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樁井

2015-09-08 10:27鐘法權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15年5期
關鍵詞:斧頭谷雨扁擔

鐘法權

“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我們過去同生死的份上,你得幫兄弟一把,錢……”

身高一米八九的釬擔,點頭哈腰地對坐在老板桌后大背椅上只露出小半截身子的瘦猴訴說著自己的哀求。而兩眼像木梓殼子的瘦猴,則滾動著他那雙賊亮的眼球,聽了不但沒有動情,反而很生氣地說,你不要給老子講什么共生死,你也配跟我侯奮進共生死,老子現在是奮進公司的總裁,你知道什么叫總裁嗎?

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頭?釬擔面對瘦猴趾高氣揚的訓斥,非但沒有挺直腰板,那彎著的腰反而更彎了,像蝦米點著頭說,不說共生死,只是請侯總裁看在先前兄弟的情分上,再緩一些時日。

瘦猴聽了一言不發,兩眼怒目圓瞪,像要吃人一樣。

釬擔有點恍惚,他一時想不明白,過去歃血為盟的兄弟,如今怎么會變得如此絕情冷酷。釬擔與瘦猴相識并不是在生意場上,也不是在打工的路上,更不是在大學的校園里,他們倆相識在勞改農場。釬擔因盜竊罪被判刑三年,入獄不到半年的一天晚上,牢房里走了一個又來了一個新勞改,大名挺響亮,叫侯奮進,只可惜名不副實,人長得又瘦又小不說,還賊眉鼠眼的。進監獄第一天,獄友們便給他取了瘦猴的綽號,其實他在進監獄之前,外號就叫“瘦猴”。別看瘦猴人小,心氣卻高,行事說話牛逼烘烘。當天晚上睡覺前,他竟然一人打了洗腳水自個洗腳,于是就有人看不慣,牢房里雖說有一半是因偷東西做賊、或者是搶劫而入獄,但也有一個是因為強奸、一個是因為殺人,號子里的老大橫肉就是殺人犯。橫肉長得粗壯黝黑,與《水滸傳》中的李逵活脫脫一個模板,看他那一身橫肉,就不是好惹的主。橫肉在牢房里呆了快有八年了,從十八歲進監獄,在這座以燒磚瓦為主的勞改農場整整當了八年的獄工。橫肉對瘦猴目中無人的舉動很是生氣,當即一把抓住瘦猴的衣領將他提了起來扔到一邊,自個將腳放進了洗腳盆里。瘦猴不僅人狡猾,性格也暴,走進監獄跨進牢房,見牢房里的人一個個無精打采,并沒有像外頭人傳說的那樣邪氣,再加上自己會兩套猴拳,根本就沒把橫肉放在眼里,于是揮拳就朝橫肉打了過去,橫肉早有防備,順勢牽羊,一下子將瘦猴扯翻在地。說來也巧,瘦猴的整個臉正好不偏不歪地撲進了那不大的洗腳盆里,橫肉一只腳死死踩在了瘦猴那尖禿的腦袋上,一只腳踩在瘦猴的后背上,瘦猴一時動彈不得。不一會兒,水盆里冒起了大大小小的水泡,瘦猴的兩只腳由快到慢拼命地蹬著。就在瘦猴一只腳快要踏進鬼門關的時候,站在一旁的釬擔走了過去,伸出他那無與倫比的長腿,飛起一腳將洗腳盆踢了起來,橫肉猝不及防,再加上重心偏移倒在了地上,瘦猴則像落湯的公雞,滾進了床空里。橫肉雖然孔武有力,但面對釬擔的兇狠,也只能忍氣吞聲,灰溜溜地從地上爬起來,咕嚕了幾句,老實地躺到了自己的鋪位上。從床空里爬出來擅長扒竊的瘦猴對釬擔頓生感激之情,一天勞改出磚,兩人磨磨蹭蹭地待其他人走后,瘦猴才將藏在磚縫里的兩瓶二鍋頭拿了出來。那是他下午干活時以特有的嗅覺聞到了前來拖磚的汽車駕駛室里的酒香,他神不知鬼不覺順手牽羊從駕駛室里給偷了出來,并藏進了磚縫里。瘦猴麻利地將瓶蓋子擰開,倒進喝水的碗里,然后兩人不約而同地咬破手指,將鮮紅的血液滴進那個缺了口的瓷碗里。夕陽下,鮮血在酒液里擴散,熱酒與熱血的交匯,瓷碗里便翻騰起情深似海的波瀾。他們對著磚窖煙囪后的一棵桃樹,歃血為盟,飲血為誓,不求同日生,只求同日死,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盟誓完畢,兩人站起來,端起血酒一飲而盡。事后不久,釬擔與瘦猴又在一起喝了一次歃血酒,原因是橫肉也加入了進來,地點還是在磚窯煙囪后面的那棵彎脖子桃樹下。

不知是什么時候,瘦猴習慣性地將雙腳放到了老板桌上,一雙閃光發亮的皮鞋在陽光下晃出一地碎片。瘦猴在吐過第十個煙圈后說,你借了我多少錢了。釬擔正了正身子回答說,二十三萬,可對你來說,就是身上的一根汗毛。瘦猴聽了馬上放下雙腳,瞪著那雙賊眼說,現如今我錢多是不假,錢多也是我辛辛苦苦掙來的,錢多也不能白白送你。

釬擔看了一眼瘦猴那瞇瞇眼,他想起了自己第二次入獄。十年前,他與瘦猴、橫肉前后半年刑滿釋放。出獄前,三個人再一次山盟海誓,發誓出獄后,相互幫助,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三個牢友,釬擔最先出獄,釬擔做房地產開發商的叔叔斧頭收留了他,讓他當了工地的監工,并兼任保鏢,可以說有吃有喝,每月還有三四千元的純收入,釬擔的小日子也就過得悠哉游哉。對于釬擔時運的好轉,無論是在外相識的兄弟朋友,還是釬擔的鄉鄰,都說釬擔坐牢反而坐好了,人不僅有了生氣,而且還改了愛偷東西的壞毛病。

一天晚上,釬擔的叔叔斧頭又叫上了釬擔到酒店應酬。斧頭之所以樂意叫他,主要是看釬擔酒量大膽子大,而且身材魁梧,既能陪酒,又能擔負保鏢的角色。那天晚上,斧頭宴請市里一位分管城建的領導吃飯,訂在市里最豪華的地稅大酒店。當釬擔陪著叔叔斧頭走進金碧輝煌的大廳時,早就候在大廳一旁的瘦猴和橫肉從茶坊間快速斜插了過來,一開始釬擔并沒有看清來人是誰,情急之中,他將邁著八字步的叔叔斧頭推到了自己的左側,便大踏步迎了上去。釬擔沒有想到來人是面黃肌瘦的獄友瘦猴和臉色黝黑的橫肉,春風得意的釬擔并沒嫌棄兩位剛剛從監獄里出來衣衫不整的獄友,而是滿懷深情地張開手臂,像大鳥張開的翅膀將兩個落難兄弟摟在了懷中,而后將瘦猴和橫肉介紹給了叔叔斧頭。斧頭也是江湖之人,講朋友重義氣,吩咐司機陪釬擔的兩位朋友點菜吃飯。

瘦猴和橫肉出獄后并沒有很快找到工作,在閑逛的日子里,瘦猴又重操擠公共汽車偷掏包的舊業,這一次他不再是一人單干,身邊多了一個橫肉,有五大三粗的橫肉跟班、做掩護、當保鏢,瘦猴簡直是如魚得水,幾乎就沒有失過手,即使有了閃失,因為有橫肉相隨,被竊之人見了氣壯如牛的橫肉也不敢吱聲。那個時候,瘦猴、橫肉和釬擔是隔三差五聚在一起,要么吃肉喝酒,要么到歌廳和美容美發室泡小姐。日子久了,三人都覺得錢少底氣不足??吭滦缴畹拟F擔,自從與瘦猴他們廝混在一起后,更是感到力不從心。釬擔第一次坐牢后,老婆變成了別人的老婆,兒子留在家里由父母撫養,至出獄跟上叔叔斧頭后,很快認識了叔叔斧頭公司里一位頗有姿色的女出納,女出納與他原配一樣愛吃愛穿愛玩,這是荊城小城女子的基本特點,只要臉蛋長得有模有樣的無不如此。那時,釬擔很想找個賢惠持家的女人做老婆,可在荊城是打了燈籠也很難找到,再說了,坐過牢的人哪里還有挑選的余地,好在釬擔長得高大英俊,每每他往人群中間一站就像一棵鉆天的白楊,所以很受女人的青睞。

小時候釬擔始終是他父母的驕傲,他的母親對他疼愛有加,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抱在懷里怕摔了,從小到大是走到哪兒帶到哪兒,長大成人后,生怕他吃了苦、受了罪。釬擔的母親始終堅信,釬擔就是自己兒女中最有出息的人,可是釬擔的現實表現卻將他母親的夢幻擊了個粉碎。

釬擔不到十八歲就談了對象,不滿十八歲他就把女友肚子搞大,他母親雖然對那身高不到釬擔肩頭的女子很不滿意,可她母親再不滿意也無法拒絕釬擔生米做成熟飯的現實。因為時間太緊迫,他們結婚證也沒來得及去領,在一個陰雨連綿的上午,釬擔在嗩吶聲中將肚子挺得老高的媳婦娶進了家門,新婚不到半個月,他的新婚妻子就在醫院為他生了個兒子。嘴上還長著絨毛的釬擔很快從丈夫的角色一下子又多了一個父親的角色。

雖然釬擔的媳婦祖祖輩輩都是泥巴腿子種田的,可他媳婦卻不愿意種田,釬擔也不愿意種田,一家三口要吃要喝要穿要看病,錢從何處而來?好在釬擔一家人的生活有他母親補貼,可他母親畢竟只是在集鎮上擺個小攤,掙錢有限,小生意掙下的幾個小錢對于愛吃愛玩的釬擔和他媳婦來說也是杯水車薪。釬擔的媳婦初中沒畢業就輟學在家,后隨她大姐到荊城打工,有用的本事沒有學著,荊城小城里女孩子愛穿愛玩愛吃的毛病一樣不少地浸入到了她骨子里。釬擔與她媳婦相識,不是媒人介紹,也不是在工廠里,而是在歌舞廳里,兩人臭味相投一見鐘情,當晚兩人就難舍難分地走到了一起。釬擔的老婆時常對他嘮叨,嫁漢嫁漢穿衣吃飯。為此很愛面子的釬擔常常對老婆衣著打扮無錢開銷而揪心,可是他又吃不得苦,也下不得苦力,他知道自己即使上山為石灰窯廠炸石料,掙得那幾個辛苦錢、舍命錢也無法滿足老婆的開銷需求。俗話說得好,兔子逼急了還咬人,實在沒了辦法,釬擔只好動了歪心眼,干起了偷雞摸狗的勾當。當然,以釬擔好高騖遠拈輕怕重的習性,他決不會去偷一只雞、一頭豬,他要偷值錢的東西。改革開放中期的荊城農村,不少農民雖然建了樓房,但很多人家里仍是家徒四壁空有虛名,用荊城人愛說的一句土話來形容,是驢子拉屎外面光,并沒有什么值錢的家當。經濟條件稍微富裕的家庭最值錢的也就是一臺彩電,僅此而已。古語說,兔子不吃窩邊草??梢禆|西,你就得熟悉周邊的環境,如此一來,釬擔也就只能從身邊的人偷起。他第一次選擇的對象是同村的三貓家,三貓家與他同住一條沖里,兩家相隔一里多地。那天,三貓一家人都進城喝喜酒去了,天黑透之后,他開著三輪車來到了三貓家屋后的樹林中,然后大模大樣地來到前門,見大門緊鎖,他走到院墻下,兩米高的院墻對釬擔來說根本不是事兒,從小學到中學,他一直是跳高跳遠能手,他雙手抓住墻頂,小腿一彎,雙腳一撐,人就跳到了墻上,再一個鯉魚翻身人就站到了院子里。三貓家的電視機放在堂屋里,堂屋門上的兩個鐵環由一把鐵鎖連著,暗淡的月色下,銅質的鐵鎖就像一只掛在人臉上的耳環,閃著明晃晃的光亮。釬擔從后背取出用來撬石頭的撬杠,插在鐵環里,狠勁地一用力,那鐵環就被他連根拔了出來。三貓的電視機是十八英寸的佳麗彩電,那個時候購買佳麗彩電還很緊俏,三貓說是他在城里商業局當主任的大伯批條子才從商店里買回來的,當時在亂泥沖三貓是第一個買彩色電視機的人。彩電買回家還不到一年時間,三貓家用的精細,應該還算一個嶄板子(“新的”意思),可以賣個好價錢。釬擔正因為看中了這一點,才選定三貓家的電視機下手。釬擔干什么都很鎮定,他不慌不忙地拔了電視機連接電線和天線,又從案臺的抽屜里找出使用說明書,電視機套他也沒取,將電視機夾在他那長臂下,從后門走了出去,他將電視機抱到三輪車上后,從后門返回,扣好后門的搭鏈;又來到堂門,從容地將堂門關上,將拔出來的鐵環重新插進去,然后來到院門旁,一個翻騰,如孫猴子翻跟頭一下子就跳了出去。

夜色更濃了,三貓一家三口半夜三更才從城里回到家里。因為大門是好的,后門也關著,堂門的鎖也沒壞,他們也就沒有發現家里有什么異樣,更沒想到電視機會被人偷走。第二天,三貓一早就下到地里耕田去了,三貓的老婆則在院前栽菜澆水,忙碌了一上午回家做午飯,兒子吵著要看動畫片,三貓的婆娘才發現擺在堂屋正中的彩電不翼而飛了。

至此以后,釬擔一發不可收,走上了小偷的賊道。他先是在農村偷,一次銷贓時他碰到了另一個叫萬金油的小偷,于是兩人結伴到了城里,后來一次因偷盜失手,他便第一次走進了牢房。

釬擔雖然每月有三四千元的收入,可自從與瘦猴和橫肉攪到一起后,他漸漸入不敷出。原因在于,釬擔這個人講義氣、愛面子,與瘦猴、橫肉等人在一起喝酒吃肉后,他拉不下臉面白吃白喝,有時酒喝多了,激情之下時常搶著付錢。有一天,一伙人在小館子喝了酒,本想再到歌廳泡小姐,可是三個人身上都沒了多余的銅板,于是只好在街上閑逛,一圈逛下來,三個人沿著一條路走到了象山頂上,他們攀上象山塔,在一條石凳上坐下,望著萬家燈火,瘦猴動情地說,這樣小打小鬧不行,我們得吃個大戶。橫肉馬上響應說,馬無夜草不肥,人無外財不富,公共車上弄錢太辛苦,還撈不到幾個錢。釬擔沒有吱聲,他自從跟著叔叔斧頭之后,就下定決心不再干偷雞摸狗的事情了。瘦猴譏笑一聲不吭的釬擔說,釬擔你是小富即安,難道你就沒想過像你叔叔那樣,當個老板,過一擲千金的生活,而心甘情愿地當個跟班的,過一輩子要死不活的日子?釬擔看了一眼瘦猴那張蒼白的臉說,命里只有八顆米,走遍天下不滿升。橫肉不服氣地說,人要認了命,還折騰個啥。瘦猴站起來,跳到石桌上,兩眼放光地逼視釬擔問,你叔叔斧頭每月什么時候給工人發工薪?

第二個月十號,基本上雷打不動。

你們現在工地上干活的工人有多少?

大工小工全加上有五百多號人。

一個人平均多少?

兩千五百元以上。

日他奶奶的,一百多萬,就整你叔叔斧頭這個大戶了!

不行,我叔叔待我不薄,再想其他的法子。

橫肉從腰里拔出刀子,說:聽猴哥的,不然老子六親不認,把你做了。

釬擔知道橫肉是下得了手的,他第一次殺人,殺的就是他堂兄,起因是因為分贓不均,按照殺人抵命的基本規則,橫肉應該判死刑的??墒?,橫肉在殺死他堂兄后,與橫肉一起殺人的三球在警察追捕的時候,拒捕抵抗被警察當場擊斃,面相粗魯的橫肉其實內心又狠又狡,他見堂兄一命嗚呼,便一口咬定自己的堂兄是三球所殺,說自己怎么會殺死自己的堂兄。因為死無對證,如此一來橫肉只是殺人幫兇,最后只判了他十年徒刑。釬擔對橫肉說,我們是拜把子兄弟,你拿刀子嚇唬誰。瘦猴跳回凳子上依然蹲著說,橫肉,把刀收了,有話好好說。

釬擔冷冷地問:“你們想怎么干?要干也行,但不能害了我叔叔的命?!?/p>

瘦猴見釬擔妥協,兩眼放光地說了自己的想法。

釬擔面對瘦猴的冷酷無情,內心里頓時升起一股無名之火。他對著現如今長肥了的瘦猴說:“我們當時拜兄弟時,可是山盟海誓,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摸摸良心,沒有我你哪里能輕易挖到第一桶金,那晚對我叔叔的保險柜下手,事后很快案破,我可是一個人把罪責全部擔了下來,為那一百多萬,我坐了十年的牢房,你靠那一百萬,搖身一變,現如今成了有錢的老板。十年后,我從監獄里出來,你就給我十萬,說是安家費,十萬能安什么家,在城里僅夠買一個廁所、一間廚房。我這次出獄后,叔叔對我依然恨之入骨,決不肯收留我,我沒有工作,你說我年紀大了,你讓我在橫肉手下當保安,我十年的牢獄之災,最后難道就落個窮困潦倒的下場嗎?”

陽光照在瘦猴那光亮的臉上,臉上的毛孔仿佛被放大了,那油水也仿佛正從那毛孔里沁出。釬擔所說的話他已經聽過多次,聽得耳朵都快起繭了,他又氣又恨地一拍桌子說:“從今以后別再給老子說過去的事情!”

站在門外的橫肉聽到瘦猴拍桌子的聲音,馬上沖了進來,他這次手里拿的不是刀子,而是一根電警棒,電警棒閃著火花,就像一個玩具。釬擔越來越看不起橫肉一副狗仗人勢的奴才相,他想那個時候真不應該一個人把事都扛下來,應該把橫肉拉進監獄里做伴,那樣橫肉也許就沒有今天的囂張。

那是一個沒有月光刮著西北風的夜晚。那天天真黑,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人走在大地上就像頂著一個鍋蓋。橫肉說,這才叫黑夜風高殺人天。按照瘦猴的分工,釬擔負責警戒望風,因為他熟悉地形,熟悉公司里的人,熟悉工地上每一個工人。公司的辦公樓臨時設在工地一棟老舊的房子里,樓不高,一共三層,一樓為工程監管人員和設計人員,二樓靠東面是他叔叔斧頭的辦公室,靠西頭為公司的財務室。斧頭在公司搬進這棟三層樓房前進行了裝修和安全加固,在一樓大門口安裝了卷簾閘門,在二樓進入財務室的過道口安裝了防盜鐵門,在財務室的門上又裝了如意防盜門。行事之前,釬擔按照瘦猴的要求,費盡心機偷偷配了一樓卷簾閘門和二樓鐵門的鑰匙。那晚也許是風太大天太冷,才不到十點,整個工地就不見一點燈火,更不見半個人影,瘦猴和橫肉憑借釬擔偷配的鑰匙,輕而易舉地來到了財務室的門前,為打開防盜門,瘦猴專門買了破門器具,那家伙真好使,沒費多大工夫,硬是將那吹噓得如何堅固的如意防盜門給頂開了。在開保險柜時,瘦猴遇到了麻煩,破門器具失靈,那厚重的鐵門竟然紋絲不動,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個多小時,釬擔已經三次發出警報,他叔叔斧頭已經走出歌廳,再有半個小時就將回到工地,情急之下,魯莽的橫肉準備去背比一麻袋大米還要沉的保險柜,只可惜,他試了幾下也沒能成功。在瘦猴和橫肉一籌莫展的時候,釬擔來到了財務室,他在監獄里跟一個叫王八的犯人練過如何開保險柜,王八教他開保險柜很簡單,任何工具都不要,全憑一只手一只耳,聽保險柜反轉正轉的咔嚓聲。釬擔是何等了得,他雙腿跪地,將耳朵貼在保險柜的門上,那雙細長的手指緩慢地轉動保險柜的密碼鎖,用了不到十分鐘,保險柜的門竟然被他給打開了。橫肉打開麻袋,瘦猴從保險柜往外掏錢,錢真是多啊,一百多萬,硬是裝了半麻袋。按照當初的設想,在打開保險柜后,將錢裝進麻袋,從里面破開二樓窗子的鐵柵欄,依靠繩索滑到一樓。然而此刻,時間對他們來說每一秒都珍貴萬分,他們根本沒有多余時間來破窗戶的鐵護欄,只好原路返回,如此一來,由門而入的作案現場便將釬擔暴露無遺。好在他們先前都想到了,一但釬擔被抓,只要釬擔不招供,今晚盜得的錢三人平分,在適當的時候,他們會將釬擔的那一份存到釬擔的賬戶上,除此之外,他們還負責為釬擔養老扶小。釬擔在打開保險柜后,馬上來到樓下,躲在樹叢中繼續放風,橫肉背著麻袋走在前頭,瘦猴一會前面一會后頭,負責開門關門,面包車停在樓下,橫肉直接將麻袋背上了面包車,瘦猴麻利地啟動了汽車,在他們剛剛開出工地大門時,與迎面開來的豐田霸道擦肩而過。

釬擔的叔叔斧頭坐著霸道進了大門,明晃晃的燈光下,有細碎的雪花在飛,寒風像咬人的狗,讓人生疼生疼。斧頭之所以比往常都回得早,是因為心里放心不下二樓發工資的錢。斧頭讓司機開到樓下,見卷簾門完好,走到二樓見鐵門也牢靠地關著,才放心地回到自己辦公室兼臥室睡覺。

有人說,錢是萬惡之源。瘦猴說,錢就是爹。

天亮了,天空昏暗發烏,北風裹著雪,狂叫著。再寒冷的天,民工們也不再焐被窩,早早起了床,一個個裹著大衣或棉襖聚集到了公司臨時辦公樓,等待領取自己用血汗換來的薪金。會計和出納出現了,民工們都主動讓出一條道來,對他們不顧冰天雪地、八點鐘準時上班心生感動,一個個凍僵的臉硬是擠出燦爛的笑容,就像見到了久別的親爹親娘。出納走在前頭,她像往常一樣,掏出鑰匙去開第一道防盜門,出納沒想到鑰匙還沒插進去,門竟然自動打開了,第二層木門像一張大嘴,一覽無余,出納下意識地往保險柜那里看了一眼,只見半人高的保險柜那寬厚牢固的門像獅子張著大嘴,地上散落了一地的一元、兩元、五元和十元的零票,面對此情此景,出納、會計和保安異口同聲地發出尖叫,尖叫聲像警報一樣在工地上鳴響,失聲、夸張的尖叫引來了斧頭,也引來了更多前來領工資的人。

斧頭是見過世面的人,在眾人慌亂時,他做了三件事,一是讓保安保護好現場,二是親自打電話報了警,三是命令保安隊長把好大門,一個人都不許離開工地。接到報警,公安人員很快趕到,對盜竊現場進行了勘察,提取了相關有價值的鞋印和指紋,面對窗戶防盜鐵柵欄的完好,面對一樓卷簾門和進入二樓西側鐵門的完好無損,面對財務室防盜門的破壞,警察們很快做出了這起巨款盜竊案是里應外合的判斷。誰是內鬼?是誰吃里扒外?人們都在相互猜測。警察的提醒讓斧頭首先對侄兒釬擔起了疑心,因為在當天晚上,釬擔本應該陪他吃完飯后到歌舞廳繼續活動,可是當他們走出酒店大門時,釬擔卻突然借故說胃不舒服,并將吃剩的飯菜打了包,一個人回到了工地。據門衛揭發,當天晚上釬擔的胃口很好,將飯菜拿到門衛室后,叫來值班的保安一道喝酒,因為天冷,保安們放開了酒量豪飲,致使門衛失控;另外與釬擔同宿舍的眼鏡揭發,當天晚上,釬擔很晚才回房睡覺。綜合以上現象,當天下午,釬擔就被警察帶回了派出所。

瘦猴將剛抽了一半的煙頭按在煙灰缸里,抬起他那賊溜溜的小眼說:“橫肉,你把手里的電警棒關了,我聽不得這滋滋的聲音,一聽全身就起雞皮疙瘩?!?/p>

橫肉放縱地說:“老板心里有陰影,是心理和生理連鎖不良反應?!笔莺锺R上翻了臉,手中的煙灰缸便飛向了橫肉,橫肉一側身,煙灰缸砸在了發財樹上,哐啷一聲掉在了地板上。橫肉干笑兩聲,馬上朝自己打了兩耳光。

瘦猴調了調臉上的表情對釬擔說:“你剛才說,你出來我只給了你十萬,這一點不假,我為什么只給你十萬,我給你講一講,你在牢里十年,我哪一年不是大年初一到你家給你老頭子老娘拜年,哪一次不是一人一個大紅包,哪一次紅包里少于一萬元,哪一次你爹你娘病了住院不是我掏的住院費,還有你兒子,從小學到中學,吃穿用和學費全是我包了,細細算下來少說也有大幾十萬。你出來后,我是只給你安排了保安的工作,可你也不能逢人便說,沒有你就沒有今天的奮進公司,沒有你我就當不了老板,說我黑了你多少錢,把我說的狼心狗肺豬狗不如!”

釬擔似乎豁出去了,站直了身子說:“難道你不是靠那一百多萬起家嗎?你就是豬狗不如,你還睡我的女人?!?/p>

“你那女人我稀罕嗎?多少漂亮的女人希望和我睡覺,我不睡你那女人,她還能等你十年,早和別人結婚生子了,我在她身上花錢還少嗎,起碼有這個數啊?!笔莺镎f完,伸出了十個指頭。

釬擔滿肚子委屈說:“你知道我在看守所吃了多大的苦,精神承受了多大壓力,不堪回首??!我要是把你和橫肉吐出來,你還有今天嗎?”

釬擔在審訊室里,面對墻上“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巨幅標語,有著豐富經驗的釬擔心里清楚,說得越多判得越重。

在審訊室釬擔坦白承認了盜竊公司財務室的經過,可警察并不是那么好糊弄,他們無法相信他一個人能把門敲開,一個人能把保險柜打開,一個人能把一麻袋錢背走,一個人能把一百多萬隱藏地無影無蹤。釬擔承認了盜竊,只能是口頭上的事實,警察們還需要物證,也就是需要他交代一百多萬元藏匿的地點。在這個關鍵點上,他始終守口如瓶,精神和意志十分的頑強。為掏他的口實,警察們想盡了辦法,心理戰、口舌戰、車輪戰,哄、詐、誘、騙,一切一切的手段都用上了,釬擔總是東扯西拉不入正題,他下定決心一不做二不休,反正事做了,白眼狼當了,他堅決不供出同伙,更不說出錢放何處。警察們輪番上陣,他想睡覺,警察偏偏提審他,將他放在幾百瓦的大燈泡下,照得他就像在烈日下走路,別說睡覺,打個哈欠的意思都沒有;他餓得不行,警察始終說,只要開口說了實話,馬上上粉蒸肉和排骨湯;他說身上冷,衣服穿少了,警察把空調的熱氣調成冷氣,凍得他上牙直嗑下牙。有幾次他都招架不住了,意志差點崩潰說出事實的真相,可那幾十萬的誘惑,還是讓他在最后一刻挺了過來。連警察都說,這個人意志多么堅強,可惜走錯了路,要是當特工,一旦被抓,這人肯定是死也不會出賣自己的人、自己的祖國。

按照事前的設想,事過一個星期后,釬擔供出了錢藏何處。釬擔在供述中說,一樓的卷閘門、二樓的鐵門,是用他提前偷配的鑰匙打開,財務室的門是他用破門器破開,保險柜是他用手和耳朵打開的,錢是他一個人裝進麻袋后用摩托車先是運到了象山腳下,然后一個人背到了象山頂上,放到了象山塔最頂層的隔層里,他說頂層上面只有成群的蝙蝠。警察們聽了欣喜若狂,都感嘆,再硬的漢子,也扛不住無休止的審問。警察們當即帶著釬擔到象山塔啟獲臟物,象山塔一共七層,到了第七層,就無法再上了,既沒有樓梯,又沒有任何可依附的物體,警察們都感到自己上了釬擔的當,便讓釬擔當場演示。釬擔個子高,他先是一個箭步跨到一個透氣的窗口,雙手便頂開了隔層的板口,雙腳猛的用力一彈,半個身子就進到了塔樓頂端的隔層里,身子向上猛地一收,人就進到了隔層里面。釬擔的突然出現,驚動了正在睡覺的蝙蝠,頓時頂樓里發出嘰嘰喳喳的尖叫,一只只蝙蝠從那透氣的窗口飛了出去,站在塔下的警察頓覺頭上的天空被無數的蝙蝠遮蓋,昏天黑地不見光亮。在此之前,釬擔曾經兩次躲進塔樓的隔層,一次是他與同伙分贓不均,一個人吃了黑,遭受同伙追贓,朋友家里不敢去,旅館不敢住,他只好躲進了象山塔塔頂的隔層上;另一次是在歌廳唱歌跳舞,他迷上了一個女子,沒想到那女子是城里黑老大的相好,為此他與黑老大的兄弟發生了口角,他一氣之下打了黑老大的兄弟,最后被黑老大一幫兄弟追打,情急之下他逃到了象山,因為勢單力薄,他只好躲進了塔樓。

不一會,警察從象山塔寺院里借來了梯子,當兩名警察鉆進隔層時,里面除了釬擔和一堆堆蝙蝠屎,根本就沒有什么麻袋。面對警察們的詢問,釬擔鎮定而從容地說,當晚得手后,我騎著摩托來到象山腳下,然后一人背著麻袋上了山頂,在確認無人跟蹤、四周無人后,我才背著麻袋上了象山塔,我一人先上到隔層,然后用繩子將麻袋拉了上去。塔樓的隔層太高,如果沒有梯子一般人根本上不去,再說了,也很少有人知道塔樓還有隔層,除非園林工人上樓維修。

隔樓里沒有裝錢的麻袋。釬擔便自圓其說地說:“隔樓老鼠太多,肯定是老鼠啃了?!本熳I笑他說:“你去騙鬼吧,老鼠能把麻袋也啃掉嗎?”

釬擔又說:“這兒是蝙蝠的老巢,要不就是蝙蝠給銜走了?!?/p>

一個警察說:“你別再騙人了,蝙蝠又不是人,能把麻袋解開?”

釬擔有意恍然大悟說:“既然我知道這里可藏東西,一定還有其他人知道,那么肯定是有人順手牽羊把錢順走了?!本靷兟犃艘灿X得有道理,因為盜竊案發生后,釬擔再也沒有一人單獨活動的機會。于是,當天一部分警察留在了山上,釬擔則被帶回了派出所。警察們圍繞象山塔進行了搜查,對管理人員逐個進行了審問,最終無功而返。釬擔雖然承認盜竊了叔叔斧頭公司的巨款,可警察卻沒有找到巨款的下落,最終釬擔的盜竊大案成了一個無頭的案子,警察與法院,法院與檢察院三個單位為釬擔盜竊巨案是否鐵證如山相互打了半年的口水仗,釬擔也因此從中受益,最終只判了十年的徒刑。

釬擔說,我在監獄里頭容易嗎,你們又不是沒在里面呆過,那是人受的罪嗎,沒有女人,沒有娛樂,吃得又差,有干不完的重體力活,一年三百六十天,挑土、活泥、挖泥、脫磚、燒磚,夏天室外三十多度高溫,也要走進高溫未退的窯里往外搬磚;冬天,水涼的刺骨,也要雙腳踩在刺骨的泥里和磚坯。你們有了錢,在享受,花天酒地地享受,現在我在城里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我老娘又患了白血病,每天都需要大把的鈔票;現在我睡的女人,也是你用了十年的女人,就是這樣一個女人也給我下了最后通牒,如果今年不在城里買一套房子安身,寧可去做小姐,也不跟我過日子。

瘦猴似乎動了惻隱之心,似乎也找到了解決的辦法,于是自信地從煙盒里抽出一根中華煙扔給釬擔說,誰讓我們是拜把子兄弟呢,你現在的難處就是我的難處,你借的二十三萬我免了,但買房子的錢我不能再出了,親兄弟明算賬,我手上有一個大工程,一共要打四十個樁井,別人打一個樁井每平方二百元,你打樁井我加倍,每平方按三百元結賬,每個樁井平均深度在十米左右,你要是把這活接下來,幾個月就可以凈賺幾十萬,在城里買一套房子不成問題,只是那活苦,不知你能不能干,干不干得了。

釬擔信誓旦旦地說:“不就是打樁井嗎,難道它比當磚窯工還累不成?”

瘦猴沖橫肉使了個眼色,橫肉心領神會走出屋,不一會搬來了兩個嶄新的風鎬。瘦猴接過風鎬對釬擔說:“這一個幾千元,我送你兩個,誰讓我們是兄弟呢?”

釬擔有些不理解地說:“為什么不用機器打樁井?”

瘦猴淡定地一邊抽煙一邊說:“我那工程在鬧市區里,四周全是居民,用機器打井是快,可噪音太大,四周的居民還不扒了我的皮。再說了,我們這地界下面多是麻光石,打樁機器拿它一點招沒有,還不如人工干得快?!?/p>

釬擔像士兵從首長手里接過鋼槍那樣莊重地接過了瘦猴遞過來的風鎬。那一身鐵甲、冰冷、沉重的風鎬,從此就是釬擔掙錢、謀生和改變命運的工具,釬擔很深情地用手在那冰冷的鋼套上摸了幾下,說:“這活我接了,以后只要有打樁井的活我全接?!?/p>

瘦猴像似卸掉了一個沉重的包袱,輕松地吐出一口煙圈說:“兄弟只要有這個決心,一定會很快富裕起來的?!?/p>

釬擔憂傷而沉重地說:“鼓不擂不響,我是沒錢才干這玩命的活,我希望你按月付錢,不能拖欠?!?/p>

瘦猴信誓旦旦地說:“誰讓我們是兄弟呢,我以十個樁井為付款基數,我只要見了技術員驗收的條子就簽字,你就拿著條子到財務室去領錢?!?/p>

釬擔像出征的勇士,左肩右肩各扛一個風鎬走出了瘦猴的辦公室,夕陽如血,照在他前行的路上。

誰說苦難不是人生的財富。在磚廠勞改了十年的釬擔,要比任何人都能吃苦。為了多掙錢,掙快錢,他沒有到外面去找幫手,而是叫上了自己的兄弟扁擔和不滿十六歲的兒子谷雨。他們兄弟父子三人各有分工,釬擔每天負責打風鎬松土,那玩藝要臂力、要手勁、要耐力、還要能抗震;扁擔力氣大,負責將釬擔打松的土塊和麻光石用鐵鍬裝進蛇皮袋里;兒子谷雨年紀輕,膽子小,在地面上負責開升降機,將提出樁井的土倒掉。樁井一般直徑在一米二以上,為了不窩工,提高工作效率,釬擔常常是三個樁井同時開鉆,一個井打完一層,他會讓在地面上負責開升降機和倒土的兒子,將自己升起來,放到另一個井里。他們像土撥鼠不知疲勞地從地面向地下打洞。每天早晨天剛亮,他們三人就來到了工地,中午叫來盒飯在工地吃,天黑了才收工回家。扁擔說,干一天腰酸背痛太累人,不是人干的活。釬擔說,干一天骨頭就像散了架,可越干越有勁。扁擔說,釬擔干活太玩命,時間長了會把骨頭震得散了架。釬擔說,他拿著風鎬人就來精神,每往地下鉆一米,就像在地底里挖金元寶一個樣,手中的風鎬是越鉆越來勁。風鎬也有受熱偷懶的時候,釬擔就讓瘦猴送給他的兩臺風鎬輪番工作。他對扁擔說,這叫機器歇,人不歇。他們挖樁井的速度的確驚人,直徑一米二、深十米的樁井,只要土質不是過于堅硬,不碰上大石頭,他們一般用一天半的時間就能完成,對于他們的速度,負責測量的技術人員都為之驚嘆,稱他們為“土撥鼠”打井隊。一天橫肉見了揮汗如雨的釬擔,心想經過第二次勞改的釬擔難道悔過自新重新做人了嗎?便有意勾引釬擔,說有一家房產公司收繳房屋預收款,因當天購房人太多,財務人員到銀行存款時過了存儲時間,幾百萬只好暫放財務室里,只有出納和會計在一旁的房子值班,如果愿意,今晚動手,必定大獲豐收。釬擔心懷警惕地說,我釬擔前半輩子在牢房里蹲了十三年,現如今我馬上四十了,如果東窗事發,我這后半輩子可就交給監獄了。橫肉很輕松地說,膽大愛拼才能贏,干一次,享受一輩子。釬擔堅定地說,你要干,你自己去,我就當我的土撥鼠,掙苦力錢,我心安,算命先生說了,我就是苦命的人。被釬擔拒絕的橫肉很不好意思地打了兩個哈哈,自己給自己找臺階下說,我也只是說一說,試試你釬擔,沒想到你這次還真勞改好了。釬擔聽了心里很不舒服,拿起風鎬,按下按鈕,那粗壯明亮的鉆頭在橫肉面前瘋狂地旋轉著,只要橫肉膽敢往前邁一步,那鉆頭就能將橫肉鉆個千瘡百孔。橫肉膽戰心驚地丟掉了手中拿著用于防身的鎬把,逃之夭夭。

瘦猴說話算話,在很短的時間里就兌現了釬擔的第一筆樁井費。釬擔是個孝子,他沒有將那十多萬元錢存進銀行,而是用蛇皮袋提著到了醫院,提進了他母親住院的病房,他掏出一沓一沓錢像小山一樣碼在他母親的床頭柜上,對父親說,這錢都是干凈錢,血汗錢,以后醫生要用什么藥盡管用好了。她母親患的是白血病,臉上瘦得像一層紙,望著終于醒悟了的兒子,頓時感動得泣不成聲,父親也是老淚縱橫。在過去,他母親、父親因他不成器不成才不成樣不止一次地嚎啕大哭過,可釬擔沒有一次動心,今天父母的眼淚像突然暴發的山洪撞擊著他那堅硬的心扉,他那很少流淚的眼睛也濕潤開來。從醫院出來后,他的干勁更足了,工作時間更長了,即便碰上下雨,他也不休息,他在樁井上搭一個遮雨棚,有好幾次,扁擔想罷工,說下雨打樁井太危險,害怕土質松軟塌方。釬擔說,人死屌朝上,人活著沒錢活個什么勁。扁擔想撂挑子走人,他就發出狠話說,你要是每天能把給母親住院所需要的醫藥費付了,你就走人。扁擔日子過得也不寬余,兩個丫頭一個兒子分別讀中學、小學和幼兒園,每天要吃要喝,他根本沒能力再擔負母親的住院費,聽了釬擔的話,他又退了回來,他咬著牙對谷雨說,只要能掙著錢,二叔這條小命也豁出去了。

“土撥鼠”打樁隊在城里工程隊中很快有了名氣,不少人主動聯系瘦猴,找釬擔給幫忙打樁井,如此意圖很明顯,既討好了瘦猴,又幫了釬擔的忙。瘦猴和釬擔都樂意,如此一來,釬擔“土撥鼠”打樁隊更忙了,他是玩命地打井,拼命地掙錢。

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天,再過半個月就要過年了,還是瘦猴的工程,一共五十四個樁井,在不到一個月時間,釬擔完成了五十二個,最后只剩下兩個了,他決定盡快打完結賬后回家過年。沒想到夜里突然下了一場雪,天亮了雪還在下,懶洋洋的雪花就沒停下來的跡象,可釬擔并沒有因為下雪而躺在床上睡懶覺,他像往常一樣起了床,上街買回來了豆漿和油條。開門進屋見扁擔和谷雨還在睡覺,硬是將他們從被窩里拎了出來。谷雨年齡小,面對西北風刺骨的撕咬,對釬擔說:“爹,下這么大的雪,街上一個人都沒有,我們就不去了吧,天晴了咱們每天多干兩個小時?!扁F擔很生氣地抬起腳踢了谷雨一腳,說:“這點小雪就把你嚇住了,我們抓緊把那活干完了,送你去駕校學汽車,明年開春了,咱們也買一臺小汽車,到時候你當司機,咱們上工地干活就不用步行了?!惫扔曷犫F擔說干完了活,可以上駕校學開車,來年還有車開,頓時來了精神,馬上挺直了腰板,踩著釬擔和扁擔的腳印,朝半山腰上的工地走去。

釬擔用三根長約三米的杉木在樁井上搭起了一個三腳架,他在三腳架上鋪上篷布,一個可擋風雪的棚子就在空曠的工地上豎立起來。老天似乎很同情他們,快到中午的時候,雪花不飄了,呼嘯的北風也軟了下來,三腳架上的篷布不再呼呼作響,昏暗的天空也亮了許多,釬擔哼著小調拆去了礙事的雨棚。下雪時,他們并沒有像往常那樣同時打兩個樁井,雪一停,釬擔拔出了最后一根樁井的第54號標簽,他的風鎬瘋狂地向下鉆著,他就這樣一會53號,一會54號,來回上下奔波。中午小餐館的老板送來了盒飯,每份盒飯比往常多了一塊粉蒸肉,那是釬擔今天每人多加五元的結果,三人蹲在背風的陽光下吃得很有興致,吃完飯也沒休息,都希望今天就把最后的兩個井打完,于是各就各位,又開始了鉆土、鏟土、裝土和拉土。

太陽越來越明亮,站在外面拉土倒土的谷雨不再感到身上寒冷,一會兒額頭上冒出了細密的汗珠,腳下的雪也開始融化,就在他們干得正歡的時候,一件意外的事情發生了。

釬擔從第53號樁井鉆完土爬出地面,還沒來得及喘口氣便馬不停蹄地走向54號樁井,他在靠近樁井邊沿時,不知是不情愿走在那融化了被自己踩亂了的雪地上,還是因為其他什么原因,偏離了剛才走的直線,而是多繞了幾步,就是這一繞,在他靠近樁井邊沿時,他踩在了大前天橫肉找他時遺留在工地上被雪粒覆蓋的鎬把上。那鎬把也許是上凍了,也許是本身就十分的光滑,釬擔踩在上面就像踩在了蹺蹺板上,再加上他走的急,重心又不穩,他的整個身子突然飛了起來,他習慣性地發出了啊地尖叫,此時剛倒完土直起腰的谷雨看了個真切,但眼前的一切也只是瞬間的事情,他望著釬擔像子彈一樣飛進了樁井,他只是看到釬擔那兩只特大的腳在樁井邊沿刮碰了好幾下,情急之中,谷雨飛一般地朝54號樁井跑去,他渴望自己能夠抓住那雙即將消失的腳。很快雙腳也消失了,隨之而來的又是啊的幾聲尖叫,緊接著樁井里發出嘭的一聲悶響,就像奶奶刀切南瓜發出的聲音一樣。跑到一半的谷雨頓時緊張地一下子癱軟在地,好一會兒,他才大聲高呼,二叔快上來,爹摔進井里了,他一連喊了幾遍,也沒見二叔扁擔從樁井里爬上來,他才猛然想起,沒有他按動電鈕,扁擔是無法從八米深的樁井里爬出來的,他趕忙返回,沖著井里慌亂而又語無倫次地呼叫,扁擔被他升了起來,扁擔沒有他哥哥釬擔高大,他們兄弟倆走在一起,人們很難聯想他們是同胞兄弟,一個那么偉岸,一個身體又那么矮小,扁擔快速移動他那短粗的雙腿,嘴里還在喋喋不休地說,怎么搞的,怎么搞的。當他趕到樁井邊上頭朝下一看,只見釬擔頭朝下腳朝上倒立在直徑一米二、深約五米的樁井里,谷雨帶著哭腔一遍一遍地呼喚,井里的釬擔像似睡著了,又像是生了悶氣有意不答。無論扁擔和谷雨怎樣呼叫,釬擔就是一聲不應。扁擔急得胸腔里就像有火苗在燃燒,他忍不住地吼了谷雨一句,哭有屁用,趕緊送我下到井里去。谷雨停止了哭泣,他按動電鈕,將掛鉤從頭頂降了起來,扁擔心慌亂得不行,伸出手抓了幾下才抓住那起土用的掛鉤,伸出一只腳踩在掛鉤上,雙手抓牢纜繩上的鐵環,谷雨因為慌亂,按錯了按鈕,本應向下,他卻按成了朝上,扁擔又吼開了,谷雨趕忙糾正過來。扁擔終于下到了井底,只見釬擔半個頭插進了土里,鼻子往外冒血鼓著泡,扁擔用力將釬擔從土里拔出來,只因釬擔身架太大,扁擔費了好大的勁才將釬擔的身體正了過來,為了保險扁擔又解下了自己身上的保險腰帶系在釬擔的腰上,然后將掛鉤鉤在釬擔的保險腰帶上,從懷里掏出口哨,讓谷雨啟動按鈕。隨著纜繩的升起,釬擔的身體在磕磕碰碰中被拉出了地面。

陽光像捉迷藏的頑童,在云朵中時隱時現。釬擔的臉上沒有一點血色,只有那流不完的鮮血不斷從他的嘴里、鼻子里、耳朵里涌出,地上潔白的雪粒很快被釬擔的鮮血染紅。谷雨和扁擔不顧一切地將棉衣撕開,將棉絮塞向釬擔向外涌血的地方,很快釬擔的鮮血就將白色的棉絮染透了。望著釬擔汩汩的鮮血,扁擔在撥打120后,望眼欲穿的等待讓他快急瘋了,他丟掉手機,從雪地里撿那根奪命的鎬把,瘋了一般敲打著大地,嘴里不停地發出怒罵,我日你媽呀,要命的救護車;我日你奶呀,你個黑心肝的橫肉;我日你八輩子祖宗呀,你個謀財害命的瘦猴……

風又起了,雪粒像鋼針一樣扎在他們的臉上。處在半山腰上的工地安靜極了,他們聽不到那救護車的哇哇聲,也聽不到釬擔疼痛的哼哼聲,空曠的工地上,此時只有風聲、雪聲以及谷雨和扁擔撕心裂肺的嚎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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