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言甜不言傷

何菲

兒子很喜歡某美國品牌的巧克力，有好幾種口味，不甜，豐盈濃醇，賞味期很短。過了賞味期也能吃，只是味道會稍遜一籌。我告訴他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巧克力”，早飯后可以吃三顆，睡前刷牙前也可以吃三顆，這是節制與釅足之間的量，既能做個巧克力的夢，又不至于膩煩。

有過許多年，糖果是墮入凡間的精靈。不是每個好孩子都有糖吃，所以每個吃糖的時刻，甜蜜都該被放大留存?！稒烟倚⊥枳印防镉袀€情節我始終記得：小丸子隨爸爸去趕集，爸爸給她買了一只糖孔雀，她放在臥室的窗前，舍不得吃，心里美滋滋的。太陽出來了，糖孔雀融化了，小丸子傷心大哭……這一幕瞬間擊中人心最柔軟處。一只糖孔雀的幸福是小小的，幼齒的，又是刻骨銘心的。那是生命里樸素又美麗的碎花。

記憶中第一次被驚艷到的糖果是我三四歲時吃到的酒心巧克力，它是糖果中的貴族。那盒巧克力依據茅臺、五糧液、白蘭地等名酒酒瓶的外包裝做成巧克力，灌注其中的也是這些名酒，異香四溢，似苦亦甜。這在上世紀80年代初絕對屬于高貴洋氣的禮物。長大后方知那是媽媽的藍顏送的。男未婚女未嫁時，他追求過我母親，那次見面后才漸漸止住思慕的心。后來他成為醫生，很晚才結婚。幾年前他見到我，夸贊我氣質神似母親當年，我告訴他我吃到的畢生第一顆酒心巧克力就是他送的，充滿那個年代某種情誼的況味，讓人齒頰留香。

而今糖果早已成了平常之物。前些日子，在一間臺式面館吃完牛肉面結賬時，賬臺擺了一果盤陳皮糖。我拿了兩顆。那款陳皮糖戳中了我味蕾的神經，是我年幼時鐘愛的口味，酸甜里夾雜著淡淡的咸和辛香，嗅覺和味覺似乎帶有前世今生的密碼。為此我常常去那里吃面，順便再吃兩顆糖。

很多人喜歡大白兔奶糖，我對它卻不十分帶感，竊以為曾風靡一時的阿咪奶糖口味更順滑細膩。1990年代初是奶糖的黃金時期，涌現出阿咪、喔喔、佳佳等不勝枚舉的國貨品牌。那是物質開始迅速豐富膨脹的開端，很快大量外資合資食品企業涌入，悠哈、阿爾卑斯、明治等糖果的口味有鮮明特色與可辨識度，國貨奶糖除了難以撼動的民族品牌大白兔之外，其他的多已難覓其蹤。

有可辨識度未必等于可口。我吃過最奇葩的糖果是荷蘭茴香味甘草糖。此之砒霜，彼之蜜糖，這種黑乎乎的橡皮糖是荷蘭國民級糖果，據說荷蘭人均年消費2千克，在德國北部和北歐等高緯度地區也十分風行，除此以外地區的人基本不能碰。它有化痰消炎作用，能緩解咽喉不適。我第一次吃到是旅居荷蘭多年的女友回國相贈，我毫不設防地拆開品嘗，且不論口感像是在嚼橡膠鞋底，味道也詭異得像在吃生的八角茴香。那是我第一次吐掉糖果——就連甜到起一身雞皮疙瘩的俄羅斯巧克力，我都是直接吞下的——那玩意的味道可說是沒齒難忘。

時隔八年，今年初夏在阿姆斯特丹我又遭遇了這貨——以八角茴香為底味的橡皮糖。外包裝上印有海盜卡通圖案，我以為是黑巧克力。買來一嘗，似曾相識的感覺卷土而來，我同樣又缺少了咽下去的勇氣。這次顯著的不同有二：其一，它是咸的，很咸;其二，我沒有整包丟棄，懨懨欲睡時它有提神醒腦的妙用。

在巴黎的跳蚤市場，我看到許多整方的牛軋糖坯等待切塊出售。牛軋糖是糖果門類中不得不提的重要分支，據說起源于法國，其特殊原料不是堅果，不是牛奶，而是卵蛋白。在那兒我有幸觀賞了牛軋糖的制作，一連串復雜的動作如行云流水，最重要的手工就是攪拌，再攪拌。對那些制糖匠人來說，當手藝不是長在手上，而是長在心里時，任何旁人眼里的艱苦都輕如鴻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