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士兵與蚯蚓

2015-06-25 12:36裴指海
長江文藝 2015年6期
關鍵詞:大島股長政委

裴指海

1

到了青龍山根據地,軍分區保衛部干事王玉德先去見了那個叫李菊紅的女兵。她被關押在一間民房里,房子破破爛爛,屋頂上的茅草被風吹雨打得看不出茅草的樣子,有些地方已經漚爛,陽光肆無忌憚地照進屋里,地上有一攤雨水。整個房間散發著一股難聞的潮濕、污濁氣味,還有牛糞豬屎的痕跡,墻角扔著一條斷成兩截的牛韁繩。王玉德抬頭看了看破爛的屋頂,又看了看那條韁繩,皺了皺眉頭,如果這個叫李菊紅的女兵把身上的衣服撕成布條,再接上牛韁繩搭在屋梁上,她可以攀上去,從屋頂上翻出去逃跑,或者上吊自殺。無論哪一種,后果都很不好。他想回頭瞪一眼跟在他身邊的獨立團保衛股長,但想了想還是忍住了,不管怎么說,自己畢竟是奉命來協助調查的,事情出在人家的團里,怎么收押、看管李菊紅,還是人家做主。

等他仔細地打量李菊紅時,他發現自己的顧慮多余了。這是一個瘦弱的女兵,細胳膊細腿,膚色白皙,臉色蠟黃,她坐在墻角的稻草堆上,雙手抱著膝蓋,低著頭一聲不吭。她顯然知道房間來了人,但卻沒有抬起頭的打算。她的身邊胡亂堆著一床露出骯臟棉絮的被褥,看得出來,被褥也是潮濕的。王玉德終于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保衛股長,不管怎么說,她現在只是一個嫌疑人,在事情還沒有完全搞清楚以前,還是應該把她當作同志的,怎么能這樣對待她呢?保衛股長上前一步,站在她面前,厲聲地吼了一聲:“李菊紅,趕緊給我站起來,首長親自來審問你了,你要老老實實地交代!”

女兵抬起頭,看了看保衛股長,又看了看王玉德,她的目光并不是王玉德熟悉的驚恐與不安,而是茫然,好像一切和她沒有關系,她只是貿然撞進來的一個局外人。她低下頭,把手從膝蓋上拿開,撐著地,慢慢地站起來,垂手低眉地站著。她身子并不虛弱,但動作卻有點呆滯。王玉德有點擔心,事情發生十多天了,可以想象,團里肯定已經審問她無數次了。他很清楚這幫土老帽的能耐,其實也就是沒有什么能耐,他們只會拍桌子,甚至動粗用刑。王玉德飛快地把她從上到下看了一遍,她穿的軍裝雖然破舊,但還算整齊,身上也沒有傷痕??磥?,她并沒有被虐打。也是,不管怎么說,她畢竟是政委的愛人,即使犯了罪,也要給政委留個面子。

保衛股長似乎看透了王玉德的心思,把臉湊過來,低聲說:“我們審過幾次,首長放心,我們是本著治病救人、懲前毖后的原則辦案的,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啥道理都給她講了,她就是不說,翻來覆去地講是日本兵把她放出來的。媽的,腦袋比石頭還硬?!北Pl股長本來想讓自己變得文雅一些,但最后還是忍不住爆了一個粗口。

王玉德并沒有計較,他看著她,緊張地思索著從哪里下手,如何讓她說實話。

整個案子并不復雜。在三個月前日軍秋季掃蕩中,部隊突圍,醫院卻沒能跳出日軍的包圍圈。也是,只有一個排掩護醫院,那個排的戰士倒是英勇,拼死抵抗,最后全部壯烈犧牲,但也僅僅是遲滯了日軍一個多小時而已,在將近中午的時候,日軍還是追上了只有傷兵與醫護人員的醫院。情況很糟糕,傷兵幾乎全部被日軍殺害,三十多名醫護人員,除了有三四個幸存下來,其余全部被日軍搜出抓走了,包括院長周愛延。周愛延是軍分區司令員的愛人。當然也包括眼前這個叫李菊紅的女兵。

所有被日軍抓走的醫護人員都被關押在日軍駐守的縣城。院長周愛延在半個月前被殺害,頭被日軍割下掛在縣城的城頭上。他們想以此刺激軍分區司令員,讓他主動出擊進攻縣城。司令員帶領的部隊神出鬼沒,這次又順利地躲過了他們的重兵掃蕩,他們快被他折磨瘋了。

就是在這個時候,李菊紅突然出現在了獨立團的駐地。王玉德已經聽保衛股長給他講了一遍又一遍。那是一個午后,獨立團隱藏在一個山谷里,最遠處溝口邊隱蔽在草叢中的哨兵看到遠方一個小小的人影慢慢地過來了。日軍正在到處尋找獨立團,部隊剛剛轉移過來,還沒顧得喘口氣,怎么就被人發現了?哨兵躲在草叢中,努力瞪大眼睛看著這個小小人影的背后,陽光白花花的,除此之外,并無他人。哨兵悄悄地松口氣,把子彈推上膛,瞄準了這個神秘的不速之客。小小的人影越來越大,最先看清的是來人穿著八路軍的軍裝。哨兵心想,也許是個掉隊的吧。來人在離哨兵幾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疑惑地左右張望。哨兵瞪大了眼睛,來人是個女人。她的衣服破爛,還有點點滴滴凝結成紫色的血污。她的臉色蒼黃如土,瘦得顴骨明顯地凸出來了。哨兵站起來,拿槍逼著她,大聲地喝問:“口令?!彼擦似沧?,嘴唇干裂,好像要哭了:“我不知道,我是醫院的……”哨兵吃了一驚,他早就知道醫院被日軍全殲的消息,院長頭顱掛在縣城的事情,像風一樣傳遍了整個根據地。他還寫過血書請戰,愿意參加攻打縣城的敢死隊。他的鼻子一陣發酸,忙收起步槍,上前扶住了她。她兩只手抓住他的肩膀,整個人軟了下去。她是被哨兵背回來的,又被潑了幾碗從深井中打出來的涼水才醒過來。

最初都認為這是一個奇跡,她能死里逃生,是不幸中的萬幸。所有的人都想,她肯定是在日軍掃蕩中躲在山洞或者是在老鄉的掩護下才活下來的。他們給她端來洗臉水,換下骯臟發臭的軍裝,還從并不多的糧食中破例舀了半碗大米,熬了一鍋米粥。稠稠的米粥剛盛到碗里,冒著熱氣,她就抱起來咕咚咕咚地喝,燙著她了,她也只是抬起頭,吸溜了兩聲,又狠狠地埋下頭去。五十多歲的炊事班長老王心疼地掉了淚水,喃喃地說,吃吧吃吧,看把孩子餓得。

當李菊紅捧起第二碗米粥時,政委來了。所有的人都綻開一臉笑容看著政委,她是他的愛人,他們剛剛結婚還不到四個月,蜜月還沒過完就遇到了日軍掃蕩,活活地把他們分開幾個月?,F在好了,她活著回來了。謝天謝地,老天保佑。

政委并沒有人們想象中的歡欣,他皺著眉頭問她:“你是怎么回來的?”

她看著他,眼睛里閃著光,濺著火苗,她撇了撇嘴,淚水滑出眼眶,晶瑩剔透,她喃喃地說:“他們把我放了……”

政委問:“他們是誰?”

她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說:“他們是日本鬼子,日本鬼子把我放了……”

所有的人都愣在那里,她被俘過?日本鬼子把她放了?日本鬼子就這樣把她放了?他們再看她時,目光變得復雜起來,有些人連自己都沒意識到,他們的腳步往后退了兩步,離她遠了些。

政委跨上一步,猛地奪下她的碗,重重地放在桌子上,砰的一聲,白生生的稠稠的米粥濺出來,淌了一片。老王慌慌地扶著碗,不滿地嘟噥了一句:“糧食啊,這是糧食啊?!?/p>

政委朝她吼道:“你還有臉吃飯?周院長被日本鬼子砍了腦袋,他們為什么卻把你放了?你是王母娘娘還是天上的仙女?”

他的聲音扭曲、尖利,所有人都聞到了一股嗆鼻的火藥味,像是炮彈剛剛爆炸,火辣辣的彈片從耳邊劃過。

她呆呆地看著他,嘴巴張了張,還想說什么,政委已經扭過頭去,沖著跟在身后的保衛股長和保衛干事喝道:“把她關起來?!?/p>

保衛股長跨上一步,拽住她的一只胳膊,保衛干事扭著她的另一只胳膊,兩人架起她往屋外走去。她“媽呀”驚叫一聲,臉上的肌肉抽搐,淚水泉涌。路過門檻時,她還差點被絆倒了。

保衛股長對王玉德說:“我承認我那時是用了點力氣,一想到她有可能投降了日本鬼子,我就生氣。但我再用勁,她畢竟是個女人,我還是手下留情的,只用了四五成的力氣而已,她卻疼得連鼻涕眼淚都出來了,還媽呀媽呀地叫。你說說,連這點疼都受不了,她能受得了鬼子的酷刑嗎?我覺得她投降的可能性非常大。政委最了解她,她一回來,政委就覺得不對勁。你看看,他什么人都不帶,偏偏叫上我和保衛干事,說明他早就有預感嘛?!?/p>

一開始,王玉德覺得,這個女人確實可疑。

在日軍掃蕩結束后,他曾奉司令員之命化裝到縣城打聽過,日軍并不知道周愛延是院長,也不知道她是司令員的愛人。但沒過多久,周愛延的身份就暴露了。被俘的醫護人員里絕對出了叛徒。而現在,這個女人卻毫發未損地回來了,并且還是被日軍放回來的。

王玉德在心里冷笑了,如果說,她真的是叛徒,就這樣把她放回來了,日本鬼子未免也太愚蠢了。但如果她不是叛徒,日本鬼子怎么可能又會放了她呢?

2

盡管已經見過李菊紅,看過無數次的審訊筆錄,王玉德決定還是再會會李菊紅,讓她重新講述一遍日軍把她放回來的經過。如果她是編造的,必定會在某個不經意的地方露出破綻。他窮追猛打,不斷盤問,新問題一個接一個,她來不及組織,慌亂之中必會出現自相矛盾的地方。王玉德審訊過很多犯人,沒有一個人能招架住,再美的故事也會很快千瘡百孔。

讓他失望的是,李菊紅重新講述的,和保衛股長所作的審訊筆錄一模一樣,天衣無縫,連風能吹過的縫隙都沒有。

李菊紅說,當日軍出現時,周愛延院長果斷命令部隊分散突圍,能跑出幾個是幾個。周愛延帶著她和另外一個剛當兵不到一個月的護士英子躲在山洞里。這個山洞還算隱蔽,洞口灌木叢生,站在洞口往里面看,黑黝黝的,什么也看不到。她們偎依在一起,緊緊地握著對方的手,每個人的手心里都是汗。外面不時傳來奔跑聲、零星的槍聲,她們連口氣都不敢出。她們望著洞外依稀的亮光,盼著天趕緊黑下來,天黑下來,她們就有可能趁機逃出去。時間卻過得那么慢,一分鐘比一年的時光還要長。兩個日本兵發現了山洞,他們吆喝著,慢慢地逼近洞口。她們在黑暗中驚恐地看著院長,院長把手從她們手中抽出,低低地說:“你們呆在這里別動,我沖出去把他們引開?!敝軔垩用偷卣酒饋?,沖向洞口。三個人中,只有她一個人有支手槍,她一邊往外沖著,一邊打著槍。她沖出了山洞,更多的日本鬼子從山洞前跑過去,大呼小叫地追趕著她。

半夜時分,整個山區安靜下來,只有不知名的蟲子喁喁細語,間或一只夜鶯從空中飛過,翅膀拍打著空氣,發出細微的唧唧聲。李菊紅爬到洞口,向四周瞭望,明亮的星空下,大地安詳,萬物已沉沉睡去。她帶著英子,在星星的指引下,小心翼翼地向西邊轉移。她記得院長說過,部隊要在青龍山西邊的王老莊集結。

她們還是沒能逃出敵人的包圍圈,當黎明到來的時候,她們趕到了王老莊,卻發現整個村莊都是日本鬼子。等她們想回頭逃走時,日本鬼子發現了她們。

李菊紅說,她抱定了必死的決心,日本鬼子問她什么,她都說不知道。她的確什么也不知道,她只知道部隊要在王老莊集結,但日本鬼子已經占領了王老莊,她唯一知道的機密事情也毫無機密可言了。她還說,她沒有告訴敵人周愛延是院長,更沒有告訴他們周愛延是軍分區司令員的愛人。她根本就不知道周愛延也已經被俘了,她是回來后才知道周院長被日本鬼子殺害了。她怎么可能會出賣她呢?哪怕她曾經恨過她,但她也決不會主動出賣同志。

王玉德說,你最后是怎么逃出來的?

李菊紅的臉上浮現出可疑的紅暈,似乎有些羞澀,但那些紅色很快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困惑的土黃色,她看了看他,搖了搖頭,眼睛里一片迷茫。她說,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個日本兵就那么把我放了。

根據李菊紅的講述,十多天前的一個早上,一個日本兵突然進來,把她帶出牢房,押到了縣城東邊的一個小樹林里,樹林深處的落葉上有點點滴滴的血跡,手掌大小的葉子是枯黃色,干涸的血跡是紫色,像葉子上的花朵,有一種令人驚訝的美??磥?,這里是敵人槍殺抗日志士的刑場了。李菊紅并不害怕,已經過去兩個多月,她對自己的命運早就想過很多次了,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被日軍糟蹋,或者讓她充當慰安婦。如果是這樣的話,她會在它們發生之前,咬舌自盡或者一頭撞死在墻上。相比這些,死倒是最輕松的。她甚至回頭對那個日本兵笑了一下,覺得自己這樣死去,真是撿了個天大的便宜,子彈呼嘯,腦袋開花,生死瞬間,甚至連疼痛都來不及感覺。日本兵的眼角邊沾著骯臟的眼屎,目光游離不定,臉上帶著來路不明的疲累、厭倦神情。他看到她對他笑,好像有點害羞,躲過她的目光,把臉扭向一邊。她覺得奇怪,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一個日本兵,槍拿在他手里,像多出來的一根樹枝。陽光透過樹林的縫隙鉆進來,在他步槍刺刀上舞蹈。那是一支令人厭惡的三八大蓋,拿在八路軍手里,是兇猛無比的殺敵武器,抓在日本兵的手里,就是一條毒蛇,而冰冷的刺刀是蛇的芯子,發出咝咝的聲音。她并不害怕??粗@個長著一副憂傷面龐的日本兵,她甚至有點可憐他,他遠離家鄉,任何時候都有可能死去,也許尸骨就在異國的土地上腐敗,成為一個令人憎惡的無家可歸的游魂。而她,至少是死在了自己國家的土地上,那也等于是回到了大地母親的懷抱。

她再次沖他笑了笑,很想讓他看到她的驕傲,但他仍舊沒有看她,只是把步槍收了回來,取下刺刀,把步槍背在身上,手里攥著刺刀走近她。她想讓自己更加驕傲一些,但心臟卻令人難堪地跳得更快了,她甚至能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這讓她惱怒,忍不住狠狠地瞪著這個日本兵。八路軍缺少槍彈,不得不節省子彈,你們這些魔鬼既然跑到中國來打仗,難道還在乎那一顆子彈嗎?日本兵并沒有像她想象中的那樣勒住她的脖子,然后用刺刀一抹,把她丟在地上,而是用刺刀割開了緊緊捆綁她的麻繩。她的身子劇烈地顫抖起來,感覺到他的手也是顫抖的,本是鋒利的刺刀,卻抖索了半天才割開了麻繩。她感到一陣輕松,下意識地活動了一下僵硬的手腕,上面是被繩子勒出的紫色印痕。她茫然地看著這個日本兵,完全不知道他接下來要干什么。日本兵終于看她了,但也是蜻蜓點水一般迅即低下眼瞼,用生硬的中國話低低地說:“你走吧?!彼龥]有聽錯,他確實是這樣說的。她遲疑地往前面走了兩步,猶豫不決地回過頭來,日本兵取下步槍,笨拙地上著刺刀。她的心又一下子揪緊了,他要在我身后來上一槍嗎?她奔跑起來,多么希望自己跑得快些再快些,跑得比子彈還要快。這個可惡的日本兵,他肯定是故意放了她,然后再從背后向她射擊。他是在戲弄她,他只是不想向一個靜止的目標射擊,而是想射擊一個運動中的目標。她知道這些令人憎惡的士兵經常會把俘虜放掉,然后像打獵一樣射擊取樂。但是,但是自己仍然要試一試,萬一這個士兵的槍法不準,自己真的能逃走呢?

她奔跑著,風在耳朵邊呼呼地響著,空氣中彌漫著清新的花香。這是冬天,哪里有什么花香?這是幻覺。她突然覺得生命多么寶貴,我不能死,我不能死啊。多么希望槍聲能遲一會兒再響,讓她再跑遠一些,跑得遠了,子彈擊中她時,自然也少了許多力度,如果擊中的不是要害,她還是有可能逃脫的。槍聲還是響了,就像在耳邊炸響的一樣,她甚至聞到了火藥灼燒的味道。她停下腳步,擊中哪里了?她等著身體的某一個部位突然冰涼,發出鮮血迸濺的聲音,但是沒有。她遲疑地回過頭去,那個日本兵的步槍對著天空,槍口上冒著裊裊的白色煙霧。他朝她揮了揮手,然后轉過身子,慢慢地往回走。他的背向下塌著,像一條狗。她完全搞不明白這個日本兵是怎么回事,他是一個神經???他蠢笨如豬?她咬著牙,埋頭奔跑著,就像一個夢,她始終覺得這一切都不是真實的。

她回到了青龍山根據地的王老莊,她向見到的每一個老鄉打聽八路軍的蹤跡,沒日沒夜地在山區奔波,十多天后,她終于找到了他們……

李菊紅說,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沒有加一點醋,也沒添一點油,更沒有偷工減料。我完全理解組織對我的審查,但事實就是這樣,你們問我,我也不知道那個日本兵為什么會放了我,我也不知道他哪根神經出了毛病。如果我說了一句謊話,我甘愿接受組織給予的最嚴厲的懲處。

3

王玉德覺得,所有的口供都不可能無懈可擊,都有美化自己減輕罪責的成分,只是或多或少而已,從來沒有干干凈凈的口供。在親耳聽了李菊紅的供述后,他并沒有急于下結論,她說的,到處都是破洞,可你一時卻又不知道從哪里下手。第二天、第四天的時候,他又讓她重復講了兩次。第一次,他把她請到自己的住處,獨立團任何人都沒有參加,就他一個人,他像對待一個多日不見的老朋友一樣,給她倒茶,甚至還給了她兩塊獨立團送來讓他享用的點心。她倒也沒有客氣,喝了茶,還一下子說出了茶名,是南京的雨花茶。王玉德對茶沒有研究,他沒有喝茶的習慣。這是政委送來的。他后來問了一下政委,這茶是從日本鬼子那里繳獲來的,確實是南京的雨花茶。政委還告訴她,李菊紅本來是省城的一名女大學生,日本鬼子占領了省城,她跑出來參加了八路軍。她原名叫李曼妮,他嫌它難聽,改成了李舉紅。她不喜歡,但她那時剛到部隊,可能也不好意思反駁,就說,能不能叫李菊紅?城里的女孩子嘛,身上或多或少總有點小資產階級情調,政委沒再計較,就叫她李菊紅了。政委心里還是有點遺憾,雖然國共合作,穿的軍裝是國軍的,但時刻都要高舉黨的紅旗,舉紅,多么詩意的一個名字啊。政委看著這個一臉稚氣的女大學生,暗暗做了決定,我要娶她為妻,將來有了孩子,無論男孩女孩,一定叫他舉紅。

王玉德問他,你和她結婚,她愿意嗎?

王玉德自然是熟悉政委的,他是一個老紅軍,雖然是政委,卻沒什么文化,當兵前也就是一個放牛娃,認識的幾個字是當了紅軍后才學的。在他印象中,那些參加抗戰的女大學生,沒幾個人愿意嫁給這些大老粗。就在不久前,延安一個團級干部因為追求一個女學生不成而把人家槍殺了呢。

政委哈哈一笑,說,她當初自然是不同意的,但組織決定的事情,她也只好認了,城里人聰明,知道胳膊擰不過大腿,沒到南墻就回頭啦。

王玉德不好再說什么了,他回想起審訊她時,她臉色平靜,表情淡然紋絲不動,絲毫沒有驚恐或者不安。倒是他有點不安了,也許她說的是真的?但怎么可能呢,從來沒有聽說日本鬼子會放走一個抗日戰士。這是她編好的嗎?但就算是她編好的,但在高壓或者故作放松的聊天式審訊中,她總有松懈的時候,讓她重復幾次,總會出現一兩個自相矛盾說法不一的地方。就像打仗,撕開一個口子,大軍如潮涌入,敵人就一敗千里。但她沒有,她說的每個細節都和以前一樣嚴絲合縫地高度契合。

政委表情嚴肅,莊重地說,她是文化人,文化人都很狡猾,王同志,你不要掉以輕心,要有和她斗智斗勇打持久戰的準備。我也提供一些情況供你參考,我和她結婚,她本來是不愿意的,代表組織做她工作的就是周愛延同志。我也知道,無論是結婚前還是結婚后,她對這樁婚事都不滿意。我們吵過架,她居然說我把她這一生都毀了。你看看,這仇恨是多么大啊。從這一點來說,她有出賣周愛延同志的動機。

政委拍了拍他的肩,又哈哈地笑了,說,我剛才說的文化人都很狡猾,并不包括你,你對黨對人民都是忠誠的,是讓組織放心的人。

王玉德笑了笑,說,謝謝政委信任,我盡量把這個案子圓滿解決了,不辜負你們對我的期待。

政委點了點頭,說,王同志,你是軍分區派來的,有水平有能力,我相信你能查明真相。不管真相如何,你都不要有任何顧慮,我全力支持你的工作,共產黨員還是有大義滅親的覺悟。

王玉德其實并沒有怎么聽政委所說的話,他滿腦子仍舊在想著李菊紅所說的一切,他把她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放在心里咀嚼再三,尋找可以擊潰她意志的蛛絲馬跡。難,太難了,她所說的,根本就不可能讓人相信,你反而不知道從何下手了。有沒有可能,事情真的就像她說的那樣?他心里突然一動,覺得呼吸有些急促。他在屋里來來回回走著,反反復復地思考著自己的這個新的想法,不斷地肯定自己,然后再推翻,再肯定,再推翻。這樣的猶豫不決,在他做保衛干部的生涯中,從來沒有出現過。他有點沮喪。他抬起頭,政委正在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他。他停下來,認真地問政委,你說,有沒有可能她說的一切都是真的,確實是一個日本兵把她私下放走的?

政委毫不猶豫地撇了撇嘴,嘴角露出嘲諷的笑容,說,這怎么可能呢?日本鬼子根本就不是人,是畜生,她又是一個女同志,怎么可能就這樣放了她?如果說強迫她做了慰安婦,天長日久,對她放松了警惕,她偷偷地逃跑出來了,我還信。

政委望著窗外連綿不絕的群山,長長地嘆口氣,唉,如果她說實話,我其實一點也不會嫌棄她的,相反,我會對她更好,這筆債要算在日本鬼子的頭上。我有這個覺悟??伤珌磉@一套,騙鬼呢。

政委的臉上已經有了陰云,他重重地甩了一下手,恨恨地走了,腳步踏在地上,像踩在王玉德的心上。

王玉德對李菊紅的第二次審訊是在村外的田野里。保衛股長還有些不放心,讓他帶上兩個人,以防她使壞。王玉德笑著搖了搖頭,說,沒那個必要。他見保衛股長臉色仍舊凝重,就拍了拍腰里,那里別著一支二十響的駁殼槍。他心里甚至有點隱隱不快,他王玉德本來是軍分區偵察連連長,槍法過人,軍分區誰不知道?保衛股長覺得一個手無寸鐵的女人就能把他收拾了?這未免也太小看他了。

田野里的莊稼正在慢慢成長,夕陽溫柔地照耀大地,小河在安靜流淌。王玉德與李菊紅并肩而行,兩人喁喁細語,不知情的,還以為兩人是戀人呢。王玉德的語氣與動作都很柔和,像鄰居家的哥哥,引導著李菊紅慢慢回憶整個事情的經過。這其實只是一種假象,王玉德的精神高度集中,捕捉著她所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甚至連她說話時的呼吸、快慢、輕重都沒有放過。但他仍然不知道從何下手,她還是那么平靜,對組織上對她顯而易見的懷疑也沒什么不滿與憤怒。這也有點不合常理,如果真像她說的那樣,她現在被組織審查,她應該感到委屈,應該感到不滿。她倒好,神情安詳,眼神平靜,就像敘述別人的事情,連一點感情起伏都沒有。

王玉德有點不安,他突然想起了一句話,哀莫大于心死。她也許是在自暴自棄,任憑組織處置?這種情況,他遇到很多。在他看來,這就是一種自暴自棄,他心里清楚但卻一直無能為力。軍分區保衛干事王玉德陷入了深深的苦惱之中,他百無聊賴地回過頭去,看到身后有兩個人影閃到了一個土崖下。王玉德感到好笑,他讓李菊紅暫時等他一下,轉身飛快地向土崖奔去,果然是保衛股長安排的兩個戰士。他們紅著臉說,股長還是害怕李菊紅狗急跳墻了。王玉德虎著臉把他們訓斥一頓,堅決把他們趕走了??粗麄兇诡^喪氣地走遠了,他正要回去,突然心里一動,回頭站在土崖下沖著一個螞蟻窩撒了一泡尿,又坐在石頭上抽了一鍋煙,看著天邊的晚霞發了一會兒呆,這才出來了。李菊紅仍然站在那里,抬著頭向這邊張望??窗?,她連一點嘗試逃走的舉動都沒有。她真是一個奇怪的人。

王玉德過去,訕訕地笑了笑,說,是趙大炮安排兩個戰士跟著咱,怕咱倆出事兒,日本鬼子的特務、漢奸到處都是。保衛股長姓趙,嗓門很大,大家都叫他趙大炮。王玉德有些恍惚,一時卻想不起來股長的真名叫什么。李菊紅朝他笑笑,說,應該的,小心總是對的。

王玉德站在那里,定定地看著她,問她,菊紅同志,咱們有啥說啥,你很清楚,我是組織派來審查你的,組織對你不放心。但你也要相信組織,組織上決不會放過一個壞人,但也決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你沒必要自暴自棄……

李菊紅扭過頭,打斷了他,我沒有自暴自棄,我說的一切都是真的。

她的表情坦坦蕩蕩,眼睛直直地盯著他,連眨都不眨。王玉德愣了一會兒,他想說服自己相信她,但他又無法說服自己,每個人最初都會說自己是無辜的,還有,經驗豐富的軍分區保衛部長在他剛到保衛部工作時,也告訴過他,判斷一個人是否撒謊,就在他說話時盯著他的眼睛,如果他的眼睛眨都不眨,那他一定是在撒謊,因為他怕你不相信反而會裝作很堅信的樣子。她現在就是這個樣子。但不知道為什么,王玉德卻對部長的這個說法又有了懷疑。他搖了搖頭,朝她親切地笑了笑,問她,如果你說的是真的,組織仍然這么懷疑你,你怎么不生氣呢?

李菊紅笑了笑,說,我為什么要生氣呢?組織既沒有綁我,也沒有打我,我還有什么意見呢?戰爭這么殘酷,組織這么做,我完全理解??上?,我也不知道那個日本兵叫什么名字,也不可能把他活捉過來問問他為什么就那么放了我。換了我,我也會懷疑我的。

王玉德尷尬地笑了笑,扭頭看了看西邊的晚霞,晚霞把天空映得一片通紅,紅色的云彩像憤怒燃燒的火焰。晚霞把她罩在其中,明亮的陽光在她頭發上跳躍。他悄悄地做了一個深呼吸,告訴自己,不要下結論,沒有證據,說什么都為時過早。

他們慢慢地走回村莊,整個村莊安靜,柔弱的光線純凈,樹葉微微閃光。在這美麗的天空下,就這么無聲地走著,未免有些沉重。他正在想著如何開口,她突然拉住他,把他扯到一邊。他本能地把手伸向腰里,手指碰到堅硬的駁殼槍。她松開他胳膊,指了指他的腳下,說,別踩著蚯蚓了。腳下是一攤涌出地面的松軟泥巴,露出半截難看的濕漉漉的蚯蚓。他感到奇怪,問她,不就是一條蚯蚓嗎?她垂下頭,喃喃地說,我想做一條蚯蚓。這真是個奇怪的想法。王玉德皺著眉頭,問她,為什么呢?她絞著手指,低低地說,你知道嗎?蚯蚓是一種喜歡安靜的動物,哪個地方熱鬧了,它們立即就搬家了。它們藏在泥土里,躲在黑暗中,晝伏夜出,草葉、垃圾,甚至泥巴都可以養活它們,它們從不去招惹任何人,任何人也不會去注意它,這一生都是安安靜靜的,多好。她抬起頭,直直地看著他,喃喃地說,如果有來生,我想做一條蚯蚓。

王玉德看著她,她的潔凈面龐上,細小的絨毛輕微顫動,她望著遠處,眼睛像一潭水。她確實是個安靜的女人。他不知道說什么好了,只好悶頭走路。路上又有一攤蚯蚓吐出的泥巴,他跳了過去。讓它們安靜地呆在地下吧,別打擾它們。也許她說得對,做一條蚯蚓未嘗不是一件幸福的事情,至少對她來說,肯定是的。

4

正如王玉德所預料的,在沒有可靠證據的情況下,李菊紅是不可能被放出來的。王玉德曾經試探地提出來,是不是先放出來控制使用?但政委第一個站出來否決了,說,你們不要因為她是我的愛人就網開一面,該怎樣處置就怎樣處置,在她沒有洗清投敵叛變的嫌疑前,決不能把她放出來,我們要為革命事業負責。

政委這樣說了,其他人還能說什么呢?

李菊紅被關押了一年多,在第二年夏季日軍對青龍山根據地發動大規模掃蕩時,她的生死被提上議事日程。日軍正從四面合圍而來,部隊要強行軍轉移跳出敵人的包圍圈,一切都需要輕裝,不必要的裝備被隱藏或者破壞,不必要帶上的人員也被處理了,比如傷員,就地安置在了老鄉家里。而那些被關押起來的犯人,根據罪行大小,該放的放了,該處決的處決了。

保衛股長趙大炮在半年前的一次戰斗中壯烈犧牲,王玉德此時任獨立團保衛股長。對所有犯人的處理,大家基本上都沒有異議,但輪到李菊紅時,出現了分歧。王玉德覺得,雖然沒有證據證明李菊紅所說的都是真的,但也沒有證據證明她投敵叛變了,如果不放她,他建議還是把她帶上,等日軍掃蕩過后,再慢慢計議。

政委立即打斷了他,嚴厲地說,我們在這里只討論是放了還是處決。每個戰士都是寶貴的,都要用在刀刃上,全力粉碎敵人的掃蕩,我們不可能再把他們浪費在看守犯人上。

難道因此就把李菊紅處決了嗎?王玉德看看團長,又看看參謀長,最后看了看政治處主任,還有列席會議的幾位股長,沒有人吭聲,屋里靜得能聽到每個人的喘息聲,喘息聲里帶著他們從嘴巴里呼出的臭味,臭味讓他們更加心神不寧。

王玉德說,那,我建議還是把她放了吧。

所有的人都去看政委,她是他的老婆,他最有發言權。政委皺著眉頭,說,我不同意王股長的意見,我建議處決。如果我們把她放了,下面的戰士會怎么看?就是因為她是我的愛人就網開一面?我們以后還如何帶兵打仗?非常時期非常措施,立即處決。我建議由王玉德同志親自執行。

政委口氣堅決,態度明確,無可置疑,他不是在討論,而是直接給王玉德下命令了。王玉德放在膝蓋上的手微微顫抖,他感覺自己的腿不聽使喚,想要站起來,他嘴唇抖動著,想沖著政委吼。旁邊的宣傳股長緊緊地抓住他的手,沖著他搖了搖頭。王玉德明白他的意思,別再自找麻煩了。

他說,那好吧,我執行命令。

李菊紅被關押在村子東邊一個破爛的草屋里,那本來是一家地主喂牛的地方,幾年前,那個地主受不了斗爭批判,在那間草屋里上吊自殺了。這房子自然也就充公了。當王玉德趕去時,看到門口多了一個哨兵,本來并沒有捆綁她,此時也已經把她結結實實地捆綁起來了。她的臉色發黃發暗,目光無神,看到王玉德時,她的眼睛突然閃出奇異的亮光,顫抖著問他:“為什么要把我捆起來?你們哪怕不相信我,但你們也沒有證據證明我叛變投敵了,你心里最清楚……”

王玉德不想和她說任何話,任何話此時都有氣無力,沒有任何意義。他也不想看她,扭頭對站在門口的兩個哨兵說,把她押出來吧。

王玉德帶著這兩個戰士押著李菊紅向村子后面的山溝里走去,那里是處決犯人的地方。八路軍處決犯人并不用槍,而是用刺刀捅。這樣可以節省子彈,一顆子彈消滅一個敵人。到處都是野花,微風拂來,彌漫著淡淡的花香。李菊紅走得跌跌撞撞,有好幾次,她都毫無征兆地突然跌倒,王玉德去拉她時,感覺到她的手冰冷。她帶著哀求看著他,嘴唇翕動,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土黃色的臉變得蒼白,她肯定已經明白接下來要發生什么了。

王玉德的心情沉重,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而村后的山溝卻又是那么近,很快就要到了。他終于鼓足勇氣扭過頭去,認真地看著她,她的目光充滿迷茫,直直地盯著他。王玉德躲開她的目光,看了看村莊,村里人喊馬嘶,部隊正在準備緊急轉移。他看了看那兩個戰士,他們背著的長槍上刺刀在陽光下閃耀,發出冰冷的光芒。王玉德咬了咬牙,叫住那兩個戰士,對他們說,你們先回去吧,幫助大家收拾東西,我一個人就行了。

那兩個戰士相互看了看,立正敬禮,響亮地回答了一聲,是。他們轉過身向村里跑去,剛跑了兩步,一個戰士回過頭來,取下步槍上的刺刀,遞了過來,說,股長,你得用這個吧?王玉德忙接了過去,帶著贊許的表情朝他點了點頭,以示感謝。

終于進了山溝,王玉德回頭看了看,村莊已經被擋在身后。他叫住李菊紅,說,好了,就在這里吧。嗓子奇怪地有了些沙啞。李菊紅停下來,回頭看著他,渾身顫抖。她終于發出聲音了,聲音被風扯得支離破碎,她說:“你,你們這是要處決我嗎?”王玉德不想說話,他把臉扭向一邊,點了點頭。他不敢看她的臉。

她突然撲通跪了下來,頭磕在地上,淚水涌出來,吧嗒吧嗒地落在地上,像砸在他的心上。她嘶啞著喉嚨哭著求他:“首長,我不想死,我還年輕啊,我不想死……你心里清楚,我根本就沒有投敵叛變,我說的都是真的……”

王玉德搖了搖頭,說:“我確實不知道你說的是不是真的?!?/p>

他攥著刺刀向她走去,她更加絕望地扯著嗓子叫起來:“首長,你不要殺我,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啊……”

王玉德把她拎起來,她的身子那么輕,像一片羽毛。他攥著刺刀,把捆綁她胳膊的繩子割斷,扔到了一邊。他把刺刀插在腰帶上,扶住她的肩膀,她好像被剔掉了所有的骨頭,軟軟地往下墜。王玉德不得不在手上使了更多的力氣。他很想給她擦去臉上的淚水。他說:“你哭什么呢?誰說我要殺你了?”

她吃驚地瞪著他,目光里并不是他所期待的喜悅,而是疑惑不解。她好像很冷,緊緊地縮著身子,像寒風中無家可歸的狗。她問他:“你不是騙我的吧?你真的會放了我?”

王玉德堅定地沖她點了點頭:“我沒騙你,你走吧,沿著這條溝向西邊,那邊沒有敵人,走得遠遠的,再也不要回來了?!?/p>

李菊紅跌跌撞撞地走了兩步,又遲疑地停下來,問他:“你把我放了,他們要是知道了怎么辦?他們會把你也處決了……”

王玉德笑了笑,說:“你不用擔心我,大家都在忙著反掃蕩的事兒,沒有人顧得上這個。再說,我是保衛股長,要想自保,那還不是很容易嗎?”

他的鼻子有些發酸,這個女人,到了這個時候,還在關心他的事兒。

李菊紅盯著他,問他:“首長,你給我說實話,你把我放了,是不是因為相信我說的話了?”

王玉德咬著嘴唇,點了點頭:“我相信你說的是真的?!?/p>

她臉上突然浮現出紅暈,像一棵插在泥土里的樹枝,呼呼啦啦地長出了樹葉,向著天空生長起來,枝繁葉茂,碧綠的樹葉在風中唱著歌。她朝他笑著,笑容像盛開的花兒。她轉過身,飛快地向著西邊跑去……

年輕的保衛股長默默地走回村莊,他像走在云里頭,把平平蕩蕩的大地走得高一腳低一腳。腳下的大地上蚯蚓窩一個接一個連綿不絕伸向天邊,他小心翼翼地躲著它們,歡快地跳過一個又一個蚯蚓窩。她年輕的臉龐在他的眼前晃動,他兀自搖頭暗笑,我哪里敢肯定你說的是不是真的,我只是,我只是不忍心傷害一個想做一條蚯蚓的女人……

補遺

這個故事是王玉德給我講的。他離休的時候,已經是名將軍,住在城市郊區一個安靜的干休所。那時我是這所干休所的助理員。

在給我講了這個故事的第二個月,他去世了,享年八十九歲。

在王玉德去世的那個月,一個叫約翰·伯格斯的美國作家來到了日本,他想為紀念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六十周年寫一本書。伯格斯利用兩年時間在日本各地采訪參加過二戰的老兵,他用這些老兵的回憶寫作出版了《我記憶中的戰爭》。這部書后來被譯成多種文字,包括中文版。這是我看到的其中一篇。

我的戰友大島健二的故事

講述人 巖田正邦 退休公務員 筑紫野市

我是昭和十七年夏天參的軍,剛開始時老兵們天天帶著我們到野外訓練??梢哉f,這些老兵都是粗暴和野蠻的。我們這些可憐的新兵,每天都要被他們拳打腳踢一番。最可憐的要算是大島健二了,我們這些來自鄉下的新兵,本來就吃過很多苦,受過很多罪,雖然身體上的疼痛與精神上的折磨讓人難以忍受,但咬著牙也就挺過來了。大島健二不一樣,他是我們家鄉小學的美術教師,剛大學畢業沒多久,真不懂為什么也把他征過來當兵了。有人說,是他在大學時選修過中文,會說中國話的原因。誰知道呢。他在我們這群野蠻的士兵中,算是最文明的,從來不說臟話。

老兵訓練我們時,手拿竹刀,看誰不順眼,呼地就招呼身上了。我們那批新兵,挨打最多的是大島健二,他體能比較弱,訓練跟不上來。有時一天訓練下來,都被打得一瘸一拐的。有一次,他的臉都被老兵抽腫了,成了豬肝色。就是這樣,我們還不能對老兵有任何怨言,要感謝老兵的恩情,因為他們說,這是在向我們灌輸軍人魂。

我記得很清楚,在我們出發前往中國的頭天晚上,輪到我和大島健二站崗。我們在家鄉時就認識,他還教過我哥哥的兒子。我們兩個關系算是最好的。大島健二用失神的眼睛看著我,說,我厭惡戰爭,殺來殺去有什么意思呢?我們日本根本就不可能統治中國那么大地方、那么多人,我們也打不過美國佬,最后肯定要失敗。與其這樣,為什么還要打仗呢?

他的話把我嚇壞了,我吃驚地瞪著他,當時覺得這根本是不可能的,皇軍戰無不勝,支那軍隊不堪一擊,美國兵都是好吃懶做的少爺兵,我們怎么可能打不過他們呢?現在想想,大島健二不愧是大學畢業,他比我們所有人都看得清楚,甚至軍部那幫人也沒他看得長遠。

秋天的時候,我們到了中國北方。暫時沒有什么戰事,我們仍舊每天訓練,但和國內訓練不一樣的是,有時他們會抓到俘虜讓我們訓練刺殺。有一天就抓來了七個中國兵,他們被綁在木樁上,每個人的軍裝上都是泥土和鮮血,身體非常糟糕,一點精神都沒有。他們驚恐地看著我們,渾身抽搐。我們以前用稻草人當刺殺的靶子,現在卻要用活人了,心里還是很害怕的。不幸的是,大島健二是第一個被叫出來刺殺的,也許,他的驚恐反應比我們更強烈,被軍曹盯上了吧。我們擔心地看著大島健二,替他捏著一把汗。他的臉抽搐著,雙腿抖個不停,站在俘虜跟前,手里的步槍一直在晃個不停,怎么也下不了手。軍曹抬起一腳把他踢到一邊,那腳踢得結結實實,他在地上翻了幾個滾。軍曹瞪著我們吼道:“看老子的!”說完,轉過身,吼了一聲,狠狠地捅過去,步槍上的刺刀沒進了俘虜的胸口,把刀拔出來,鮮血噴涌而出,俘虜的臉慢慢地變得煞白。軍曹還覺得不解氣,又過去對著大島健二拳打腳踢一番,他的臉被打破了,鼻子也流血了,除了穿著一身日本兵的軍裝,他的樣子和那些俘虜沒什么兩樣了??粗姴軆春莸难劬?,我們都嚇壞了,什么也不顧了,拼命地捅著那些俘虜,他們身上全是窟窿,一直在尖利地慘叫。這一可怕的場景我到今天還忘不了。

一直到第二年,我們這個小隊被調到了八路軍青龍山根據地的一個縣城時,大島健二的處境才有所改善。駐守縣城的大隊長喜歡畫畫,聽說大島健二當過美術老師,就常讓他過去教他畫畫。再加上大島健二會說中國話,原來的小隊長陣亡后,大隊長就讓他當了我們的小隊長。

大島健二當小隊長后,上面還不時地送來俘虜,讓我們訓練刺殺。大島健二當然也不敢違背上面的命令,但他事先都要在俘虜心臟的位置用粉筆畫個圓圈,命令我們必須刺中心臟,他說刺殺最重要的是精確,戰場上不會給你刺出第二刀的機會。他說的也是蠻有道理的。那時我心里還覺得,這對俘虜來說,也是好事,他們反正都得死,這樣死去,算是最好的死法了。而有些小隊就不一樣了,他們也在俘虜的心臟部位畫上圓圈,但卻是為了不讓人刺中那個部位,這樣,一個俘虜可以供很多人練習刺殺,俘虜很久才會痛苦地死去?,F在想想,大島健二可能是受不了這種用活人練習刺殺的方法,有意讓俘虜少受一點痛苦吧。

秋天的時候,我們參加掃蕩青龍山根據地,俘虜了很多人。八路軍的一個醫院也被我們打掉了,那些醫護人員大部分都沒有武器,很多還是女的。其中有一個后來聽說是八路軍軍分區司令員的愛人,她最后被殺掉了,頭顱還被割下掛在城頭上,說是恐嚇八路軍。還有人說,是為了激怒那個八路軍司令員讓他攻打縣城,這樣,我們就可以以逸待勞把他們一網打盡。當然,八路軍是不可能上當的。

俘虜太多,審訊后,那些不太重要的都分到各小隊看押, 我們小隊看押了十多個,后來陸續都被上面提走了,聽說被當靶子殺掉了。最后剩下一個女兵,這個女兵面容姣好,脾氣也很好,并不哭鬧,我們也就不怎么煩她。由于有大隊長的支持,大島健二這時又拿起了畫筆,他還給這個八路軍女兵畫了一幅畫。這個八路軍女兵也很配合,讓我們給她打來水,好好地洗了臉。大島健二畫她的時候,她很安靜地坐在那里,臉上還帶著笑容。我們都傳看了那幅畫,都夸大島健二畫得像,是個當畫家的料子。他也很高興,說,戰爭結束后,他準備不教學了,好好畫畫,爭取當個畫家。大島健二似乎很喜歡那個女兵,沒事就經常找那個女兵說說話。有一次不知道大島健二說了什么開心的事兒,我聽到她咯咯地笑了起來。我們還對他開玩笑,戰爭結束了,他可以把她帶回去當媳婦。

我記得很清楚,有天早上聽說來了一批國內送來的慰安婦,大家都很興奮。離開家鄉那么長時間了,能看到來自家鄉的女人,無論如何,都能慰藉一下思鄉的情緒。正在這時,上面傳來命令,讓我們把這個女兵處死。按照慣例,我們應該用她來練刺殺。但大島健二說,她是個女的,咱們還是槍決吧。我們都理解他的心情,同時也覺得相處這么長時間了,刺死未免也太殘忍了,都同意了。槍決一般不在城里進行,而是放在城外的樹林里。誰都不想去,大家都急著去一睹國內來的女人的風采。大島健二說,我理解諸位的心情,你們就去看望家鄉來的女人吧,我來執行這個命令。我們當然很高興,對他充滿感激之情,真是一個體貼的小隊長啊。

這之后過了很長時間,大島健二才悄悄地告訴我說,他那天其實沒有殺死那個八路軍女兵,他把她帶到城外的樹林里,朝天空放了一槍就把她放了。他覺得殺死了她,對戰爭的局勢也沒有什么影響。我想,這可能只是他的一個借口,最根本的原因,他還是下不了手。也有可能他喜歡上她了吧。我沒有顧得上問他是不是這樣,這件事要是傳出去,會要了他的命的。我忙嚴肅地告訴他,你剛才對我說的,我一個字都沒聽見,這件事到此為止,不要再對任何人講了。歸根到底,讓他來當兵是個徹頭徹尾的錯誤,他本來就應該在家鄉老老實實地當個老師啊。

大島健二后來變得精神不太正常,是有預兆的。我們有次行軍經過一個村莊,前衛部隊已經掃蕩過這個村莊,房屋被燒掉,人被殺光,到處是死尸。我們在一堵斷墻下看到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胸口有個破洞,鮮血還在汩汩地流著,很明顯,是用我們的三八式步槍刺刀捅的。她還沒有死,不知道是嚇傻了,還是疼得麻木了,她用手捂著胸口,朝我們傻笑。這樣的情景看得真令人難受。我們低頭從她身邊走過時,大島健二掏出手槍,對準她的腦袋,砰的一槍,女孩的頭往一邊一歪死掉了。我知道,大島健二這樣做,其實也是為了她好,讓她免受一些痛苦。但大島健二卻因此大受刺激,手抖得怎么也不能把手槍插進槍套里,還是我幫忙把手槍收好的。他不停地喃喃地說,我這樣做也是為她好,我這樣做是對的,我這樣做是對的。他如果喃喃自語一兩句也沒什么,問題是,他從中午說到了晚上,翻來覆去就這兩句話。一個軍曹看不下去,給了他一個耳光,他才醒過來。從那以后,他就有點不對勁了,看什么眼睛都直勾勾的,有時你和他說話,他好像沒有聽到一樣,你得趴在他耳邊大聲重復幾次,他這才像從睡夢中醒過來,帶著歉意朝你笑笑,那笑,也是空洞無神。他這樣子,實在是無法再充任小隊長了,他的職務也被撤掉了。

后來沒多久,我和其他幾名士兵被抽調出來參加省城的憲兵隊。半年后回來,聽說大島健二已經瘋掉了。我問他們,大島健二是因為什么事兒瘋掉的,他們也說不清。我感到挺難過,就約了幾個一起當兵的同鄉到醫院去看他。他住在醫院最深處,那里很暗,窗戶上安著鐵柵欄。屋里環境極差,只有一個馬桶,散發著令人頭暈的臭味。他穿的病號服上污跡斑斑,不用說,那是他自己的大便。他瘦得皮包骨頭,只是兩只眼睛還在閃閃發光。他看到我,興奮得臉都紅了,說,巖田君,你來看我了?我有點心酸,使勁地忍著淚水,說,大島君,你還好嗎?他笑嘻嘻地說,好啊好啊,我現在天天畫畫。我實在不知道如何安慰他,也不知道他能否聽懂,就只好隨口問他,大島君,你畫了什么,能拿出來讓我看看嗎?他從潮濕的被褥里抽出一疊紙,果然是他畫的幾十幅畫,奇怪的是,所有的畫都是蚯蚓,各種奇形怪狀的蚯蚓。我困惑地問他,你為什么要畫蚯蚓?他好像有點不好意思,撓了撓頭,說,我想做一條蚯蚓。這可真讓人感到奇怪啊。我問他,你為什么想做條蚯蚓呢?他吃驚地瞪著我,好像我問這個問題顯得多么幼稚。他說,做一條蚯蚓多好,我藏進泥土里,你們就再也找不到我了。

我無奈地搖了搖頭,他這個想法真是怪異,不是我們常人所能理解的。這是我最后一次見他,終戰以后回到日本,再也沒有見過他。我問過很多人,他們說,他在終戰回國時,從船上掉進了大海。有人說是他不小心掉下去的,也有人說是他跳進去的。誰知道呢。直到今天,每每想起大島健二,我都感到心在絞痛。如果沒有戰爭,他說不定能成為一個很優秀的畫家呢。

責任編輯 ?鄢 ? ?莉

猜你喜歡
大島股長政委
魯政委:房地產同城市場初現分化
出入在糖果店里的政委解風
政委何方禮的三種身份
對抗前奏曲(小品)
遙想當年姚股長
我們最好的時光
正面撞上大島渚
“老政委”情滿崔河村
舉報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