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瀆需學會“找米下鍋”

徐小康　孫迎雁

從1986年起，出生于浙江省武義縣陶宅公社、現在是武義縣檢察院反瀆局局長的馬切明就開始參加法律專業的自學考試，這一考就是9年?！澳悄昴瓿?，我到武義縣城去玩，剛好碰上法院公開庭審，出于好奇就參加了旁聽，就對法律產生了興趣?！瘪R切明說，當時檢察院的制服還是“大蓋帽”，帽子上有個偌大的國徽。

馬切明熱愛運動，高中時是學校的“球王”，整天跑去打籃球和乒乓球，結果造成學習成績不太好，1980年高中畢業后就參加了工作，1997年考入檢察院時，他工齡已有17年了。那一年，浙江省首次向社會公開招考公務員，馬切明以綜合分數第一名的成績考入了武義縣檢察院，那時他已滿34歲了。

經過5年的反貪局經驗、5年的公訴人履歷，2010年，馬切明正式就任武義縣檢察院反瀆局局長。幾年來，在馬切明的領導下，反瀆局查辦的案件穩步增長。2014年，武義縣檢察院反瀆局全年立案8件11人，其中7件7人已作出有罪判決，現都已生效。

局長就是班長

方圓：檢察官這個職業最吸引你的是哪一點？

馬切明：我對檢察官感興趣最初是從旁聽一個庭審開始的。庭審中，犯罪嫌疑人剛開始不承認自己的罪行，最后經過法庭審理，才認罪懺悔。檢察官提交證據以及質證時的精彩辯論讓我感受到了法律的魅力。

方圓：所以你后來通過自學考試拿到了法律專業文憑，成為了檢察官？

馬切明：是的。1986年下半年，我從一個朋友處得知浙江省高等教育自學考試的消息，便參加了法律專業的考試。剛開始的3門考試成績很不錯，全部都通過了。但是后面幾門就難考了，考到第9門的時候，我就有點“喪失自信”了，然后就連續3年都沒再參加自學考試。1994年，全國檢察院系統首次向社會開展補員考試，因為我之前沒堅持自學考試，在招考中也以3分之差落榜，沒考上。痛定思痛，我繼續參加自考，1995年12月，我終于通過了法律專業全部14門課程考試，在1997年的那次公務員招考中就順利進入了武義縣檢察院。

方圓：考試競爭激烈嗎？

馬切明：我那一次有800多人報考，全縣有50多個崗位，而武義縣檢察院只招5人。復習的時間也短，只有1個月，考試科目則有5門，還好我自學考試積累的法律功底扎實，順利通過了筆試、面試。后來，2001年，我又通過了浙江大學法學本科的自學考試，取得了法學本科文憑。2004年，又通過了司法考試。

方圓：進入武義縣檢察院以后，工作如想象中滿意嗎？

馬切明：我很喜歡檢察工作。其間有一段時間我離開了檢察院，其實當時還有點小“波折”。2004年，我被下派到武義縣沈宅村擔任農村工作指導員，一直持續到2005年。負責農村指導員工作的縣委領導覺得我群眾工作做得不錯，想調我到鄉鎮或街道任職。當時的武義縣檢察院檢察長找我談話，說鄉鎮街道的工資、獎金等待遇比檢察院好得多，提拔機會也多，檢察院愿意幫助我調任。所以，我本來可以在下派結束后留在鄉鎮擔任副科長職務，如果我回去，原來公訴科的崗位已滿額，只能到反貪局當一名普通的檢察官。我當時想，我學的就是法律專業，而且真的喜歡檢察官這個職業，“當檢察官不是為了當官發財，我是代表人民執法的”，我用這句話謝絕了領導的好意。第二天，我就回到了武義縣檢察院反貪局，晚上就參加一線辦案了。

方圓：擔任反瀆局局長以后，還經常在一線辦案嗎？

馬切明：其實在我們基層院，反瀆局長就是組長，或者說一個班的班長，要帶頭辦案的。一方面，反瀆局的人手相對緊張，辦案人員年齡又偏大；另一方面，反瀆又是一個需要經驗積累的工作。反瀆偵查工作，沒有五、六年稱不上成熟。檢察官的線索發現能力，證據突破能力、心理抗壓能力都很重要。所以到現在我都在辦案一線。

反瀆要克服“無米下鍋”的情形

方圓：你擔任反瀆局長后，武義縣檢察院反瀆局的情況如何？

馬切明：我是2009年到反瀆局主持工作的，2010年正式任命。當時，線索發現難是一個瓶頸。對涉案單位來講，一般他們不愿意移送瀆職犯罪線索，一旦移送線索就意味著要被檢察院查辦了。另外，我們院反瀆工作長期以來處于全市的落后狀態，關鍵是案件線索匱乏。打個比方，公訴部門“有米下鍋”，因為有公安對刑事案件的偵查報告，證據在前；我們反瀆工作則是“無米下鍋”，“米”需要我們自己找。

方圓：你是怎樣找“米”的？

馬切明：我是本地人，對本地非常了解，就從這種經驗中尋找線索。武義縣的森林覆蓋率是74%，所以武義縣依山靠山、濫伐林木的現象特別嚴重。而林業部門負責監管這一塊工作，這里面就可能存在瀆職的情況。

隨后，我們調取了武義縣法院近10年來關于濫伐林木的判決。按照法律規定，50立方米以上的林木砍伐需要有林業局工作人員的現場監督檢查。也就是說，只要有50立方米以上濫伐林木的案件，那么就有存在瀆職的可能。2009年，我們從一起案卷里的口供中發現，有犯罪嫌疑人說，“我們濫伐林木，他們（林業局監管人員）也是知道的，為什么只追究我們的責任”。我們當即決定以此為線索，開展偵查工作。

方圓：林木砍伐中有哪些環節容易出現問題？

馬切明：林木砍伐有好幾個環節：申請、作業設計、頒發采伐證、伐中檢查、伐后驗收。出問題的主要是兩個環節，作業設計和驗收。比如有人申請100立方米伐木量，如果他們超出這個量，砍伐了500立方米，他們就可以從中賺取400立方米的錢，而在驗收環節，這種行為被發現是會被罰款的。驗收需要在林木上打驗收合格印，有些驗收人員嫌山高爬著累，便不實地驗收，讓伐木者自己打驗收印。

方圓：可以談一談具體的案件嗎？

馬切明：最典型的是武義縣林業局柳城林業站的瀆職窩案，共有包括站長在內的三人涉案。其中，站長劉明祥涉嫌徇私舞弊不移交刑事案件罪、貪污罪、受賄罪。

早在2005年，武義縣兩個農民獲許在東西村“上鴨嶺”組織人員采伐林木蓄積221立方米，但是他們在采伐的時候超界采伐60余立方米。2006年，劉明祥明知他們濫采濫伐，在接受兩人親戚的1000元購物卡后隱瞞案件不移交，直到2007年群眾向縣森林警察大隊舉報，兩人才被立案查處。除了給這兩個農民提供便利，劉明祥還涉及15次受賄事實，有的砍伐者多次向他行賄，求其照顧林木砍伐活動。在后續查辦過程中，我們又發現劉明祥伙同該站報賬員王丁有以虛報冒領等手段共同貪污林業技術推廣費、公益林補償金等補助款項共計4萬多元，其分得兩萬多元。

方圓：最后劉明祥是被怎樣處理的，案件的社會影響如何？

馬切明：劉明祥最后因徇私舞弊不移交刑事案件罪、貪污罪、受賄罪數罪并罰，判處有期徒刑6年，并處沒收財產2萬元。案件影響很大，沒有人想到他會因瀆職被判6年。因為一般來說瀆職罪的情節較輕，判罰也較輕，情節非常輕微的甚至可以免刑。從這點看，我們查辦的案件質量都比較高，很多案件都判了實刑。

雪壓林里的瀆職案件

方圓：你們查辦的林業領域的瀆職窩案聽說不止一個？

馬切明：是的。2010年，我們又查辦了王宅林業站窩案。事情起源于2008年的雨雪冰凍災害，有一批樹木受災需要砍伐清理，俗稱“雪壓林”，有人借此機會濫砍濫伐。

方圓：線索是從哪里來的？

馬切明：有群眾舉報，我們在實地考察以后，發現濫伐情況確實十分嚴重。當時雪已經化了，成片成片的林木被伐后的空地看上去非常明顯。

方圓：犯罪嫌疑人是如何通過雪壓林牟利的？

馬切明：當時是這樣：武義縣麻陽村的村支書等人以集體的名義上報了雪壓林的采伐指標，用偽造的“林木撫育間伐和擇伐作業設計表”開出3份林木采伐許可證，而且在開采時不按采伐證規定期限、方式進行采伐。對此，下楊林業站站長鄒清華竟然說，“這次機會難得，你們趁這次清理雪壓林可以多砍點”。

鄒清華明知林業站工作人員錢偉明、葉增水未到現場進行作業設計并偽造作業設計表，卻仍審批通過了采伐，而且放任兩人不履行現場監督檢查、伐后驗收等職責。他們的行為造成國家水源涵養林被濫伐1366余立方米。

方圓：鄒清華為什么會放任如此嚴重的濫砍濫伐？

馬切明：主要是思想上麻痹，工作責任心不強。除了雪壓林事件，鄒清華去鋸板廠進行檢查時收了1000元，在判定林木所屬時又幾次收受當時請托，都收受了2000元、800元這樣小額賄賂。還有以搭股形式尋求“庇護”的，比如長蛇形村兩個村民為在爭取采伐指標過程中得到照顧，提出鄒清華搭股，但不用出資和參與具體管理，鄒清華在2008年收了8000元“分紅”。他最后被法院判處有期徒刑1年6個月。另外兩名執法人員也被判刑。

方圓：在這個窩案中是不是有護林員也被判刑了？

馬切明：是的。麻陽村的兩個護林員被判刑，一個被判了6個月緩刑1年，一個被判了7個月緩刑1年。作為重點公益林的護林員，他們明知村民濫砍濫伐卻不加制止，也不及時向監管單位報告，結果有的被盜伐的村民到上級政府上訪，造成了惡劣的社會影響。當時也有人認為護林員每個月只拿300塊錢工資，卻要承擔這么大的責任不合理。我們分析認為，首先護林員的職責就是防止濫砍濫伐；其次，他們的工資出自政府財政撥款，符合瀆職罪的主體條件，他們是受委托從事公務活動，后法院采納了檢察院的意見。

方圓：案件查辦后，社會影響如何？

馬切明：對護林員的震動很大。以前，護林員把自己的工作當做一份閑差，什么都不用干就可以領一份工資。但現在，不僅僅是林木盜伐，野生動物保護、清理危險狩獵物品等工作都得到了重視。

“電貓”致死案件中的瀆職危害

方圓：除了濫砍濫伐，你們還查辦過其他案件嗎？

馬切明：我們也查辦過縣建設局總規劃師瀆職案、協警枉法案，但辦得最多的還是林業領域的案件。因為林業站不僅負責防止濫砍濫伐，還負責山林的管理和維護，這里面也會發生瀆職案件。

方圓：能不能舉一個具體的案例？

馬切明：我們去年查辦了一個和“電貓”致死案有關的瀆職案件?！半娯垺笔峭ㄟ^設電網的方式非法電擊捕捉野生動物。2013年，南塘頭村村民陳某上山撿板栗時誤觸同村村民陳新牛設的電貓，被電擊死亡。當時大家關注的點是是否構成過失致人死亡。但我們接到的線索是，有人此前多次向林業站舉報了該電貓，卻一直沒有被沒收，我們分析認為可能有人涉嫌瀆職。

方圓：不收繳“電貓”構成瀆職犯罪嗎？

馬切明：這里面有好幾個情節。2012年，新宅林業站的工作人員高洪江和執法人員一起到村里查處使用“電貓”非法狩獵野生動物的違法行為，因為涉案的陳新牛沒在家，他們把電網線剪斷，拔掉固定電樁以后就走了。2012年下半年，高洪江到該村時發現了陳新牛，讓他交出“電貓”，陳新牛不肯，高洪江再未對其進行追繳，后來“電貓”出事電死了人。當然，“電貓”只是高洪江瀆職行為的一部分，他在林木采伐監管中，也存在不負責任的行為，致使林木被濫采近200立方米。最后他因“電貓”事件和林木監管玩忽職守被判處有期徒刑1年6個月，緩刑2年。

把查辦的案件編成了一本書

方圓：這些年來，通過瀆職案件的查辦，你感覺那些“重災”領域有無明顯的變化？

馬切明：有的，林業領域，主要是對林木生態的保護確實加強了。我還記得，林業局把我們查辦的案件編成了一本書，作為反面教材在局里發布學習。有一次，他們邀請我過去講課，對我表示，反瀆局案件查辦的確有法有據，教訓非常深刻，以后一定引以為戒。

方圓：辦案過程中，你有無總結一些辦案的經驗？

馬切明：“類案分析法”是我歸納出的一種較為有效的辦案方法。當時，我通過對公訴部門辦理的涉林案件進行分析，感覺到大量盜伐濫伐林木案件發生的背后極有可能存在林業行政執法人員監管失職的瀆職犯罪行為。后來，我們從按濫伐、盜伐、非法采伐，毀壞珍貴林木罪，非法收購、運輸盜伐濫伐林木罪等罪名進行認真的類案歸納分析，將最多發的濫伐林木案件背后是否涉及林業執法人員瀆職犯罪行為確定為歸類分析的重點，并結合群眾舉報，一批林業系統干部瀆職犯罪案件線索就漸漸地清晰起來了，最終查處了大量林業領域的瀆職案件。

后來，刑訴法進行了修改，我根據新法，提煉出了“五步陽光查案法”。具體步驟是：第一步是要求涉案單位書面說明發生瀆職后果的經過和原因；第二步是對相關人員進行約談和聽取辯解；第三步是對案件進行風險評估和確定責任人；第四步是對符合立案條件的果斷立案偵查；第五步是接受涉案人員主動投案或采取強制措施抓獲歸案。

我還總是跟辦案人員強調，在辦案過程中注重證據說話，圍繞犯罪構成以收集書證為重點，先找證據再找人，充分保障人權，認真聽取涉案人員的辯解和涉案單位的意見，盡可能減少對抗，辦理每件案件都要做到理性、平和、公正、文明、規范。

方圓：五步法的第一部就要告知涉案單位？在這過程中不會導致案情泄露，影響案件偵破嗎？

馬切明：在告知單位之前，我們其實都做了大量初查工作，掌握了大部分瀆職事實。因此，這種告知更多是給對方一個自查的機會。中國社會是一個好面子的社會，通過這種方式我們可以減輕涉案單位的抵觸情緒。我們在查案時告知對方，相當于給對方一個發現漏洞、完善制度的機會，涉案單位都很配合。另外，我們也會派員參與到涉案單位的自查自糾過程中，但不發表意見，這就相當于涉案單位在幫檢察院梳理相關的法律法規、政策，看是否符合單位制度。他們自查的過程也是一個法治教育的過程。

方圓：根據你的辦案方法，現在查辦瀆職案件還有什么困難？

馬切明：困難有很多，但是都能克服。比如針對發現線索難，我們局有四個檢察官，我給他們下了任務，每人每年要提供兩個以上有價值的瀆職線索，不要待在辦公室摸排，而要深入各個單位或者通過自己的關系去尋找。反貪靠舉報，反瀆靠看報，反瀆工作需要有主動性，像我們武義縣人口只有30多萬的小地方都有這么多案子，說明不是沒有線索，而是我們缺少發現線索的能力和方法，還有許多問題需要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