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端

2015-06-25 12:36文清麗
長江文藝 2015年6期

文清麗

陳宜青考慮了三天,決定赴約。

陳宜青是專業作家,她有足夠的時間在家里待著。說實在的,整天在家里待著,要不是上網透氣,都不知今夕是何年了。丈夫聽陳宜青說要出差,她話還沒說完,就說去吧,去吧,你去了,我也不回家了。天太熱,來回跑,天天都是一身臭汗,還不如住到辦公室,空調開著,球賽看著,小灶的飯也不錯,天熱了,單位每天中、晚飯還有水果供應,既合算又舒服,還省了家里的水費和電費。

你就不問問我去哪?跟誰去?

不是報社就是出版社,或者就是作協請你去,反正你每年都要出去十天半月的,有人掏錢,讓你們這些作家們游山玩水,車接車送,我能有啥好擔心的。

丈夫話沒說完,一只腳已經邁到了外面。陳宜青本來還在猶豫的心徹底堅定了,仍沒好氣地說,你就不怕我跟人私奔了?

丈夫邁出門的腳收了進來,這一舉動讓陳宜青心里熱了一下,看來他還是在乎自己的。誰想他直奔客廳,拿了一條煙,邊往外走邊嘟囔道,你不讓我抽煙,現在我可以到單位美美過幾天煙癮了。還有,我吃羊肉、就大蒜、不洗腳,再也沒人管啦。陳宜青堵在門口,盯著他的眼睛,咬牙切齒地說,我跟別人私奔了,你也不在乎?

哪能呢!你是我兒子最親的媽媽,是我合法的妻子,我怎么會不在乎?行了,我該遲到了,遲到要扣獎金的。啥時走?要不要我幫你買票。

陳宜青又被感動了,說,明天上午的飛機,機票人家已經買好了。你要當心,其他我眼不見心不煩,酒要少喝。

親愛的夫人,你怎么不說別跟你那些狐朋狗友到不干不凈的地方去?

陳宜青撲哧一笑,說,你不會去的,因為你舍不得錢。

那可保不準!現在誘惑太多。再說要去,也不用自己掏腰包。

陳宜青感覺自己想罵人,忙穩穩神,輕描淡寫地說,路上當心。

你今天怎么這么啰嗦?走了!

聽見車發動了,陳宜青急了,追出去說,我明天走,你得送我到機場。

往常你不是不讓我送你嗎?每次都是他們來接你。

你就說送不送?

丈夫從在窗口里探出頭,接話道,送,當然送!

到了機場,陳宜青感覺自己對丈夫還是在意的,畢竟在一起生活了十幾年,目光掠過丈夫發際的星星白發,說,我干脆不去了。

怕我真到那些不三不四的地方去?放心,夫人,你夫君還是潔身自好的。實不相瞞,我這幾天還真有事,手頭有幾個策劃,我好好琢磨琢磨,老板高興了,咱日子就好過了不是!去吧,好好玩玩,公費旅行,打著燈籠也難找的美差事。在這個炎熱的日子里,南方多雨,肯定涼快。再說南方,你不是一直都想去嗎?這次到水鄉、西湖什么的,好好轉轉。不要急著回家。你不是經常說嘛:遠游無處不銷魂。

陳宜青感覺自己身體微微地發抖,弱弱地說,我還是不去了吧。

你這次怎么了?快進去安檢吧,飛機要起飛了。

別怪我,待在家里悶了,出去透透氣。

你這是怎么了?又不是小孩子第一次出門。說著,遞給陳宜青行李箱。

兒子的學習別放松,都快考高中了,考不好可就完了。

請夫人一百個放心,兒子在我爸我媽那兒,就像放進了世界上最好的學校里。我父母當了一輩子老師,恨不能把所有的孩子都拉進家里教育教育,何況還是自己的親孫子。你想讓他們對他不好,都難。進去吧。

陳宜青回頭看了看丈夫,感覺自己腿發軟,心發虛,一步三回頭。

陳宜青三十八歲,有一個上初中的兒子,有一個生活上精打細算的丈夫。至于感情,跟所有結婚十幾年的家庭一樣,激情過后,大家都是盡職盡責地為兒子、為未來忙碌著。沒房子時為房子忙碌,房子買了,又為車焦急?,F在車買了,兒子眼看著要升高中了,上了高中上大學呢?大學畢業還要找工作!一想起一件事接一件事,陳宜青覺得體內澎湃的激情就是被這一連串的事情一點點擠去了水分,只剩下軀體在機械地運轉。

而就是在這時候,一封別致而陌生的約請信寄到了她的手里,一個美麗得好似做夢的事情的確發生了,發生在一個靠夢想生活的女人身上,她怎么能不雙手接住呢!

坐到飛機上,陳宜青掏出手機,寫了條短信:我已登機。本想再寫詳細些,可不知如何寫,輸入號碼時,她才想起那張寫著號碼的字條裝在隨身包里。她一一找了一遍,沒有。她驚出一身汗,把手機合上,然后把包里東西全掏出來,仔細找那張小字條。那小字條上記著她即將聯系的人,如果沒了號碼,她到那個陌生的地方去找誰?

東西找完了,沒有!

難道扔到了家里?可是明明記著是裝到包里了。

她第三次打開包,重新找,空中小姐們已經提醒關手機了,她還是沒找著。不行,飛機起飛前,手機一定要關機。這次她細細地找,包括錢包里、包的夾縫里,總算在錢包里錢和銀行卡之間找著了。她打開手機草稿箱,極快地輸入電話號碼,然后快速發送。

誰知飛機還沒有起飛,對方信息就來了:準時接機,劉。

現在,陳宜青知道了,對方姓劉,應當是劉先生吧。

飛機駛出跑道,起飛時顛簸得非常厲害,陳宜青檢查了一下安全帶,確信它系得不緊不松,然后從飛機前座椅的后背上取出未開包的眼罩戴上,椅背往后調了調,舒服地半躺下。眼前漆黑了,她才發現自己的心臟跟飛機一樣在急促地跳動著,腦子里不時地回想著三天前發生的事情。

三天前的下午,陳宜青照例到單位去拿信件,自從當專業作家后,她基本每周一上午到單位晃一下,點個卯?;氐郊?,照例打開一堆信件和雜志,隨意翻翻,不外乎是寄的雜志,約稿信,或者稿費單之類的。最后一封信落款是南京某街某號,她好奇地打開,只有一張紙,上面寫著:

陳作家:

我的朋友,近好。我一直想找一個志趣相投的朋友游江南,你恰是我博客中的好友之一??戳四愕牟┛?,你的許多文章改變了我的命運,我想你是我最合適的旅友。憑我對你的了解(如果文為心聲的話),你是不會拒絕我精心安排的這次江南之旅的。相信我人已中年,不會犯年輕人常犯的錯誤。我以人格擔保,你將會受到最隆重的接待和照顧。同時,我會為你的創作提供不少素材的,我有許多人生故事需要傾聽者。

我的聯系電話:XXXXXX

云端漫步

他想干什么?在飛機上陳宜青腦子里幾乎一直都想象著這位網名叫云端漫步的博友。她的博客他幾乎每次都是坐沙發,雖然留言不多,但是挺開心,畢竟有一個人始終關注著你。她對他并不了解,只知道他是中文系畢業,想當作家,有一定的文學功底,后來卻干了與文學沒有多大關系的職業。什么職業,對方沒說。

好多人都說,網絡是個騙局,可陳宜青卻認為博客比較可靠,對方的性格呀愛好呀,都通過日志寫下來了。雖然云端漫步日志很少,可從有限的幾篇來看,文筆還是不錯的。再說她的骨子里老有冒險的念頭,長到三十多歲了,并沒有因為自己的冒險,而真的遇到騙子。比如單身時,她到英國開會,沒有合適的伙伴去玩,在大街上偶然遇到一名華人記者,聊得很是投緣,第二天她就跟著他到自己最想去的英國劍橋、勃朗特三姐妹故居、溫莎城堡玩了一周,他沒有像一般人認為的那樣,騙她色騙她錢,相反兩人倒成了好朋友。她認為女人之所以上當受騙,是因為欲望太多,或者呢,是對雙方把握不住。而她自信自己完全可以把握住別人和自己。比如她的婚姻,就是因為丈夫喜歡她的文章,他們認識不到一周就結了婚,實踐證明丈夫人還不錯,兩人雖不是如膠似漆,倒也相敬如賓。雖然這么想,她還是下不了決心,最后促使她下決心的是對方字條中的一句話:相信我人到中年,不會犯年輕人常犯的錯誤。

一出機場,她就看到一個小伙子,手里高高舉著上面寫著“陳作家”的牌子,目不轉睛地望著出來的旅客。

一看到陳宜青走到自己跟前了,馬上放下牌子,說,陳作家你好,我們老板讓我來接你。

劉先生是你老板?

小伙子點點頭,馬上接過行李,放進后備箱,又快走幾步跨到車前,拉開后車門,一手背后,一手扶住車門框,看陳宜青坐好了,輕輕關上門。上車時,陳宜青發現前座椅搖起來往前收著。

云端漫步是個老板?陳宜青腦子里立即浮現出一個長得粗粗胖胖的男人形象,鑲金牙戴黃鏈,開口項目閉口合同,一下子感覺糟透了。不過,最終理智占了上風,想著無論如何,得見見這位劉老板,不去廬山怎能識其面目?好在,這個城市還有好幾個朋友,到時會會他們,到南方玩玩,還是值得的。

陳宜青有許多疑問,可看看不茍言笑的小伙子,思索半天,決定不主動開口。

劉姓小伙子幫她把行李放到房間,然后說,陳作家,你休息。五點半,老板會來接你。說完輕輕帶上了門。

房間簡潔而雅致,白色的布衣床,簡潔的白色衣柜,唯一的亮色是掛在床頭的一幅色彩絢麗的油畫,黑色背景,白色鉤花桌布上放著一盤鮮翠欲滴的桃子,讓人不禁產生無盡的遐想。陳宜青顧不得洗澡,開窗透氣,一望無際的長江就在眼前,這一發現,讓她很是驚喜。她到房間轉了一圈,再看了看那些桃子,感覺心情大好,洗了個熱水澡,計劃美美地睡一覺,養精蓄銳,然后會會這個神秘的讀者。

四點半敲門聲響起,不緊不慢但果斷短促,一聽就是那種生意場上的男人,成竹在胸。好像在說,我請你來,你肯定就得來。我說五點半接你,現在四點半來了,你就得開門。這么一想,陳宜青決定治治對方的霸氣,沒有理會。

對方等不及會不會主動報上名來?或者打她的手機?如此,怎么辦?陳宜青暗想。

這時,敲門聲停了,大概是對方思索了片刻,然后腳步聲漸漸遠去。

陳宜青接連跟兩三個朋友分別打了電話,然后繼續閉上眼睛。

五點,陳宜青走進衛生間,開始精心化妝。她想無論對方是什么人,管他高貴還是世俗,作為著名女作家的自己也要以最可人的形象出現在他面前。

敲門聲再次響起,聽敲門的節奏陳宜青斷定還是剛才那個人,她一看表,正是五點半。隨著門開,一個四十來歲的西裝革履的清瘦男人微笑著自我介紹說他是劉一杰。舉手投足,不像商人,像什么呢,儒商吧。目不斜視,說話有板有眼。雖不拘謹,但絕對談不上灑脫。這讓陳宜青原來的好奇又增加了幾分。

劉一杰坐下后,微笑著說,我四點半來看你,你可能出去了。

陳宜青回答:你說的是五點半。

對方愣了一下,隨即說,不好意思,當時忽然就想來拜訪一下,忘了原定的時間。

陳宜青覺得不好意思了,說,當時我在洗澡,沒有聽到敲門聲。

是我不對。

你在哪高就呀?

馬上就退休了,出來放松放松。因而請你來,結伴游江南。

你已經退休了?你不是老板?

難道不像?至于老板,夢里當過,現在機關工作。

原來是政府官員,下位之前,再揩一次國家的油。這讓陳宜青感覺不舒服,心里暗想,我就說嘛,誰沒事會給你干這么好的事?

好了,咱們下去吧,車等著,先吃飯。

上車時,陳宜青遲疑了一下,劉一杰說你坐前面吧。說著,他坐到了副駕駛的后座,讓小劉把升空的前座調好。陳宜青落座后,兩人寒暄了一會兒,車就到了江邊。走到一家看著裝修頗氣派的飯店門口,露天沿江擺放了三十幾張桌布絢爛的小桌和布衣沙發,桌燈若明若暗,三三兩兩的青年男女低頭輕語,背景鋼琴曲似有似無,甚是溫馨。

陳宜青一看此景,心情愉悅,說,咱們坐這兒吧。說著,就要坐下,發現劉一杰眉頭皺了一下,忙收住了話。

他們進的是靠里面的包間,剛裝修的房間還散發著陣陣甲醛味,跟外面詩意的氛圍比,很是不爽。

陳作家你公務繁忙,只在這兒待一晚,我把這兒的特色菜給你點幾個。很抱歉,明天我不能陪你了,父親年紀大了,我要回家去看他,你的行程我已讓人安排。

陳宜青聽了,心里一驚,看來被人耍了。表面仍水波不驚,微笑作答:不用麻煩的。

老板,你明天幾點的車,我送你到車站!

不用了,我弟弟明天來車接我。

那陳作家呢?

陳作家已安排好了。小劉這兩天你可以好好休息休息。陳宜青看了劉一杰一眼,他很紳士地點了一下頭,讓她的心略略安穩了些。

小劉端水遞茶叫服務員,很是老到,吃飯也很快,三下兩下就放了筷子說,我在外面等你們,說著就要走。劉先生說不用了,我們馬上也走。

小劉沒事干了,繼續加水,遞紙巾,然后沉默著,陳宜青低頭吃飯,對方說一句,她小聲嗯一聲,或是輕輕地點點頭,總感覺不對味。小劉坐了一會兒,說老板,咱們還需要加什么菜?劉一杰以征詢的目光望著陳宜青,陳宜青說夠了夠了,還有這么多。小劉離席,陳宜青猜是去買單了。小劉再回來,給劉一杰的茶杯里加滿了水,然后端著出去了。劉一杰接電話非常簡潔,大多:嗯,好,就這么辦!陳宜青斷定他是個職務不低的官員。就兩人了,半天誰都沒說話,最后還是陳宜青打破了沉默,她問,劉先生明天回老家?劉一杰很快朝四周掃了一眼,問陳宜青最近寫了什么書之類,到南方來過沒,想到哪去玩?

隨意,我聽你的安排。

劉一杰說好,我對南方還是比較熟悉的。

你是本地人?

我單位離這里不遠。什么地方,他沒說。

兩人起身時,劉老板忽然問:“你會開車嗎?”

我有三年駕齡。

然后,兩人又是一陣沉默。

車在返回的路上,劉一杰說,小劉,先送陳作家到酒店。車到酒店門口,劉一杰熱情地下來跟陳宜青握手,說,歡迎你下次攜家人再到南京來玩,我明天吃過飯就回家,不能送你了。

劉先生回家看老人,自己咋辦?她滿腹心事地進了衛生間,睡前,才發現手機上有一條短信:明天早晨七點半出發,我在樓下等你。劉一杰。

陳宜青再見到劉一杰,一下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劉一杰身背尼康照相機的攝影包,頭戴白色旅行帽,上著一件米色圓領衫,下穿洗得發白的淺藍色牛仔褲,腳蹬一雙耐克球鞋,站在車旁,一看到陳宜青,忙接過行李,放到后備箱,他讓陳宜青坐到后座位上,說可以適當休息。陳宜青說我喜歡坐前面,視野開闊。還有一個原因陳宜青沒說,她是怕劉一杰開車迷糊,好給他提個醒。領導干部開車,怎么說呢,總讓人擔心。陳宜青坐好后,他直奔駕駛席。坐在他身旁半天,陳宜青還不能把眼前的劉一杰跟昨天的劉一杰劃上等號。今天的劉一杰,看起來讓她看著順眼些。不像昨天那神神秘秘的樣子,讓她感覺好像做賊。她有許多疑問盤旋腦中,可是憑著女性情感的細膩,她認為不宜詢問他。

誰知一上路,她才發現情況比她預想的要糟得多,劉一杰開車水平果然不行。并線時,老是猶豫不定,好幾次差點跟前面的車撞上,搞得他自己都不好意思。還有,看半天地圖,還是不熟悉路線。電話更是一個接一個,他都回答:家里有急事,已在回家路上了。接完,他抱歉一笑。陳宜青手一擺,說,領導,我來開車吧。

劉一杰半信半疑地說:你認識路?

陳宜青肯定地回答,導航圖上都標得清清楚楚。

劉一杰說,很好。說著往后座上一坐,立即把前排的椅子升空,一副要躺下去的架勢,說,累死我了。

陳宜青笑著說,看來這領導當的啥都干不成了。

劉一杰回答說,的確是,不過,這次旅行我想好了,不找一個熟人,不花公家一分錢,讓人陪著一點自由也沒有。這次想上哪兒就到哪兒??赡苣愀沂茏?。比如像現在開車,比如以后可能找不著路,住不到好的賓館。

我最煩那種前呼后擁的接待了,我也喜歡隨意地逛。對了,你在什么部門工作?

這個重要嗎?

這話狠狠地傷了陳宜青的自尊,她沒有再主動說話。

對不起,我的想法是這次出行忘掉工作,忘掉煩惱,徹底地放松放松。請你理解我。

沒事。

對了,我打個電話。劉一杰說著,撥了電話,說,一雯,家里都好吧,爹身體怎么樣?我捎回的藥你盯著讓按時吃。對了,我有些急事要到外地去幾天,如果你嫂子和我單位有人打電話詢問,你告訴他們就說我回家了。放心,哥沒啥事,就是累了,想找個地方休息幾天。

劉一杰說完,把手機關了,說,我累了,休息一會兒。不一會兒就呼呼大睡。

從南京出發到烏鎮,其實標志非常明顯。聽著劉一杰的呼嚕聲,陳宜青心想真是難為了他。到了烏鎮,劉一杰很是興奮,看到自己睡得濕透的上衣后背,說,你別朝后看,我換件衣服。陳宜青,說,我下去,你在車上換。劉一杰一下車,舉起相機就照。陳宜青則找車位停車,半天才等著一個車位。她走到劉一杰跟前,劉一杰還在對著烏鎮的大門不停地咔嚓著。

買票了嗎?

沒呢!

不買票你飛進去呀!這話只能在心里說。陳宜青一句話沒說排在買票的長長的隊伍后面,聞著前后人流中酒味、蒜味、魚腥味……各種味道鉆入鼻孔,刺激得她真想吐。排隊、買票這些事在家里可都是丈夫干的。

兩人進入景區,劉一杰更是一路狂照不止:線路圖、石頭、木橋,劃船的穿著蠟染布的船娘,岸邊撒尿的兒童,一個都不放過。

烏鎮美得出奇,黛瓦粉墻的明清建筑群,水中搖曳的烏篷船,形態各異的石橋,鋪著青石板的小巷,構成一幅幅天然的水墨畫……

可這些美景陳宜青都顧不上細細品味,劉一杰一會兒要換鏡頭,一會兒要喝水,要什么,陳宜青就得給找。她背的大包里,有雨傘、有礦泉水,還有劉一杰的折疊扇、隨身聽和兩部手機。另外一個攝影包呢,裝的就是他全部的攝影器材了,有一個超長焦的鏡頭,有好幾節電池。陳宜青咬著牙想,明天我不會再背這些破玩意了,得給他說明白我可不是來當秘書、司機和保姆的。

已經癡迷照相的劉一杰,或蹲或坐,有一次,竟然躺在地上照云彩。更懸的是為了照到水里的睡蓮,結果撲騰一聲,一只腳滑到了水里,人也差點栽了進去。半截濕了的褲腿粘在腿上,讓陳宜青忽然覺得他可愛了幾分。

直照得后背全濕透了,劉一杰這才好像想起了同行的還有陳宜青。一看到她背上的攝影包,手里拿的傘,說,放下放下,來,我給你照相。說著,一會兒讓陳宜青站在橋上擺個遠望的動作,一會兒又讓陳宜青依在水邊做拈花微笑狀。折騰得陳宜青身上都冒汗了,還不滿意,干脆自己親自來幫著陳宜青擺姿勢了。一會兒把她的雙手舉起做燕飛狀,一會兒又把她的流海順到耳側,說露出光潔的前額好看。搞得陳宜青哭笑不得。

直到天黑了,兩人都累得精疲力盡了,陳宜青說,是不是得找個住的地方。劉一杰一聽,說,有道理。這些事我怎么沒想到,虧你提醒了。

因為原來有人給你操心嘛。

劉一杰像孩子似的一笑,說,現在不有你嘛!

兩人走著,陳宜青看到一棟靠著河的二層旅館,說,就是它了。

里面是藍花布帳子,八仙桌,很有當地風味。劉一杰皺著眉頭說,沒法洗澡,再說這被子也不干凈,我們到賓館去吧,我有個部下在當地當領導,我讓他們安排一下。

陳宜青這才把積了一路的不滿表現出來了:我喜歡這兒,要去你到賓館去。

劉一杰沉默了半天,說,你喜歡就住吧。

登記房間時,陳宜青說我去辦入住手續吧,把你身份證給我。劉一杰略顯緊張地說,還是我來辦。陳宜青強調,開兩個房間。劉一杰頭也不回地說,那是當然。劉一杰登記用的是陳宜青的身份證,他說,這樣方便,有啥事可以直接跟她聯系。陳宜青知道他心里的小九九,也不說破。

澡還是能洗的,不過是在一只巨大的木盆里。陳宜青慢慢踩進去,感覺一股愜意油然而起。

晚飯是兩人到離住地不遠的小攤兒上吃的,劉一杰看了一家又一家都不滿意,說,太臟,沿路的灰塵多。陳宜青也不理他,坐到一個小攤位上,端起一盤油炸豆腐自顧吃起來。

好吃?真的好吃?坐在一旁的劉一杰不相信地看著,一直思忖自己是否也吃。直看到陳宜青把一盒臭豆腐干吃完了,才坐了下來,蹺起二郎腿,大聲喊道:老板,也給我來一盤。劉一杰像吃毒藥似的,咬一口看半天,結果不一會兒,就把豆腐吃光了。然后又學著陳宜青的樣子要了一盤豬腳,兩人吃得很是盡興。當地的特色美食是醬鴨、蹄膀,還有姑嫂餅、定勝糕……他們一一嘗了個遍,直吃得陳宜青笑著說,我再也吃不下了。

看著夜晚靜謐而溫馨的水鄉,陳宜青很想沿著青石板漫步,劉一杰卻說,我累壞了,從來沒有走這么遠的路?;芈灭^吧。陳宜青失望地跟在后面,心想這人真沒情趣??斓介T口了,劉一杰說,記著,明天五點,我叫你起床,咱們欣賞清晨的古鎮。

五點,真是的,起那么早。跟著別人,當然不能由著自己的性子。陳宜青點點頭。

回到房間才八點鐘,陳宜青實在無事可干,就坐到陽臺上,細瞧河對面的一戶人家,一個男人從窗里吊出一個桶,水滿了,再吊回屋里,這水用來派什么用場?洗衣服,蹲到水邊洗多省事。喝水,這水可夠臟的。想想,沒有答案,心里也就失了興致。這時忽然想看看劉一杰照的照片,一看不打緊,差點暈了:大多照片不知是什么原因,人全黑著,像個剪影。有幾張倒不是剪影,人卻是個輪廓,眼睛鼻子都錯了位。

正在這時,劉一杰敲門進來,皺著眉頭說洗澡水是涼的,怎么辦?

陳宜青真想說咋不找服務員呀?雖然這么想著,還是走出門說去看看。

只是熱、冷水的開關裝錯了,什么腦子?朝紅指示處開是涼水,怎么就不想換個方向?

劉一杰看陳宜青看他拍的照片,說,照得怎么樣?

陳宜青道全是藝術照。

劉一杰得意地說,小劉教我的,我看到你在博客上貼的照片,就特想學攝影。前幾天才買了個單反機D90,小劉簡單教了我一下,水平馬馬虎虎。對了,別忘記給相機和手機充電。好了,我睡了!說著,和衣一躺,陳宜青還沒把他扔得滿桌滿椅的東西收拾利索,劉一杰已經打起了呼嚕。陳宜青猶豫了一會兒,最后捂著鼻子拿起他的一雙臭襪子,還有兩身已經被汗打濕的T恤,走出屋。

一大早,就聽到敲門聲,陳宜青說還不到五點呢。

我睡不著,走,到河邊去轉轉。

陳宜青只好開門,對方穿著長袖和一條厚褲子,說,找不到衣服了。

你就帶了兩身衣服?

加這身,三身。劉一杰一本正經地說著,臉紅了。

怎么遇上這么個旅伴,真是當官都把人當廢了。行了,拿去換吧,幸虧我洗了。陳宜青說著,從陽臺上收回衣服遞給他,感覺自己似個賢惠的妻子樣。她為突然冒出的這種念頭臉紅。

再照相,陳宜青不敢輕意讓劉一杰拍了,每每自己選好景,對好焦后,然后讓他站到自己指定的位置,按快門就行了。劉一杰這才醒悟原來自己的照相水平實在是太差。不過,還算虛心,陳宜青讓他站哪兒,他就老老實實地站哪兒,讓他怎么照,他就怎么照。發現人家選的角度就是好,便也虛心起來,說,宜青,看來你不但會寫作,會開車,會照相,還會照顧人。我要好好向你學習。

陳宜青嫣然一笑,答,因為我沒有司機沒有秘書么。

劉一杰說我的旅行計劃是讓你看個古鎮、游個湖、逛個大海、看座城堡。

陳宜青看著他,由衷地說,旅途這么豐富,領導,我怎么謝你呢?

不謝,陪你玩的過程也是我在改變自己,各取所需。這句話把陳宜青剛才涌起的柔情又消散了,便冷冷地說,從現在開始,各人的包自己背。

劉一杰背起包,走了一陣,說,真沉,對不起,過去都是秘書或者司機小劉幫我背的。

陳宜青沒有理他,大步朝前走去。

劉一杰追上前去,拿過陳宜青手里提的水和雨傘,說,以后這些我全包了。

陳宜青嫣然一笑,說,好,有進步,以后住店、逛景點買票也歸你了。費用,實行AA制。我們只是旅伴,我不會讓你替我花錢的,我這人也怕欠人情。

你交代的任務,我盡力完成。不過你是我請的客人,一切費用我出。

你為什么單請我?怎么會想到我能來?

告訴你吧,我看了你的博客上的小說和日志,了解了你許多,知道你愛生活,愛浪漫,想著我約你肯定會來。

陳宜青望著他說,你們官人還有空看博客?

官人也是人。

我以為官人就不是人。

那你等著瞧吧。

到了西溪濕地度假村,劉一杰津津有味地給陳宜青講自己如何到基層蹲點、抓典型,聽得陳宜青哈欠連連,他還沒有要走的意思。陳宜青便推說頂樓有露天溫泉,自己想去泡一會兒。

劉一杰沉默了一會兒,道,男女共浴一池?

上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劉一杰遲疑半天,才說,我不去了,你去吧。

好,晚安。

陳宜青換上泳裝,走上三層頂樓的平臺上。大小不一形如月牙的兩個池子,水面上撒滿了玫瑰花瓣,不時有暗香浮動。陳宜青躺在花叢里,抬頭望去,天上星星點點,水面燈光樹葉影影綽綽,四周靜得好似不在塵世,愜意地閉上眼睛。

正在這時,她聽到拖鞋噼里噼啦的聲音,睜開眼,發現劉一杰穿著短袖長褲走了上來。

水怎么樣?

非常好。

我怕你一個人在這兒害怕,就上來了。

謝謝。陳宜青忙把露在水面的腿埋到了水里。

劉一杰并沒有看到,而坐到溫泉邊的一塊假樹樁上,遠遠地望著她,說,真美。

陳宜青說,是呀,這兒的環境不錯。

劉一杰又看了她一眼,望著遠處,好像是對著遠處的濕地說,我說的是你。

陳宜青笑著說,濕地不會說話,我替她謝你了。

劉一杰拿起旁邊的一張報紙,不停地扇起來。

陳宜青看到他的窘態,故意拉著聲音說,還是躺在水里舒服,而不像某人有福不會享。

劉一杰說,那我也下去泡泡?不過男女有別,我是一個嚴于律己的人,不會犯錯誤的。我到另外一個池子了。

那是自然。

不會有人來吧。

來了有什么要緊?

劉一杰看了看表,喃喃自語,說,算了,否則還真說不清楚,我還是坐在這兒比較好。對了,你唱首歌吧,我看你在博客里寫你喜歡唱歌,來一首。

陳宜青側臉問道,你想聽什么樣的?

隨意,唱你喜歡唱的。

陳宜青偎著頭說,那我隨意了,想唱什么,就唱什么。

只要你喜歡。

陳宜青說我這個人比較懷舊,唱首老歌吧。說著,輕聲唱了起來:

在那遙遠的小山村,小呀小山村,

我那可愛的媽媽,白發鬢鬢。

吻干我那臉上的淚水,溫暖我那幼小的心

媽媽的吻,甜蜜的吻,叫我思念到如今

……

劉一杰聽著聽著,流下了眼淚。說,你的歌讓我想起了許多往事。想起了我的老母親,想起了我的老家。我家在黃土高原,世代農民,高考制度恢復后,我是村里第一個考上大學的。為了供我上學,家里賣了最值錢的老牛。那頭牛雖然老了,可是幫我年邁的父母不知干了多少活:犁地、拉糞、碾場,到山底往塬上拉回收割的莊稼??墒菫榱藴悏蛭业膶W費,我父親賣了牛。大學四年,一想起年邁的父母在田地里干著牛馬該干的活,我就拼命地學習,拼命地想給老師留個好印象,希望畢業留到城里。誰料畢業前夕,我因為沒有關系,還得分回縣里。我媽聽說縣城有個親戚的兒子在省城當領導,提著東西上門想請人家幫忙,結果遭到了冷遇。氣得返回的路上,腦溢血復發,當場去世。我那時就想好好工作,好好干,一定要讓六個弟弟妹妹有個好前程,給媽媽有個交代,也給家人爭氣,讓那些瞧不起我家里人的人睜開狗眼看看我是誰。我畢業后,先在老家的一個山溝里的鄉農機站當技術員,一次縣里領導檢查工作,他看上我了,調我到了縣政府辦。這時,他有意讓我認識了他的女兒,他許諾如果我跟他女兒結婚,就可以當科員、副局長,以后還可能當上局長。為了出人頭地,我跟心愛的女朋友分了手。雖然沒有愛的婚姻讓我難受,可我果然當了副局長、局長。我父親去世,我沒有回家,因為正趕上開黨委擴大會,我主持會議,怎么好請假呢。我女兒出了車禍,恰這時上級組織部門來考核干部,我硬著心腸沒有回去處理。結果這些所謂的先進事跡往省報上一登,比我實際能力還有用,我調到了市里。是的,我算當了個官,有車坐,住著大房子,可我心里苦呀,我也是學中文的,我的骨子里也有許多詩意的浪漫,可官場有自己的潛規則,你適應不了,就會被淘汰。這是我岳父時常給我講的,他說越到大機關,越如履薄冰,伴君如伴虎,是千古真理。

沒想到當官這么不容易。

當然,你不知道我家里整天都是人,因為我在一個要害部門,整天人來人往。有人把錢放到了衛生間的馬桶里,有人把銀行卡塞到了沙發縫里。我家的電話整天都要讓人打爆了。要工程的,想安置親屬工作的,還有工程上想偷工減料卻想蒙混過關的,我真是很難處理。都是關系,得罪了哪個都不行。不瞞你說,有些人打不通我的關系,就找我老婆,找我岳父,找我的弟弟妹妹們,讓他們一次次地來勸我。違反原則的事我肯定不干,不是說我這人有多高尚,而是怕丟官,怕害人。工程的事可不是說著玩的,大是大非我還是有的。有些人送禮我不敢收,求情我不答應,就在晚上給我家半夜打恐嚇電話,還有人割我車的輪胎。我經常過著一種膽戰心驚的日子,晚上散步生怕后面有人跟蹤,真是不敢多說一句話,多走一步路?,F在總算車到山前,船到岸,苦到頭了。

陳宜青認真地聽著,感覺氛圍已經變了,便境由心生,說,我沒想到你那么難?

是呀,難還好說,許多時,你沒有人格,得裝孫子。我為了提鄉長,書記的岳父病了,兒女們都不愿去,我守了十幾天,要論能力,我肯定當上了??墒俏疫€得如此,我沒有靠山呀。為了找個靠山,我拒絕了可心的戀人,找了并不愛的妻子,為此我女朋友把我祖宗八代都罵了個遍,那一刻,我的心都碎了。我不怪她,她為我放棄了留到城里的工作,為了我,打掉了五個月的胎。我在這個世界上什么人都不欠,唯有她。后來我曾想方設法彌補,想幫她把工作調到城里,想給她兒子安置個好點的工作,結果你猜怎么著,她根本連一句話都不跟我說。

這個女人有骨氣。

人都知道當領導風光,可當領導內心的苦只有自己知道,不敢向任何人說心里話,你不知道你周圍誰是你的敵人,誰是你的朋友。說句不恰當的話,知心話都不敢跟自己的老婆孩子說。我聽說一個單位的女領導讓她女兒給告了,女兒說她媽挪用公款買房子。

世上竟然有這樣的事?一定是事出有因。

你是作家,想想會是因為什么事。

陳宜青自言自語地說,母女兩個?一定是因為情感,或者準確地說,一定是因為同一個男人。

沒錯,就是如此,聽說是丈母娘跟女婿產生了情感上的瓜葛。所以你想一想,躺在你身邊最親近的那個人,都可能是你的敵人,你怎么能不四肢發涼?

那你為什么信任我?說到底我是個陌生人。

反正我到頭了,想好好地活一次,跟一個自己喜歡的女人痛痛快快地玩十天,也不枉到世上來了一次。

可是你并不了解我。

慢慢了解吧。

夜已經很深了,起風了,咱們回去吧,明天還要游西湖呢。

劉一杰說著,站了起來。

陳宜青也從溫泉爬了上來,劉一杰望了她一眼,迅速收回目光,大步走到前面。陳宜青對自己的身體還是很自信的,再看對方,雖然五十出頭了,身體還算結實,沒有贅肉,想必經常鍛煉。

走在前面的劉一杰好像看出了她心思,回過頭說,我在單位,每天中午都要打一個小時的乒乓球。

剛好,我也學過乒乓球,啥時比試比試?

劉一杰說好呀,說著站住了,好像馬上就要跟她比賽似的。等她跟上來,他上下望了她一遍,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年輕真好呀!

陳宜青把泳裝往胸前拉了拉,答了一句,不年輕啦!兒子快上中學了。

到杭州后,陳宜青給大學時的一位女友打了電話。對方很是盛情,問同行者幾人,邀請他們看正在該市演出的昆曲青春版《牡丹亭》。劉一杰堅決不去,后經不住陳宜青再三勸說,答應自己只坐在離她們不遠的地方,裝個陌生人。陳宜青說,你活得太累。劉一杰說,你有夫,我有妻,傳出去影響不好。陳宜青說這陌生地方,誰也不認識我。你是名作家,搞不好還有不少粉絲。陳宜青剜了他一眼,說,你怕別人認出你吧。劉一杰笑笑,沒有說話。陳宜青想想他說得有道理,只得隨他,給朋友解釋說一起來的朋友有事不能來。

女友是典型的南方人,皮膚白凈,身材修長。但是神態明顯憔悴至極,跟幾年前陳宜青見時,判若兩人。

女友把耳朵湊到陳宜青耳邊,盯著劉一杰問陳宜青是什么人。陳宜青佯裝不認識。同學詭秘一笑,說,騙人,我一眼就看出他是跟你一起來的,還是個當官的,很可能怕影響不好,故意裝作不認識。

陳宜青太佩服女友閱人無數了,說,何以見得?

你心神不定,時不時回頭望他,他則眼不離你身。我一瞧,他馬上低頭??囱莩?,還戴著墨鏡,把自己裝得像個大尾巴狼似的。不是當官的,不會這么謹慎。我們家那個,就這德性。

陳宜青仍是矢口否認。女友苦笑著說,你們的事我犯不著管,只是勸你,別像我一樣,上當受騙了,哭都找不到地兒。

陳宜青以前讀過湯顯祖的劇本《牡丹亭》,這回真的在這美麗的地方看劇,聽著純正的昆曲,別有一番滋味涌上心頭。鮮亮時尚的戲裝,青春靚麗的演員,再加上如歌如泣的劇情,直看得她眼角濕濕的。她不禁想,不知劉一杰看了作何感想。再不敢回頭了,心里卻不知回了多少次。

看完演出,女同學又請陳宜青在西湖邊喝茶。陳宜青立即給劉一杰發了短信,讓他在附近等她。兩人談著談著,不覺間就勾起了傷心事,女同學眼淚汪汪的。講起自己的愛情故事,更是咬牙切齒。原來她愛上了一個領導干部,他答應她離婚的,四五年也離不了。前不久,為了肚里的孩子有個爸爸,她求過他,自殺過,一切都無效。最后,兩人鬧崩了,她決定告他。

陳宜青半天才說,他肯定也有自己的苦衷。

不是,他原來對我好得沒法說。

陳宜青說,算了,想想對方的好處吧。至于孩子,還是做了吧。

我不做,我就是生出來要讓他身敗名裂。

女同學哭紅的眼睛,悲傷無情的現實跟剛才看的生死相戀的《牡丹亭》比起來,真是天壤之別。女友消瘦的身影慢慢消失到人群后,陳宜青打電話問劉一杰在哪兒?原來他就在不遠處散步。

陳宜青是個心里藏不住話的人,把跟女友的談話一五一十地全說了,劉一杰說,你看看我猜對了吧,防人之心不可無,幸虧我們警惕性強。這女人心太毒,你該勸她放棄心中的想法。算了,不說了。別為了她,影響我們游湖的興致。劉一杰說,走,我們去逛西湖。他們倆漫步西湖邊,劉一杰忽然指著路邊的西湖天地,說,西湖天地,多好聽的名字,這是什么地方,喝茶,還是吃飯?

可能是酒吧,你黨政干部指定不敢去。

怎么不敢去呀?現在就走。劉一杰說著,像打仗似的大步走進一家叫“燃燒的火鳥”的酒吧。

酒吧里嘈雜的音樂,還有穿三點式跳鋼管舞的女孩,劉一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看也不敢大膽地看,王顧左右而言他。陳宜青忍俊不禁,深信他是第一次來,熟練地要了啤酒、點心,跟他玩擲色子。他不會玩,陳宜青講半天,他還是聽不明白,猜得一點兒也不靠譜,只好一杯一杯地喝酒。要他跳舞,他說不會。陳宜青喝了一會兒酒,說,那我下去玩玩!跟一個男人跳了一曲又一曲舞。她實在不能忍受劉一杰一動不動地坐著,在酒吧這樣的地方,特別另類。不,準確地說,特別的不合時宜。

跳第三支舞時,劉一杰一把拉住她,跟她跳起舞來。他跳得實在不敢說好,就像機關的公文一樣,有板有眼。真的是不多行一步,胳膊也不敢多彎一下。跳舞跳得滿臉都是汗,讓陳宜青開心極了,故意逗他,說,是不是第一次跳這種舞?

是的。劉一杰老老實實回答。

不是說你們領導干部經常去娛樂場所,有人幫你們買單嗎?

我從來不去那種地方,誰知道幫你買單的是什么人。搞不好,將來壞你事的就是替你買單的人。

你真是我黨的好干部。

謝謝領導夸獎,我做得還很不夠。

陳宜青笑著說,再接再厲更是好同志,擬提拔使用。

看著周圍男男女女恣意奔放的舞姿,一股激情涌上陳宜青的心頭,她握著的劉一杰的手忽然松開,自己一個人舒展地跳起來。劉一杰一下子在舞池像失去同伴的少年,一副孤立無助的樣子,好似站在茫茫無際的原野上。陳宜青趁燈光關閉的一瞬間,藏在房內的大柱子后,仔細地觀察他。

劉一杰在人群里被瘋狂扭動的男男女女圍住,擠來推去,臉色特別難看。陳宜青知道玩過火了,急忙拍了一下他的肩。劉一杰回過頭來,發現是她,一把把她的胳膊扭在身后,疼得陳宜青差點掉下淚來。

兩人出得酒吧,陳宜青生氣地甩開他的手,說,你弄疼我了,沒想到你下手這么狠。

劉一杰冷冷地說,你耍弄我,讓我丟人。你不知道,我在單位,那可是前呼后擁。

人家跟你鬧著玩嘛!

我可不喜歡這樣的玩法。

那我明天就回去!陳宜青說著,快步朝前走去。

走了有半站路,她發現劉一杰還沒跟上來,賭氣打了一輛車返回賓館。

陳宜青剛洗完澡,手機響了,她以為是劉一杰打來道歉的,沒有理,躺在床上后才發現電話是跟自己同一個城市工作的好朋友李娜打來的。

李娜說話吞吞吐吐半天,最后語無倫次地說:“我不知該給你說不說?算了,也不是什么要緊事,我就是想你了,問個好?!标愐饲嘞胨欢ㄊ怯惺抡宜?,否則不可能千里迢迢打電話來,而且是半夜。便問,“娜娜,快說,什么事?”

“沒啥事,我就是想問你啥時回?”說著,對方掛了電話。

陳宜青越想越不對勁,又把電話打過去,說:“快說,什么事,我最煩人把話說了一半,留了一半?!?/p>

“那你別生氣?!?/p>

“好吧,你說?!?/p>

“你不要說是我說的?!?/p>

“好吧,我答應你,快說?!?/p>

“你丈夫跟一個女人有私情,讓我撞見了。我不知道你出差,晚上到你家時,發現兩人驚魂未定的樣子,很是狼狽?!?/p>

陳宜青沒有說話。

李娜在電話里再三問道:“青青,你沒事吧。都怪我,我說了不說的,是你非讓我說的。你千萬不要想不開。這種事說是大事,就是大事,說是小事,它真的比針尖還小。你就當出門踩上了一攤狗屎,在家腿被家具撞了塊青疤。狗屎一洗就干凈了,青疤一周后連痕跡都看不清了。再說,我們家那丑聞不也是讓我慢慢消化了嘛!現在愛情是什么,愛情就像U盤,無論男人女人,都可隨意地插,只要不死機,染上毒也沒問題,殺了毒,照??梢杂?,反正也死不了人?!?/p>

陳宜青聽著大學語文老師蹩腳粗鄙的比喻,竟然連自己都沒想到此時自己竟然還笑出聲:“娜娜,你太不了解我了,我有那么脆弱嗎?”

李娜:“那就好。我只是想告訴你,怕你吃虧。再說我已經發現了,要是不說,就對不住朋友。你是作家,那么敏感,怎么會沒有發現呢?我感覺他們關系好像很久了,因為那個女人對你家好像很熟悉?!?/p>

陳宜青沒有回答朋友的問話,而是答非所問地說:“你知道我現在哪里嗎?在云端,我跟我心中的那個他過著伊甸園的生活?!?/p>

“明白了,那你們就扯平了,我也就用不著安慰你了?!?/p>

放了電話,陳宜青發現自己并沒有難過,相反有一種解脫感。也許一切已經有了征兆,只是自己沒有想到,比如丈夫對自己出差的無所謂,好像還盼著自己出去一樣,還有在家里的種種跡象。比如,回家太晚,比如,對自己一會兒冷一會兒熱。自己怎么這么木呢?如果丈夫知道自己跟一個男人結伴而游,會如何想呢?

她沖動地拿起電話,想給丈夫打個電話。電話撥通了,丈夫的聲音里,她能聽出其中的緊張,明白女友說得一點也沒錯,她輕輕地放了電話。

接著腦子馬上轉到了劉一杰身上,想想,自己做得不對??墒?,要讓她開口道歉,她還真說不出。

現在,在美麗的西湖邊,陳宜青徹頭徹尾地體會到自己的人生慘?。赫煞蚋硪粋€女人躺在自己的家里,自己結伴而游的男人卻因為一個小小的玩笑跟自己置氣。陳宜青感到一股悲涼涌上心頭,一夜沒睡。

第二天到吃早飯的時間了,她沒有像以往一樣早早起來到花園里散步,而是在屋子里收拾起了行李。

一直到八點了,滿頭大汗的劉一杰忽然捧著一束上面還沾著露水的花說,我錯了,玫瑰花替我道歉。

聞著花香,陳宜青當然也不可能生氣了,本來自己就有錯嘛!

晚上,零星的燈光襯得被稱為小巴黎的石頭鎮更多了幾分神秘和韻味。因為不是周末,再加上只是個小漁村,沙灘上為數不多的幾個游客生起篝火,情不自禁地載歌載舞起來。晚飯時,陳宜青和劉一杰喝了不少酒,兩人跳得一步三搖。跳著跳著,陳宜青感覺自己暈得一點兒也踩不到鼓點,說咱們走吧,找個清靜的地方,醒醒酒。遠離人群,陳宜青躺在沙灘上,說,真想就這么永遠躺下去。劉一杰忽然抱住了她,陳宜青推開他說,看星星。你看星星離我們多近呀!

劉一杰沒有再堅持,問道,知道我為什么喜歡你嗎?

陳宜青抬起頭,眼睛望了他一眼,等著他說。

我看到你跟兒子在博客里寫同題文章,太有創意了。告訴我你是怎么想起來用詞典的某頁某行某個詞來確定寫作題目的?

陳宜青笑著說,我有翻詞典的習慣。兒子寫作文不好,我想為啥不能以游戲的方式鍛煉他寫作文呢。于是我告訴他說,兒子,咱們寫同題作文吧,輪換著翻詞典,誰翻到哪一頁哪個字,雙方確定后就可寫篇同題作文。

還有,我看到你家里布置得那么有藝術情調,看到你做的飯菜,打扮得賞心悅目的樣子……凡是生活中有趣的事物都拍成照片發在博客里,讓人看了還想看。我就想如果我是你丈夫,一定會把你當寶一樣相待。

不提丈夫便罷,一提丈夫,陳宜青又想起昨晚朋友的電話,她的眼淚忽然就流出來了,她原以為她不會太在乎的,看來昨天晚上只是事發突然,人還處在麻木狀態。只有清醒后,才會慢慢地療傷。而這個過程是最折磨人,也最痛苦的。好在是晚上,他看不見她的眼淚和心中的疼痛。

你的博文里,有一篇講的是你們去到郊區看玫瑰,為了多轉幾個地方,你先選擇了到百花山去看草甸子,然后再看玫瑰??赡阏煞虿煌?,為了兩個地方都去看,你硬是一天爬了兩座山。雖然玫瑰沒看到,因為花沒開,可是你興奮的心情我全能理解。還有你寫的另一篇,你們倆一起去逛公園,原定的是A公園,后來公園門沒開,去了B公園。A公園門開了,你要去,本來就是踩下油門的事,他不去,讓你自己打車去。兩公園之間不到一公里,他最后扔下你,揚長而去。

還有一次你為了看兩場自己最喜歡的電影,上午買票時也買了晚上的,你想跟他一起看??墒悄愫迷捳f了一大筐,你丈夫死活都不想看。你把另一張票撕了,然后一個人去看,晚上十一點鐘,一個人孤單地打車返回。我能想象出你當時絕望的心情。我認為一定是你親身體驗過,否則寫不了那么逼真。你說是不是?

這些都是陳宜青在文章里寫的,不過不是以日志的形式,而是以小說寫的,可是劉一杰把她身上的偽裝撕開了,她拒絕回答。

陳宜青忽然說,我問你一個問題,如果你能回答上來,就證明你喜歡我。

你說。

這是她來之前問丈夫的問題,現在她要問一個男人了。你說你了解我,你知道我喜歡吃什么,喜歡穿什么,喜歡逛什么?

劉一杰不假思索地說,你喜歡吃各地特色小吃,喜歡穿休閑裝,喜歡逛公園。

我喜歡吃什么樣的飯菜,穿什么的休閑裝,逛什么樣的公園?

劉一杰笑了,說,這更難不到我。你喜歡吃從來沒吃過的各地小吃,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喜歡吃英國的烤黃魚,喜歡吃韓國的壽司、日本的料理,至于國內,那太多了:桂林的米粉、陽朔的啤酒魚、四川的擔擔面、陜西的涼皮、云南的米線、揚州的炒三絲……穿什么樣的休閑,當然是純棉布的,式樣別致的,比如肥得能掃地的褲子,上面呢,卻穿件貼身的純棉短衫。顯得身材挺拔又灑脫。還有牛仔系列也是你的首選。至于逛什么樣的公園,當然不是有名氣的大家愛去的那種,而是自然的、田園風光的公園是你的最愛。比如什么梨園、稻香湖、森林公園、薰衣草公園、葵園之類的……我安排的這次旅行,就是因為了解你的這些喜歡,選水鄉不選大家都認為好的周莊,而是烏鎮,選海濱城市同樣不選名城,而選海邊古鎮。當然西湖,是我的最愛,因為我想就沖著文人騷客留下的詩句,你一定也會喜歡。比如說,咱們在杭州住的新新飯店,我知道是胡適之與情人曹佩聲住過的,想著你一定喜歡,就提前預定了。

劉一杰話還沒說完,陳宜青就倒在了他的懷里。

此時大海浪濤更加洶涌,夾雜在其中的另一種聲音也越來越纏綿。先是像雨,像風,像貓兒的呢喃,再接著就像海嘯??傊谶@美好的夜色中,或許是因了大海,或許是因為男人喝了力量,女人喝了漂亮,男女同時喝了較量的酒,或者什么都不是,只是他們借著這歌,這酒,和大海,釋放了他們內心最深處的一種渴望。完事后,陳宜青說,我已告訴我丈夫,我要跟他離婚。

我知道你對他并不滿意。

你呢?

我跟妻子已經分居很久了,原來拉不開臉,是為了孩子,也為了前程?,F在,這一切都不成問題了,我女兒今年就上大學了,我的前途也到此為止了。我一直在想,如果我能活到七十來歲,我生命中也就只有十幾年時間是自己的,為了這十幾年,我一定要好好珍惜。

離婚后也不見得能找到合適的。

但是實在沒感情,在一起也是一種罪過。你不知道,我那個老婆,跟她在一起,我都要崩潰了。她說話、辦事都盛氣凌人。你不知道那說話的腔調,我怎么給你說呢,眼睛根本不看你,嘴呢,好像都懶得張。生活沒品位,情趣更是沒有,整天就是東家長西家短,要么就是打麻將,二十多年了,我一直在忍受著。而你,像一縷風,吹到我心里,今生遇到你,是我的福分,如果你能跟我生活在一起,我一定會讓你過得幸福,至少在你想看電影或者逛公園時,陪著你去。

你愿意愛一個退休的老頭嗎?我五十五歲,比你大將近二十歲。

讓我想想,這畢竟是大事。

劉一杰跪在沙灘之中,說,天上的星星作證,雪白的浪花作證,我一定會對你好的。

陳宜青握住他的雙手說,讓我好好想想。

我們結婚后,先轉國內,然后轉國外。錢是什么,錢是一堆沒有生機的廢紙,只有你花在你喜歡的事情上,它才能散發出奪目的光彩。說實話,這次跟你在一起,我玩得很開心,已經突破了人生的種種第一:第一次陪著一個不是妻子的女人玩了好幾天;第一次拿起相機拍照,第一次跟著一個女人泡溫泉,第一次逛了自己認為色情的酒吧,第一次親了一個不是自己妻子的女人,第一次知道人生還可以這樣開開心心地活……

還會有更多的第一次。陳宜青摟著他的脖子,喃喃地說。

第二天清晨,他們離開海邊古鎮時,車轉彎時差一點跟迎面而來的一輛卡車相撞。事后,驚魂未定的劉一杰緊緊抱住陳宜青說,咱們結婚吧。誰知道明天會發生什么事呢?

你能離婚嗎?

我不愛她,過去為了前程,現在反正我也快退休了,沒什么顧忌了。到年底,我就退休了,到時我帶你出國玩去,你不是愛花嗎?我帶你去普羅旺斯看薰衣草,到日本看櫻花,還有荷蘭初夏怒放的郁金香,也不能錯過。

陳宜青笑著說,我還要看德國的天鵝城堡,佛羅倫薩的老橋,塞納河的左岸,美國的夏威夷,日本的北海道,波爾多的葡萄園,挪威的森林、威尼斯的圣馬可廣場……像機關槍似的,說了半天,陳宜青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說,我還以為你是百萬富翁呀,也就過個嘴癮吧。不過,說真的,到國外旅行,一直是我的夢想,為此我一直在掙錢。

是呀,說到底還是錢。我們工薪族,只是想想罷了。說實話,有時要抵擋住人家送錢還是很難的,每次我都要經受住誘惑熬煎,不愛錢的人,恐怕世上沒有??墒俏遗率樟隋X,丟了官不說,還壞了名聲,對不住家人。明天我帶你去一個很美的地方,那兒玫瑰盛開,還有一座白色的城堡,聽說是一位很有錢的富翁為了招徠游客,模仿英國的溫莎城堡修建的,吸引了不少游客,很多情侶競相到那兒去參觀。溫莎城堡里發生的那個讓人們稱頌的不愛江山愛美人的美麗的愛情故事,你肯定知道。作家嘛,見多識廣。

我到英國專門去看了溫莎城堡。英王愛德華八世為所愛的一位美國有夫之婦,放棄了王位,兩人相愛后,他曾在溫莎城堡兩次向她求婚,后來王室不同意,他只好被迫放棄王位,被貶為溫莎公爵。他和心上人在溫莎城堡住了數月后,就到法國定居,兩人過著幸福的生活,一直到他去世,才回到溫莎城堡。

英王沒當王之前是威爾士親王,他就讀于皇家海軍學院,長得風度翩翩,是個富有人情味的紳士,長相英俊,神態憂郁。成了許多女人心中的白馬王子。誰知他卻迷上了長得既不漂亮又結過兩次婚的沃利斯·辛普森。因為她懂他。他們是在參加一次行獵活動時認識的,不過她并沒給親王留下什么印象。漸漸,相見增多,間隔縮短,談話深入……后來,辛普森夫人成了親王貝爾凡得宮的???。辛普森夫人,出生于美國平民家庭,她不漂亮,但體態輕盈,優雅高貴,有教養。她布置的家舒適得令人叫絕;她張羅的美式晚宴會贏得國王的贊賞;她能讓疲憊孤獨的威爾士親王,說出不能對任何人說的心里話。就像懂自己的心思一樣,她懂得這個男人的每一個用詞和字眼……聽說她住宅中那張喝雞尾酒的小桌,親王就非常感興趣。

你懂得真多。劉一杰撫摸著她的頭發說。

陳宜青望著遠方,說,浪漫的愛情故事,還有不少,如德國的天鵝城堡、意大利的老橋、施特勞斯的藍色多瑙河、泰姬陵……

是的,我也要浪漫地活一把,為了自己。生活的一半我獻給了工作,獻給了我的家人,我的弟弟妹妹,現在我要為自己活了。那個城堡非常漂亮,我一定要帶你去看,表示我的決心。聽說那樓是一座白色的宮殿,周圍被大草坪圍著,宮殿后面是梯田式的噴水花園。

陳宜青被對方的描述所打動,更加向往那個神秘的城堡。她不能確定自己現在是否了解他,但是她直覺他們在一起一定會幸福。

什么樣的城堡,里面是否有價值連城的油畫,有布置得高雅的圖書館,還有許多她所不知道的東西?

聽說有一張象征愛情的巨大的有輪子的床,可以升空,還能隨意推到田野、水邊,據說有不少的浪漫戀人就躺在這樣的床上,傾聽著夏夜的蟲鳴,做著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

到底是什么樣的床,陳宜青想了一夜,興奮得沒有睡著。

清晨五點,她房間的電話忽然響起,是劉一杰。

陳宜青臉紅了,說,想我了?

我馬上過來。

劉一杰一進來,立即鎖上門,然后又朝四周仔細看了看,連墻上掛畫的地方都不放過。你找攝像頭,太敏感了吧。

劉一杰也不答話,緊緊地堵住了陳宜青的嘴,兩人不一會兒,就處在火的海洋中。陳宜青感覺他這次好像一下子放開了,而且好像有那么一種狠的感覺,甚至有些勉為其難的非常想做好一切的心思。于是就更加地配合,想著離回去還有好幾天,還不至于貪到這個地步。就笑著說,別太貪了,今天咱們不是還要看那愛情城堡嘛,那巨大的床如果放在星光之下,我真想象不出來有多么的美。

劉一杰翻身下去,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說,今天去不了城堡啦,我單位有急事。你想玩,我讓人陪你去。

我跟你一塊回去。

你還是再安心玩幾天吧,我已給有關部門打電話讓他們好好接待你,這是他們的聯系方式,會有專人陪你去的。

陳宜青望著他,說,你走了,我還留著干什么,我要跟你一起回去。

你再玩幾天。劉一杰說著,起身穿衣服,說,對不起了,本來想讓你好好玩的??墒钦娴挠屑笔?。還有,我們的事注意保密,好嗎?

是不是你老婆不同意離婚?

劉一杰沒有回答,從口袋里掏出一疊錢放到她手里,說,再見,你多保重。說著,就拉開了門。陳宜青顧不上穿上睡衣,把錢給他,說,錢拿走,你把我當成什么人了。遇事不要著急,好好處理。我也回家。

那好,你讓賓館的人給你訂票,我開車先走了。你走時小心些。

我去送你!

千萬別。

劉一杰走了,美麗的溫莎城堡也一下子失去了魅力,陳宜青一點玩的心情也沒有了,隨即啟程回家。

分手半年了,劉一杰跟陳宜青再也沒有聯系,博客也關閉了。有天,她杭州的女朋友給她打電話,閑聊了一會兒,忽然說,你那個朋友升職了,你知道不?他可成了你們那個市副市長了。

陳宜青心里一驚,故作鎮靜,說,你瞎說什么呢,我的什么朋友呀?

對方笑笑,說,陳宜青,咱們可是大學里最好的朋友呀,你要相信我。對了,你到網上看看今天你們市的晚報吧。

陳宜青飯都沒顧上吃,立即打開《五岳晚報》電子版,頭版上,登了一則副市長劉江濤檢查工作的簡訊。字數不長,卻配了一張醒目的照片,劉副市長正在檢查某工廠設備情況。劉副市長的的確確就是陪她游江南的劉一杰,讓她傷心的是,她不知道他的單位、不知道他的家庭,甚至連他真實的名字都不知道。她傷心了一天,最后還是理解了一個身在政界男人的不易,有了這個念頭后她就想立即給他打電話表示祝賀,才發現他跟她聯系的手機也停用了。領導嘛,變號是正常的??墒沁@社會,只要知道他的職務,就能找到他。她沒費多大的工夫,就通過關系,查到了他的電話號碼。

打不打電話?她猶豫了。他一定是躲著她,否則他會跟她聯系的,想起他在旅行時對她的種種好,她想他也許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樣絕情,一定是剛上任工作忙。自己那么想他,打個電話,也不算掉份吧。

她是凌晨六點打的電話,她知道他睡得早,起得也早。果然,他接了,一聽是她聲音,半天沒說話。

陳宜青感覺刺骨的寒冷,像雪花滲進了額頭,透心的冰涼。如刻花的玻璃,堅硬而鋒利,半天才感覺絲絲縷縷的痛如鞭子抽在了自己身上。她說:我打錯了。說著,就要放電話時,劉一杰那帶有地方方言的普通話飄進了耳中:宜青,你怎么知道我這個手機號碼的?可能感覺這么說話不合適,馬上又解釋說,對不起,我就是問一下,這個號只有很有限的幾個人知道。

我就是不告訴你。

對方忽然輕松一笑,說,不告訴就不告訴,我調來一直很忙,想著等安頓好了,再給你打電話。明天有空不?我請你吃飯。一直沒見你,挺想你的。

好呀!看來他還是她認識的樣子。一股暖流涌上心頭,陳宜青說,明天見。

飯店在電影廠的一個餐廳里,雖小,環境倒是安靜。他仍然戴著墨鏡,坐在包間里。

陳宜青伸出手說,對了,我該叫你劉一杰還是叫劉江濤?

在你面前,我永遠叫劉一杰。對方微笑作答。

他送給她一套衣服,一看袋子,就是名牌。他說下次見面時,穿上,一定好看。

還有下次嗎?領導那么忙。

盡量找時間吧。對了,你找我有事吧,需要辦啥事,你盡管說,如果我能做到的,我盡力辦。

陳宜青壓住心中的不悅,盡量平和地說:難道我找你就是為了辦事?

他遲疑了下,說,通過跟你交往,我算對你有了更深的了解。給你提個健議,不要輕易相信別人,告訴別人了,他們非但幫不了什么忙,只會壞事。

陳宜青反問道你指什么?

我什么也沒聽到,只是提醒一下,有則改之,無則加勉。有些事只可自己偷著樂,而不能說出來,話,只要說出來,就可能是禍。

她敏感地捕捉到對方內心的虛弱,故意裝出一副驚慌的樣子說我把我們的事告訴別人了,怎么辦?

誰?

我閨中密友。

女人的嘴更靠不住,你為什么會說呢,你應當守口如瓶。那人是干什么的,可靠不?有沒有什么證據在她手里?你別忘了,女人最容易反目,一旦反目,什么事都能做得出來。你還年輕,路還很長,千萬不可輕易相信任何人。劉一杰說著,還敲了一下桌子。

陳宜青看著他從來沒有過的慌亂和緊張,一股憐憫之心涌上心頭,說,我跟你說著玩的,你以為我是三歲小孩呀。

劉一杰好像一下子如釋重負,端起高腳杯慢慢品了一口紅酒,說,我會時常來約你的,但是因為我許多時候,身不由己,如果出不來,你不要埋怨。

我知道,新的工作只會使你更忙。

忙是次要的,主要是怕人。剛才我為什么要問你我的電話號碼誰告訴你的,就是怕別人搗鬼。有些人別有用心,在你不知情的情況下,就給你使絆子。人際關系非常復雜,你一定要當心。對了,我最小的妹妹也在這個城市,在一個部門當個小領導,整天為人事關系累得焦頭爛額。一會兒給我打電話說被好朋友出賣了,本來是兩個人的私房話,卻給說了出去,搞得她在單位很狼狽。一會兒又給我說,要是不跟朋友說真話,就不會有好朋友的。女人之間的友誼,大都是靠交換秘密而穩固的。我告訴我妹妹,只有真正成熟的人,才會保守秘密。她現在慢慢在進步。

我知道了。陳宜青嘴里說著,心想,真是難為面前這個男人了,為了教育我,連自己的妹妹都搭上了。只是他真的在這個城市里有個涉世不深的妹妹?怎么沒聽他說過。

還有,我在南方跟你說的許多事,特別是官場上的內幕,有些不一定在我身上發生過,可我為什么要給你說是在我身上發生的呢?因為你是作家,我有一種表現欲,想得到你的好感,怎么動人就怎么編,所以我說的許多事都不一定是在我身上發生的,是在我的同事和朋友身上發生的。你可以把這些事情都寫進你的小說里,但是別告訴別人,你告訴了別人,別人就不會像你那么想,而是利用此大做文章,特別是我的政敵,讓我一敗涂地。你知道,我走到這一步很不容易,沒想到快退休了,領導卻又用了我,我要珍惜。

陳宜青望著面前的這個男人,暗自思付道:人常說為了圓一句假話得編無數的假話來引證,現在她發現他為一句真話卻要說無數的假話來否定它,他真的很可憐。也許他是怕我報復,胡說八道。想想她知道他的事太多,以此為要挾,怎么辦?他一定想起了他講給她的種種為官之路上的艱辛,渾身冒虛汗。就是在這樣的想法中,決定跟她見一面,修正自己過去說的許多真話。同樣,對她的態度既不能太熱,又不能太冷。過度地冷熱都對他不利。

她腦子飛速地轉著,表情卻裝作是認真地聽著,還不時地點點頭。

劉一杰緊張的心情仍然放松不了,他覺得一定是自己的講述還不夠真切,否則她怎么一點都不產生共鳴,不用語言來表達對自己的支持呢?這點頭也許只是禮貌問題。

于是他就更加盡情發揮,這次發揮,他不再是自己像說單口相聲那樣,只讓自己表演,而要產生互動,讓對方參與進來,這樣才能產生良好的效果。

不用說,這樣的努力是徒勞的,因為陳宜青跟他想的是南轅北轍。

你聽到我說的話了嗎?

什么?

劉一杰明白了,對方思想跑毛了,他并沒有責備。而是端起杯,跟她干了一杯,還握住她的雙手,給了好一陣撫愛。這一招還真靈,陳宜青再次感覺到對面她曾經動情的男人活著多么不易,便用輕柔的話說,你放心并要絕對地信任我。

這時,飯店一陣鋼琴聲《四季》響起,緊張的氣氛中出現了輕柔的溫馨。

以后我會找機會讓你去游玩的,即使我不能去,我也會安排人帶你去的。

我想跟你一起去。

找機會吧。對了,你是不是離婚了?

其實陳宜青并沒有離婚,她回去以后丈夫忽然對她好了起來,而且對她一路盤問,也許心有預感。她也因跟劉一杰的關系,對丈夫理解和關心起來。兩人的外遇,竟然加深了彼此的感情,這是他們夫妻倆都沒想到的?,F在一聽劉一杰問話,故意說,離了。

劉一杰的手立即松開了,好像一下子發現了一條蛇纏在了他的手上,他要急于擺脫。

一切的預感沒有錯,他是想跟她繼續保持地下關系。一旦她想從地下走到地上,那么他會逃得遠遠的。當然,逃得遠遠的,還會給她些許的撫慰,穩住她。

果然,劉一杰說話了,你以后有什么事盡管給我打電話,我一定會幫你的。

其實許多婚姻都是一樣的,不像愛情。再好的戀人結婚了,都淪為普通的夫妻。大家都是搭伴過日子。

你還繼續搭著?

這次調整干部她幫了我,我不能再傷她……你對我好,我知道,如果你愛我,就請你理解我,我走到這一步很不容易,你看我的頭發全白了,看發根,上面全是染的。

你不認為沒愛的婚姻是一種罪過了?

劉一杰沒有說話,這時他的電話響了,他說的聲音很小,說,你不用接我,我一會兒打車回去。

她看著他,一字一頓地說,市長,以后我不會再打擾你了,我們之間什么事也沒有發生過,你也沒告訴我任何事,你絕對地放心,安心干好你的事業。對了,我現在把咱們那次旅行你幫我出的一切費用,全部還給你。

你這是何苦?是我請你,而且……他說著,拉住了她的手。

她掙脫開他的手,說,市長,你不怕這兒有人發現?不怕有人拍張照片掛到網上?

劉一杰果真迅速地朝窗外看了一下,窗外是一條護城河,靜靜地流過。他回過頭,說,你恨我?

陳宜青把錢放在他手邊,想站起來,被對方攔住了。只好又重新坐下,說,怎么會呢?我恨你什么呢?咱倆原本就不認識。相信我,如果你還相信我的話。

宜青,你不要這么說,你這么說了我很難過。我對你還是有感情的,可現在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陳宜青說,是呀,你肯定再也不會想去什么城堡了。

劉一杰說,你一說,我想起了最近看的一份報紙,說據可靠檔案材料證明,溫莎公爵當年辭去王位,并非為了那位美國佳人,實際是這位國王立場不堅定,竟向敵人暗送秋波,這是英國王室無論如何無法接受的大丟其臉的丑聞,王室只能借口不能接受一個已有婚史的美國夫人做王后為理由,迫使愛德華辭去王位。聽說最近王室無奈地承認了這段不光彩的歷史。一時讓許多青年男女大呼上當,那個假城堡生意蕭條了許多。

陳宜青感覺就像一個人把她最珍貴的花瓶故意打爛,指著里面的碎屑說,你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我必須要讓你清醒過來,那是個假的。她有許多的話想說,可是最后說出口的只是:你真殘酷。

不是我殘酷,殘酷的是生活。對了,把這套化妝品給你那個請咱們看演出的杭州女朋友。就說我謝謝她。

你是怕她把咱們的關系說出去?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只是可憐她。只要曾經相愛,就不要在乎結局。對了,她跟他怎么樣了?

她揭發了他,他現在已經被免職了。

陳宜青故意這么說的,其實朋友根本就沒有那樣去做,朋友現在找了一個男朋友,兩人生活得挺幸福。

你該勸勸她,如果她不那么做,她那個朋友可能還會照顧她,愛她,如果她這么做了,只有一個下場,身敗名裂。這種事對男人來說,大不了免職,可是對一個女人,一生可就完了。她還那么年輕,還有將來,她應當好好想想。

謝謝你對她的關心,我想她不需要別人對她的生活指手畫腳。

可她是你的朋友,你有責任提醒她,免得她走入歧途。人,有時有許多一閃念的想法都是正常的,不少都是不合乎道德和理念的,只要不讓它付之于行動,就沒事兒??芍灰吨T行動,就造成了千古遺恨。你比如說你那個朋友如果不告那人,也許他會幫她解決所有的難題,給她安排個比較舒適的環境,保護她,或者暗中悄悄地愛她??墒侨绻坏┧浩屏诉@張紙,那只能自食苦果。

你不要再說了,我不想聽。

兩人接下來的對話越來越不投機,沉默了一會兒,還是劉一杰打破了沉默,說,我們為什么不能好好的,還像以前一樣,像好朋友一樣?

你覺得你還能回去嗎?說完,陳宜青走出酒店,才發現剛才強忍的淚水像決了堤的河流一樣,蜂擁而出。她感覺自己做了一場夢,一場春夢。

她想,劉一杰一定會等她走遠了,才會走出門的,一定是的。她走進對面的咖啡廳,然后一眼不眨地望著飯店方向。

十分鐘后,劉一杰走了出來,朝四周望了望,并沒有攔車。而是戴上了墨鏡,慢慢地走著,那神態是她所熟悉的,也曾是她所喜歡的。他走得并不急,仔細地打量著大街兩邊,然后,忽然輕松地笑了,風吹著他的灰色風衣飄了起來,那是她給他買的,牌子是倫敦霧。她感覺自己的眼淚流了下來,她并沒有擦,而是一直看著那風衣漸漸離她而去。雖然艷陽高照,她卻感覺他在風雨中掙扎著,被官場,被命運的風吹著,被世俗的雨淋著。他不是春風得意,不是一個事業成功的男人。他走得那么謹慎,那么的迷茫。他本該生活在云端的。她渴望自己打開心扉,展開愛的翅膀,柔軟而輕盈的翅膀,把他帶走。她能做到的,可是她為什么就不想做呢?

這時電話響了,她一接,一個女孩子聲音飄進了耳中:陳姐,您好。我是劉一杰的妹妹,我哥讓我向你學習……他真的有個輕信的妹妹?他對自己還有感情?陳宜青在矛盾糾結中,一時不知這電話是真是假。

責任編輯 ?何子英

實習編輯 ?李金龍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