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里的家

彭暉

這古城，這古城里的家，這古城里陳芝麻爛谷子的舊事都成了我的心結，郁結在心底，常讓我莫名地激動，莫名地驕傲。

在我的心里，這座古城就是一個小小的圓，像一個句號。但是，這個句號是一座城，是一座由紅色條石和糯米砌成的石頭城，這座城很小，方圓不到兩平方公里，石頭城里住著人家。

這座石頭城地處川東、黔北、湘西一隅，屬于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鳳凰古城。說到鳳凰，很容易讓人想起那五百歲集香木自焚而獲重生的神鳥，而這座沉寂千年的以鳳凰命名的古城是否就是為了一種永恒的美麗而生存呢？她的美僅僅在于她的原始古樸還是源于她獨有的文化特質？

一

我的家就在這古城里，城內紅色的石板街和木質結構的房屋都承襲了明清的風格，雖然歷經千年歲月的滄桑，它依然小巧而靜美地存在著，生生息息養育著她的子民。

對于生于斯長于斯的家鄉，這是我最引為驕傲和自豪的。其實，鳳凰古城里，彭姓人家不多，屈指算算也就三家，彭姓的都不是本地人。古城本來就小，這家屋檐緊挨著那家屋檐，東家長西家短都能刨根兜底地說出個一二。記憶里，我們家隨著父母工作的異動搬遷過三次。每一次搬遷的地方都有古物，都有故事。

我們在古城里的第一個家是在田家祠堂，后來我才知道那是時任清一品欽差大臣、貴州提督田興恕率族人捐資興建，也是與柳亞子并稱為“南田北柳”的南社愛國詩人田興六他們田姓家族的祖宗祠堂。祠堂本是空著的，因媽媽所在的學校搬遷，有一部分學生和老師臨時住在那里，祠堂才熱鬧起來。父母是在田家祠堂完婚的，我和弟弟都出生在那里，在那里度過了我們難忘的童年。印象中進入我們的家必須經過一長墻和一個像太陽一樣圓的大圓拱門，現在想想那應該屬于田家的廂房。田家祠堂建于清朝，宗祠很大氣，有大門、正殿、戲臺等二十多間屋宇，以及天井、天池、回廊、石牌坊等。我的童年從沒有走出過祠堂，僅那窗欞上的雕花，屋檐上的飛鳳，就讓你看不厭看不夠，特別是祠堂大門外的兩尊大石獅子和大石象，以及那十幾尊神態各異的小石獅子，就像童年的玩伴一樣，常常讓我們流連忘返。我們這群孩子會經常騎在小石獅子身上玩，兩尊大石獅子夠不著，但石獅子口里可以滾動的球卻被我們摸得油光發亮。只可惜現在一尊石獅子都看不到了，也不知道它們走到哪里去了。每次回到鳳凰，經過田家祠堂，我都會望著那兩扇緊閉的大門和那空空的長長的石階發呆。真希望有那么一天那兩只大石象能夠帶領著我的那些石獅子們浩浩蕩蕩地回來。

二

我的第二個家是在箭道坪小學，這是這座古城里的一所重點小學，因了箭道坪而得名。而箭道坪以前是古練兵場，現在成了書聲瑯瑯的地方。箭道坪小學離北門城樓很近，也就兩百步的距離，那城樓外的沱江河便是充滿誘惑和魅力的地方。那數十蹲紅石巖做的橋墩子，唐代時就成了人們肩挑背馱進城的唯一通道，點點像梭魚一樣的小木船東一艘西一艘地擱在河邊，任你撐渡。河邊人家樓底的木頭撐柱，小心翼翼地探進河，最終也貪戀河水的碧綠，就常年停在那里了，形成了獨具特色的吊腳樓風景，偶爾吊腳樓里飛出的歌聲，讓人不由自主地揣摩吊腳樓上人家，樓上人家的故事。

沱江因何得名不得而知，有人溯源是因了《詩經》“江有沱，云子歸”而得名。無論出處，沱江是古城的一道天然的護城河，也是古城的母親河。古城因了這道河流的繞城而過，更多了幾分纏綿、浪漫與柔情?，F在的沱江河兩岸都是些飯店和慢搖酒吧，藻飾著太平盛世的繁華。人們很難將戰爭與河流聯系在一起，而北門城樓渾身布滿傷疤，記錄戰火硝煙印記的鐵門，從北門到東門，兩座城樓加上一段三百余米長的城墻，又會給你多少深沉的思考和纏綿的歷史回顧？

而鳳凰的糾結就在這里，正是因了當地苗蠻文化與近代軍營文化的結合，因了傳統的楚巫文化的演變與外來文明的交流，才整合了鳳凰古城獨具風韻的文化景觀，也形成了鳳凰人弱不欺、惡不怕的文化特質。

正是這條母親河孕育了民國第一任內閣總理熊希齡，一代文豪沈從文，著名畫家黃永玉，中科院院士鋼鐵博士肖紀美。定?？褂?、民族英雄鄭國鴻，血戰嘉善抗擊日寇的顧家齊以及他帶領的七千鎮竿軍也是從這條河流泛舟遠行的。有人統計，從清道光二十年到清光緒六年短短的三十五年間，不足五千人的鳳凰城就涌現出提督二十人，總兵二十一人，副將四十三人，參將三十一人，游擊七十三人等三品以上軍官共一百八十八人。清末民初，小城興起留學熱，出國留學者有十五人，他們中的許多人結交孫中山、黃興、柳亞子，或加入同盟會、或加入南社，成為一代風流名士。民國時期，這小城又出了七名中將，二十七名少將。成就了“無湘不成軍，無竿不成湘”的佳話。

三

我的第三個家，在古城登贏街二號，聽老人說以前那里是道臺衙門錢糧處（相當于地方財政局），同東正街一樣是很繁華的地方。家是落實政策給的，是我的太家公留下的，太家公曾是統領湘西三十年的“土匪王”陳渠珍的師爺，擁有原國民黨陸軍第一百二十八師師長顧家齊家的七間馬房。因為政府興修了人民武裝部，所以，將古城內的兩處房產落實給了他的兩個兒子。家公又將這房產落戶給了我父親，于是，古城內有了這一外來的彭姓人家。從我家的入住，就可以看出，鳳凰人是善良厚道包容的，他們接受外來的一切，他們不自閉不保守，豪邁而開放。

家離北門、道門口、東正街和中營街很近，穿街走巷，走東家逛西家，便是我們這些古城里孩子們的常事。那時，古城里賣姜糖的地方只有一處，得走到東門城樓外的百貨商店里才有，那時姜糖一分錢五粒，用一張黃色的草紙疊成三角形包著，非常好吃。出東門城樓再往前走兩三家，接近虹橋的地方就是一家大染坊，有兩口大大的染缸，常見漂亮的蠟染和扎染掛出來，一般都只有青白兩色，圖案以青花為主。虹橋的另一頭人家的臘梅樹年年開花，就像大成殿門前的兩棵千年的金桂和銀桂一樣香氣襲人，是古城里獨一無二的。古城里有六七家醋蘿卜攤子，以張家和馬家的最好吃，張家的占據道門口這個有利位置，馬家的占據二中學校大門口這個位置，生意都非常地好。小孩子都嘴饞，對于沒有錢又饞嘴的孩子，她們也允許賒賬，有錢就給，沒錢也就白吃了，足顯了鳳凰人的善良和仁慈。道門口還有家書攤，擺書攤的老人是個巻巴，卻有很多很多的藏書，尤其以小人書居多。那時看一本書就是二分錢，經他的嘴一說就是“二、二、二分錢”，把我們樂得在背后里直學他的卷，一本書要是六分錢不就早發了。書是不能帶回家的，巻巴家里擺了十來條長凳，租了書就坐在那里看，看完了就可以回家了。最喜歡的是去朝陽宮看那古戲臺，那是古城里最濃最艷的一道風景，柱子都是朱紅漆的，格外地喜氣。戲臺的四周和頂都畫有花和人物，不是大紅就是大綠，色彩格外地艷麗。古戲臺正中有一橫匾“觀古鑒今”；臺兩側圓柱上有一副對聯：“數尺地方可家可國可天下；千秋人物有賢有愚有神仙”。一讀這對聯就知道，能有這般境界的也不會是一般的小人物。后來才知道，這是陳家祠堂，是陳渠珍聚會看戲或舉行重大活動的場所。除了朝陽宮，我還喜歡去中營街一熊姓同學家玩，她們家里是典型的四合小院，正中有方石鋪成的小天井，中間立一大水缸。天井四周為木瓦結構的古屋，窗欞雖然沒有雕龍刻鳳，但院子里干凈整潔，我便是喜歡它的古樸別致，給人一種家居和溫暖的感覺。后來才知道，小時候經常去的這四合小院就是著名文學家沈從文先生的古宅，便想那熊姓的同學定是他家的親戚。沈宅也因為一直有親戚的管理，而保存得非常完好，一直承襲明清的建筑風格。父親告訴我，沈老十四歲就穿著釘鞋離開家鄉，投兵從戎，奔走酉水、沅水一帶，著有三百萬字的文學作品和兩百萬字的史學研究文章，在世界文壇產生了強烈的影響。他在逆境中著有的《中國古代服飾研究》一書填補了我國歷史上服飾研究的一項空白。

四

兒時耳邊老是響著沈老離開家鄉時，釘鞋在石板路上發出的嗒嗒的聲響，便也希望能有那么一天像沈老一樣地離開家鄉這本小書，去讀外面那本大書。

大學畢業以后，我終于離開家鄉到外地工作。離家鄉越遠越發現家鄉的古樸、小巧與自然，就像鄰家俏女子悄然在心底。隨著旅游業的發展，鳳凰逐步揭開了羞澀的面紗，越來越被世人發現和挖掘。

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常想，自己雖為一女子，倒也遺傳了一點鳳凰人的特質，淳樸、善良、不服輸。便常常為鳳凰和鳳凰人的故事感動。常想那老實木訥的沈從文與黑牡丹張兆和的“讓我這個鄉下人喝杯甜酒吧”的美得透不過氣來的愛情故事，想著這個善良文弱的沈從文用鍥而不舍的精神追求來了幸福，也用一種韌勁和一種博大的包容，在不能創作的情況下在民族服飾這個領域開辟了中國古服飾研究史上的先河。我也常惦記著黃永玉那個精靈古怪的老頭，那個吹著法國小號把富家女子搞定的流浪者，那個因畫了一只貓頭鷹而被文化大革命黑整，又因一枚猴票風靡世界的才華橫溢的可愛的老人。黑夜里還時常交替重疊著應試時，那個別人畫牡丹、菊花，而他畫一朵樸素的草棉花，最后題下“此君一出天下暖”之語后而四座皆驚的民國第一任內閣總理熊希齡；重疊著迷困西藏荒漠，茹毛飲血，絕地輾轉七個多月，最后走出大沙漠，偶遇西藏女子西原而萌生凄美愛情故事，亦匪亦情為一生的陳渠珍；重疊著帶領湘西竿軍七千人，在淞滬之戰，血灑抗日戰場嘉善七天七夜，在日寇面前沒有跪下而為鳳凰古城三千寡婦長跪一天而不起的原國民黨第一百二十八師師長顧家齊……這些都是鳳凰的血性男兒，他們正直、善良、好強、倔強，他們善不欺惡不怕，他們可家可國可天下。鳳凰古城小，他們的故事都不是杜撰也不是傳說，而是真正的傳奇。

走在鳳凰古城，你只要細細去品讀，你就會發現這座古城的神奇魅力，這是一種文化沉淀的地方，是一種滋生情愫的地方，這里滿城的古物，滿城的故事。

這古城，這古城里的家，這古城里陳芝麻爛谷子的舊事都成了我的心結，郁結在心底，常讓我莫名地激動，莫名地驕傲———我也是這古城內的一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