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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恩施

2015-09-28 23:10傅菲
山西文學 2015年10期
關鍵詞:婦人旅館

傅菲

旅館

旅館是容易衰老的。它是異鄉里冷卻了的一個火盆。我們的手撫摸過去,滿是灰燼,涼涼的但曾經的溫度似乎還在。折疊的路途蛇一樣蜷曲在火盆里。我們靜靜坐在東隅,晨光斜斜從桑林照過來,吹拂我們蒼莽的臉孔,埋在灰燼里的木炭會慢慢燃燒,赤赭的炭火漸漸晃動,跳躍,我們的眼睛開始迷糊——山梁沉沒在地平線,峽谷的河流在奔瀉,黃昏的視野收縮在一塊發亮的圓餅上……

我坐在馬者二六山莊的院子里,漫天星宿隱隱,若語若啞。我揣想,在海拔一千八百米的高山上,這樣的山間旅館適合作為誰的客舍呢?旅館建在一片茶地里,四層樓房,俯瞰整個東巖山。旅館的客人只有我一個。清早,我坐在去深山的小中巴上,看見了這個旅館,門前有幾棵樹,一片油綠的茶地,我就決定晚上住這里了。我想,這是一個讓人無夢的旅館,默默坐默默看天幕的旅館,一個暫時離開人間的旅館。

這是乙未羊年初夏,幽涼的晚風吹得棗樹簌簌瑟瑟。第一次住旅館是在一九八九年七月,我剛剛學校畢業,在家待分配。我對我鄰居,也是同學余書仁說,我們去南昌吧,去做兩個月的臨時工。我帶著五十塊錢,坐了四個多小時的班車,坐上火車,去了南昌。這也是我第一次離開上饒,第一次去了省城。下了南昌火車站,我們卻并沒地方可去。在公交車站,我們站了一個多小時,看站牌,哪一路車有哪些站。在密密麻麻的地名里,我發現了三個熟悉的地名,百花洲、青云譜、冶金廳。百花洲也是一家雜志的名稱,在學校期間,我每個星期六星期天下午,和徐勇、傅金發跑到上饒縣圖書館閱覽室看雜志。閱覽室在二樓,由一個年輕的女同志負責登記管理??戳藥状?,和圖書管理員相熟了,稱她曾老師。她瘦瘦的,燙波浪卷的披肩發,喜歡穿一身藍格子連衣裙。她每次允許我們各帶三本期刊回學????!栋倩ㄖ蕖肥俏覀兂3Щ厝タ吹碾s志之一。青云譜梅仙祠是八大山人入道之地,撕袍,裝瘋,種花,繪畫。冶金廳內有一家小報館,我曾在這家小報發過幾次整版小說。我對書仁說,我們去冶金廳,沒幾站路,我們走路去。到了冶金廳內報館,已下班了。書仁在走廊找到一個水龍頭,嘩嘩嘩,洗臉,把嘴巴套在水龍頭里,喝水。我們坐在花壇上,傻傻地發呆。書仁說,晚上住哪兒呢?要不要找一個建筑工地,買一塊塑料皮,睡塑料皮上。我說,我們已經是老師了,怎么能睡塑料皮呢,警察會不會把我們當小偷?我想起,省里有一家??漆t院,有一個詩人給我寫過幾次信,我去找找他,求住一宿。我們走了好幾條街到,問了很多人,找到詩人家里。詩人不在家。出去玩了,騎單車出去的,詩人媽媽說。詩人媽媽是一個非常和藹的人,搖一把蒲扇,小圓臉,給我們喝冰綠豆湯。一碗綠豆湯,我一口喝干——我這時才發覺,我們晚飯還沒吃,全身衣服已被汗水濕透了。我喝了三碗,不好意思再喝了。我們一直等到十點鐘,詩人還沒回來。我留了一個紙條,以表遺憾和謝意。我們又回到冶金廳——我剛進小報館時,留心了,里面有一家內部招待所,價格便宜。我找到服務員登記,服務員不肯,說,這是內部招待所,不對外的。我估計,將近深夜十二點,兩個渾身發汗臭的男人,背著帆布包,在服務員眼里,我們來路不明,我們沒任何身份證明或單位介紹信之類的憑證。我說我是剛出校門的學生,來報社拜訪趙老師的。我把發表我小說的報紙,拿出來給服務員看,說,這個就是我寫的,你不信,我可以背給你聽。我沒等服務員說話,我開始背自己的小說。服務員笑了起來,說,你們住吧,看樣子,你們是鄉下來的吧。我說多少錢,兩個人,住最便宜的通鋪間。服務員說,門房邊上有一間空房,你們去住吧,不收錢?!业谝淮巫∵M了旅館,在一個人都不相熟的省城,住上了免費的房間。房間里有六張空床,床上各有兩個枕頭一條小毛毯,兩個飛碟牌吊扇嘩啦嘩啦打轉,白熾燈照在白墻上,看起來像個病房。我們洗澡洗衣服,說了一夜的話。

客棧野店郵亭驛館。這是古人投宿的地方。進京趕考的舉子,販夫走卒,茶商鹽商布商,馱貨馬夫,運貨船夫,一地住一夜,都是按時間和路途的節點來選定的。在碼頭,在換馬喂馬地,在貨物集散地,在人流交匯地。投宿地就是旅途的憩所。而旅館,是我們另一個隨時搬動的軀殼。它始終像一個山洞,把我們容納進去,氣味交織但彼此陌生,給我們私性的,相對隱蔽的領地。旅館,我們住得再久,也不可能成為家,是因為旅館始終不具備溫度感,沒有肌膚感。我住的最長時間的旅館是容奇鎮的一家小客棧??蜅T谏徎êe館馬路對面,處于兩塊巖石中間凹進去的農舍里??蜅CQ不叫酒店,不叫旅社,也不叫公寓,叫××寺。外人看起來,是個寺廟,一樓修建了寺廟的裝飾門牌。在1998年,我曾斷斷續續住過近三個月。在1990年代,我熱衷于一個人在南方漫無目的地漫游,背一個卡藍色的牛仔包,留遮耳的長發。在××寺住三天,外出中山或東莞或深圳或珠海,玩幾天,又回到××寺。住一晚三十五塊錢,包飯一天十二元,我和管理員一起吃。有一次,我從廣州坐大巴去容奇,在廣州汽車站,遇見一個女孩子,一直站在車門上低低啜泣。我問,為什么事呢?她說她是四川人,找男朋友,男朋友躲著她,她找了幾個城市了,都沒找著,想回四川,路費又不夠,現在去中山,怕又找不到,不知道怎么辦。我不是一個輕易相信陌生人的人。但我還是相信了她。我買了十聽八寶粥,提給她,說,給你充饑兩天,再找不到男朋友,你可以去派出所或當地媒體求助。到了容奇蓮花湖賓館門口,我下了車,我對她說,我住對面,會有幾天,你求助無效,我會給你買一張回家的車票。第二天,我去了深圳龍華,朋友催促很急。在龍華待了五天,回到××寺,到了旅館路口,看見很多人圍在門口,停著警車和救護車,說旅社死了人。我以為是吸毒致死的。那幾年,順德一帶,很多年輕人吸毒,躲在小旅社里,三五個人,關著門,邊吸毒邊玩紙牌。小旅社一般偏僻,鮮有人來往,通常住幾個熟客?!痢了戮褪沁@樣的旅社,房子被兩塊巖石擋住,門前有一棵高高大大的泡桐,繁葉婆娑,屋子后面是五層的居民房?!痢了率谴逍〗M的公屋,一樓供奉香火,有一個餐廳和廚房,二樓三樓是旅館房間,四樓是村小組不常用的辦公室。管理旅館的是一個老太太,和善慈悲的面容,皺紋油蠟蠟的小金黃。死者是個女的,從二樓抬下來,割腕自殺,裹在她身上的床單紫紅紫紅的,血跡斑斑。她躺在擔架上,臉色慘白,長長的辮子搭在脖子上——正是我給八寶粥那個女的。在××寺,我又住了一個多星期,再也沒去過了。我每次住進去,都會想起這個割腕的女人。每個人的結局,都是死,死的形式和地點也不一樣,死的過程也不一樣。在陌生之地的旅社,死于割腕,或許是最悲涼的死了。我無法入睡。

誰能離開旅館呢?只要這個人出門,坐上車,會想:今夜住哪個旅館呢?這是我們在短暫路途上的一個設問。把自己的肉身在家之外的地方,做一個臨時的安置,事實上是一件頗費周折的事情。旅館的檔次,價位,服務,便捷,環境,都是投宿人的關心要素。當然,食與宿,是我們最基本的肉身安置需求。旅館還有更多的外延,麻將,桑拿,游泳,足浴,按摩,唱歌,展覽,購物,游園。朋友饒祖明對旅館要求高,常說,住要好,吃可以隨便解決。我給自己設限,在一線城市住宿費一間不超過多少,二線城市不超過多少。為住一宿,花去高額的費用,我怎么都無法說服自己。

對旅館的選擇,我更偏愛于鄉村旅館。在小鎮,在村野,晚飯后,在街道小弄堂走走,在田間河邊走走,是非常愜意的事。我外出漫游,也更多選擇老鎮,古村落,住一天兩天,再轉另一個地方。我會有一種復蘇的感覺,內心充盈。鄉鎮的旅館,一般在小街里,隔壁會有當地的飲食店,手工藝店。在飲食店吃當地人的傳統菜,到手工藝店坐上一會兒,喝茶,聊天,我都十分熱衷。我住過一次古書院,很是難忘。書院在一個深山里,不通車,到主公路有十幾里路,翻山越嶺。書院是宋代建筑,有游園,有廊臺庭院,有后花園。書院管理部門在南邊圍墻下的舊房子里,清理修整了幾個房間,供遠處來書院拜訪的人臨時居住。書院里,有古老的桂花樹和青岡櫟樹,在后院的天井里,還有幾株芭蕉。時值初秋,花圃里的菊花黃燦燦,像微縮的太陽綴連在一起。我那時剛參加工作沒幾年,四處游玩。到書院時,已是傍晚。書院里有二十多人,男男女女,在一個大偏房里開詩會。我誰也不認識,也坐進去,聽會,和他們一起吃飯。飯后,又在一起開討論會。討論會開了頭,停電了,書院遠離村莊,沒蠟燭,大家散在院子里,繼續開。天色暗得看不清人臉,只能模模糊糊辨析人的輪廓。我也混雜期間。整個夜間都沒來電,我們睡在臨時客房里,一個房間七八個人,兩個人擠在一條被子里。秋風也烈,把瓦楞吹得咯咯作響。到了半夜,睡不著,我去游園聽秋聲。月亮上來了,映在水池里,蓮葉枯澀,撐在蓮稈上,像幾個雪夜垂釣的老人。月色冰涼,蒼白,鋪在地上,像霜跡,厚厚的霜跡。書院寂寂,沒蟲鳴也沒鳥叫,但耳畔仍有咻咻咻咻之聲。這是寂靜之聲。

當然,我理想中的旅館是修建在山頂上,在山頂湖泊邊。山頂,是我們伸手觸摸星辰的地方。山頂,是我們浮在云霧之上的地方。湖泊是蒼穹的降落傘,把整個天幕降落下來,披在我們身上。2003年夏,在靈山南峰塘住過一夜。南峰塘處于靈山南部,是古代道教煉丹之地,僅憑兩條人工開鑿的古棧道登臨,四周絕壁如削,高萬仞,山峰延綿。峰下是村舍四散的石人盆地。小旅館由原來道觀偏房改建,在一堆巨石縫里突兀而出。我和同伴幾人,坐在巨石上,山下火把一樣的屋舍,一粒一粒地散布。山崖上,月亮如磐石,清輝漫溢,從崖壁傾瀉而下。旅館是木質結構的房子,房間和過道,都十分逼仄。旅館走廊和我坐的巨石,有一塊厚木板銜接,像一截斷橋。我第一次看見,月亮是紅色的,橘紅色,淺淺的,有厚厚的光暈,由外而內,漸漸變玉色。月色給黧黑的山巒,帶來神秘。迄今我都愿意相信,夜宿南峰塘,所見的不是月亮,而是降臨的神。

在恩施,我再一次選擇高山上的旅館,馬者二六山莊。它在綿長峭壁的山崖下,周圍也只有三五戶人煙,樹木蔥蘢。在山莊的兩棵棗樹下,我一直坐到深夜。我聽到山野里磅礴,悠遠,沉穩的回聲?;芈暿菑氖诶?,從收割的麥地里,從焚燒的油菜稈里,從輕輕響起的鼾聲里,隨夜露一起冒出來的。在這里過夜的人,是有庇佑的人。投宿這樣的旅館,我常常把它視作對自然教堂的投奔。

水桶里的夜晚

灰褐色。赤褐色。黑褐色。這是我看到的巖崖,在黃昏降臨時,像一塊巨大的畫板,懸掛在我眼前。幾個凝重的色塊,板結在畫板上,有強烈的凹凸感。沒有形成色塊的地方,是懸出來的巖柱,覆蓋著灌木,蔥蔥蘢蘢。巖崖從亙古的時光延綿而來,馬群在奔馳,沿著清江,千里迢迢,到了屯堡,馬群再也不走了,圍成一堵海拔千余米的高墻,把一塊高山盆地圍得水泄不通。我坐在馬者村一個農家小院里,四望而去,密匝匝的巖崖在大地上,聳立起了巨大的廟堂:青灰色的崖頂,斜斜的,像是屋頂,瓦壟連著瓦壟,一望無際,因歲月的蒼老,屋頂有了厚厚的苔蘚(茂密的樹林,從千米高空俯視而下,和苔蘚沒差別),瓦壟里,雨水披散,細流涓涓,縱身飛瀉;峻峭的山巖堆疊起來的峰巒是墻壁,銅鐘在早晨在傍晚敲響(太陽是一口巨大的懸鐘),鐘聲回蕩,從墻壁反射回來,有了長久的回聲,重金屬清脆的聲音。

從武漢特意跑到恩施看望我的朋友,在午間休息后,問我,回恩施市區去住嗎?我說,不了,就住在馬者。朋友說,有什么好玩的呢?就幾戶人家,山前山后全是巖石,沒什么可看的。我說,看法不一樣,全中國的城市都是一個樣子的,有不一樣的城市嗎,城市有不一樣的從前,有完全一樣的現在,但從前都死了,到僻壤的鄉村會不一樣。到恩施,坐了幾次的士,師傅都推介我到女兒國玩玩。我說女兒國是古寨子嗎?有土家族傳統工藝和傳統文化嗎?師傅呵呵笑笑,說,是人工造的,有文藝演出。我說我不看人工造的,想看原始的村寨。我問了很多人,都不知道原始土家族哪兒保存著。我買了班車票,去大峽谷。從大峽谷又折回來十幾里路,到馬者。我被馬者周圍的巖石山所吸引。朋友從恩施開車過來,看見全是巖石的峰巒,說,你想看什么呢?我說,你回去吧,我一個人看山峰上的夜晚是怎么樣的?!抑?,高山上的夜晚和城市的夜晚是不一樣的。在江西的懷玉山,在新疆的喀納斯,在貴州沿河的烏江邊,所看到的夜晚都不一樣。2014年寒冬,我住在沿河烏江賓館,躺在沙發上,撩開窗簾,看著窗外的烏江。烏江像硯臺里的濃稠墨汁,黑得發亮。月亮一漾一漾地在烏江里,像一葉掌燈的烏篷船,慢慢逆水而上。那種情境,會化入心靈深處,月亮會成為記憶中的一枚琥珀。懷玉山的滿天星斗,伸手可觸摸,星輝沁人心脾??{斯夜晚的雨云,封凍起來像一層淤泥,給人壓迫感和重量感。

我期盼馬者的夜晚快些到來。

在山莊的客房里,我一直忙著寫記事。房東大姐叫:“吃飯了,六點鐘了?!蔽肄D頭看看窗外,太陽還是高高地掛在一棵銀杏樹上。銀杏樹挺拔,樹葉青藍色,呼呼地慢卷,太陽橘紅色,光線柔和,一點也沒針芒灼眼。我說,大姐,你們先吃吧?!澳銈儭笔侵阜繓|夫婦。房東夫婦分工明確,男的燒飯,女的打掃衛生。我到廚房,房東夫婦已經吃完了。菜是土家族家常菜,但我并沒感覺到有什么特色。土家族人愛吃臘肉煙熏肉,愛吃醬,吃合渣,我也沒看出有特別一樣的風情。若有特色的話,是又辣又咸。在恩施吃了幾個餐館的飯菜,味道都如出一轍,粗糙,不精細,但粗糙中有大山人的狂野,有大山人對食材的珍愛,是其他地方人所難以具備的。食材地道,原生態,和山里人一樣,有本真,不忸怩作態。我吃好了飯,已經七點了,太陽還在銀杏樹上,只是影子斜斜地拉長,山間的公路像一根繩子,拉著影子走,樹的影子便有了奔跑的形態。

我對房東說,山上有時差了,晚了一個小時。房東說,沒時差沒時差,是太陽不愿下山,下山了它有什么意思呢?太陽是最笨的東西,一輩子都用一樣的步調走,看起來游手好閑,又看起來忙活得打盹都沒時間,人一輩子跟太陽一樣活著,肯定是一具僵尸。我說,太陽是最仁慈的,下山了,我們睡覺,也是最殘忍的,上山了,我們去地里干活,周而復始。我想起了西西弗斯,把石頭推向山頂,石頭滾下來,又推向山頂,又滾下來,周而復始。人的悲壯性,犧牲性,無意義性,不屈性,實際上,從太陽下山可以看出來。將沉的夕陽落得特別快,像一輛馬車,看起來似乎跑得很疲憊,鞭子怎么抽,拉車的馬都是踢踢馬蹄,甩甩尾巴,揚揚鬃毛,再也不想走了,可是一眨眼,絕塵而去。夕陽西下,是誰都無法挽留的?!罢埱笙﹃柭恍?,再慢一些?!蔽覀兂Wx到這樣的詩句,那是一種對消逝事物的徹底絕望。

馬者的夕陽確是落下會慢一些,它不是滾下去的,像一個略重于水的扁圓物體,在水面上,慢慢搖慢慢沉,邊搖邊沉,沉下去了,引不起些微的波紋。夕光也消失得慢,籠罩在山巒,暈黃的,雛鵝色,山間洋溢著煦暖的色調,更遠一些,流光溢彩。涼爽的風,在夕光不見的剎那,從樹梢上跑下來,裹著臉頰,手臂,人一下子泡到了水里一般。風成了我們的皮膚,最薄的皮膚,和露珠薄薄的水片沒兩樣。天空澄明,水藍色出來,鳥叫聲尤為孤單,像找不到家門的散失小孩。公路上,有了水濛濛的車燈光,在轉來轉去的山道上,一會兒亮一會兒暗。

夜晚來了,四周峭立的山巖肅穆,面目猙獰起來,黑魆魆,一碗茶的時間,模糊一片。清江是一條冷血動物,此時,它醒來了,饑餓了,在狹長的山谷里,窸窸窣窣,穿來穿去,長長的尾巴搖晃,甩打樹木、巖石,甩打已經到來的暗夜。樹木在它扭動爬行的身軀驚擾下,開始嘩嘩嘩響起驚悚的顫抖聲,卷起一陣陣風。風掠過斜坡地,四處涌動。玉米地,茶地,蔬菜地,像有很多小型脊椎動物在跑,跑得快,亂,又無處突圍。院子的果樹,像是來了很多烏鴉,受了驚嚇的烏鴉,撲棱棱地抖動翅膀,樹枝搖晃。清江給整個山谷,帶來了躁動和不安。它在吞噬周遭的一切,饕餮,埋于它巨大的腹中?!@是一個坐在院子里,獨自喝茶的異鄉人,在繁星沒到來之前的錯覺。事實上,山谷已經退去了白日躁動的波浪,大海(山谷是一個傾斜的大海)進入夢鄉,鳥蜷縮在巢穴,土家人回到燈下,溽熱的暑氣溶進了露水里。鳴蟲聒噪,咕唧唧咕唧唧,嘀唧唧嘀唧唧,小小的昆蟲,有必要這樣肆無忌憚嗎?有點小情小調,有必要這樣高調嗎?或許它們是這樣想的:活一夜,就好好叫上一夜,好好輕吟低唱,盡情地歡暢,比什么都來的重要。它們是不想明天是否活著的一群,是及時來樂的一群。一群現代主義者。一群爛醉如泥的搖滾樂手。

到了九點多鐘,星星鋪滿了凝固的江河??v橫交錯的江河,它們相互交叉,相互重疊,相互滲透,相互漫溢,成了一條河。星星掛在一棵巨大的樹上,像一串串葡萄。葡萄里,是酸酸甜甜的汁液,把瑪瑙一樣的皮撕開,汁液飚射出來,透明又黏稠。我問房東,月亮什么時間出來。房東說,要到明天凌晨出來,月底了,月亮不輕易見人。我說,是不是要送彩禮,月亮才出來呀。房東呵呵笑了起來。山巒明亮了起來,星光像泡沫一樣浮在巖石四周??雌饋?,山巒也是搖搖晃晃的,泡沫里的船一樣。山巒密密匝匝,呈圓形,像一個夸張的水桶。我就坐在水桶里,被涼爽的水浸透全身。

站起來,把手伸長一些,如果不夠,可以站在板凳上,我的手可以掬到天空里瓦藍的水。掬一手心水,喝進嘴里,沁涼,微甜,有薄荷味。但不解渴,越喝越渴,又掬水。水里有寶藍色的光,有倒影——濃縮的天空貼在唇上。

夜很深了。但我一直無法入睡,山鷹在啊啊啊啊啊嚎叫,星光也在啊啊啊啊啊嚎叫。巖石壁立的山巒卻有了廟宇異樣的安靜,仿佛回蕩著另一個銀河。

沙子壩

沙子壩是恩施屯堡鎮下面的自然村,在一個叫鴉雀水的高山上。

我坐的車子是一個小中巴,從恩施市出發,有七八個高中畢業生,戴著太陽帽,玩著手機,穿板鞋和運動衫。也有幾個鄉民,提著蛇紋袋,背起竹編背簍。我是去沐撫鎮的,車走了四十多分鐘,上了一個海拔一千余米的彎道山坡,見山野滿綠,人煙疏淡,我嚷嚷著下車。師傅說,沐撫還沒到呢,還有十余里地。我說,我不去了,這個地方好,我想住上一夜。師傅四十來歲,笑了起來,露出滿嘴煙黃的牙齒。

已經正午了。太陽像一朵金菊。我站在馬路邊一個岔道口,四周打量了一圈。山巒不再起伏,灰褐色的巖崖顯得木訥、凝滯、沉穩。我找了一家餐館,點了燉臘排骨、煎豆腐、油麥菜、韭菜炒雞蛋。外帶的,我要了一碟酸茭頭一碟山胡椒醬。我來恩施之前,并不知道有山胡椒醬。南方人,一般吃豆瓣醬、辣醬。從北京轉道恩施的火車上,同車廂的恩施人對我說,離市區二十公里有一個土家族村落,叫楓香坡,有地道的土家菜吃。我住下賓館,打車去了。楓香坡冷冷清清,只有幾個婦人坐在院子里聊天,仰靠在竹椅子上,一副懶懶散散的樣子。太陽早已下山,天空還有水一樣的懵懵懂懂光色。我轉了一圈,很是失望,房子全是水泥結構三層樓房,土家風情或建筑蕩然無存。我找了一家餐館吃飯,老板上灶,老板娘清掃院子。我說我坐在葡萄架下吃,有田園味。老板娘給我上了一碟醬。我吃了一點,我吃出蒜泥、姜汁、辣椒、陳皮、豆豉等味道,但還有一種食材吃不出是什么,辛辣,木香,爽脆。我問老板娘,這是什么,黑黑的,顆粒果狀的東西。老板娘說,是山胡椒,醬叫山胡椒醬。吃完了飯,菜沒吃一點,把一碟醬全吃了。我對老板娘說,我要買一罐山胡椒醬,帶回家吃。老板娘說,醬不多了,舍不得賣。我說我跑了二十多公里,吃土家菜,都沒正宗的,土家風情也沒看到,能讓我滿意的,也只是這碟山胡椒醬了。老板娘說,制醬很辛苦,山胡椒要上山采摘。我說好東西需要分享,不能自己藏著。老板娘矮矮胖胖,說話有些嬌嗔。她老公坐在我邊上抽煙。我對老板說,多少錢一斤,你說說,哪有你這樣當老板的,客人的合理需要你們也拒絕。老板看看他婦人,不說話。老板娘說,別人的山胡椒醬一斤要四十塊,我的要八十塊。我說,要半斤,按一百塊算,免得你罵你老公面軟。老板哧哧笑起來。鴉雀水路邊餐館的山胡椒醬,我吃不出楓香坡山那種香、辣、綿的味道,干澀、粗糙、滯舌。山胡椒是一種落葉灌木或小喬木,也叫牛荊條、油金楠、假死柴、臭枳柴、勾樟、假干柴、雞米風、牛筋條、詐死楓、白葉楓、老來紅。贛東北和閩北,常用山胡椒葉子,曬干,去腥,燒魚、燒野豬肉、燒狗肉,放一把干葉子下去,腥味全無。

在鴉雀水的公路上,我來來回回走了幾次。天氣有些炎熱,但不燥。山呈扇形,峰巒是熔巖,壁立峻峭,草木不生,峰頂是茂密的小灌木林。峰巒之下,是斜面的坡地,平緩而下,一直延伸至谷底的清江。斜坡地遠遠看去,像一張掛起來的牛皮。人煙散落在稀稀疏疏的樹林里,和彎彎曲曲的公路邊。坡地被村人墾出一壟壟的山耕地。麥子收割了,留下一片黃色的麥茬,鳥雀啾啾啾啾,飛來跳去,翅膀憋起來又張開。油菜地燒荒了,黑黑的,和石頭砌起來的黃地埂,形成一塊塊色感強烈的圖案。沒燒的油菜稈堆在毛竹架上,開始霉變發黑,在陽光的暴曬下,啪啪作響?;胰刚驹谟筒硕捝?,啄食油菜殼,汽車開過它身邊,它呼呼地飛走,汽車遠去了,它在樹梢上繞一個圈,又回來。在一棵苦楝樹下,一個婦人拖一個小女孩,在等車。婦人三十來歲,扎馬尾,戴太陽鏡,穿牛仔裙,臉白,腿長。小孩嚼小米酥,六七歲,穿豌豆花的連衣裙,一邊嚼一邊玩跳房子游戲。車來了,是一輛小面包車,婦人招手,車子繼續在彎道拐彎。車又來了,是一輛帕薩特,車子停下來,倒回去,倒到婦人身邊。婦人抱著小孩上了車,嗚嗚,車子拐過另一棵苦楝樹,消失了。整條公路沒人,各屋舍也沒人在屋子外面瞎站聊天,或干活。午后了,村里進入了短暫的酣睡。

離公路兩塊茶地遠,有一家小旅社,四層。我看見旅社前,有幾棵樹,其中一棵遮天蔽日,樹冠如瀑,我看不出是什么樹,另有兩棵是棗樹。我去小旅社,一個四十多歲的婦人在廚房里清掃。我說,我看見這幾棵樹,我上你旅社了。婦人笑起來,臉像向日葵。她臉大,圓,有麻斑。我又說,這兩棵棗樹,一棵樹齡在四十年以上,另一棵在三十五年以上。婦人又笑,說,一棵四十三年,一棵三十七年。婦人又說,飯還是熱的,要吃飯嗎,還是去看看房間呢?婦人聲音粗啞,語速緩慢,低沉。我說,先看看樹。走到大樹下,我說,這是什么樹呢?我沒見過。婦人說,是楠木。我說,不是,楠木這么粗,起碼兩百年樹齡,像是青岡櫟樹,葉肥厚,莢果殼狀,樹皮灰黑,有苔蘚。婦人說,老爹種的,四十來年了。婦人又說,這棵矮小的樹,是什么呢?我說,是厚樸。婦人說,我們叫筆帽樹,開花時,花朵和筆帽一樣。我說,樹皮厚,褐色,不開裂,小枝粗壯,淡黃色或灰黃色,小枝有絹毛,頂芽大,狹卵狀圓錐形,無毛,是厚樸的特征,厚樸是玉蘭科落葉喬木,開花初始如筆帽,花盛如玉盞。婦人說,你干什么的,怎么認識這些樹呢?我說我種樹的,四十歲后,以種樹為樂趣。

站在旅社四樓陽臺,往坡下遠眺,玉米地已經完全油綠,玉米秧苗有一米來高,葉子耷拉,風吹,搖曳生姿。茶地里,有三三兩兩的婦人在采摘茶葉,戴著竹編的斗笠,別一個扁簍。一壟壟的茶葉地,修剪平整,和婦人胸口一般高。在斜坡地的便道上,高高大大的是苦楝樹。山梁包圍著,扁圓形,在清江的出口奔瀉之處,有一個豁口,像烏鴉的嘴巴。有幾塊山地,草煙稀稀淡淡,軟綿綿,往山谷下面壓去。煙繞著樹林,繞著山坳,繞著一層層的菜地,給人恍惚感。這是有人在燒荒,把墾下來的草,芭茅,干枝,堆在一起燒。太陽給山地鎏金,汪洋肆意。清江在山谷里,咆哮。但我聽不到,也看不到。我看到的只是巖崖和斜坡地。清江,古稱夷水,是長江一級支流,因“水色清明十丈,人見其清澄”,故名清江。清江發源于恩施州齊岳山,在宜都陸城匯入長江,全長四百余公里,清江是土家、漢、苗三族混居地。屯堡是清江咽喉之地,是土家族主要居住地之一。清江臥在谷底,像一條蟒蛇,誰也發現不了。

在陽臺曬衣服的時候,我聽到了茶葉地里歌聲:

直尕思得咯,要得。

直尕思得咯咦喲,直尕思得咯咦喲。

直尕思得咯咦喲,直尕思得咯咦喲。

直尕直尕思得咯要得要得。

直尕思得直尕思得要得要得。

直尕直尕思得咯要得要得。

直尕思得直尕思得要得要得。

直尕思得直尕思得要得要得。

土家人的情歌,啥那么多呀。

今兒個不唱,明兒個就不快活。

唱的那個巴山,滋兒滋兒的,癢。

唱的,那個清江,也彎兒彎兒,樂。

……

我喉嚨有些發癢。有一種草葉一樣的東西,伸進了我喉嚨,窸窸窣窣地刷著。歌聲像一只縫葉鶯,在茶地里盤旋著飛。采茶的婦人慢條斯理地摘茶葉,低著頭,斗笠斜斜地下垂,遮住了她的臉。簇擁的茶葉,在地里,像一片靜默的湖泊。

西南的高山,夜色來得晚。夕陽斜墜,仍有透亮的天光澆灌在山間。白白的,滲透著瓦藍,仿佛剛剛泡開的綠茶。山巒明麗,灰褐色變成了淺灰,縱目而去的幽綠也浮起一層稀稀的流嵐。一個老人趕著十幾只羊下山。羊從山道上下來,推搡著,跌跌撞撞,卻又悠閑自得,咩咩咩,在邊溝里低低地輕喚。返城的車子在公路上嘟嘟嘟,馱著最后一縷夕光,晃眼間拐過了村舍。我坐在一個涼亭里,看著灰藍的夜色一筆一筆地輕描淡寫在斜坡地上。筆越來越遒勁,色彩越來越濃,逐漸凝固,直至幾粒豆亮的星光掛在了棗樹上。在1980年,詩人西川在去青海湖途徑小鎮哈爾蓋時,寫下《在哈爾蓋仰望星空》。我揣想,他當時看到的星空,和我看到的垂下眼瞼的黃昏,有許多相似之處。天空像個敞開的屋頂,也像個漏斗,豆亮的星光也像峭壁上的燈盞。

涼亭里的一缽海棠花,開得無聲無息。古老的時光也無聲無息。村舍散落,窗戶的光亮被漸濃的夜色包圍。蟲鳴嘀嘀嘀,叫了。露水蘇醒。

老板娘在棗樹下,借著暗光,在剝大蒜和蔥兜。老板在給幾缽盆景澆水,用碗從水桶里舀水,一缽澆四碗。梔子花在傍晚開了三朵,凋謝了兩朵,還有兩朵打起了花苞,留給明天開。我問老板,這個村叫什么呢?老板答:沙子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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