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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乘仙鶴去了

2015-05-30 21:01李明爾
看小說 2015年7期
關鍵詞:琴瑟棺木

李明爾

【壹】

固定著“鶴居”招牌的繩結脫落了些許,被風吹起素白得猶如一方招魂幡,倒是很符合棺材鋪子的裝扮。門后也是一脈相承的破落味,黑漆漆的不點一盞燈。侍女舉著微光的燈盞自后院而來,眾人這才得以瞧清擺在大堂正中的一對鎮店之寶。半人高的楠木棺上仙鶴潔白,松柏青翠,一只畫琴,一只繪瑟,光彩非常。

走在最后的粉衣少女撫著棺木的沿,望向里頭鋪著的錦被繡枕,不由地感嘆了一句:“蘇姑娘真是好手藝啊?!?/p>

“這是主人親手做的?!笔膛幻鞑话椎卮鹆司?,說著長袖一展,引眾人繞過了石屏風。

誰都未曾想到,這陰暗森冷的棺材鋪子,后院卻是別有洞天。湖光瀲滟,柳色垂絳,湖心亭的琉璃飛檐下,飄繞著淺色的帷幔,連綿的曲聲悠揚而出。

“主人就在亭中?!笔膛f完便退了出去,眾人當即望向湖心五角亭,見著帷幔中隱然而現、青衫翩躚的少女時,皆是倒吸了一口涼氣。都道鶴居的主人蘇卻極美,今日一見,才知她真正是多一分嫌妖媚,少一分嫌稚嫩的恰到好處。

少女的眼在五人身上轉了一圈,最終停在了落單的姚漪身上:“鶴居的規矩,你不知道嗎?一個人來是沒有用的?!?/p>

姚漪一臉無奈,有氣無力地答了句:“官人已逝?!?/p>

少女卻并沒有因勾起了他人的傷心事而有所愧疚,冷淡地反問:“那你如何能代表他的心意呢?”

“官人臨終前只留下一句話……”姚漪說著抬起頭,望住少女的眼,“琴瑟棺?!?/p>

鶴居主人蘇卻,能制琴瑟雙棺。若相愛之人陰陽兩隔,使死者埋棺于地下,生者臥棺于舊宅,夜里便能魂靈相遇,談笑如常。百年之后同穴而眠,還能共赴黃泉,結來世之緣。只是生者生一日便不能離開琴瑟棺,若違背琴瑟棺永世相守的契約,便會遭到反噬,命喪黃泉。卻始終有人絡繹不絕地趕往柳州,為求一雙棺木,與一段真假難辨的夢境。

可能進入鶴居水榭見著蘇卻的,一個月只有三對戀人,其中一人還需得行將就木。真正能得到琴瑟棺的,只是三對中的一對。

站在回廊最左側的,是位面容慘淡的公子,一旁攙扶著的夫人相貌普通,刺繡精細的華衣卻昭然透露著他們的富貴家室。

站在中間的是兩位已過古稀之年的老者,他們身上絲毫不見蒼老之態,男子一頭銀發風雅高貴,女子墨色的長發綰成同心髻,和著湖水流漾,依舊是掩不住的清媚。少女一低頭便瞧著了男子腰間的花青魚躍翡翠,他竟是五十年前名動朝歌的才子。

而剩下的,便是孤零零的姚漪了,沒有財,也沒有才。

率先開口的是那位少婦,眾人聽見聲音都望向她去,卻見她眼中翻出層灰蒙蒙的翳,竟然是位盲女。她不提萬貫家財,只道自己自幼失明,幸得夫君垂青,嫁入夫家??刹贿^幾月,夫君便染了重病,藥石無效。只愿能借琴瑟棺的眼,瞧得夫君面貌,來世好有緣相認。說得真情切意,瞧著便要落下淚來。

老者聽了也有些動容,還是波瀾不驚地說明自己的來意。

少女聽完,點了點頭,看向了姚漪。

“官人驟然離世,唯愿再得見一面,道一句離別?!?/p>

“我倒從未見過為一句話來求琴瑟棺,還求得如此理直氣壯的,姑娘真是有意思?!?少女說著見姚漪的眼神有幾分閃爍,又道,“不過說到底,還是死者為大,其他諸位若有需要,下月還可再光顧鶴居,此次的琴瑟棺……”她說著便走下亭臺,要將手里的紙箋遞給姚漪。

那少婦卻忽然捂住了臉,發出了嚶嚶的啜泣聲。少女并不為所動,拿出了袖中的紙箋,可姚漪沒有接過去。她側身看了一眼,緩緩道:“這位公子不過舞勺之年,遭此頑疾,實在可惜,蘇姑娘還是成全了他們吧?!?/p>

少女未曾遇到這樣的變故,紙箋停在半空,不知做何動作。卻聽亭中的琴聲緩了緩,又驟然落下一個重音,換了首新的曲子。少女像是得到了指示般,向回廊的另一側走去。

盲女二人歡喜地隨少女去拿棺木,兩位老者雖是遺憾也泰然自若地攜手離開了水榭,獨留姚漪一人還站在原地。

亭中的曲聲停了,里頭竟然傳出一句男聲,問:“還不走嗎,后悔了?”

“是有一點?!币︿羲坪跬耆疾惑@訝彈琴的是位男子,自顧自地說著,“每次看到生離死別的戲我都受不了啊,第一次見到了真的,要是不讓給他們,我怕我拿到了琴瑟棺就再也睡不著了?!?/p>

“不管是因為什么,失去了,終歸是失去了,失得再不可理喻,也回不來了?!?/p>

“你們鶴居,不是專干‘替人挽回這件事的嗎?”姚漪道,“所以我在想,如果留在鶴居一個月不出去,下月是不是可以直接拿到三個名額之一?!?/p>

“你倒是很自信啊?!?/p>

姚漪滿不在乎地將手中的發梢打了個圈:“你要是趕我走,我就把你的秘密說出去咯?!?/p>

【貳】

其實想住在一個棺材鋪子里,一般是沒人來趕你走的,即使隨手一碰都可能是金絲楠木或者花紗云錦,可再財迷心竅的賊,進了這比停尸間更陰森還颼颼冒著涼氣的鋪子,也只有被嚇破膽的份,所以主人自然毫不擔心。

但為了拿到琴瑟棺,姚漪哪怕嚇得花容失色,還是得大義凜然地躺進屋里的仙鶴青松楠木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望著天花板。

其實她很擔心有人忽然合上了棺蓋,讓她一命嗚呼之前還要掙扎個死去活來。

姚漪不是怕死,她是怕死了還見不到宋儀——她的夫君。

好在一晚上安然度過,姚漪一早醒來還覺得特別神清氣爽。她去廚房要了早點,正一口塞進柳州特產的牛肉燒麥,就瞧見了過路的蘇卻。姚漪還鼓著嘴就喊了起來:“要不要我教你畫花鳥啊,蘇卻公子?”

那日分付時分,眾人都頗為緊張,倒是姚漪被其他兩位夫婦的故事感動得死去活來,自知無緣琴瑟棺,反而用心聽著曲子,抓住了其中的玄機。

“卻聞‘蘇卻姑娘的曲聲雖是極盡婉轉,卻著實太過用力了,這緣由無非是彈曲之人并非婉約之人,才故意為之?!币︿羿ㄒ豢诓?,不疾不徐道,“也是你出了聲我才敢確定的。你既是鶴居唯一的男子,又可以影響‘蘇卻姑娘的決定,那么鶴居真正的主人,應該是你才對?!?/p>

“我確實是蘇卻,而她姓陸?!碧K卻指了指昨日被姚漪錯認的女子,“姚小姐聰慧過人,在下便請你多住一日聊表敬意,至于剩下的時日,還要請姚小姐另做打算?!碧K卻臉上半分血色也無,蒼白得如同他身上那一襲白衣。姚漪在朝歌見過許多人,有的人看著溫潤,有的人看著冷峻,可蘇卻的神情卻是極淡極淡,只是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的彬彬有禮,像是戴了副固定了表情的人皮面具。

蘇卻這人還真是頗為怪異。

昨夜姚漪瞧見蘇卻在屋里畫仙鶴,便隨口問了陸姑娘一句:“每日畫松鶴,他也不厭煩?”

陸姑娘也是不解,只說有好幾個師傅來教過,他卻總學不會。他們也奇怪,為何他畫的松鶴這么仙,畫起其他更平常的活物來,卻死氣沉沉,沒什么靈氣。

于是姚漪便想到了留在鶴居的好主意。

她興致勃勃地對蘇卻說著:“所以我說要教你畫花鳥嘛,還是蟲魚、走獸?你想學的我都會教,總是畫松鶴,多沒意思是不是?”姚漪對上蘇卻一臉不信的表情,“我爹爹管禮部,畫師見得多了,就順便學了一點,雖然自己畫得挺一般,但是他們怎么教的,我可都記著呢?!?/p>

蘇卻沒回答她,反而問:“既是姚尚書的女兒,昨日為何不言明呢?”

“反正不說你也選了我啊。而且以我多年的經驗,你們這些做生意的人最討厭當官的了,我要是一開始就說我是從朝歌來的,你早就把我趕出去了吧?!币︿籼袅祟w櫻桃丟進嘴里,含混著問,“不過我還以為你會給那個大才子呢,你們都這么厲害,見面不會有惺惺相惜的感覺嗎?”

“沒有?!碧K卻冷冷地說,“是他來求我要棺木,又一副非他莫屬的模樣,好像不給他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韙,那我偏要看看不給會怎樣?!?/p>

“原來我是你倆文人相輕的炮灰啊?!币︿敉鲁隽藱烟液?,“然后你又覺得我一臉沒戲很可憐就善心大發了對嘛?”

“也不是?!碧K卻輕咳了一聲,“你們官宦人家,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這般有情有義實在難得?!?/p>

“沒關系啦不用找借口,人都是從對他人的憐憫中獲得優越感的啊?!币︿魯[了擺手,編理由也編得用心一點啊,昨天你哪知道我是什么官宦人家。

“我只是覺得你一個女孩子,千里迢迢炮跑來柳州,一腔孤勇,不可辜負?!碧K卻撫了下衣角,“你那么愛你相公,他怎么舍得先走?”

姚漪聽了,愣了一下。

她愛他嗎?

她要是愛他,哪怕編也要編個動人心扉的故事來換取琴瑟棺,又怎么會拱手于人。

她千里迢迢來柳州,不過換一個“我來過了,我盡力了,我心安了?!?/p>

她想問宋儀,又怕聽到答案,本想把一切的決定權交給蘇卻,可事到臨頭借著那股被感動的頭腦發熱,她還是退了一步,想要再緩一緩。她怕得到了琴瑟棺,問完了想問的話,卻沒得到想要的答案。

【叁】

姚漪的繪畫造詣頗高,但凡說得上名號的花木,她皆能繪出一朵。旁人看了都道栩栩如生,蘇卻只是一門心思學著筆法,沒有言語。

幾天下來,姚漪便覺得悶了,她開始教蘇卻畫走獸,也沒有半點大家小姐的顧忌,絮絮叨叨地和他描繪獸類的神情,還在屋子里學了起來。

“如果是溫順的動物,毛發就要順著骨架往后描?!币︿粢贿呥\筆一邊說,“用色盡量柔,還要注意光點?!?/p>

蘇卻坐在一邊,一心只看著她的筆尖。

“如果是兇狠的動物,要有一種擴張的感覺,讓人感覺馬上就要跳出畫紙來?!?/p>

“那是什么,重點不應該是眼神嗎?”

“你想啊,一只老虎是瞪著你兇,還是馬上就要吃了你的時候兇?就像……”姚漪說著忽然一下站了起來,手里的狼毫直刺向蘇卻,而后穩穩地停在了距他鼻尖分毫的地方。

蘇卻似乎真的是被嚇到了。姚漪收回了筆,笑著說:“怎么樣,是不是這種感覺?”

“你真是……”蘇卻搖了搖頭,嘴角卻若有似無地勾了一下。

“誒,你笑了?”

“笑怎么了?”蘇卻不以為然。

姚漪卻驚訝得很,得寸進尺地道:“再笑一個,再笑一個?!?/p>

“別胡鬧了?!碧K卻推開她的手。

“那我有個秘密就不告訴你了?!币︿艮D過頭去。

“什么?”見姚漪不說話,蘇卻只得無奈地笑了一下,“說吧?!?/p>

姚漪滿意地點點頭,偷笑著道:“其實剛才呢,我有在你的鼻子上點了一下?!彼闷鹄呛凉P在蘇卻眼前晃了一下,“朱紅色哦,很好看的?!?/p>

雖然姚漪和蘇卻相處融洽,可她畢竟是靠著教蘇卻作畫,才得以留在鶴居的。但姚漪遠遠低估了蘇卻的能力,他對繪畫極有天賦,學會筆法也不過是幾天的事情。就在姚漪煩惱著如何待完剩下半個月時,蘇卻居然自己幽幽地飄到她身邊,說了句:“你和我一起做一對棺材吧?!?/p>

放在幾個月前,姚漪一定覺得此人多半有病。此時卻是抓到救命稻草般一把拉住蘇卻的手:“好??!”

蘇卻只取了普通的柏木,上空依舊畫雪白仙鶴,兩側輔以松柏,是他最為擅長的畫法,棺中枕被則以姚漪納紗繡雪青地,與棺木交相輝映。

沒了會被趕走的擔憂,姚漪對蘇卻愈發肆無忌憚起來。

此時她正選了亮紅的絲線,一邊在手里縷著,一邊望向蘇卻:“其實你干嘛要把自己關起來呢,要是打開門做生意,就你這樣貌,肯定是柳州城棺木界的一枝花啊,那生意可就不用說了?!?/p>

蘇卻白了她一眼:“生死皆是定數,無災無禍的誰會來買棺材?!?/p>

姚漪依舊賠了十足十的笑意:“到時候為了見你蘇大美人一面,可會有人排著隊裝死呢?!?/p>

“比如你嗎?”

棺木大成之日,正是一月之期。姚漪滿意地拍了拍棺蓋,喜滋滋地說:“我可以搬走了嗎?”

蘇卻打量著這對普通到與街邊店鋪尋常棺木別無二致的琴瑟棺,似是十分舍不得,嘴里緩緩道:“這只是你住在鶴居的房錢罷了?!?/p>

“哦,你要給我別的啊?!币︿羰栈亓耸?。

蘇卻轉過頭去看她:“我什么時候答應要給你琴瑟棺了?”

“你說一個月之后……”

蘇卻很快打斷她的話,“我只是讓你留下來,又沒有說要給你?!?/p>

【肆】

話確實是這么說的,可姚漪以為,經過這一個月,她和蘇卻已經成了朋友,沒想到在他心里,她只是個來做生意的客人。

姚漪鬧了脾氣,不想再看到蘇卻那張魅惑的臉,便離開鶴居在柳州城里亂逛。才走了沒幾步,就聽見街上一陣陣哭聲,像是哭靈,姚漪想著就上前湊了個熱鬧。

果然是在出喪,應是個大戶人家,哭靈的隊伍占據了半條長街,一步一步緩緩地走著。姚漪看了好一會,才見到了隊伍中央四人抬的紅木棺材。

她一眼就認了出來,那是鶴居的瑟棺,而且正是那位盲女求去的那只。

她居然真的在夢中見了夫君一面之后,便殉了情,尋來世去了嗎?

這樣的深情,她確實做不到。姚漪不禁感概,或許蘇卻不給她琴瑟棺是對的,她根本配不上琴瑟棺該有的生死相隨。

看著哭靈人悲戚的面容,姚漪愈發難過起來。

卻忽然聽見身后有人在說:“這個姑娘也是可憐咯,好不容易嫁進了大戶人家,沒幾年就死了丈夫?!?/p>

“就是留下守個寡,也是能被人服侍半輩子??上О??!?/p>

“也是沒福分,才幾天就瘋了,”那人忽然壓低了聲音,輕聲道,“我聽說是她自己撞死在了棺材上啊?!?/p>

聽到這里,姚漪忍不住搭過話去:“這位夫人不是月前剛去鶴居求了琴瑟棺嗎?終于得見夫君,應是喜極,怎么就會瘋了呢?”

“這你就不懂了?!蹦侨瞬灰詾槿?,“這得見一面是好,若是每次一閉上眼睛就是同一個人,能不煩悶嗎?”

“他們相愛至深,又豈來‘煩悶一說?”

“相愛?那少爺的魂魄留于人間,卻只能寄居一處,孤寂的很,自然想時常見到夫人,談天說地??赡阆胂肽欠蛉嘶钤谌碎g,有的是事情需要周旋,想休息片刻,還要陪著夫君說話,一言不合還不能發脾氣不能甩手離去。到哪都沒個清凈地,誰能不瘋呢?”

“你是說,她是因為不想再見到夫君,才觸棺而亡的?”

“說白了,不就是陰魂不散嘛?!蹦侨藬[擺手,“哎喲,真是想想都恐怖?!?/p>

姚漪回到鶴居時,蘇卻正在亭子里畫著花樣。

“你聽說盲女的事了嗎?她瘋了?!?/p>

“那又如何?”蘇卻手里的筆一分都沒有停滯。

“你是故意不給我琴瑟棺的對嗎?你知道我和宋儀的感情并沒有超越這種永世枷鎖般的牽絆,你怕我也會受不了,是嗎?”

“你想太多了?!碧K卻冷冷道,“我是生意人,只管賣東西,賣出去之后怎么樣,跟我有什么關系?!?/p>

“你別裝了?!币︿魪阶哉f著,“其實沒什么好擔心的,我不會像她那樣的,你就放心的把琴瑟棺給我吧?!?/p>

姚漪以為蘇卻是默認了,未想第二天他卻把琴瑟棺給了一對窮書生和富家小姐,不過并不是姚漪做的那雙,那雙華彩的棺木擺在大堂里,與鎮店之寶們一起,熠熠生輝。

聽到消息,姚漪一時愣住了。她蹲在地上,手掌順著棺面撫過去,前幾日繪上的立粉熟悉地摩挲在指尖,這東西卻再不屬于她。

“我與宋儀,和他們又有什么區別?”姚漪悶悶地問。

“你夫君官拜太常寺少卿,又豈是他一介白衣可相比?!?/p>

姚漪秀眉一挑,有些惱怒:“宋儀未中舉前,也不過是貧寒書生?!?/p>

“可你遇到的,并不是那時的他?!?/p>

【伍】

姚漪也是怎么都想到,自己有生之年還能偷一次東西,還是偷的一對棺木。

姚漪把背上的棺材放倒在馬車上,車夫一下變了臉色:“你怎么不說明白,大晚上搬這么晦氣的東西,這生意我可不做啊?!?/p>

“少廢話?!币︿粲秩艘诲V銀子給他,一手叉著腰,閃進了鶴居的后門,繼續搬第二只棺材。

“去朝歌?!币︿舾像R車,使勁揉了揉肩膀,還好當時蘇卻用了普通木料,不然她今晚就要被棺材壓死在鶴居的后院了。

禮部尚書之婿,太常寺少卿宋儀的喪儀辦得及其隆重,卻聽聞那姚家小姐并未哭靈,只一人反鎖于舊居,終日不出。

此刻的姚漪,正躺在瑟棺之中,枕著自己繡的納紗枕頭,緊閉著眼睛發呆。

現在不會有人闖進來合上棺蓋,把她悶死在里面,可她就是輾轉反側,怎么也睡不著。聽說外頭已經成了禮,讓宋儀入土為安了。姚漪直愣愣地躺著,怎么也夢不見他,反而一閉上眼睛就是蘇卻那張欠揍的臉,姚漪真是恨不得給他幾拳,看他做出來的東西,一點質量都不保證。

又過了一日,依舊是毫無入夢的征兆,她實在是惱了,去藥鋪買了包迷藥,自己把自己迷暈在了棺材里。

第二天一早被一陣吵鬧打擾,姚漪睜開眼瞧見棺材四周圍了一圈丫鬟小廝,以為她殉了情,正哭得死去活來。

姚漪嘆了口氣,推開他們爬出棺材,收拾東西又去了柳州。

那天,她還是沒夢到宋儀。

本以為一輩子就死一次,要一副棺木足夠,反正和蘇卻老死不相往來了,做點丟臉的事情也就算了。誰知琴瑟棺也有失靈的時候,還要回來找蘇老板售后。

姚漪調整了一下臉部的表情,做出一副痛心疾首、悔恨萬分的模樣,還準備了滿腹的道歉詞。

可門房的小廝像完全不認識她似的,一本正經地說:“鶴居每月十五開門?!?/p>

“我是你們蘇老板的朋友啊?!币︿袅⒖虛Q上了笑意妍妍的表情。

“每個來的人都這么說?!遍T房沒好氣的回了句,就“啪”地合上了門。

姚漪繞到后門,發現原本隨意一掩的木門,都已刷了漆換了新,落了個簇新的銅鎖。

姚漪嘆了口氣,打發了車夫,一個人在柳州城里隨意地逛著。到店里吃了兩個牛肉燒麥,遠不及鶴居的廚娘做的好。姚漪無奈地拖著腦袋,忽然就直了眼睛。

對面綢緞莊里站著個暗紫團金紋袍的少年,斗笠上圍著黑紗,姚漪就是化成灰也不會忘記他這副模樣。明明是比陸姑娘還好看的人,偏偏要把自己的臉遮起來,也不知道要躲些什么。

那是蘇卻。姚漪一激動就喊了出來:“蘇!”話一出口,才發現他的名字喊不得。她捂著嘴,突兀地站在大堂中央不知作何動作。

“蘇什么?”轉眼間,蘇卻竟然就站到了她面前。

“蘇蘇……”姚漪擺出個大笑臉,“我找你?!?/p>

【陸】

“所以我說,一個人來鶴居是沒有用的,如果對方不愛你,你拿了琴瑟棺他也不愿意見你的?!甭犕暌︿袅x憤填膺的敘述,蘇卻喝了口茶,淡淡地回答。

姚漪聽了頃刻擺出認真的臉色:“是因為他一點都不愛我,所以我根本夢不到他,還是因為他有愧與我,不想見我,才躲了起來?”

“有差別嗎?”

“有?!币︿粽f,“我要琴瑟棺就是為了問他這句話?!?/p>

“那時候你可是信誓坦坦地說你可以確定他的心意的?!?/p>

姚漪咬了咬唇:“我騙你的,其實宋儀來朝歌之前有一房原配,很久以前就重病去世了,我一直想問他究竟是愛我還是愛她,卻一直沒有機會問。一猶豫,他竟然就走了?!?/p>

“那你也應該聽說了,他很愛他的發妻?!?蘇卻眉間揚著懶意,“宋儀來過鶴居。那位女子去世后,他同你一樣,孤身一人來到鶴居,從我這求了一對琴瑟棺。他的瑟棺,已經有主人了?!?/p>

姚漪顯然沒想到蘇卻早就知道了一切,她愣了好一會,才像是想起了什么,直起了身:“可是宋儀在朝歌并沒有睡琴棺。不是說違背琴瑟棺永世相守的契約,會遭到反噬,命喪黃泉嗎?”

“不然你以為……”蘇卻的語氣緩了緩,“他年紀輕輕怎么就去了呢?”

姚漪的身子顫了顫,像是使了十二分的力氣,又問,“他為何要違背,是因為他不愛那個女子了嗎?”

“或許是他愛上了你,也或許是那女子希望他能功成名就,為了完成她的心愿,他就攀上了你這高枝?!碧K卻道,“正是兩個極端呢?!?/p>

姚漪愣了好一會,才問道:“那么,只要解除宋儀那雙琴瑟棺的契約,再重新締結,我就能夢見他?”

“解除?”

“你是棺木的主人,自然應該知道破解之法啊,不然如果兩人都不想相見了,要怎么辦?”

“來求棺木之前就應該想清楚,他日違背,是要以命相償的?!?/p>

姚漪努起嘴:“怎么會有如此霸道的規矩?!?/p>

“不然愛的時候死去活來,不愛的時候就可以輕輕松松甩手走人嗎?”

“既然不愛了,多做糾纏又有何意義?”

“你的意思是說,我花一整月心力所制的棺木,不配與人永世相伴,只能見證一時之歡嗎?那我做棺木又有什么意思,我隨便畫個團扇,紙鳶,不都能算個此時相愛的憑證嗎?”

姚漪抿了抿嘴,正如她學作畫不過是尋個開心,蘇卻卻是視若生命般的摯愛,他似乎對生命里擁有的東西都極為看重,每件事都要花上十二分的氣力。

姚漪想了想道:“可是我,我是為了和宋儀永世相伴,才希望你能解除他曾經的那個契約?!?/p>

她已經極盡真摯,還是只換來一句,“不行?!?/p>

姚漪以為蘇卻會一直板著那張冷冰冰的木頭臉,她從未想過,也能有人讓他露出驚慌。

鶴居再隱蔽再神秘,里頭說到底也不過是幾個會繡花會彩繪的姑娘,那群人拿著木棍斧頭闖進來時,她們毫無招教之力,由著他們進了水榭。

那時的蘇卻,一身青衣長衫,正在廊上和陸姑娘說著話。

“叫你們的主人出來!”

“我就是?!标懝媚锪⒖套呱锨叭?。

“不是你,我們知道鶴居另有主人,快讓那妖女出來,光天化日之下居然大行妖鬼之術,我們要帶她去見官!”

幾番爭辯下來,才知那些人是那盲女家的家仆,說是老夫人只得少爺這一個兒子,盲女自盡時腹中還有四個月的胎兒,老夫人悲戚得不能自抑,定要叫蘇卻為她的兒孫償命。

“是你們少爺、夫人自己來鶴居求的棺木?!标懝媚锢淅涞?。

“求???分明是你們妖言惑眾,騙我們少夫人睡進棺木,今天我們定要那妖女為少夫人償命?!?/p>

說話間,有個眼尖的家丁看見了蘇卻,立刻嚷嚷道:“那里有個男人!你們鶴居還自翊清凈,想也不過如此?!?/p>

蘇卻的臉色變了變,姚漪本以為他會甩手不管,未想他一抬頭,竟是要說話。

姚漪趕緊上前一步:“我鶴居打開門做生意,明碼標價從無欺瞞,如今你們少夫人忠節可嘉,為夫君殉了情,你來鶴居鬧什么,莫非真要對簿公堂,讓我們說出這琴瑟棺的緣由,說出你家少夫人為何而死,你才甘心?”

他們本以為鶴居不知盲女發瘋一事,才前來鬧事,自然不愿此事為眾人知曉,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其中忽有人認出了姚漪,以為抓到了什么把柄,趕緊道:“我見過她,她是禮部姚尚書的女兒,沒想到她居然就是鶴居主人啊?!彼媚竟髦钢︿?,“你這般大行妖鬼之術,不怕我們告到朝歌去嗎?”

“你若愿意,便告去吧?!币︿艮D過身,不在意地擺擺手,“送客?!?/p>

“你……”蘇卻跟了上來,“他們去朝歌的話,沒有關系嗎?”

“沒事,這種民里紛爭,他們就是去告,也會被京兆府衙壓下來的,根本傳不到我爹那?!?/p>

“多謝?!?/p>

“那我幫了你一次,你是不是也應該幫我?”

【柒】

姚漪以為這次幫了鶴居大忙,自己的事情總該有著落了。沒想到蘇卻這人如此不知感恩,死活不愿為宋儀解除契約,對姚漪的態度愈發難看起來。姚漪在鶴居住得煩悶,想著去街上的鋪子轉轉,竟然在巷子里見著了那位美艷無雙的陸姑娘。

陸姑娘雖蒙著面紗,一雙剪水的瞳卻盡顯喜怒:“姚小姐情深至此,真是讓人感嘆?!?/p>

姚漪聽了不免嘆氣:“又有何用呢?”

“皇天不負有心人,姚小姐總能見到姑爺的?!标懝媚锏?,“說起來我倒還有一事相求。主人不便開口,但上次姚小姐帶走的瑟棺,不知可否相還?”

“銀子我已經付給賬房了?!币︿魫瀽灥卣f,“而且,你只要瑟棺又有什么用?”

“其實,姚小姐的瑟棺是自己所制,自是確定無疑,可拿走的琴棺,并不是一對?!标懝媚镉行擂?,“公子此番能遇姚小姐這般巧手,所制棺木本是打算自己百年后所用,未想姚小姐竟然……”她掩了掩嘴,隱去了那個難聽的字眼。

陸姑娘說的神秘,姚漪聽了,卻無甚興趣,反正她都是夢不見宋儀,有沒有拿錯棺木,也沒什么兩樣。

陸姑娘瞧著姚漪那樣,輕咳了一聲,道:“姚小姐既想知曉破解之法,如今不正有個大好機會在眼前嗎?”

姚漪的眼里這才起了光:“你是說,我和蘇卻,現在用著一對棺木?”

“正是?!?/p>

姚漪一想,又泄了氣:“那又怎么樣,難不成我死給他看,然后天天去他夢里煩他啊。況且他現在也不睡琴棺啊,我就是死了也沒地方落腳?!?/p>

“也可以讓他去你夢里煩你啊?!标懝媚镎f著塞給了姚漪一把匕首,“淬了毒的,見血封喉。等蘇卻死了,你就能回瑟棺見他是如何復生自己的了。那豈止是破解之法,就是復活宋儀郎君,也不過是舉手之勞了?!?/p>

姚漪故作鎮定,接過匕首,緩緩地問:“你想殺蘇卻?”

“蘇公子那般俊朗,我哪舍得殺他?!标懝媚镅谧煲恍?,“他可是深諳魂靈之道,死不了的。不過你知道了復生之法,可記得要告訴我啊?!?/p>

“原來陸姑娘也有要復生的人?”

“不然又為什么要跑到這個不見天日的地方來,平白耗費了這么多時年?!标懝媚镎f著扶了扶發髻,“還是姚小姐你有福氣,找到了機緣?!?/p>

雖是有過那日盜棺之事,此番再回柳州,姚漪也算幫過蘇卻一把,本已經扯清??梢︿粢灰娞K卻就要說宋儀之事,蘇卻不想理會,對她愈發冷淡起來。

姚漪在鶴居就像一棵樹,人見到了,不過是繞過去罷了。說不上礙事,卻著實多余。

姚漪惱怒地跺了跺腳,她總不能在大庭廣眾之下一刀刺向蘇卻吧。

姚漪努著嘴,瞧見躺在軟榻上懶洋洋地曬著太陽的蘇卻,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想起了她還隨身帶著當時迷暈了自己的迷藥。

月黑風高的夜,鶴居起了陰森森的風,姚漪兩手握著匕首,傻傻地站在蘇卻面前。

愣了好一會,才在他心口周圍比劃起來,姚漪想了想又往下挪了半分:“我知道你死不掉,但你那么好看,落了疤就不好了。哦彌陀佛,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想復活宋儀,你要是肯幫我,也不用受這個苦了,還要去地底下趟幾天,可誰叫你不肯幫我呢?!?/p>

姚漪絮絮叨叨地念了一大通,終于確定了位置,閉上眼睛深呼了一口氣,然后一把扎了下去。

姚漪看到了血,可是匕首并沒有刺進蘇卻的胸膛。他依舊懶洋洋地躺在床上,半瞇著眼,一只手握住了那把玲瓏的匕首,血順著他的掌心滴落。

“為了見宋儀一面,哪怕殺人,你也愿意嗎?”

“我不是……我……”姚漪的手呆呆地握在匕首上,百口莫辯。

“我真是低估你了?!碧K卻扔開匕首,“你把和宋儀對應的瑟棺拿走吧。他的發妻當年自知命不久矣,不愿他荒廢一生。而只有娶了你,宋儀才能有個好前程,于是她死前親自去姚府替宋儀提的親。那時候她便已經決然地離宋儀而去了,她的魂靈沒有留在人間,她和宋儀之間的羈絆也早已經解除,做不得數了?!?/p>

【捌】

蘇卻早就知道,但他就是不想成全他們,不愿意把琴瑟棺給姚漪,便以此做了借口。

其實這世上根本沒有什么通靈之術,所謂的琴瑟棺只是將棺木熏了秘香,因為兩側木板的阻擋作用,香氣不易消散,更為濃郁。人睡下去后,就會在秘香的作用下進入深度的睡眠。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他們便會夢到自己最深愛最思念的人,但也有可能會夢見最不想看見的人。而所謂的交談,不過是自己在夢中的臆想罷了。

盲女會瘋,或許不是因為她屢次夢見夫君,而是因為她夢見了內心深處最為隱晦、也最不想重遇的秘密,那些夜夜相見的隱秘,將她一步一步逼入死路。

所以哪怕姚漪和宋儀并不相愛,她只要心有執念,也會夢到宋儀,而且宋儀對她說的話,會是她日思夜想要聽到的那句。

這是蘇卻萬萬不愿見到的。

蘇卻學畫許多年了,而姚漪是他遇到的,唯一一個能扮著鬼臉給他講走獸神態的人。他自小喜歡作畫,能在院子里盯著蟲蟻一個時辰,將它們的動作熟記于心,繪于紙卷??稍谒邭q那年,身上突然長出了莫名的紅疹,而后他便被告知,他無法長時間地待在陽光下頭了。

蘇卻曾想過,要踏遍萬里河山,將世間風景都落于紙頁??赡侵?,他每日的所見不過是咫尺的房間。他以為一生都會在此耗盡,卻因無意中替母親畫了幅像,被人瞧見了驚為天人。而后便有了幾位達官貴人來找他畫像,這本是一個轉機,可蘇卻不能出門又無法言明,只能婉拒,不想這一拒便惹惱了縣令。

蘇卻因為長期待在家中,皮膚變得白潤無比,整個人看上去俊美非常。那縣令便道蘇卻是妖異化身,才得美貌如此。蘇卻便在這流言蜚語之中,被趕出了鎮子。

那幾天的陽光不知為何毒辣無比,渾身紅疹的蘇卻即使有著卓絕的技藝,也無法進入任何一間畫館。無奈之下,他只好去棺材鋪當了學徒,日日隱于一方幽暗之中,求一份生息。

沒多少時日,蘇卻的松鶴便畫得出神入化,有了些積蓄后,他便辦了鶴居。

棺材鋪子似乎總喜歡裝扮的分外灰暗,讓人一進去,便無端的悲戚起來。雖然這陰暗正可掩蓋蘇卻的不安,也契合他那江湖術士的傳聞形象,他卻選擇在后院建起水榭,不厭其煩地安上層疊的帷幔,讓美艷的陸姑娘代替他見人,把一樁詭譎陰暗的營生偽裝成飄然欲仙的幸事。

似乎這樣,就能掩蓋他不見天日的秘密。

蘇卻就這樣裝神弄鬼地躲在這深宅大院里,以為一切都可以安然,可就連他收留在鶴居的這幾個姑娘,對著神秘的主人,看著盡心盡力,也不乏嚼舌根的時候。他這一生,或許永遠都要活在他們的揣測與流言之中。

正當蘇卻躲在層層帷幔之后,遠遠地望向那白得耀眼的天光時,他見到了姚漪。

她不像任何一個來求琴瑟棺的人,或悲戚得不能自己,或以權勢金錢欺壓,她身上有著“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的淡然,那正是蘇卻可望卻不可及的態度。

他和所有來求琴瑟棺的人一樣,想要在命運的縫隙里再求得更多的東西,把自己搞得疲累無比。

正是這個姚漪,什么都沒說還教他作畫的姚漪,她從來沒問過他為什么沒見過花鳥蟲魚、飛禽走獸,為什么不喜歡光,為什么喜歡做棺材,又是從哪里學會了制棺的秘術。

那些家丁來鬧事時,蘇卻便又記起了那咄咄逼人的縣令,記起了對著他起哄的小孩子們,記起了將他趕出鎮子的那些大人們,記起了他們嫌惡又得意的表情,他以為自己又要重蹈覆轍了。

而這一次,有人走出來替他解了圍??蛇@個人,不是他教導了數年的女子們,而是鶴居的客人,姚漪。

他本該感激,可越是如此,他越不想放她走,不想成全她與那個天人永隔的少年。

蘇卻沒想到姚漪會選擇偷了棺材走,雖然那雙棺木還沒熏過香,姚漪根本不會陷入夢中??商K卻還是在她拿走瑟棺之后,換了一只琴棺給她,把原是一對的那只留了下來。等哪天姚漪發現不對勁,還能再回鶴居歸還,他們便又有了見面的機會。

他卻沒想過,就算見了面,也不能改變什么。

姚漪想要的,從來就不是愛情,而是能繼續維持她那份驕傲的證據。

【終】

姚漪回到朝歌,整個人恍恍惚惚地,她似乎無法忘記蘇卻握著匕首看向她,那種失望的眼神。她便這樣失魂落魄地躺進了那只瑟棺,混沌地陷入了夢境。

姚漪花了很長時間,才認出面前的人是宋儀。他的面色有些蒼白無力,穿著件花樣繁復的衣裳,兩只腳完完整整地站在地上,沒有一點鬼的樣子。

“你這又是何必呢,一輩子困在琴瑟棺的契約之上?!彼蝺x的聲音悶悶的。

“你都為它丟了性命,還說我?!?/p>

“所以才覺得‘何必?!?/p>

“那你后悔和她求了一雙琴瑟棺嗎?”姚漪問。

“人活一世,哪里來的‘后悔呢?”宋儀道,“這么多年了,早不是你一句輕巧的愛不愛就能說清楚的,不過是相伴一生,一同看看這荒涼世間罷了?!?/p>

那之后,姚漪再沒有夢到過宋儀。他大概已經放下了塵世的一切,去往另一個世界了。

姚漪出生書香門第,自小倍受寵愛,嫁給宋儀時,他還是只是個剛中舉的書生。她以為宋儀會對她全心全意,未想他在老家竟還有一房夫人,雖說她已然早逝,卻終歸成了懸在姚漪心上的一根針。姚漪不甘心承認自己只是宋儀升官發財的跳板,才千方百計要去求琴瑟棺,要好好問他一句。

卻竟然,得到了這樣一個答案。

他說這世上哪有什么相愛,不過是相伴一生,一同看看這荒涼世間罷了。

幾個月之后,姚漪聽到了鶴居不再開門的消息。傳聞說那位美得不可方物的陸姑娘終于也嫁了人,不再干這詭譎的營生了。

可她知道,并不是這樣。姚漪再次收拾行裝,去往柳州。

那枚搖搖欲墜的“鶴居”招牌不見了蹤影,湖光柳色的水榭也成了一片荒蕪,曾經充滿著侍女們輕笑的庭院寂靜無聲。

姚漪繞著鶴居走了一圈,都未見著人影。她嘆了口氣,依著當時離開的路,祈望能再遇上一個奇遇??伤酝炅艘槐P牛肉燒麥,都沒再遇上一個蘇卻。

她在街上游蕩了許久,路過一間又一間棺材鋪子,忽然便瞧見了她自己做的那只棺木?;镉嬕豢谝Ф鞘抢习遄龅?,姚漪便橫沖直撞地要進后院:“蘇卻你給我出來,明明是我做的你怎么能自己占了???!”

后院并無殊色,只是廊邊站著的那個人,不是蘇卻,而是那位美艷無雙的陸姑娘。

“蘇卻呢?”

“他為你夫君系了兩次姻緣線,壞了命數,不能再制琴瑟棺了,你不知道嗎?”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對上了姚漪愕然的表情:“那他人呢,你替他解毒了嗎?”

“你還在意嗎?當時我那么隨口一說,你明知道琴瑟棺起效的首要條件就是相愛,你卻沒有反駁我,我以為你是心虛認了,沒想到你居然真的要去殺他?!标懝媚锢淅湟恍?,“他對你那么好,你的心怎么就那么狠呢?!?/p>

“我哪想得到那么多?!币︿艏钡醚劾锒家叱鰷I來,“蘇卻他到底去哪了?”

“他啊,他說他乘仙鶴去了,叫我們不用掛念?!?/p>

蘇卻心里的苦悶,她一眼便看出來了,可她不戳破。就像蘇卻知道她求琴瑟棺只是為了爭一口氣,也沒有挑明。每個人都有秘密??伤秊榱俗约旱囊粫r意氣,竟真的拿刀刺向他,刺向了那個為了不讓她受琴瑟棺之害,與她反復周旋,不讓她傷心的少年。

她以為那個人會像鶴居的宅子一樣,長長久久地立在柳州,等著月復一月的夫婦,前來求棺,把鶴居的神話一直流傳下去。只要她想起了,就可以再回柳州,吃鶴居的點心,與他一同作畫,玩著惡作劇,看到難得一現的笑臉。

她以為一切都會好的,以為一切都會恢復原樣,卻真的只成了“以為”。

宋儀走的時候,他們都說她是傷透了心,她那時候以為感覺丟了什么,少了什么,不清不楚地結束了就是傷心?,F在才知道,原來真正的傷心是沒有感覺的,那個位置明明有一顆跳動著的臟器,卻不知什么時候,就被掏空了。

可她明白得太晚了。

她這一生欠著蘇卻的,終究是還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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