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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驚

2015-06-25 12:36楊獻平
長江文藝 2015年6期
關鍵詞:磚廠包工頭老婆

楊獻平

出來幾個月了,張安林也有點想家。不僅是孩子和爹娘。還有老婆。雖說在磚廠做大鍋飯忙得屁股找不到凳子,一天三頓,兩個人要把四五十個狗一樣干活狼一樣吃飯的人喂飽,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特別是夏天都過了一大半,山西和順卻不下一滴雨,黃土上面的干皮好像大塊大塊的免費餅干。這對莊稼和草木來說,算是滅頂之災,可對于磚廠,那是老天爺開眼,眼睜睜地看著包工頭往腰帶里面塞票子呢!

有幾次,張安林給包工頭說,想回家幾天。包工頭也是蓮花谷人,但不和張安林一個自然村。包工頭所在的村子叫太陽圪嶗,從字面理解,那是蓮花谷太陽最集中的地方,即使冬天,也暖得人想甩掉衣裳光脊梁。聽了張安林的話,包工頭三角眼一斜,大扁嘴巴一撇,先是一片輕蔑,馬上又把表情轉向淫邪,笑著說,想吃奶了?還是想搞那個事兒了?反正都一樣,不過你看這火熱的天,呼啦啦進出的磚,汗溻溻的人,做飯的就恁倆,往腰里摟票子得勁兒還是回去在老婆肚皮上累得上氣不接下氣,還損失白花花的營養好?

聽了包工頭這一番話,張安林哦了一聲,低頭吸了一口煙,邊吐邊說,我看倆事兒都重要。掙票子干啥?還不是為了日×日得安生,心神暢快?日×為了啥?還不是為了鼓足干勁多多掙票子!

嘿……好你個張安林,這番話說得太雞巴辯證法了。以前我咋沒看出來呢?要不,你別做飯了,跟著我,一起出去收欠款算了?包工頭說。張安林笑了一下,你小子別以為自己逮了個好機會,腰里有倆鄉親的血汗錢就以為自己真長了金翅膀,倆尿眼看人就低了,告訴你個混球,我老張安林的本事多著呢,要是有個大舞臺,你連跟我擦鞋提褲子的資格都還得請專家鑒定鑒定!

包工頭神情有點尷尬,使勁抹了一把臉,又掏出香煙,遞給張安林一根,說,咱哥們不要在這里打嘴仗了,說正經的,你看看這天多好,幾個月不下雨了,這不是明擺著叫咱多掙錢嘛!重要的是,我肚子干飽了,恁都也跟著有肉吃不是?還是忍耐一下,等到揣著大把的票子回到家里,沖老婆面前一甩,你叫她咋地伺候她都笑得連牙縫都冒金花。咱作為大丈夫男子漢,就是要有這個氣概!張安林笑笑說,你這個嘴啊,說的也是理兒,可從古至今,只見地主老財剝削群眾,啥時候群眾能從地主老財指甲縫里摳出半點肉泥來。

話雖這么說,張安林還是沒回去。又一個星期過去了,天還是和大地干瞪眼,連眨都不眨一下。磚廠上倒是不斷有人中暑,有的鏟著土,就昏倒在架子車邊上;有的正在磚機上切泥條,就仰面倒了下去。倒得最頻繁的還是從窯里往外出磚的那些精壯漢子。磚窯不斷地燒,這邊燒好了,開一個口子,把熟磚拉出來,再把生磚碼進去,再封上窯門兒。本來天氣溫度就像一口蒸鍋,再加上燒窯,簡直是天火地焰,拉磚碼磚的人干的活兒,堪比唐僧師徒過火焰山。

上午十點多,張安林和另一個伙計燒了一大鍋綠豆湯,才發現,沒有白糖了。這幫漢子們干活下得了苦,對吃的也要求高。弄不好就摔碗砸鍋。特別是那個和張安林一個村子的張志祥,一米八的大個子,壯得能把一頭騾子扛起來再甩三米遠。有一次,和面的時候,放的堿面太多了,蒸出來的饅頭黃凌凌的,好像寺廟供桌上帶銅皮的香爐,難吃不說,還硬得跟鉛球一樣。那小子可能在工地上累壞了,再加上和人斗嘴受了點氣,一看這饅頭,一揚手,就扔到了對面的馬路上。包工頭看到了,上去呵斥了一聲。那小子二話沒說,一個縱身,豹子一樣躥進伙房,一抬手,就把幾籠饅頭揚在了地上,饅頭一只只地滾成了泥蛋蛋。

跟伙計說了聲,我去買糖了??!張安林就騎著自行車,往不遠處的村子里去了。

這是和順縣城邊上的一座村莊,幾百戶人家,一色的青磚瓦房,石頭片子一樣橫七豎八地撒在一面平整的黃土坡上。通常,只有下雨天氣,磚廠本來就是黃土地,下得大了,黃土泡軟以后,就跟陷馬坑一樣,人踩上去,腳脖子就不見了。在磚棚里睡夠了覺,那些小子們才會三五成群,帶著一身歇足了的亢奮勁兒,到村子里或者到縣城里去。目的只有一個,就是看大閨女。

也不知道從啥時候開始,蓮花谷人就異口同聲地傳說,山西的閨女長得好看,渾身白得叫人發暈不說,肉還嫩得一摸就冒清水。男的總體比河北的丑,不是歪瓜就是裂棗。同來磚廠干活的有不少還不知道女人到底啥味道的小伙子,到村里城里轉悠的目的,也包含著帶一個媳婦回去的勃勃野心。

小賣店在路邊,兩間房子,里外都堆著百貨。因為緊靠和順通往陽泉的公路,常有開車的人在這里停下車來買東西,或者到隔壁的小餐館吃飯。張安林來了幾個月,每次買東西都在這家店里,一來二去,就和店主弄得很熟絡。這店主,主要是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小媳婦兒,腰細臀大,稍微一動,乳房就像正在猛敲的牛皮鼓一樣顫,把外面的衣服都顫得花枝招展。更美的是那張臉蛋,白白的,眼睛黑黑的,臉皮就像是上等的饅頭皮,白得能當鏡子照。第一次見到,張安林就呆了一下,腦子一下子沒了意識,忽然覺得兩腮一酸,就流出了兩串清亮亮的口水。

從那時候開始,每次買東西,本來一下子可以買很多,省得來回跑??蓮埌擦制?,買鹽一次就買三小袋,買白糖不超過五小袋。這樣一來,沒了就騎著破自行車再去買。人就怕個熟。放好自行車,張安林徑直往小賣店里走,步子邁得好像是自家門檻。太陽光太亮,弄得屋里反而漆黑。進門,張安林也沒吭聲,眨了幾下眼睛,適應了里面的黑暗以后,眼睛逡巡一番,柜臺里面沒有人。往側屋一看,一面白布簾正在微微搖晃。張安林想也沒想,幾步就跨過去,抬手一掀,腳步沒停頓,就躥了進去。

張安林呆住了。

屋里有一張雙人木床,鋪的是一張竹涼席。涼席上面,坐著一個女人,倆腿分開,只穿了一個寬松的大紅褲衩。

是女店主,而且只有她一個人。

前幾天回蓮花谷的趙見林回來了,一副剛從母雞背上下來的滿足樣子。正是傍晚,磚廠陸續下工,牛馬一樣累了一天的工人——鄉親們一個個歪斜著從工地回到了住地。住地也非常簡單,就是一排磚房子,除了會計和工頭住的房子有個正兒八經的門窗以外,其他人就都住在紅磚胡亂壘起來的小房子里。一群粗爺兒們在水龍頭下洗手臉,少數幾個女的拿盆子接了水,到一邊去洗頭。

然后是龍一樣的隊伍,輪著打飯。因為掙了錢,下午,包工頭還允許伙房炒了肉菜,又加了雞肉,雖然少,但能吃上點湯汁,也算是對身體的一種補養。遠遠看,漸漸變黑的黃土坡上,蹲著站著都是人,一個個端著大瓷碗或者大盆子,低著腦袋,往嘴里扒拉飯菜。因為做飯,張安林和另一個伙計早就吃了,而且揀最喜歡的,把肚子弄了個溜圓,臨了,還在開水里打了一個雞蛋,趁工人下工前就灌進了肚子里。

再一會兒,工人們就分男女,鉆進汗臭屁臭混合的工棚里仰面朝天了。張安林和伙計正在收拾伙房。一個人在門口喊他名字。不用看,張安林就知道是趙見林,手還在忙,就應他說,稍等一會會兒,收拾完就出去了!趙見林說,我在那邊的土圪梁上等你??!我可有大事給你說。張安林嗯了一聲,笑著說,你那狗肚子里啥時候有過大事?我看是一堆大糞臭屁還差不多。

趙見林三十多歲,家是上盆村的,和張安林的南街村只隔了一道亂石灘。平時,不管哪個村子有個蒼蠅咬了蛋,小麻雀吃了蛇一類的小事和閑話,還沒有喝一口水的工夫,對面的村子就都知道了。趙見林本人,十幾二十歲時候不正干,上學上到初中一年級,連84加127等于多少還得擰著腦袋想半天。爹娘看這孩子是典型的榆木疙瘩腦袋,再上學,就等于用自己的血汗為國家鄉村教育添人數,往自己身上壓石頭,也就讓他拎起書包回家了。

幾年后,爹娘讓趙見林出去打工掙點錢,好賴給他娶個媳婦,湊合著能過時光,再有個后就算了。這小子先跟著人到縣里的白塔鎮團球廠打工,干了沒幾天,就看上了一個在鎮子里開雜貨店的小閨女,整天沒皮沒臉地去跟人家扯淡話。為了表示忠心,每次去都要買點東西,半年下來,不但沒拿回去一分錢,反而讓爹娘倒貼了三百多塊的車費。

城鎮里的閨女,那是天上仙女,就是下凡,也下不到千山萬擋的山溝里。趙見林自然是剃頭挑子一頭熱。爹娘知道以后,嘆息自己小子沒心眼;山溝里的只能想山溝里的,要想和城鎮聯姻,沒有錢,沒有勢,那等于拿著雞蛋換汽車屁吃。無奈,趙見林聽不進去,爹娘眼不見,又坐上車去了白塔鎮。卻沒想到,那閨女子忽然之間就訂婚了。他正在和人家東拉西扯表忠心,那閨女的對象闖進去,二話沒說,就朝趙見林臉上扇了一個大鐵餅。趙見林還沒找到北,屁股上又被踹了一腳。隨后,皮鞋腳石頭蛋子一樣落下來。最終,趙見林被拖出門來,鼻青臉腫地回到了蓮花谷。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沒幾天,趙見林的丑事就在蓮花谷成為了一個常識。等著他年齡越來越大,爹娘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托親戚靠朋友,四處跟趙見林說媒??缮徎ü榷贾磊w見林出門干活不掙錢,丟人都丟到了白塔鎮。這號人物,誰家父母也不是拉磨的驢,敢把閨女嫁給他!到二十七八歲,實在沒法子了,正好遇到有個人帶著一個四川閨女來到村里。爹娘想了想,又找主要親戚商量了一大番,決定花五千塊給趙見林買一個。不想人家能留下,只想那四川閨女逃跑之前,給趙見林生個兒子,也算是趙見林這輩子來世上沒白活,死的時候,還有個兒子披麻戴孝。

張安林當夜就起身了,包工頭說,這黑天麻地的,哪有車?到咱家可是一百七八十里地呢?張安林說,■ 別管!說完就背上布包,甩著步子走到了馬路上。包工頭搖了搖頭,自言自語地說,這倔驢,這時候步行回家,不怕半路上被鬼駕走了。這不算一句罵人話,是怕走夜路的人遇到邪祟,把神志迷了,采走靈魂。張安林走出一段后,發現天色越來越黑,黑得好像打臉一樣。雖然氣溫還比較高,不覺得冷,但他知道,山西的天氣一般都是這樣,白天熱得狗爬地,晚上一到十二點以后,就冷風刮頭皮。

他之所以要這么急著回家,都在趙見林那一番話。就在剛才,他收拾了伙房,點了一支香煙,才往趙見林說的那個土圪梁上走。那個土圪梁不高,正好是磚廠和住地的分界。平時晚上熱得睡不著的時候,他就和伙房的伙計,還有包工頭、會計幾個在上面乘涼。全磚廠就他們這幾個活兒輕,不用出大力流大汗,更不用刻意把自己當王八一樣擺在太陽底下曬,身體上不怎么勞累。所以,乘涼不僅是他們的專利,而且是那些全靠體力勞動掙錢的人可望不可及的優雅事兒。

趙見林早在上面站著了,嘴里的香煙明明滅滅,遠看就像一簇鬼火;黑的身影像一根爛木樁子。聽到腳步聲,趙見林尖著嗓子大聲說,老張你蛋腫了,還是腳崴了,老子可在這兒等你半個小時了!張安林哼了一聲說,狗日的你那嘴是用娘兒們的尿水洗過的呀,滿嘴都是騷氣!趙見林嘿嘿笑了一下,說,老張你快走幾步!張安林想也沒想就說,憑啥啊,你算老幾?叫老子快走幾步,你咋狗腿不動彈一下,來迎接老子呢?

張安林話還沒說完,趙見林就迎了上來。兩人找了兩塊磚坐下,又各自點了一根香煙。趙見林說,這事兒吧,我不知道該不該說。張安林說,有啥臭屁就放。放完了趕緊回去睡覺!趙見林嘆了一口氣,在黑夜中用小眼睛看了一會張安林的臉。又夸張地嘆了一口氣后才說,安林,你說女人最多能熬多少時間呢?張安林一聽,身子噌地一下就躥了起來,大聲說,你狗日的把老子喊來就說這個啊,老子沒空陪你閑雞巴咧咧!一邊說著,一邊拍打屁股上的灰土,一邊邁開腳步。趙見林嘿嘿笑了一聲,說,你狗日的不聽你別后悔!坐在原地依然不動。張安林心里猶豫了一下,語氣變軟說,咋回事,趕緊的說!趙見林嗯了一聲。起身走到張安林身邊,小聲說,哥哥,這可是我聽人說的,差了你可別拿棒子打我??!

走到一個岔路口,張安林抬頭看了一下路牌,扭身向東。山西和順縣和河北沙河市算是近鄰,在蓮花谷人的意識里,所謂的山西和河北,無非一個在山上,一個在山下。直線距離的話,不過五十公里,可車不能像人腿腳那樣,會沿著山坡爬上來溜下去,必然躲著山和溝壑走。路上倒是不斷有車,拉煤的、沒拉煤的、空著的、載重的,張安林也攔了幾次,都沒停。張安林雖然不會開車,可他也知道,司機一般開車走夜路不拉人,一則怕不是人,二來怕搶劫的,三怕流竄犯。

走到一個前沒有村后沒有店的荒野里,冷不丁地傳來幾聲貓頭鷹叫,呴呴的,把張安林弄得毛發直豎,渾身發冷。

本來張安林心就冷,還有一股怒氣,再加上貓頭鷹叫,愈發沮喪。想到傷心處,猛地跺了幾下腳,又拼命似的向前狂奔了好一陣子,只把自己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不住咳嗽才停下來。張安林一直在想,趙見林那小子肯定是在瞎扯!還想,要是回去沒這回事,回來一定要把這小子剁吧剁吧扔進磚機里碾成磚塊。

也難怪張安林不等天亮就上路要回家。

那晚,趙見林說,他回家那幾天,偶然聽到村人在議論張安林老婆曹秀花和村支書的事兒。張安林知道,要是憑長相,老婆曹秀花在村里不說數一起碼得數二,腰比那個小賣店的老板娘的還好,大眼睛,長眉毛,厚嘴唇,再加上一對三十四五了還絲毫不向歲月繳械投降的乳房,自然會引得村里其他男人垂涎三尺再加七八寸長。支書名叫張安增,說起來,還和張安林是本家兄弟。張安增的爹和張安林的爹是親叔伯兄弟,按道理,血緣還不算遠??勺詮漠斏狭舜逯?,張安增在村里的花花事兒就風生水起,明的暗的少說也有十幾個。那些娘兒們的男人,都是長年在外地下煤礦鐵礦,或者和張安林一樣到外地磚廠干活,娘兒們在家里帶孩子種地,捎帶著照看父母。

在這之前,張安林也想過,他張安增再雜種,再不要臉,母狗母豬一起上,也不會在他活人眼里下蛆蟲??蓻]想到,他出來才三個多月,就聽到自己老婆曹秀花和村支書張安增的風言風語。這簡直是對張安林的一種羞辱,也是對張家祖宗的一個戲弄。一家人,還沒出三代,就亂搞起來了。這叫他張安林的臉擱到茅坑里也還抓把草蓋起來。

張安林也記得,他出來干活的時候,正是春天,幫著老婆往地里運了糞,翻了土,撒了種子以后,才打好行李卷的。那天晚上,他和曹秀花折騰了個夠,從夜里十點到十二點,早上起來又來了一次。做那事的時候,趁著高興,張安林還連著問了幾遍說,我出去以后,秀花你會不會守不住,讓村里別的狼狗公豬占了便宜?老婆曹秀花也在興奮時候,連著說,這肥水肥地就是張安林的,哪個騷豬公狗也休想吃咱一片白菜葉子。你就放心吧!張安林聽了更加興奮,一陣強攻,把兩人都弄到了神仙的鼻尖上去了。

可現在,他媽的,娘兒們的嘴不長毛就是不可靠!張安林罵了一句。甩開倆大腳,繼續在黑夜的馬路上狼奔兔躥。抬頭看,星星滿天,還特別干凈,每一顆都好像在笑。笑啥,笑我這個烏龜王八??!張安林想到這里,猛地抬起手掌,在自己臉上使勁拍了一下,聲音有點發悶,但臉蛋火辣辣地疼,然后發燒。他摸了摸,本來就粗的臉皮更粗了,扎手,心里忽然又一陣沮喪,還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在胃里、胸腔里來回奔騰,像要爆破一樣。張安林又干嚎一聲,聲音像是黑夜里的狼叫。張安林想,要是自己不出來干活……要是干一個月就回去一次……要是自己是村支書……會計、主任……咋還能落得個這樣的一個綠毛龜的下場?

你找啥呢,找啥呢,到底在找啥呢?!

一進門,張安林就在屋里面轉了一大圈,連縫紉機底下也沒放過,床底下當然是首當其沖。老婆曹秀花惺忪著雙眼,上身穿著一件白色背心,晃著倆奶子,站在地上看著賊一樣的張安林。翻遍了,啥也沒有,張安林長出一口氣,坐在床沿上,點了一根煙。

啊,你這個沒主意的漢兒們!俺算是明白了,你那個耳朵是長給別人的,不是長給自己娘兒們的。老婆跳上床,又轟的一聲臥倒,拉上毛巾被,蓋在腦袋上,一邊罵張安林,一邊嚶嚶唧唧地哭了起來。

張安林抽著煙,看著屋頂,再看看屋子各處。他忽然覺得,這地方好像有點陌生,包括已經用舊了的寫字臺、梳妝臺、立柜、碗櫥、椅子等等,好像這些家具自己從來沒見過,或者誰坐過用過似的。

這是咋了?張安林自己問自己說。他忽然覺得恍惚,一切都是那么虛幻,不真切,以前生活的那種實在,一下子就長滿了綠茸茸的毛兒,還像是強行敷了一張紙,或者抹了一層透明但有點黏稠的漆。

你這個榆木疙瘩腦袋,聽了哪個操他娘的×嘴亂噴的大糞了?

見張安林沒吭聲,曹秀花嚶嚶唧唧地哭了一陣子,忍不住又胳膊肘子支著上半身,看著張安林的背影說。

張安林哦了一聲,看也沒看曹秀花,徑直起身,又在屋里轉了一大圈?;剞D身往床邊走的時候,說,我餓了,有吃的沒?

喏,那邊飯櫥里有饅頭,還有剩菜,暖瓶里有開水,湊合著吃點吧。曹秀花說。

張安林沒吭聲,走到飯櫥跟前,拿了饅頭和剩菜,吃了起來。

事實上,早上時候,張安林就在和順縣松煙鎮搭上了班車,到邢臺縣路羅鎮,就是下午三點多。那邊往蓮花谷的車一輛接著一輛,可張安林就是不坐。在市場上閑逛,想起自己的兒子,就買了一條牛仔褲,還有一個帆布書包;又給爹娘買了一些新鮮的蛋糕。提著走的時候,知道也該給老婆曹秀花買點啥??梢幌脍w見林說的那話,他就一肚子氣,還沮喪得渾身發軟,不由自主地渾身發抖。走了幾圈,要上車的時候,張安林又折轉回去,在一家服裝店,給老婆曹秀花買了一件吊帶背心。

上了車,車子一晃一晃爬盤山道,張安林坐在后面,任憑身子跟著車搖。越是快到家的時候,心里的鼓槌越是擂得厲害。他和曹秀花結婚十年多了,雖然日子過得一般,但兩口子之間沒有過啥大的摩擦,起碼不像其他兩口子那樣,三天兩頭打架弄錘,不是你臉上被貓抓了,就是她胳膊上涂了一大片墨汁。張安林也覺得,娶媳婦就是過日子的,打架、猜忌最傷人??蛇@一次,趙見林的話他雖然不怎么相信,但一旦有人說,不信也得信,特別是對于自己心里邊最在乎的人。張安林覺得,電視電影里那些愛情都是人編出來的,人世間哪有那么多把人感動得眼淚鼻涕亂噴的愛情呢?在他看來,愛情就是兩口子白天一鍋飯,晚上一個花枕頭;年輕時候齊心協力討生活,老來一起靠著老墻曬太陽。

可現在,自己幾個月不在家,曹秀花就成了村支書張安增那狗屎肚子下面的人。不是唯一,還是之一。一想到自己老婆曹秀花在張安增的大肚皮下面人歡馬叫,騷情四溢,張安林就想拿腦袋撞石頭,還想一拳把車窗打碎,再把腦袋伸出去,讓對面來的車忽地一下像西瓜那樣擠爆……離村還有五六里地,張安林就下車了,他想步行,走一會兒,到家差不多十點多的樣子。

十點多,蓮花谷只要是人,差不多都睡了,只有不是人的人,才會在這時候滿村亂竄或者侵占別人的炕沿。

一直磨蹭到晚上十點半,張安林才賊一樣靠近自己家。先是躡手躡腳走到窗戶下聽了半天,好像只有曹秀花磨牙干煸嘴的響聲。聽了十多分鐘,只有風吹過屋檐,里面的小燕子唧唧了幾聲后一切都又空曠了。張安林弓著腰退到院子外面,然后整了整衣裳,又故意使勁干咳了幾聲,大踏步地走到門前,一邊敲門板,一邊喊秀花、秀花,我回來了……

五天后,張安林回到了磚廠。聽到的第一個消息是,包工頭也四五天不見了。說是去收賬,當天下午回來,可一連幾天了,還是不見人。磚廠沒了頭,就沒有主心骨,弄得人心惶惶。張安林聽說以后,也吃驚好半天。心里說,早知道這樣子,還不如在家多待幾天呢!晚上遇到趙見林。趙見林一看到張安林,立馬低了腦袋,朝工棚快步走去。張安林笑了笑。也回到了自己和伙計住的工棚。

磚廠會計是包工頭的妹夫,大舅哥不在,他自然要做主。為了安撫人心,會計說,大家不要怕,俺哥說不定臨時有事,出去幾天;再說,即使他跑了,可廟還在這兒;太陽圪嶗村還有他的老婆孩子加爹娘,怕啥?

盡管會計這么說,可工人們私下還是議論紛紛,一時間,各種猜測都出來了。有的說包工頭去太原下了洗浴中心,搞小姐被公安局抓了;有的說,包工頭看磚賣得好,又收了七八成的款,說不定卷著咱們的血汗錢跑哪個好地方買房子逍遙快活去了!張安林也有點心神不定,雖說在伙房做大師傅掙的錢沒有從窯里拉磚的人多,可一天也是七十塊,幾個月下來,也是好幾千呢!要是打了水漂,白干一年不說,老婆曹秀華和村支書張安增的事兒還扯不清,成了一樁無頭懸案,賠錢無非賠工夫和力氣,可人呢,要是老婆曹秀花真的和村支書有一腿,那可比割肉剜心還疼。

磚廠照常開工,一切有條不紊,只是工人的干勁減了一大半,一個個沒精打采的,像蔫了的茄子。會計把張安林叫來,給了他三百大元,讓他去村里買上幾十斤肉回來,做一頓紅燒肉給大家吃。張安林知道這是會計的一番良苦用心。咧嘴笑著說,放心吧,我這就去。說著就跨上了自行車。

買了肉,張安林又去了那家小賣店。上次那次撞見純屬偶然。那時候,天熱,女店主想著沒人來,就在床上縫拆洗的被子,太陽越升越高,她也越坐越熱,就把褲子脫了,沒想到有人來,卻被張安林撞了個正著。怔住看了幾秒鐘。張安林扭頭就奔出來了。也沒在她店里買白糖,轉到村中間的一家買上就回去了。

因此,張安林好些天沒好意思再去這家小賣店。這次去,心也忐忑著,正在想要不要進去,腳就不爭氣地邁了進去。里面賣貨的卻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張安林笑了一下,說買兩包太原牌香煙。老頭拿煙的時候,張安林眼睛四處逡巡了一番,確信小賣店除了那個老人家以外,再沒有別人。而且,屋里的空氣也似乎少了一些味道。心里忽然黯淡了一下,不由得嘆息了一聲,出門,正要跨上自行車回返,一臺班車從陽泉方向嘩啦啦地駛來。到小賣店前,嘎吱一聲停下,下來一個人。張安林忽然看到,那個人,就是小賣店里女店主。

張安林趕緊回了頭,騎上自行車就走。班車隨后轟隆隆地超過了他。當他正在想這女店主去陽泉干啥的時候,忽然看到班車在二里地外的磚廠邊上也停了,下來一個人,不用細看,就知道那是包工頭。

無故消失了六七天的包工頭回來了,工人們一個個把心從嗓子眼放回了肚子里。

包工頭看到托著一塊豬肉回來的張安林,哈哈笑說,這豬肉好誘人啊,看來,我妹夫子知道我今兒回來,專門為我接風洗塵呢吧。

會計也哈哈笑說,還真是的。咱兄弟倆,可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

打飯的時候,趙見林低著腦袋,走到正在掌勺分發飯菜的張安林跟前。張安林撩起兩只嘴角笑了一下,撈起幾塊燒得爛熟的豬肉塊兒,放到趙見林碗里。趙見林猛一抬頭,看了一下張安林的臉。張安林笑了笑,又舀了一勺,里面還有幾塊肉,旋即又加了多半勺肉湯,倒進趙見林的碗里。

霜降前一天,磚廠散了?;氐郊?,老婆曹秀花上來就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張安林還沒緩過神來,曹秀花就把張安林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看著他說,安林,你不是還想再要一個閨女嗎?

責任編輯 ?吳佳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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