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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道的發室

2015-06-25 12:36陳再見
長江文藝 2015年6期
關鍵詞:二中海明威外星人

陳再見

別人的發室墻上貼的是明星,阿道的發室貼的是海明威。

偶爾,比如來剪頭的是個熟客,或者是附近二中的老師,他們會問阿道:“喂,這外國佬是誰???”阿道總是抿抿嘴,慢條斯理地說:“海明威?!甭犝Z氣,海明威就和劉德華一樣,婦孺皆知,竟然還有不知道他是誰的人。奇了怪。阿道有時還會補充一句——“你不知道???”一般問的是個老師,不是老師阿道才懶得補充,他覺得一個老師是應該知道海明威的。阿道作為一個理發師,不是也知道了。那老師臉干干的,說:“海明威肯定知道,就是沒見過他的人?!卑⒌涝谝贿厪椫谏膰?,撲哧笑了起來——“誰見過海明威啦?人家是美國佬,再說人家也死翹翹了,1961年就自殺了,你不知道???”這么說時,阿道感覺墻上那個滿臉絡腮白胡穿著高領毛衣的名叫海明威的老頭肯定正一臉贊許地看著他。

因為阿道經常這樣,二中的老師便有了意見,能不光顧就盡量不光顧。阿道的生意越來越冷清,大多時候,他就搬個凳子,坐在發室的門口,看著街上的人,看陽光是怎么一點點越過騎馬樓落在石街上,又是怎么一點點滑過街心,爬上對面的墻角,只留下一街陰森森的黑影……實在無聊了,他也會到對面的小店買包五塊錢的一品梅,店主的小女兒剛好叫少梅,趁店主不在,阿道看著少梅說,哥今天又抽你了。這話說了無數遍,幾乎每見一次少梅就說一遍,少梅也煩了他,剛開始會拿個東西擲過來,后來就直接白個眼,如今,她連看都不看阿道一眼了。阿道無趣,覺得煙白買了。但還是得抽,抽完一根,他就在心里想一句詩歌,默念,然后記住。他要等煙抽完了,再把詩歌寫在煙紙上。阿道喜歡干這樣的事,跟個小孩似的。實際上阿道已經三十歲了,在石街上開發室已經一年多了,怎么說也應該像個大人那樣了,可阿道老覺得自己長不大似的,他不會和顧客說客氣話,也不會笑著跟女孩說悅耳的話,他甚至都不好意思跟來剪頭的人要錢。一年了,他給人剪個頭還是十塊錢,隔壁街的發廊聽說已經漲到二十了。盡管如此,阿道的生意還是越做越冷清,這實在是沒辦法的事。

阿道便養了一只小貓,取了個很怪的名字,叫“外星人哇咔咔”,因為這只貓喜歡在無聊的時候張大嘴巴,沐浴在小街的陽光里發出“哇咔咔”類似外星人的聲音——究竟什么是外星人的聲音,阿道哪里知道,他覺得那不是地球人能發出的,所以它就來自外星球了。更重要的是,阿道覺得外星人哇咔咔無聊的時候和他無聊的時候蠻像的,相處久了,竟越來越像,像是一對兄弟,共同看管一個發室。最后,阿道無聊的時候,也習慣張大嘴巴,打個呵欠,伸伸僵硬的腰身,但他不發出聲響,他怕跟貓太像了,太像了就真成兄弟了。

書上說海明威也喜歡貓,在他那臨海的家里(阿道不知道海明威的家是否臨海,但一般來說應該是吧,他不是寫《老人與?!穯??他就是那個老頭),養了50只六趾貓,每天中午,陽光懶洋洋的,貓們也懶洋洋的,紛紛爬上海明威滿胸是毛的身體……阿道不知道六趾貓是什么樣子的,至少也是怪貓吧,和外星人哇咔咔一樣。這么說來,阿道應該也像海明威那樣,躺在街邊懶洋洋的陽光里,讓貓睡著自己的肚皮上。但阿道的身上沒毛,都三十歲的人了,也不長胡須,他瘦弱得很,目光也不堅毅,和人對視時,永遠是他先把目光移開,害怕也好,害羞也罷,他甚至都想強迫自己往一個東西專注地看上一會兒。沒成功,他的眼神是漂移的。從這點看,阿道不如海明威。阿道很想寫寫海明威的眼睛,他每天都會抬頭看看海明威的眼睛,與他的眼神對視,竟然還能持續一些時間,有時正給顧客理發呢,阿道都會停下來,看看墻上,再繼續低頭理發。就寫一個散文吧。阿道想,然后投給市報,副刊,有個好聽的欄目,叫品清湖。阿道覺得他在與海明威的眼神對視時,也類似于是在品清湖。好吧,等有時間了就寫,如果真發出來了,那么阿道就會第一時間看到的,他訂了全年的市報,每天一大早,那個長得跟個殺豬似的郵遞員便會粗暴地把報紙往發室的門縫里塞。阿道都在門口釘了個盒子當信箱了,可郵遞員沒把阿道的努力當回事。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轉眼就秋天了,阿道的文章還沒寫,他幾乎都忘了這回事了。有一天,一個女孩來發室里洗頭發。阿道說,你自己洗吧,我可不幫你洗。女孩笑了笑,看著阿道。阿道便把目光移開了,去看他的外星人哇咔咔,它正在陽光里逗一團紙玩呢。女孩說,我才不要你洗呢,你待會兒幫我好好修修劉海吧。阿道沒說話,坐在門口的椅子上,等女孩洗好頭。這期間,外星人哇咔咔已經玩膩了紙團,它來到阿道身邊,阿道彎身抱起了它。他們一起看著街市,來往的人和摩托車,還有對面的店鋪,自然也看見了少梅家的煙酒店。再往外就是海了,少梅就是海里的一點紅帆……他這么想。少梅那天剛好穿一身紅色裙子。于是阿道又想起了海明威。幾乎是同時的,發室里的女孩說:“咦,你墻上貼個海明威的照片做什么?”阿道嚇一跳,他回頭看女孩。女孩已經洗好頭,正拿著一條白毛巾在擦拭,也就是在一甩頭的瞬間,她與墻上的海明威對視上了。她竟然知道海明威。

那就談談吧。阿道開始給女孩修劉海。他看清了這個女孩的臉,說實話,長得真不怎么樣,至少沒少梅好看。但這張臉分明又讓阿道逐漸敬畏了起來,不知道為什么,就因為她知道海明威。以前見過她嗎?似乎沒有,她第一次來他的發室。這個小城的人雖不多,能認識也只是寥寥幾個。阿道看看街上,就滿眼皆是陌生人。那么她是誰呢?

“一朵。一朵花的一朵??图胰?。剛來這里,請多關照哦?!?/p>

她說請多關照時,竟像極了臺灣人。阿道看過幾部臺灣電影,《海角七號》,還有《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如果她長得漂亮點,便可以當里面的女主角了。不過,一朵,確實是個奇怪的名字,相比之下,阿道就顯得很平常,很俗氣了。

后來阿道聽一朵說,她是二中新分配來的老師,教語文,還是名牌大學中文系畢業的,高材生呢。這樣一來,知道海明威也就不值得驚訝了。阿道還知道,一朵是隔壁梅城人,她說是客家,卻能說一口地道的福佬話。這其實就對了,梅城的人,客家與潮汕混居,兩種話其實都會講。但阿道不會講客家話,如果一朵也不會講福佬話,那么他們之間就只能用普通話交流了。阿道總覺得在這個小地方說普通話是一件怪怪的事情。好多二中的老師都喜歡那樣,在學校當然得說,到了街上,進了阿道的發室,他們還在說,甚至跟阿道也說,阿道實在是懶得回,他很反感,他覺得自己被冒犯了一樣,便會悶不吭聲起來。這樣一來,大家都會覺得阿道這人不好相處,整天陰著個臉,難怪生意越做越壞。

壞就壞吧,像外星人哇咔咔一到春天就要爬上隔壁房屋的板頂喵喵喵叫春一樣,在阿道看來,都屬于是沒辦法的事。好在有一朵。一朵基本半個月來一次,來了也不做別的,就自己洗個頭,然后要阿道幫忙修下劉海。她給的是一個頭的錢,不虧阿道的洗發水。她的頭發長得蠻快的,具體是劉海長得蠻快,而她也是個固執的人,竟不讓劉海的任何一根毛發越過她的眉毛,就仿佛她的眉毛有多好看,生怕被遮住似的。她都有點強迫癥了。然而阿道不會說她,阿道拿剪刀的修長的手指仿佛就等著一朵半個月來那么一次,他恨不得她的頭發再長得快一些,好一個禮拜來一次。是的,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阿道一直在盼望著一朵的出現。這個不怎么美的女孩,卻讓阿道產生了依戀。他細細回味著這種依戀,是少梅所無法比擬的,和一朵比起來,他甚至覺得當初對少梅的調戲,簡直成了一個笑話,都不好意思想起來了。好吧。阿道喜歡上一朵了。為什么呢?因為一朵是個不一樣的女孩,至少跟街上的女孩不一樣,她知道海明威,不但知道海明威,她還知道??思{,她說海明威和??思{都是當時美國最牛逼的作家,可他們一輩子都沒見過面,甚至相互討厭和嫉妒,彼此還寫文章挖苦,像是一對婦人隔著門樓高聲吵架,卻不愿意出來看對方一眼……阿道真是領教了,他自愧不如,在一朵面前,他成了一個小學生,不再是一個整天可以自命不凡的人。他的自信心受到了打擊,同時卻又找到了可以依靠的支柱,這支柱,無疑,便是一朵了。更讓阿道死心塌地的是,不久,他便在日報的副刊版上看見了一朵的文章,文章寫的便是海明威與??思{的故事。阿道認認真真看了,他從沒有那么一字一句看過一篇文章,仿佛那不是在看文章,而是在一寸一寸琢磨著一朵的身體和皮膚??墒?,看完之后,他又把文章給藏了起來,他不想讓一朵知道他看了她的文章。他突然有個想法,如果有一天,讓一朵也看見他發在上面的文章——這似乎才是他應該努力去做的事。

秋天本來是阿道比較喜歡的季節,在秋天里,陽光不強烈,也不羸弱,剛好搬個凳子在發室門口曬太陽。曬太陽是一件美好的事。阿道也才三十歲,卻已經這么喜歡曬太陽了,跟小城里那些供銷社的退休老頭似的。盡管街上的人頗有微詞,但阿道不以為然。他們說阿道雖然開了個發室,如果這么懶下去,生意這么清淡下去,關門也是遲早的事,一年,一年半,最多兩年。如果那樣……阿道想要找個女孩結婚,都是困難的,何況他已經三十歲了,何況他長得跟一根晾衣物的竹竿似的。阿道同樣是不在意的,他覺得愛情啊,也是美好的東西,他總會來的,就像每個顧客走進發室,洗個頭,修個劉海,推個平頭,或者只是刮個胡須,剪個鼻毛……總之,只有到該來的時候他們才來,他們才不會閑著沒事就來發室吹牛,或者看看阿道每天都在干些什么,除非他們是外星人哇咔咔。所以,愛情,同樣,也是該來的時候就會來的。阿道不知道他是不是來了?應該是來了吧。阿道在陽光下想,他叫了一聲貓咪,心里卻如同在叫一朵。啊,原來愛情就是這么美妙,即使他抬一下手,為剃刀捻去一根毛發,即使他嘆口氣,即使他吞口口水……他心里想的還是一朵。一朵。一朵。好吧,阿道的心里已經被一朵占滿了,就如同一片草地上在轉眼的瞬間開滿了耀眼的小黃花。于是,這個秋天,阿道便過得有些不自在了。他做不到長時間的發呆,總是突然想站起來,彎出身子去看看街道的一端,那里來人有時擁擠有時稀疏,那里剛好通往二中。他甚至想干脆關了發室,去二中看看吧,找他的一朵,看他的一朵如何在教室里上課,如何用她那博學的口才把一臉茫然的學生們說得目瞪口呆。更為要命的是,他開始把外星人哇咔咔叫成一朵了,而他竟然也不知覺,難怪貓咪再也不理他,經常爬上隔壁屋頂去玩耍,它持之以恒地叫春終于為它找到了伴侶。

二中的老師倒是陸續來著,卻一直不見一朵。應該有兩個月了吧。這兩個月,對于阿道而言,卻仿似有兩年之久。好吧,阿道開始放下身段,對二中老師表現得不太一樣。咦,怎么啦,這小子,好像變了,變得會做生意了,嘴巴也甜了,竟然也知道說一些讓人心里舒坦的話了。是不是知道生意不好,為了挽救發室?肯定是的,誰不知道阿道啊,這小子悶聲不吭,但城里人誰都覺得自己看透了他,他能做出什么來呢,即使一肚子奇思異想,充其量不就半個傻子唄。就算這樣,他們也樂意,來發室消費的次數便多了起來,畢竟便宜,比隔壁街要少花一半的錢。畢竟,當老師的,在這城里還都是窮酸鬼。他們開始從阿道口中聽說一朵。阿道也不是明目張膽地打聽,他就假裝那么一說:“嗨,你們二中是不是來個新老師,叫一朵?”“一朵?姓什么?”“不知道?!卑⒌勒娌恢?,他嘿嘿笑著,故意去捻剃刀上的毛,又忙碌著為鏡子前的顧客的下巴噴些水,剃起來不至于痛——實際上他已經噴過了。忙完這些,阿道終于又說:“沒事,我也是隨便說說,我一個侄子在二中讀書,跟我說來了個新老師,隔壁梅城的,客家人?!薄澳氵€有一個侄子在我們那讀書???你家不是三代單傳嗎?出了三代理發師,前兩代都是挑個擔子走街串戶,到了你這一代,還像模像樣開了個發室,是挺能耐了,光宗耀祖的,阿道?!蹦侨嘶厣砼牧伺陌⒌赖拇笸?,害阿道手里的剃刀都差點掉地上了。阿道說:“就一外親,算堂親吧?!卑⒌辣悴桓以僬f了,再編下去,遲早露餡,這個小城的人比他還了解阿道的家世,誰叫阿道攤上那么滿城區到處跑口水的爺倆呢?說來也怪,到了阿道這一代,竟然就一句話都不想說了,仿佛上輩的人把這個家族的話給說得差不多了,沒留下多少話給子孫。阿道有時挺反感父親和爺爺,雖然他們在他年少時就相繼去世了。不過話又說回來,沒那爺倆,阿道也學不來這一手剃頭的功夫,如果那樣,眼下便不知道做什么好了。有一身手藝和沒一身手藝,還是不一樣的。

這個秋天阿道過得實在漫長,又沒好好曬過幾天太陽,他的貓,那只叫外星人哇咔咔的貓也在秋天的最后幾天徹底走失了,或者說離家出走了,與一只母貓私奔了??傊?,阿道養了半年的一只貓突然離開了阿道,離開了阿道的發室。這本來應該是一件值得傷心的事,至少是失落的吧,尤其是阿道都已經把它叫做一朵了,仿佛它改了名。然而,阿道卻顯得很平常,沒什么似的,或者說,就是因為貓咪的出走,倒說明了貓咪是貓咪,一朵是一朵。一朵不會跟一個人離家出走,她是那么懂得一切的女孩,懂得一切的女孩絕不會做出任何傻事。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都是沒辦法的事。阿道也打算再養一只貓咪,或者一條小狗,算了。他竟然想著把墻上的海明威也撕下來吧,跟以前一樣,折疊起來,夾進那本叫《太陽照常升起》的書里。早在兩年前,阿道就把書讀完了。什么時候,他想著再讀一遍,他都快把書里的故事給忘得干干凈凈了。他的記憶力一直就不怎么好。阿道終究還是沒撕。萬一一朵來了呢?一朵來了,如果找不到海明威的圖像,應該會失望吧。這么猶豫著,阿道已經穿上長袖的衣服了,小城下了一場雨,夜里過風,第二天到街道一站,就已經是冬天的況味了。是的,冬天來了。阿道開始穿兩條褲子,套三件上衣,他怕冷,他每天得把發室的門關上,不漏進一點寒風,如果不出什么意外,他整個冬天都會待在發室里,就那樣隔著一層上面爬滿茶漬水痕的玻璃,看街上的人一個個縮頭縮腦,往二中的方向,或者往東宮碼頭的方向。沒什么事干,就喝茶,看看報紙,那個叫品清湖的副刊,當然還在繼續,一周一期,跟一朵的人一樣,阿道同樣很久沒見到她的文章了??墒?,就在這一天,阿道又看到了一朵的名字。阿道幾乎是跳起來的,茶壺的茶濺了他一褲子。確實,作者是一朵。阿道一字一句往下看,看完一段,又重新看一遍。還是海明威的故事。一朵的肚子里裝的都是海明威的故事。這故事有意思,阿道還是第一次聽到,說的是二戰結束,海明威去巴黎拜訪藝術家達利,離開時,感覺沒送藝術家什么東西,挺不好意思的,便從車上搬下一個箱子,交給了達利的管家,管家感覺箱子很沉,便打開來看,結果傻了眼,海明威送的竟是一箱手榴彈……阿道看到最后笑了。他一個人在發室里朗聲笑了起來,如果貓咪還在,肯定會被他嚇一跳。阿道覺得海明威看樣子惡狠狠的,其實也蠻可愛。他抬頭又望了一眼海明威的圖像,下了決心,不撕了。這老頭帥極了。阿道接著又下了另一個決心——去二中找一朵。

阿道從外面鎖起了發室的玻璃門,這讓他著實費了一把勁,長時間沒用,那把鎖的鎖眼已經長了黃銹。為了鎖上門,阿道把手都弄紅了。大冬天的。他們說,二中快放寒假了。阿道把發有一朵文章的報紙折疊成方塊,放在外套的口袋里,像是捂著一塊溫暖的寶貝。他走上街道,好久沒上街了,竟顯得十分陌生,像是第一次來到這么一個寒冷的小城。他慢慢往二中的方向走,對面走來的路人仿佛都不認識阿道了,紛紛朝他看。阿道沒抬頭,他埋著眼睛看干翹翹的石街面。阿道越走越快了。

“阿道,做么?今天發室不開門?”

“阿道,別走那么快,當心摔倒?!?/p>

“阿道,我正想去刮個胡子呢?”

……

阿道覺得滿街的人都在和他說話了,他突然耳鳴起來,什么都聽不清楚,像是隔著一盆水在聽人說話。最后,阿道聽到一個小孩說:“阿道,你去二中干嗎?讀書???”阿道突然覺得這個小孩洞悉了他的一切秘密。

二中對于阿道來說是陌生的,他甚至都不記得自己是否來過,路過肯定是有的,可能還真沒進去過,那個水泥大門,丑陋得跟個爛尾樓似的。這個學校給阿道的印象一直就不怎么好,包括這里的老師。當然了,現在不一樣了,阿道甚至都希望自己曾在這里讀過書,認識幾個老師,于是他的到訪便顯得順理成章。阿道是一中的學生。這個地方人不多,派別倒是分得很清楚,比如一中的人看不起二中,二中的自然也看不起一中。

正是上課時間,有些安靜,走進大門時,有保安看了一下,見是阿道,招了下手,問:“阿道,怎么到這里來了,有事?”阿道懶得回答,他點點頭,便徑直走了進去。他不知道去哪兒才能找到一朵,是不是得一個教室一個教室挨個找。顯然是笨辦法,顯然又是行得通的好辦法。阿道便順著綠化帶,來到教學樓,他站在樓下發了一會兒呆,好像被眼前這三棟三層高的樓房給嚇住了。實際上他有些恍惚,他覺得自己突然倔強了起來,有一股悲壯之氣在心間。他得像海明威那樣,勇敢地去做一件事。他開始從左到右,一個教室一個教室看過去,他從窗戶外看,走幾步,還特意站到門口,彎頭,再仔細看。老師如果在講臺上,倒是清清楚楚,講臺上如果沒有老師,他還得在教室里那些騷動的人頭里尋找——仿佛一朵就像一朵小花,躲藏在一堆雜草叢中。如果真是那樣,阿道自信能把她找出來。他走過的教室,無不熱鬧起來,學生們齊刷刷往外看,老師也疑惑,怎么,那人不是阿道嗎?干什么?找誰呢?阿道也不回答,自始自終,一聲不吭,他看完了一樓,看二樓,看完二樓,再看三樓,看完一棟,再看另一棟,看完另一棟,接著看最后一棟……課都沒法上了,學生和老師們都涌到走廊上,鬧哄哄地看阿道,有人甚至還一路跟著,想知道阿道找誰,干什么來了;有人猜,是不是有老師剃頭賒賬不還阿道上門來討了?或者是不是誰得罪了阿道,他看樣子像是要打人了?“阿道尋仇來了?!彼麄冋f,“阿道打人來了?!彼麄冇终f……

事情的最后,阿道被請進了校長室。校長是個肥胖的中年人,校長咬著煙,校長又抽出一根給阿道——“說說,怎么回事?”阿道忘了帶火,他翻遍身上的口袋,只翻出幾張折疊成方塊的報紙,阿道便問校長借了個火。阿道說:“二中是不是來了一個新老師,叫一朵,隔壁梅城,客家人?”校長托著頭看阿道:“你找人啊,找人跟我說嘛,弄得我們都沒法上課了?!卑⒌缹擂我恍?,“我又沒讓他們不上課?!卑⒌烙终f:“這是沒辦法的事。新老師叫一朵?!毙iL想了一會,搖搖頭,“沒有這個人。長什么樣呢?”阿道還真描繪不了一朵是長什么樣的,她真是一個很普通的女孩,普通到沒法用任何特別的詞匯形容,只能說,很普通。阿道把報紙翻出來給校長看,“喏,這是她寫的文章?!毙iL還是搖搖頭,他顯然對文章不感興趣,他說:“這一看,就是個筆名,寫文章的人都文縐縐的,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唄?!卑⒌烙X得和校長沒有交流下去的必要了,他不喜歡眼前這個一身油膩的男人。他起身要走。

“等等,你要找的不會是杜老師的女兒杜婉琴吧?”

杜婉琴。是的,這是個全新的名字。阿道后來一直緩不過勁來,好長一段時間都沒法把一朵和杜婉琴這么一個平常的姓名聯系在一起。但,她們確實是同一個人。阿道終于還是找到了。阿道實際上還是沒找到,因為他找到的是杜婉琴,不是一朵。真不是一朵。至少阿道堅持這么認為。

這個叫杜婉琴的女孩并不是二中的老師。她是二中一個老師的女兒,隨家人一起住在學校。確實是隔壁梅城人,客家,這些都不假。他們一家隨父親來到本城。關鍵是,杜婉琴是個病人。他們說的,抑郁癥。這個病阿道還是第一次聽說,但也是老師們才這么叫,放在街上,街上人就都會說,什么抑郁癥啊,就是精神有點問題。人倒是個才女,聽說讀書成績很好,一年前參加高考,沒考上,想多了,便開始失眠,有時會說些不著邊的話,父母怕在家鄉影響不好,便把她帶到身邊,看管著,一般不讓她外出,但她有時也偷著出去逛逛。至于報紙上的文章,也不是她寫的,她倒是喜歡文學,熟知國外一大幫作家,但自己寫不了東西,或者說寫了發表不了,一朵是她喜歡的作家,其實也不能叫作家,就是本地一個普通作者??伤矚g一朵的文章,于是,在陌生人那里,她有時就成了一朵。沒錯,阿道就是她面對的那個陌生人。

“不好意思,我騙了你,但我也沒說報紙里的一朵就是我。我可以是另一個一朵?!倍磐袂賹Π⒌勒f。阿道覺得她說得一點沒錯。她從沒說過。如果他愿意,他還是可以把她當作一朵,一個寫文章的一朵,一個活生生的杜婉琴,她們可以在阿道的心里合為一體。

但她真不是那個寫文章的一朵,她叫杜婉琴。

由此,阿道有些痛苦。他不知道應該怎么對待眼前這兩個自己都喜歡的女孩。

校長倒是樂意促成此事——“蠻合適的,阿道,你也老大不小了,杜婉琴挺好的。我幫你跟杜老師說說?!?/p>

阿道應該說什么呢?他竟然也跟著校長去了她家。后來他一個人也去過幾次,每次都聊得挺好。她家就在二中的宿舍樓,一樓一個稍大的庭院,學校算蠻照顧的了。杜老師,她的父親,面對阿道,竟然也是歡喜的,他還來過阿道的發室,阿道給他推了個平頭,又刮了下胡須。父親也同意女兒繼續來阿道的發室洗頭修劉海了。這個不叫一朵的一朵,一個陌生的杜婉琴,一個抑郁癥女孩……阿道有時真不知道該把她當成哪一個。好吧,這個冬天出奇的冷。過年前,阿道的發室開始熱鬧起來,小城的人還都習慣理個發過年,那些家庭婦女,也過來找阿道燙個頭,修剪一下發梢什么的。她們都聽說了阿道和杜婉琴的事,挺好的,她們說,蠻合適的,錯過了就沒了。這話聽著就不太合適,好像除了她,阿道就真娶不到老婆似的;又好像杜婉琴已經答應嫁給阿道做老婆似的。她們還替阿道展望了一下未來:你們結了婚,你理發,她洗頭,發室的生意會越做越好,錢就賺得越來越多,到那時候啊,你們就開個發廊,生一對兒女,兒子還學理發,女兒還學洗頭,等他們大了,在隔壁街再開一間發廊,兩間發廊一起賺錢,不用多久就可以在開發區買套房子了……

“聽我說,過年前,就去提親,買條煙,紅雙喜的,一包鐵觀音,再去東宮碼頭提兩條馬鮫魚,直接就去二中找杜老師提親。杜老師等著哩。你不趕緊,人家放寒假要回去了?;厝チ擞诌^來,人心可能就變了?!?/p>

阿道不說話,他微微笑著,繼續給說話的婦人燙頭發。

阿道心里想啊,就算真的要娶杜婉琴,他也不會讓她在發室里洗頭,憑什么,自己的老婆要幫別的男人洗頭呢?

責任編輯 ?吳佳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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