的時候,人口少的人家分不到一根木頭,就將木頭鋸斷,一家分一截。屋頂是稻草蓋的,沒有瓦可分,就將腐爛的稻草分了做肥料,一人七十斤。據說還動手打了架。村民是十分認真的,仿佛多分一點或少分一點,就是命運的分水嶺,就將成為地主或者窮人。這些在舊社會當過長工的人,絕不想再次淪為長工。我問湘偆:“分田地,分東西時,是不是斗爭很激烈?”“當然啦,”湘偆說,在分星子山的樹時,一些人說那是劉家的靠山,是老院子的龍脈所在,分不得。說這些話的人多是家里有人在外工作的。絕大多數人說要分,那是你們家的靠山,又不是我們家的靠山。樹一分,幾天之內,一山古松被砍伐得所剩無幾。沒砍樹的,是有親人在外工作的,他們想保住風水。我朝星子山望去,那一山好松被毀了,只剩下十幾棵了,根本成不了風景。挖樹蔸留下的土坑尚未愈合,依稀可見黃色的泥土。山,已不成為山了,連老院子也破了相。

土倉的墻是用土夯成的,沒有磚,不可分,不能變成各家各戶的財產,也就有幸立在這里,任風吹雨打,幾年下來,一年一年地變矮,再過幾年恐怕會夷為平地。土倉共兩間,被人開墾成菜地,種上了蘿卜、白菜和萵筍,長得出奇的好,是我見過的最金貴的菜,有墻保護著。兩間土屋曾是金木八隊的中心,除了臨時存放谷物之外,也是會議室、決策室、學習室、娛樂室。我在這里參加過批林批孔會議,我發了言,隊長呱二爺表揚了我;我在這里跟著大人一起學習《老三篇》,我背得比大人快;我在這里參加過年終分配會,那年結算是三毛二分錢一個勞動日,絕大多數家庭欠錢,我家欠隊里一百八十多元錢。我見過先清哥哥帶著基干民兵在坪里出早操,走隊列,練刺殺。最多的是我跟著大孩子在坪里玩游戲,深更半夜也不回家。除了家,這是我去過的最多的地方。這里一定留下、儲存了關于我,關于村民,關于隊里的許多信息,這些信息散布在墻角落里,散布在三合泥里,散布在草叢中,散布在空氣之中,若干年之后,也許會像海市蜃樓一樣,像鬧鬼一樣,在某種條件下重現。其實,就在此刻我閉上眼睛,那些影子就來了。望著眼前頹廢的土倉,就像看到那個時代的遺體,看到掛在樹上的即將腐爛的自己的包衣,心里好酸楚。我不是看客,我是為那個時代披麻戴孝的孝子,我有切膚之痛。湘偆、小紅和春梅陪著我,很少說話,我一直就沒說話。我感嘆了一句:“逝者如斯夫!”湘偆也說:“逝者如斯夫?!蔽液退m然沒有語言交流,但我相信,我們今天的思想旅程是一樣的。湘偆問:“你依然留戀那個時代?”“算不上留戀吧,只是追憶,只是哀悼,也算是告別吧?!?/p>

小紅的姨娘出來挑水,隔開一丘田朝我們這邊喊:小紅,是你嗎?怎么不進屋?小紅趕緊應答。我們領著小紅朝老院子走去,到她姨媽家去。走時,我還多看了土倉一眼,在心里說:沉舟側畔千帆過,枯樹前頭萬木春。

二娘忙著做飯,抽著空同我們說幾句話。小紅說要到院子里去走走,我們陪著她出去了。老院子西面和正面的圍墻沒了,那古典式的朝門也沒了。一個封閉式的院子以毀滅的方式被打開了。走廊上的石板、石條有些傾斜了,有幾塊一頭掉進了尿坑里,斜靠在尿坎上。西邊的十幾戶人家搬走了,新屋建在大坪里,房子并沒有拆,是完整的,卻空了半個院子。走在里面,沒有人氣,陰氣太重。我家的那幾間老房子掛著生銹的鐵鎖,十幾年沒開過了。我從窗戶往里看,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見,我卻看了很久。小紅好奇,問:“看到什么了?”我說:“看到了?!薄翱煺f,看到什么了?”“看到了我的童年,看到了我的快樂與苦難?!蔽沂情_著玩笑說這句話的,說完后我就感到此事的莊重和嚴肅,我的生命是在這間房子里完成陰陽碰撞而形成的,由寄生在別人體內幾十年、幾百年、幾千年、幾億年的看不見的元素,變成了活生生的獨立的人,變成了我。這是我的生命在地理上的源頭。我問:“小紅,你知道你自己出生在哪間房子,哪張床上嗎?”小紅茫然地搖搖頭。我說:“這就是我的幸運,也是城里人的不幸?!毙〖t說:“你別這么深奧好嗎?輕松點好嗎?”

老院子雖然破敗了許多,但格局還在。東邊還住著好幾戶人家,正堂屋兩邊也住著人,人氣還在。這兒曾是隊里的大會堂。長方形的天井還在,跟從前一樣。木質墻壁上,到處是我們小時候的作品,有字,有畫。有些我能分辨出是我自己寫的畫的,那條一筆畫成的魚就是我畫的,“先云的屋”是我畫的,那句“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是我寫的。我說這是我寫的,那是我畫的,小紅不信:“你怎么記得那么清楚?”湘偆說:“應該沒記錯?!毙〖t這才相信。我問:“湘偆,你寫了哪些?”湘偆說:“我不記得了?!蔽夷苡浀媚瞧ヱR是先斌哥哥畫的,但是我的確記不得湘偆寫了些什么畫了些什么。一直不太說話的春梅開口說:“湘偆啊,你怎么就這么差火?沒記性?!毕鎮ばπ?。我說:“湘偆小時候聽話,不亂寫亂畫,善良?!毙〖t點著我鼻尖說:“你肯定是個搗蛋鬼!”“恭喜你答對了,我小時候連狗看到我都嫌。滿爹爹經常追得我滿院子跑,罵我‘畫紙畫硯一世不變”。

湘宗突然出現在我們眼前,額頭上冒著汗星子。湘宗和小紅彼此沒有認出來,經我提示之后才認出來的。他們都為彼此的變化感到驚訝。湘宗膽大豪爽,敢當眾夸獎小紅漂亮。小紅臉紅了,不時用眼睛瞟我,大概是看我有什么反應。

香華住在下堂屋東邊的廂房,門虛掩著,我對小紅說:“是香華的屋,進去看看?!蔽彝崎_門,里面光線不好,暗暗的。我喊了幾聲,沒有人應答。我們只好在門口等,估計走得不遠。小紅問:“我記得香華的成績很好的,怎么沒考上大學?”我解釋說,香華從小是個苦命人,父親得癆病無錢醫治,過早去世了。家里沒有男人,有個姐姐智力有點障礙,找個男人比她還差。一個弱女子肩膀沒硬羽翼未豐就承擔起延續香火和支撐門戶的重任。捧著高中錄取通知書哭了幾天,乞求母親送她上學,母親就是不松口。小紅眼睛紅了:“太可惜了?!毕鎮ふf:“香華好早就招了郎,不到二十歲吧。已經有三個孩子了?!闭f話間,香華回來了,手里抱著一個男孩,屁股后面跟著兩個女孩。香華矮小、干瘦,又出老,像四十多歲的人,我差點沒認出來。我喊了香華一聲,小紅才認出眼前這個人就是她想見到的同學。小紅肯定不敢相信擺在眼前的這個事實,問:“是香華嗎?我是小紅?!毕闳A很熱情地將我們請進屋里,因為屋里零亂,香華顯然有些窘,忙著收拾。兩個女人擺在一間房子里,誰能相信她們是同齡人,是同學,生活在同一個社會。僅僅是因為城鄉之間的一道無形的籬笆,將兩個女人分割在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制造“天堂”和“地獄”兩個詞的人,他的智慧一定來自現實社會的啟示。我問:“二娘身體好嗎?”我問的是她娘。香華嘆口氣說:“她老人家沒那個福氣,早幾年就老了?!?/p>

從香華家出來,是一條幾十米長的巷子,實際是一個大天井。天井的一側有一條尿凼,流著清澈的水,猶如小溪。巷子盡頭站著一個人,是六哥哥,是當年的孩子王。我走過去同他打招呼。他站在門口,因為拘謹雙手不知道該放在什么位置,笑是笑了,表情有點木訥,有點苦,仿佛不曉得怎樣選擇表情似的。當年的朋友,有了明顯的距離感。這種距離感不是源于時間,而是因為身份;不是因為我們變了,而是因為他自己的心理定勢。這時一個女人走了出來,站在六哥哥身邊,湘偆說是六哥哥的老婆。我對著她笑,喊了一聲:“六嫂?!绷┮餐覀冃?,發出“嗷嗷”的聲音,六嫂是個啞巴。從她的表情和動作,我覺得她很熱情,心里比六哥哥靈聰。六哥哥找個啞巴做老婆,我沒有思想準備,心里難免有點凄戚,一個健全的男人娶一個啞巴,一定有苦衷的。一個男孩興沖沖地從屋里沖出來,見了我們忙縮到六嫂的屁股后面,從一側伸出一張怯生生的臉,這孩子應是六哥哥的崽。我一逗他,他就將頭縮回去。六哥哥罵他是“褲包腦”?!把澃X”是指男人下面的那東西,意思是見不得陽光。我小時候也是這樣,怕見生人,也被娘這樣罵過。農村的孩子有幾個膽大的?話又說回來,大人也是這樣,農民進城是什么樣子,縣城里的人到省城去是什么樣子,中國人出了國又是什么樣子?

柳滿爺依然卷縮在火柜里,只要是冬天我見到他的情形總是這樣。他是我們村里唯一的裁縫,在大集體年代,利用晚上為村民做衣服賺點小錢。我的衣服多是他做的。他居住的這間房子很大,相當于四間,當年既是臥室和餐廳,又是縫紉車間。如今他一個人居住在這里,顯得特別空洞、冷清,一張床一個火柜擺在角上顯得過于細小,有種馬欄里關貓牛的感覺。他老婆江滿娘是駝背,據說是江忠源或者江忠義的后人,曾是豪門閨秀,雖然身有殘疾,但長相和水色極好。小時候,她經常追著我要童子尿,說是用來治病,我不肯,她就用豆子糖來交換。她死的時候,我還小。她的身體嚴重變了形,棺材蓋不上,只好用門板壓在她身上,幾個人站在門板上將她的身子踩直。他大兒子在大坪里修了新屋,二兒子就住在隔壁。女兒佩蘭遺傳了母親的優點,是少有的美女,嫁到城邊叉頭村,地方嫁得好。我進屋喊了一聲:“柳滿滿?!彼诨鸸窭飫恿艘幌?,那樣子就像一只在水塘高坎上的洞里曬太陽的老烏龜。農村的老人在冬天就是這個樣子,類似于冬眠。老人累死累活一輩子,只有到了這樣的年齡才可以靜下來,細細地回憶自己的一生。也許他什么也不想,只是耗著時光,平靜地迎接那個安詳的日子。

從柳滿爺家出來,小紅苦著臉說:“先國,我受不了了,太沉重了?!蔽艺f:“對不起,小紅。我太自私了,沒有顧及你的感受?!毙〖t說:“其實我也是挺有感覺的,我從未見過這樣的生活場景,挺值得?!倍孀?、湘偆、春梅只是陪我和小紅走走而已,沒有太深的感覺,大概是因為他們一直生活在這里,司空見慣的東西再離奇也變得平淡了。

我說到院子后面的鵝梨園去看看。我給小紅介紹說,鵝梨園是老院子的后花園,一大片的鵝梨樹,林中有一座八角亭,花開時,我們的老祖宗帶一群兒孫去賞花,梨子成熟時品梨。小紅聽我這么介紹,急不可待地想看鵝梨園,催我們快走。我本來想說現在只剩幾棵梨樹了,為了吊住小紅的胃口,話說到嘴邊上了又咽了回去??墒窍孀谧炜?,說:只怕一棵也沒有了。小紅并沒在意。

我們從院子東邊的巷子穿過正堂屋,穿過西邊的巷子和橫堂屋,來到院子的西邊。前面的高坎攔住了去路。這里原來有一架木梯的,通過木梯去鵝梨園,可能因為西院沒有住人了,梯子也就不見了。我到空屋里想找一條凳子或者什么的,墊一下腳就可以爬上高坎了。

我家老房子的后面是一塊空地,三面是房子,一面是圍墻,圍墻隔壁就是鵝梨園。圍墻是建在高坎上的,高坎上原來有一棵枇杷樹一棵柳樹,現在枇杷樹不見了,不知什么時候被砍掉的,只剩下一棵柳樹了。這柳樹有兩尺圍,兩三丈高,細長的柳枝沒有葉,像女人的頭發一樣垂著,一絲一絲的,擺著柔軟的線條。這柳樹是有來歷的,勾起了一件往事。我問湘宗、湘偆:“這棵柳樹是怎么來的你們還記得嗎?”他們兩個想了好久沒想起來。小紅催我快說出來。我把柳樹的來歷告訴了他們。小時候,一群孩子在我家玩,我記得湘宗、湘偆都在,亭子下陰溝里突然響起“嘩嘩”的聲音,我們正感到奇怪的時候,一只斤把大的老鼠從陰溝里竄出來,我們拿著棍子、掃把追趕,那老鼠逃到高坎上一個洞里去了。沒抓到老鼠,我們覺得惋惜。我順手在地上撿了一根刀把大的棍子朝洞里戳,戳了好久沒有把老鼠戳出來。玩膩了,我們就走了。過了一個把月,我發現戳在洞子里的棍子上發出了許多嫩芽,我驚喜地把父親叫過來看。父親說,這有什么稀奇的,新砍的柳枝只要雨水好,插到哪里都會發芽。我說:我要養著它,把它養成大樹。父親沒有理我。其實,我沒有養它,只是經常去看一看,偶爾從高坎下的水溝里舀一瓢水澆一下。那些嫩芽變成了枝,父親將多余的枝剪掉,只留了三枝。奇怪的是,到了第二年我發現那根本來直直的棍子變彎了,一頭往上翹,有了樹的形態。一根棍子居然奇跡般地長成了一棵樹。小紅不相信,說:“你騙人,逗我玩的?!蔽艺f:“不信?你問湘宗、湘偆?!毙〖t催問湘宗,湘宗很為難,想了一下:“不記得的?!毕鎮ふf:“是真的,我想起來了?!毙〖t給我做了一個鬼臉:“你總是有些稀里古怪的事?!蔽艺f:“我哪里稀里古怪了,古人就說過‘無心插柳柳成蔭嘛?!毙〖t感嘆道:“生命啊,真是說不清楚,有時候是那么頑強,有時候那么脆弱?!薄吧鼜目傮w上講是頑強的,是強大的,不然就沒有生生不息的大自然了?!?/p>

沒有找到可以墊腳的凳子,我們繞道到了鵝梨園。鵝梨樹沒有一棵了,取而代之的是綠油油的臍橙樹。小紅沒見到鵝梨樹,心里多少有些失望。在臍橙園與老院子之間亙立著一堵老圍墻,老院子露著一片青色的瓦背。老圍墻被幾百年的古藤覆蓋了,只有幾處露著墻體,是三合泥粉刷的。古藤有活的,也有枯死的,疊了幾層,最上一層是綠色的葉,葉是四季常青的。我從小就認定,這堵墻是有生命的。我不知道,這堵墻到底能活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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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中年級)(2006年4期)2006-0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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