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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人

2015-09-28 23:06房光
山西文學 2015年10期
關鍵詞:小孫子老爺事兒

房光

五十歲生日那天,長壽覺得自己年過半百了,走下坡路了,老了。今年他滿了七十三歲,明知自己真是老了。

長壽抽煙抽得兇,一邊抽煙一邊不住嘴地咳嗽,有時咳嗽起來,直憋得兩眼生淚。兒女心疼他,怕他身體受不了,勸他少抽幾口,最好狠狠心戒了。這話他不愛聽,拔出一口氣問,不抽我就還能再活七十三歲嗎?

清明節這天早上,剛剛放下飯碗,長壽吧嗒吧嗒嘴,緊接著拿起煙鍋,挖了一鍋煙點上,坐在炕上又抽開了。他今天不完全是在抽煙,也是在等人。清明節嘛,票子印好了,供品都安頓好了,前晌要去祭祖,他等著兒子孫子過來,跟自己一塊兒去上墳。閨女外甥是外人,沒上墳那一說,用不著等。

長壽現有兩個兒子四個孫子,還有一個重孫子。他們住的都不算遠,也就幾步路的樣子。為啥還不過來?長壽先是想,他們飯遲,吃了飯就來了。抽了兩三鍋,又抽了兩三鍋,太陽離山一大截了,還是不見有一個人露頭,收起煙鍋,板著臉下了地。老婆問,你要一個人去上墳?他沒搭理,趿拉上鞋出了家門。他在院里站了一陣,進了存草的西耳房。鍘好的干草半寸長短,堆在一個墻角。他拿起篩子,篩了半篩草,端著進了牛圈,倒進了木槽。牛閉著眼睛站在那兒,一副與己無關的樣子。他在喂牛,也是不歇心,還在磨磨蹭蹭等人。真就等見一個,一個小孫子。他出了牛圈,一個小孫子跑進街門,像個小旋風兒,來到他跟前。小孫子說,爺爺爺爺,我跟爺爺去上墳!他愣了一下問,你爹呢?小孫子說,俺爹說他顧不上,叫我來了。這個小孫子是二兒子的小兒子。二兒子盡管沒來,好歹打發小孩子來了,還給了個話。大兒子夠絕,人沒人話沒話。時候不早了,不能再等了,他將一籃供品在胳膊上,扛了一把鐵锨,帶著小孫子出了院。

長壽住在村子后頭,出了院也就相當于出了村。清明時節了,四外還沒一絲綠氣,看上去跟冬天沒二樣,所有的樹只是些樹干和樹枝,偶爾有片葉子也是干巴巴的死葉子。地塊兒大小不等,東一片西一片,有的耕過有的沒耕過。刮了一冬天風,耕過的一道道犁溝快要被浮土埋嚴了,還能看得出是一道道犁溝,像是一些痕跡。沒耕過的,地皮僵硬,直豎著一行行整齊的莊稼茬子,玉棒子的茬子都很明亮,帶有鐮刀割下的斜面。有的荒草灘被人放火燒過,一片漆黑……上了一條窄窄的小土道兒,小孫子從后面繞過去,顛顛顛跑前面去了,長壽踢踢踏踏跟著走。上了一面土坡,下了一條溝,躥溝走了一陣,又上了一面坡,離村足有幾里遠了。小孫子走不動了,不知啥時候落在了長壽屁股后頭。長壽坐在了道旁的土塄上,等著小孫子。北面一座小山的向陽坡上,有個褐色的墳盤,那就是他家的墳。

半前晌時分,一老一少進了墳。鐵锨、籃子放在地上,長壽沒顧上抽煙,先動手上墳。一年要上兩回墳,清明一回,七月十五一回。上墳有上墳的說道,上香、燒紙啥的,哪回都少不了,另外,清明離雨季不遠了要“泥房”,也就是往每個墳圪堆上鏟一鐵锨土。土要從墳盤的西南角那兒剜,不能從別的地方剜。七月十五跟清明不同,又是一種上法。七月十五是秋天了,算是進入收獲季節了,要“送新糧”,也就是上墳路上從地里拔些“五谷”,扔在每一個墳圪堆上。不見得谷、黍、麻、麥、豆硬要拔齊全,通常有谷和麻就代表了。天氣也快冷了,要“送寒衣”,也就是燒一身巴掌大小的衣裳,有布縫的,有紙糊的。長壽蹲在地上,從籃子里拿出一塊鋪鍋布,展開鋪在墳盤正中的地面上。他撩起苫在籃子上的頭巾,將供品一樣一樣拿出來,一樣一樣一擺在鋪鍋布上。有一碟針金,一碟豆腐,一碟粉條,一碟雞蛋,一碟山藥絲,一碟當中用筷子頭點了紅點兒的白面小饃饃,一個蘋果,一個大鴨梨。又拿出一瓶酒一個酒盅一雙筷子一個碗。擺好了,瓷器亮明,食品有模有樣,飄著香味兒,長壽滿意地搓搓手。他看了幾眼,將酒倒在酒盅里,將筷子放在碗上。他跪下,對小孫子說,過來,你也跪下。小孫子挨著他的身子,跪在一旁。他伸出雙手,就地撥拉幾下,攏起一個小土堆,往小土堆上插了四炷香,劃根火柴點著,一縷青煙彎彎扭扭升起來。接著拿起裝了票子的“碼子”,中間有填好的里甲和名諱,劃一根火柴點著,點著了碼子的一個角。小火苗搖晃了幾下,變成一個大火苗,從紙面上滑過,慢慢熄滅了。碼子變得皺皺巴巴,像個廢鐵片,字跡白白的。小孫子伸出一只手,看樣子想把碼子捏起來。長壽說,別動,磕頭,磕三個頭。長壽彎腰磕了一個頭,合手作了一個揖。小孫子照葫蘆畫瓢,也跟著磕了一個頭,作了一個揖??膲蛄巳齻€頭,長壽站起來,拍拍手說,好了,起來吧,該拋散了。長壽拿起筷子,從盅子里蘸了酒,天上一滴,地上一滴,墳里一滴,拋散了一遍。然后,從小碟子里捏起一根針金,一邊在墳盤里走,一邊拿指甲將針金掐下一點,隨手拋在墳盤里,又掐下一點,又拋在墳盤里。小孫子忙從小碟子拿起一根粉條,一邊走一邊掐一邊拋。他倆一樣一樣將供菜、蘋果、大鴨梨和小饃饃都拋散了一遍。長壽說,好了,你耍吧,我要泥房了。小孫子蹲在墳盤里,撥拉著草,不知在找什么。長壽拿了鐵锨,“唰拉唰拉”趟過干透的茅草,走到墳盤的西南角,剜了一鐵锨土,端著走回來,翻過鐵锨,拍在一個墳圪堆上。一趟一趟,來來回回走了好多趟,逐一往每一個墳圪堆上鏟了一鐵锨土,房就是泥好了。老了!他想,不中用了!他大口喘氣,腿一軟坐在墳盤里。

該抽幾口煙了!長壽想著,從褲帶上解下煙口袋。煙口袋是牛皮縫成的,里面裝了一大把旱煙,足夠他一天抽了。煙口袋上系著一個“鷹爪”,不是真的鷹爪,一個鐵匠拈下的清理煙鍋的小鐵鉤兒,名兒叫鷹爪。有一個木頭刻成的磕煙缽兒,用了好多好多年了,手磨汗浸,已變得油潤光亮,像一件古董。他的煙鍋好啊,桿子小拇指粗細,八寸長短,是用山坡上一種叫黑蒺藜的灌木制成的,遍布深紅色的花斑,一頭是黃銅煙鍋嘴,一頭是青銅煙鍋頭,都是如今買不到的缺貨了。他挖了一鍋煙,叼在嘴上,摸摸索索掏出火柴,劃了一根點著,憋住氣長長吸了一口。他沒把煙吐出來,咽進肚里了。他的面前,亂糟糟的干草,黑黑的地皮菜,墳圪堆禿圓,排列有序。上手只有孤零零一個墳圪堆,那是他老爺的。老爺死的時候,他爹還是孩子,他還不知在哪兒。他沒見過老爺,聽說過老爺長得啥模樣。老爺膀大腰圓,雙腿又粗又長,站在那兒像一棵樹。老爺腦門上皺紋像水紋,胡子花白,嘴角下垂,面相有點生硬。老奶奶與老爺合葬在一起。接下來,一字排開三個墳圪堆,那是老爺的三個兒子,長壽的大爺、二爺和爺爺。大爺二爺一生沒成家,沒女人沒后代。爺爺娶了奶奶,生下三個閨女四個兒子。那三個閨女是長壽的姑姑,一個嫁在本村,兩個嫁外村去了。四個兒子,老大是長壽的爹,老二老三老四是長壽的叔叔,二叔三叔四叔。離長壽最近的四個墳圪堆,就是他的爹,還有三個叔叔。二叔當兵走了沒音信了,墳圪堆只是平地上的一堆土,只是墳里的一個位兒……長壽咳嗽了兩聲,喘了幾口氣,又抽了一口煙。這兒一眼,那兒一眼,把墳圪堆看了一遍,目光落在爹的墳圪堆上。呆呆看了一陣,他心里說,爹,我不孝,這么多年過去了,我還沒把咱家的仇報了,我、我,我對不起祖宗!

每次上墳,這話長壽都要說一遍。說多少遍了,事兒還在那兒懸著,他覺得自己說不出的窩囊。七十三的人了,今天脫了鞋和襪,不保明日穿不穿,不趕緊把事兒了結了,怕就來不及了。一口應承下的事兒要是落了空,日后哪有臉面去見爹?他坐不住了,煙鍋在磕煙缽里磕了幾下,煙渣倒在地上,收起煙鍋,朝小孫子招招手。小孫子瞄了他一眼,還在撥拉草。他立起身子,從一個小碟子里拿起蘋果,蘋果上有好大一個拋散時摳下的坑。來來,拿著這個蘋果。他對小孫子說,上墳不能空肚子離開,你把蘋果吃了。小孫子還蹲在地上,伸出一只小土手,將蘋果接在手里,咬了一口。他從另一個小碟子里拿起大鴨梨,上面也有一個坑。接著,他把大鴨梨放回小碟子,從另一個小碟子里捏起一顆雞蛋。這是一顆剝了皮的雞蛋,光不溜丟的。他想,哼哼,我嘴里沒幾顆牙了,別看啃不動大鴨梨,對付你還富富有余!他一邊吃雞蛋,一邊動手將碟子、酒瓶啥的收拾起來,連同鋪鍋布,放回籃子。小孫子說,爺爺,回家吧。他回答說,嗯,回家。

四外遠遠近近的墳盤里,也有人在上墳。

長壽和小孫子出了墳盤,沿著山灣里的土路,斜轉著往坡下走。

當天黑夜,睡下一大頓了,老婆早就睡著了,長壽還大睜著倆眼躺在炕上。這天陰歷十四,月亮圓了,窗紙白白的。被窩里燥熱,渾身不舒適,撩開一點,又是冷得打戰。他想聽到一點響動,窗外風沒一絲兒,牛不嚎狗不叫,靜得讓人發毛。這是睡覺呀?這是活受罪!他仄棱著掉過身子,趴在枕頭上,一只手就去摸撈煙袋。后來,長壽就趴在那兒一鍋一鍋抽煙。他想著張滿天。張滿天跟他同歲,也是七十三了,身架瘦瘦的,有點駝背。他想,張背鍋,冤有頭債有主,走著瞧!想著張滿天,想著張滿天哈著腰走路的樣子,長壽心里不平靜。一個村里當莊戶,井水不犯河水,大半輩子了,兩人有話多說,沒話少說,從沒什么過節??蓮垵M天的老爺,欠著長壽老爺一條命。他倆有隔世仇。

那是哪一年?長壽的老爺手提著兩個拳頭,孤身一人走進了這個山溝。當時村子里人不多,比眼下少多了,也就三四十戶人。村外漫坡的雜草,草叢里有狍子有野雞,也有蛇。耕地東一塊西一片,種的是谷子、豆子、胡麻、山藥啥的,長得都有模有樣。老爺事后說,他一眼看中這里地多,二眼看中這里地肥,這就是他要找的一個人能扎根的地方。他不再走了,留了下來。他借了一把镢子,在村后的崖根掏了一孔窯洞,住了進去。那把镢子,借的正是張滿天他老爺的。也就是說,長壽的老爺開始時得到過張滿天老爺的幫助。有一天,長壽的老爺已經有一把自個兒的镢子了,在南梁上刨地,刨了半天沒刨了幾分地。張滿天的老爺看見了,上前說,人勤地生寶,有種!他把自家的牛和犁杖借給了長壽的老爺。人心是肉長的,長壽的老爺也夠意思,秋后扛了一布袋黑豆一布袋莜麥,送給了對方。一來二往,幾年下來,兩人就走近了,像是親哥熱弟。長壽的老爺娶親的時候,家里稠稠稀稀吃的喝的都有了,只是缺錢花,小土窯還是一孔小土窯。事到臨頭,張滿天的老爺慷慨地拿出了兩塊大洋,這就成了一家人。長壽的老奶奶,一個比老爺小十三歲的聾啞人,一個小腳女人。她聽不見聲音,不會說話,會生孩子。一個接一個,沒出幾年生下三個兒子。

三兒子過了滿月,老奶奶就抱著小家伙兒在村里串門兒。坐月子在家憋一個月了,哪受得了??!能去的人家也沒幾個,多是去張滿天的老爺家,跟張滿天的老奶奶咿咿呀呀。這就引出事兒來了。張家養著一群雞。那些天,有只母雞在院里呱呱叫,下蛋的簍子里卻沒有雞蛋。明明是下了蛋,簍子里空空的,怎么回事兒?張滿天的老奶奶起了疑心,懷疑長壽的老奶奶不是來串門兒,串門兒只是個幌子,真正的意圖是來偷雞蛋。她生了孩子又要奶孩子,吃雞蛋能補身子啊。再說了,別人沒來過,就她常來,不是她能有誰?她私下對丈夫說了,張滿天的老爺不信,訓了女人幾句。過了幾天,雞還是呱呱叫,簍子里還是沒一顆雞蛋,女人又叨叨。那人耳根子軟,聽次數多了,也就信了。他沒再沖女人發火,眉頭上皺起個疙瘩。莊戶人嘛,雞下蛋不是小事兒!又過了幾天,他還沒忘了雞下蛋的事。吃飯時,他問,這兩天雞蛋的事兒怎么樣?女人說,還一樣。他咽下一口唾沫。下地干活兒,半路上見了長壽的老爺,他板著臉問,我頭上有土?長壽的老爺笑笑。他緊跟著又問,我看不住自家的門子了?長壽的老爺不笑了,呆在那兒。他冷聲說,行行好,回家勸勸你老婆,往后就不要再偷我家的雞蛋了!長壽的老爺受不了,回家就揪住了老婆的頭發。他紅了眼說,你……你哪能偷、偷、偷雞蛋?老婆哆哆嗦嗦,哇哇叫。他吼著說,你為啥要偷雞蛋,為啥偏偏要偷他家的雞蛋,他對咱家有恩,他家的雞蛋能偷嗎?老婆兩只手亂比畫,急出一臉淚。他叫著說,你還不認賬?一個耳刮子摑在老婆臉上。大兒子二兒子抱著他的腿,三兒子趴在炕上哭,家里炸了營。他氣瘋了,不管不顧一個勁兒下狠手,錘泥似的打。那天后半夜,老婆跳井死了。她長著嘴,說不出話,死才能說明問題,才能證明她是清白的。

沒過多久,張家的雞蛋有下落了。雞那些天是下蛋了,只是沒下在簍子里,下在房背后的柴火堆上了。他們找到的不是雞蛋,是一群小雞。有一天,張滿天的老奶奶看見自家的那只母雞,屁股后頭跟著一群小雞,轉過山墻不見了。她覺得稀奇,顛著一雙小腳,尾隨母雞小雞到了房背后,一直到了柴火堆前,看見了一攤破碎的蛋殼。她什么都明白了,坐在地上嗚嗚咽咽哭起來……雞蛋找到了,人死了就是死了,活不了了。長壽的老爺咽不下這口氣。姓張的,橋歸橋,路歸路,恩是恩仇是仇!你不嚼舌頭,我就不會打老婆,我不打老婆她會尋死嗎?她還不到三十歲啊,我跟你沒完!一輩子過下來,直到最后他的那口惡氣,還是憋在肚里。死的時候,他囑咐三個兒子說,記著,姓張的要了你娘的命,給你娘報仇??!三個兒子沒忘了給娘報仇,直到死也沒把娘的仇報了。大兒子二兒子沒后代,三兒子就是長壽的爺爺,有長壽的爹、二叔、三叔、四叔四個兒子。他臨死囑咐兒子說,記著,張家欠著你奶奶一條命,給你奶奶報仇。一代一代傳下來,這就傳在長壽身上了。爹臨死時說,記著,張家欠著你老奶奶一條命,給你老奶奶報仇。長壽連聲說,爹,放心吧!爹搖搖頭,眼睛閉上了,沒再睜開,像是再也不愿看見他了……想著這些,長壽哪還能睡得著啊,一鍋接一鍋抽煙,一邊上氣不接下氣咳嗽。

第二天一早,長壽早早起來拾糞,在村口碰見了張滿天。

天還不大亮,四外灰茫茫的,路倒是能看清了。老有牲口在路上行走,路上老就有糞。種莊稼離不了糞,先下手為強,誰拾了是誰的。出村這段路上,長壽沒拾到一個糞蛋兒??匆姀垵M天,才知道糞是叫他給拾走了。長壽一眼看見的是他的背影。他駝著背,肩膀上挎著一個糞簍子,一手提著長把糞杈,走走停停在拾路上的糞。

張背鍋,你老爺欠著我老奶奶一條命,你老爺本人沒還。父債子還,你爺爺也沒還。你爹也沒還……盯著他的背影,長壽想,該你了,你得還了!張滿天走了幾步停住,又彎下腰拾糞。長壽想,要他償命不難,趁他彎下腰的當口,上前朝他后腦勺來上一糞杈,打他個腦袋開花,不就刀割水清了?又想,真的不難,他在明處,咱在暗處,隨時隨地就能下手。比如說,他干活在地頭放歇,一腳把他踢下溝里摔死;他在河邊飲驢,把他推進水里淹死;他在地里割田,一鐮刀抹了他的脖子;他黑夜在家睡覺,點一把火連房帶人燒了……不費吹灰之力,事兒就辦妥了。長壽不明白,這么多年了,自己為啥就沒有瞅個空子,讓他把債還了,硬是拖到了眼下。朝四外掃了一眼,又掃了一眼,沒看見一個人影兒。老天爺,長壽興奮地想,多好的時機!憋住一口氣,躡手躡腳顛著碎步,往前湊了幾步。長壽手里的糞杈,能夠得見張滿天了。好了!只要一抬手,張滿天這輩子就算活到頭了,兩家人幾輩子的恩怨,也就擺平了,兩清了,一風吹了。聽見腳步聲,張滿天掉過頭來,使勁挺挺身子,滿臉驚詫的神色。他頭發掉得沒剩下幾根了,禿腦門鼓鼓的,上面橫著三四道皺紋。長壽想,現在也不遲,劈面給他一家伙,他來不及哼一聲,就見了閻王爺了。長壽咧嘴笑笑,打招呼說,張背鍋,你起得真夠早的!張滿天搖搖頭說,別提了,昨天過清明上墳了,上了墳黑夜就亂想,一夜沒睡安穩,這就起來了。說著想起什么,又說,你也夠早!長壽說,我跟你一樣,也是上了墳就亂想,也沒睡幾眼。村口的路東西走向,兩個人朝一個方向走,見了糞誰拾是好?總不能為了幾個糞蛋子爭搶吧?那也太寒磣了吧?長壽想想問,你往哪面走?東還是西?張滿天明白長壽的意思,朝東瞄了一眼,朝西瞄了一眼,隨口說,你往東,我就往西,你往西我就往東。長壽抬手指著東邊說,那我往東了。張滿天說,好,我往西。

兩人在村口分開,東一個西一個。

往東走了沒幾步,長壽就看見路面上黑黑的有牛糞,像一個個黑面花卷。探出糞杈一鏟,胳膊順勢一彎,糞就準確無誤拋進肩頭的糞簍子里了?;仡^掃了一眼,張滿天還在往西走,沒走出多遠,腳步聲嚓嚓響。長壽返身又往東走,心里想,剛才真該給狗日的張背鍋一下子。他走著想,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我遲早也要給你一下子!踢踢踏踏走,長壽心往下一沉,直埋怨自己沒正性。什么遲早會給他一下子?七十三了,還往哪里遲?不能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了,趕早不趕晚。人姓治,治不住不行。他得治治自己。一個月為限吧!他想,不出一個月,無論如何也得要了張背鍋的老命,給爹一個交代。路面上黑黑的,又有糞了。這次不是牛糞,是驢糞。

前面是一道坡,路慢慢升高了。接二連三拾著糞,上了坡頂。長壽拄著糞杈站穩,喘了兩口氣,不知為啥嗓子就有點發癢。他朗聲道,入話:北宋仁宗坐汴梁,君正臣賢民安康??珊尬飨膩砣肭?,致使中原遭禍殃——他愛聽評書,聽白眉大俠次數多,記住幾段。他有板有眼說:三月的天氣,萬物復蘇,八百里秦川,綠柳成行,風景如畫。這時順著大道來了一個人。此人長得真是與眾不同,身高八尺左右,溜肩膀,兩條大仙鶴腿,往臉上看面如紫羊肝,小眼睛,鷹鉤鼻子,菱角嘴。最顯眼、最特殊的是長著兩條刷白刷白的眼眉!大片牙,黑牙根兒,眼角往下耷拉著,嘴角往上翹著,要不注意看,活脫個吊死鬼兒。此人,頭上戴著軟底六棱抽口軟壯巾,頂梁門,倒拉三尖慈姑葉,鬢插青絨球,突突嚕嚕,顫顫巍巍,周身穿青,遍體掛皂,腰扎五福絲鸞板帶,左肋下佩帶一口金絲大環寶刀,手里拿著一把紙折扇。他一邊走著,一邊欣賞著秦川的風景,可能走高興了,居然還唱起了家鄉小調,他的家鄉是山西省祁縣徐家莊。由于他不通音律,五音不全,這個味兒唱出來,不太好聽,旁人聽了,樂得腰都直不起來。他每過村莊鎮店,身后都跟隨著一群兒童,一邊指一邊樂。這個白眉毛是誰?他就是白眉大俠山西雁徐良……路邊有幾棵樹,樹就是長壽的聽眾。他沖樹眨眨眼問,怎么樣,我口才還好吧?

長壽咽下一口唾沫,滿意地離開樹,又接著往東走。過了一陣,看得清路上的牛蹄印驢蹄印了,覺得不必再往遠處走了,轉身順著原路返回來。下了坡就看見了張滿天,也從西邊迎面過來了。兩人一個從東往西走,一個從西往東走,越走離得越近,在村口處匯合了。這是一大早第二次碰面。兩人同時站住。長壽瞥了一眼張滿天的糞簍子,吸一口氣說,呀,你拾得不少嘛!張滿天也在瞥長壽的糞簍子,跟著說,你拾得比我多。長壽又要說什么,耳音里一陣亂響,眼前閃過一團黑影,一頭牛奔出村口。牛朝西跑了,張滿天沒在路上站著了,面迎下趴在地上。他的一條胳膊直直伸出去,手里還攥著糞杈,糞簍子離他有好幾步遠,糞撒了一地。出了什么事?長壽瞪著張滿天,渾身直哆嗦。從村里跑出一頭脫韁脫圈的牛,一頭將張滿天撞倒在地,張滿天……長壽脫口叫了一聲,扔了糞簍子糞杈,往前挪了兩三步。張滿天一動不動,禿頭頂著地皮,面前有一攤血。他死了?長壽的心咚咚一陣狂跳。好好好,死得好!長壽飛快地想,我沒要他的命,老天有眼,牛替我把他的命要了,報應??!長壽頭皮麻麻地想,我剛才還定了一個月期限,沒想到這么快他的壽數就到了!長壽想仰頭大笑幾聲,陡地呆住了。他死了嗎?他真的死了嗎?搖著身子又往前挪了一步,顫著腿蹲在地上。他探手摸了一下張滿天的臉,摸了一手血,試出臉還是熱的。長壽急了,叫著說,張背鍋,你沒死吧,你死了嗎?你別嚇唬老子!說著渾身發軟癱坐在地上。他雙手攬住張滿天,要把他抱起來,看見他腦門上有一個大口子,在咕嘟咕嘟冒血??靵砣搜?!撕開嗓門大叫了一聲。來人呀!不住口叫著,長壽的一只手探進自個兒懷里。貼身有個布腰心,長壽一咬牙,“哧”地一聲,從腰心上撕下一片布,胡亂纏在張滿天的頭上。緊接著,不知怎么站起來,硬是把張滿天背在了背上,搖搖晃晃邁開了步。操你娘,張背鍋,你好沉??!長壽罵道,老子一大把年紀了,你還要騎老子,你忍心嗎?長壽背著張滿天,一步半步往前挪擦。

長壽不知怎么背著張滿天進了村,入了土醫生老崔的院。當時太陽還未出山,老崔一家人還在睡覺。

這天,長壽家里的早飯是小米粥。他沒胃口吃,米湯也沒喝一口。老婆一個人吃飯,他干瞪著倆眼,沒挪窩兒躺在炕上。有好幾陣子,煙癮上來了,想抽一鍋煙,渾身發軟沒力氣,懶得取煙鍋,也就沒抽成。老婆問,你哪里不得勁兒,是不是病了?長壽惱悻悻沒搭理,覺得自己就是病了。他明白,自己不想吃飯,不想動彈,全是因為村口發生的那件事。不是由于受了驚嚇,也不是背人累的,那算不上啥事兒。七十三的人了,啥事兒沒經見過?多重的活兒沒干過?驚嚇是有一點,累是累了一點,哪至于癱在炕上?他腦子里滿是張滿天,心口發堵,直想抽自己兩個耳光。他沒好氣地想,世上哪有你這樣的人啊,病死你活該!把張滿天背進老崔的家,返身出了門,長壽腦子轉過彎來,馬上就意識到犯了一個大錯誤。不對呀,我把張滿天背到老崔家了?老崔是什么人,他是個醫生??!他想,殺人放火啥事都能干,這件事不能??!當下腿就軟了。磨蹭回家,就躺在了炕上。他把事兒從頭到尾回憶了一遍,又想起了爹臨終的遺言,心情更沉重了。他的眼前,老有一團黑影。后來,他很想知道張滿天怎么樣了。他把那家伙送到老崔家的時候,老東西除了頭上裹著一溜布,還像倒在村口時那樣,眉不睜眼不開,像是死了。他還留意是不是有人放炮,人死了入殮要放三個兩響。長壽想,老家伙那么大年紀了,這次就是死不了,也成廢人了吧?半前晌時分,院里狗汪汪叫,張滿天的兒子來了。他來送長壽的糞簍子和糞杈,還有半簍子糞。早上長壽只顧了張滿天,把糞簍子糞杈丟在村口了。把張滿天背到土醫生那里,他轉身回了家,似乎忘了還有拾糞那碼事兒。張滿天的兒子進了家,長壽就坐直了,忙問,你……你爹怎樣了?張滿天的兒子說,沒啥大事兒。長壽問,沒……沒啥大事兒?張滿天的兒子不換一口氣,連聲說,他爹只是碰昏了,打了一針就醒過來了,崔醫生給他爹用酒精把傷口清理了一下,縫了十來針,又包扎了包扎,沒啥事兒,已經回家了。長壽問,腦子不糊涂?張滿天的兒子說,不糊涂,也就是一道疤個事兒。長壽拿起煙鍋,探進煙口袋,挖了一鍋煙。張滿天的兒子討好地劃了一根火柴,給長壽點上,一邊隨口說,老叔,您老救了俺爹的命!長壽咳嗽了兩聲。張滿天的兒子說,要不是老叔,俺爹流血就流死了!長壽身子發冷,心里憋悶,又想躺下了。張滿天的兒子說,我來是要問老叔一件事兒。長壽低著頭不看他,抽了一口煙。他說,老叔,那頭牛是誰家的?長壽聽出,他是問把他爹撞倒在地的那頭牛。當時只看見一團黑影,大概是一頭黑牛,誰家的牛哪知道???長壽如實回答說,沒看清是誰家的牛,好像是一頭黑牛。張滿天的兒子大聲說,誰家的牛,誰得給我一個說法!又說,老叔可得好好兒想想,想出來就告訴我。說著,出門走了。

長壽躺在炕上,腸子都悔青了。說法,啥說法?好你個張背鍋!牛是牲口,牲口懂個啥呀?一道疤個事兒,你就要找人家的后賬,你祖上欠著我家一條人命,我反倒救了你的命?長壽想,我咋就會給張滿天包頭,還扯了一個腰心,還把他背到了崔醫生家,這不是跟上鬼了嗎?讓他流血流死該多好!過了一陣又想,他要是死了,無非是牛撞了他一下,頭上碰了一個窟窿,流血流死了,能算是咱給祖上報了仇嗎?這未免也太窩囊了吧!長壽惡狠狠地想,算你命大,好好好,你沒死就好,你等著吧,我不是沒血性,終有一天我要讓你死在我手里!他想開了,試出肚子饑了,沖老婆吼,肚饑了,我要吃飯!

這天長壽第三次跟張滿天會面,是在傍黑時分。午后在炕上躺了一陣,睡了不大一會兒,長壽揉揉眼窩出了家。他扛了一把鐵锨,去村后的梁上打塄。傍黑時分要回家了,在胡同里走著,聽得背后有人吆喝自己的名字,從嗓音就聽出是張滿天。他來找我干嗎,總是又來問那頭牛的事兒吧?什么玩意兒!長壽心里反感,裝作沒聽見,不停步走著,暗暗加快了腳步,想甩開他。張滿天追上來了,拉住了長壽的胳膊。長壽站住,歪了頭極不友好地盯著他。他頭上稀稀拉拉那幾根頭發剃掉了,纏著白紗布,有個地方有個紅印兒,眼皮也腫了。他笑著說,走走走,去我家坐坐!抓住了長壽的胳膊。長壽想,他果然沒啥事兒?一時說不清心里是啥滋味,掙扎著說,不不不,我不去我不去。張滿天不搭腔,手上使了勁兒,拉著長壽就走。長壽說,我得把鐵锨送回家。張滿天拉著長壽只管走。

張滿天家亮著燈,炕席中間鋪了一塊頭巾大小的塑料布,上面擺放著一瓶酒,兩個酒盅,一盤煮雞蛋,一碗小蔥拌豆腐。另有兩個大碗,兩雙筷子,筷子整整齊齊擱在碗上。他老婆還在灶臺前忙活,鍋里咕嘟咕嘟響。

盤腿坐在炕上,長壽還是老大的不情愿,勾頭盯著炕想,酒是酒菜是菜?你花子倒不少,別說我真的沒看清,不知道那頭牛是誰家的,我就是看清了知道了,偏不告訴你,老雜毛!張滿天盤腿坐在對面,手里拿著酒瓶,看樣子要倒酒了。長壽想,拿了手短吃了嘴軟,想收買我?真是一個小人!張滿天撬開瓶蓋,提著一口氣開始倒酒,慢慢倒了一盅,又慢慢倒了一盅,兩盅酒都滿得戴了帽兒。他把酒瓶輕輕放在炕上,抬起眼睛看著長壽,笑著說,買了瓶酒,咱倆喝兩口。長壽認真瞄了他兩眼,看不出他在兜圈子,像是真誠的樣子。暗忖,他一輩子沒請我喝過酒,現在強拉硬拽把我弄到他家的炕頭上喝酒?無論如何也是在打什么鬼主意。想著盯著張滿天不動手。張滿天嘿嘿笑著說,菜就酒,酒就話,順便也說說話。長壽吃驚地問,頭上縫了十來針,你……你敢喝酒?張滿天說,我意思意思,你多喝點兒。長壽想,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張滿天捏起盅子,看著長壽說,我敬你一杯!長壽遲遲疑疑。張滿天說,你救了我的命,是我的恩人,我敬你一杯。長壽忙端起盅子,隨口說,沒啥沒啥,遠親不如近鄰,我正好碰見了嘛,誰碰見了能不管?哪算個事兒!兩人碰碰杯,各自抿了一口。張滿天剝了一顆雞蛋,遞給長壽,讓長壽吃。長壽沒客氣,接在手里一口咬下一半。張滿天又剝了一顆,也咬了一口。他吃著說,你跟別人不一樣,別人碰見了把我背回來,那是一回事兒,你是另外一回事兒。長壽覺得好笑,喝了一口酒,吃了一口雞蛋。張滿天也在扁著嘴吃雞蛋,口齒不清說,你是好人!

這時候,鍋里的菜熟了,老婆兒叮叮當當忙活一陣,將一個黑瓷盆端上炕。滿滿一盆燉雞塊兒,湯里漂著大油花兒,香味重得撞人。長壽脫口說,哎呀,雞肉?張滿天說,我知道你愛吃肉,專門殺了一只雞,一只下蛋的母雞,肥著呢!長壽心里“咚”地一下。他殺了一只下蛋的母雞?母雞是個小銀行啊,下蛋就是下錢啊,哪能殺了吃肉?他可真下得去手!張滿天說,這是我的一點兒心意。長壽聽了,嘆了一口氣,埋怨說,老張啊老張,你真不該殺雞!張滿天說,嗨,不就一只雞?長壽苦笑著說,我是愛吃肉,可那是啥年月的事了?如今牙早掉光了,剩下紅牙幫子了,哪還咬得動肉。伸筷子指指盤子里的煮雞蛋,指指碗里的小蔥拌豆腐,悶聲說,如今只能吃這種東西了。接下來張滿天說了一句話,真把長壽給感動了,心里熱了好久。張滿天說,我知道,你是沒牙了,咬不動肉了,咬不動肉能喝雞湯啊,能聞肉味兒啊,你是一個愛吃肉的人!

慢慢喝著,兩個人都有了醉意,話就多了,口氣就大了。他倆你一言我一語,天南地北閑扯,扯到哪兒算哪兒,少有的暢快。其間,張滿天沒忘了那盆雞湯,給長壽舀了好幾碗雞湯,長壽喝得通身冒汗。長壽騰出一只手,一把一把抹臉。張滿天瞧見了,掉過身去,打開一扇窗戶,從外面吹進一絲一絲不大不小的涼風,真夠舒服。沒留心啥時候,張滿天又倒了兩盅酒,提出要再跟長壽干一杯。長壽說,你頭上有傷,算了吧。張滿天說,舍命陪君子,我先干為敬了!說著一仰脖子,把酒干了。長壽只得跟著他把酒一口喝了。張滿天沒把盅子放下,還捏在手里,直眼盯著長壽,突然說,老哥,今兒個,我有一件事兒得跟你說道說道,要不……憋在心里難受。長壽不由自主掃了他一眼。他的頭好像比剛才大了,眼皮更腫了,變了個人似的。暗想,一件事兒?馬上想到了那團黑影,警覺起來,酒就醒了幾分。又想,我就知道,他不會白讓我喝這頓酒的。張滿天說,不……不瞞你說,我防了你一輩子了。長壽意外,手抽搐了一下。張滿天又說,我暗地里防了你一輩子了!長壽隱隱約約有點明白他在說什么了,倒吸一口氣,心里當下亂了。張滿天說,長壽,你可能不知道,我跟你說實話吧,我家欠著你家一條人命!一句話說出口,張滿天收不住腔了,從他的老爺說起,說他們兩家人原來如何好,說他老奶奶如何養雞,雞下蛋怎么回事兒,出了人命一家人慌了,如何后悔、痛心、緊張、害怕。說到后來,哽哽咽咽都帶哭音了。

此前,長壽未曾想到張滿天知道這件事,知道的還這么清楚拔根,像當事人似的。他呆呆聽著,有些事是他從前沒有料到的。張滿天住口了,手里那個盅子忘了放下,仍捏在手里。長壽裝糊涂,吸了一口氣問,有這樣的事?張滿天忙說,有啊,這都是真事!長壽說,真沒想到還有這樣的事。張滿天低頭想了片刻,抬起頭來說,干脆,我全跟你說了吧,你能想到嗎?不只我防著你,我老爺防了你老爺一輩子,我爺爺防了你爺爺一輩子,我爹防了你爹一輩子……長壽驚呆了。張滿天說,你想想,人命關天??!自古借債還錢,殺人償命, 人沒了誰能善罷甘休,誰不記仇,誰不報仇,不防行嗎?不瞞你說,我下地干活、在河邊飲驢、收秋割田、黑夜睡覺,常年日久,時時刻刻,都在防著你,怕你對我下黑手,要了我的命,遠的不說了,就說今兒早上拾糞吧,我還提防著你,怕你從背后一糞杈子把我給打死……我這叫啥人??!長壽聽了,心里說,好??!老奶奶一條命,直叫張家幾代人不得安寧,這該是一種什么滋味?太解氣了,夠本了!張滿天又問,你真不知道這件事兒?長壽有點繃不住了,暗忖,心里一套嘴上一套,別扭死了,人家把肚里的物食全掏騰出來了,要不咱也跟他交底說實話吧,要不對住對不住他不說,連他殺得那只雞也對不住了。張滿天盯問,你真不知道這件事兒?長壽回過神來,連連搖頭說,嗨,幾輩子的破事了,我哪知道?張滿天說,我要再敬你一杯!長壽低聲說,我……我醉了。張滿天說,我今兒個才算看清了,你們家的人肚量大,比俺們姓張的強!長壽真的糊涂了,不解地看著他。他一口氣說,我家欠著你家一條人命,你家的人沒放在心上,我家反而防了你們好幾輩子,這叫啥事兒??!我天天防著你,你壓根兒連殺我的意思都沒有,話說回頭來還救了我一命,這叫啥事兒??!長壽暗想,哼哼,我沒意思殺你?那我不成了殺了沒仇救了沒恩的人了嗎?張滿天說著,不好意思起來,咧嘴笑著說,老哥,不瞞你說,原先我還想,臨咽氣的時候要囑咐我兒子……長壽不想聽他說下去,搖搖手示意他別說了。他沒理會,接著說,囑咐我兒子防著你兒子。

喝罷酒回了家,長壽暈暈乎乎,翻來覆去睡不著,又趴在枕頭上抽煙,一邊抽一邊咳嗽。他想,張背鍋,雞湯再好喝,你也是我的仇人,沒那么便宜,就一個月,不出一個月,老子非要了你的狗命不可!抽煙抽得眼皮發澀了,磕了煙灰,縮回被窩兒,腦子里還在轉悠報仇的事兒。老奶奶是老爺的老婆,給老爺栽根立后生了三個兒子,老爺生前為啥就沒給他老婆報仇?爺爺為啥沒給他娘報仇?爹為啥沒給他奶奶報仇?推來推去咋就推到了我身上?憑啥叫我報仇?我倒了霉了!又想,貓尿灌多了吧?仇就是仇啊,得給老奶奶把仇報了,萬一這輩子沒得手,臨死也一定要囑咐兒子,讓他記著報仇。

要睡著了,陡地又醒明白了。還有煙鍋……他想,臨死還要囑咐兒子,讓他千萬別忘了給我帶上我的煙鍋,死了我也要抽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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