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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怪的粉刷匠

2015-10-07 23:18馬丙麗
滇池 2015年8期
關鍵詞:活計石膏粉工錢

馬丙麗

我抬頭見到康師,他臉上從眉間一直延伸到鼻翼兩側的一塊白斑讓他的臉看起來怪怪的。我馬上想到了京劇里的丑角。不過丑角的個子都很矮小,康師卻是瘦高個。四十出頭,一身藏青色的衣服,上面斑斑點點全是石膏粉。

我問他,師傅像我這樣面積的一套房,掛灰,上漆,做下來價格多少?

他沒回答我的問話,伸出兩只瘦長的手掌嚓

嚓在粗糙的墻上蹭了幾下,自顧自說,這墻壁倒

不難掛灰,上漆也還好上。

這時我看到他一雙手手背上布滿了像臉上一樣的白斑。怕是干這一行長了留下的毛病吧?我心里閃過一絲惶恐:他的皮膚病會不會傳染?

他又走進幾個房間轉前轉后張望了一會兒,轉過身走出來,眼睛也不看我,只顧抬頭盯著四面的墻壁,嘴里含混不清咕咕噥噥了一陣,然后說,工錢三千, 膩子粉,砂紙,膠,不算在內。這些你要自己買。

這些零零碎碎的東西買起來很麻煩。我說,還是你一并買算了。

也行嘛,康師說。這些東西我去買,你買石膏條和漆。這樣的話價錢就要三千五,少了這個數做不下來。石膏條我免費跟你貼。

我在心里掂量了一下,康師要的這個價錢還算合理。前兩天找過一個師傅來看,同樣的條件價格也是三千五,但是貼石膏條要另算工錢,十塊錢一米。這樣算下來康師這兒挺合算。不過我還是說了句,價格能不能再稍低點?

那可不行了,康師說,我要這個價算是最便宜的,少了就做不了。

那行,我不想再多費口舌。這年頭裝修房子工錢貴得很。這些師傅們都挺拽,說多少就多少,少一塊他都不會干。而且活一干完馬上就盯著你要錢。前幾天吊頂那個師傅,最后一顆釘子剛釘進石膏板去,人還沒從梯子上下來就說你把工錢數給我一下,我還要趕到下一家去干活。我包里的錢沒帶夠,差一千,讓他晚上到我家里來拿。他拉著個臉不同意。我只好撂下手上的事,開了車帶著他到銀行取了給他。搞得我心里挺不爽——你奶奶的,我是那種會賴人工錢的人么?

我明天早上去把材料工具買好,下午過來做。

好,那就麻煩你。

第二天中午我過去新房子里看康師有沒有來開工了。我要趕在年前搬家,時間有些緊,得催著點。

剛開了門就聽到從客廳傳來康師說話的聲音:

石膏粉和水攪拌要均勻,用力要適中,力度不能太大,力大力小了都拌不均勻,加在里邊的膠要合適,少了石膏粉沒有粘度,多了它也不粘,石膏條貼不上去。話多不甜,膠多不黏還是有道理的。么么么么,我差點就把膠放多了,差一點就是手不依心。還好還好,不多不少?,F在么開始攪,力要適度,速度要快。慢了加了膠的石膏粉就變成硬坨坨了。好,現在把攪好的石膏粉抹到石膏條上,拿——過——來,抹——上——去。(這兩句竟是帶了京劇的腔調)刷刷刷,手腳一定要麻利,慢了就貼不上墻了。爛泥扶不上墻的師傅就是因為手腳不利索。好,起 ——

我想康師是在帶徒弟呢還是在和別人交流經驗?

轉過飯廳墻角,看到客廳里康師站在一條長木凳上,雙手高高舉著一根石膏條正往墻上貼??蛷d里并沒有其他人。地板上雜亂地堆著膩子粉,截下來不要的石膏條,貼地板磚時用剩的沙,沙堆上一張報紙,報紙上躺著三個雪白的饅頭……我往幾個房間瞄了瞄,空無一人。奇怪,康師在和誰說話?

這時又聽得康師說道:輕拿,瞄準,快貼。(康師兩手干脆利落地把石膏條往墻上一摁)好,這輩子你就只能乖乖呆在上面那里也去不成了。各人有各人命中要在呢地方吶??纯次?,一輩子就是跟你們這些膏膏粉粉打交道。伺候你們也不好伺候呢,瞧著你們白白生生,粉粉膩膩,都是些實打實的娘娘貨,一個不注意就斷的斷飛的飛,比大姑娘小婆娘還難伺候。還是些暗殺手,一張臉一雙手都被你們害了。哎,你媽的,要不是這塊白斑在臉上,我這副長相也還是子弟呢,現在么自己看著自己都惡心,晚上出門讓人以為撞著鬼。要不是結婚結得早,憑現在這個樣子么肯定連媳婦都討不著。但我還就是個賤骨頭,三天兩頭不摸你們就心癢手癢坐不住。你們倒還像是我的婆娘一樣了。貼完了貼完了,吃兩個饅頭填填肚子接下來呢開始掛灰。

原來康師在自說自話。

康師縱身從長木凳上跳下來,轉過身看到我站在后邊,臉上有點窘,笑笑說,過來了。我也笑笑說,剛過來。

他在衣服下擺上擦了擦沾滿石膏粉的手,從報紙上抓起一個饅頭朝我遞過來。吃個饅頭?我連忙擺手,你趕緊吃,我吃過中午飯才來的。怎么,你不回去吃午飯?

康師咬了一口饅頭。他說,我中午都不回去吃飯,來回路上太耽擱時間,早上在家吃一點,中午就吃帶來的干糧,吃完就接著干活,這樣節省時間,可以多接幾家的活。石膏條已經貼完了,你看著給還滿意?就是有兩截太長截了一點,其余的都剛剛好,沒有浪費。

我環視了一下客廳頂,看起來挺漂亮的。就說,康師你手藝真不錯。怪不得跟我介紹你過來干活的黃師夸你干活手藝好。

康師聽我夸他,臉上掩飾不住的高興,嘴里卻謙虛了一下,沒,沒,還不是最好?;钣嬕隽吮M量讓人家滿意才行。

哎呀,他看著剛貼上去的那根石膏條,咋個跟旁邊那根銜接得不太好,有點縫隙。

我順著他目光看過去,沒看出什么,挺好的呀。我使勁睜大眼睛仔細看,才看出兩根石膏條間有一點點縫隙,不盯著仔細看看不出。完全可以忽略不計??祹煱佯z頭放在報紙上,一縱身跳到長凳上,湊近那小小的縫隙看了一會,又縱身跳下來說,不過沒事,掛灰的時候我用白灰填一下就一點看不出。

他三下五除二把饅頭吃了,然后抓過一只桶,往桶里倒入膩子粉準備拌灰。

你看,康師用手抓起一把膩子粉對我說,買膩子粉要買抓在手里像面粉一樣細膩的。有些膩子粉抓在手里感覺比較粗糙,那種不好。好的膩子粉加水攪拌時是不會冒泡的,不好的一加水攪拌就冒泡。

哦,還有這么多講究?

當然了,干我們這一行的時間長了,好的次的一眼就看出來。主人家放心讓我買,我就不能以次充好。

他往桶里加進水開始拌灰。

康師緩慢有力地用膩子鏟在桶里攪拌,不時加點水進去。水不能加多,攪拌要均,不稀不干。笨婆娘煮飯,煮成爛稀飯,笨師傅拌灰,拌成稀屎一堆……他又說開了,聽得我好笑。我說康師你干活嘴也不閑著,說得挺逗人的。他說經常一個人干活,沒人說話,便自說自話,成習慣了。你看沒冒一個泡吧?我說,確實沒冒一個泡。

攪拌得差不多了,他伸手從桶里抓起一大把拌好的膩子粉攤開在手心仔細看,沒有一粒干粉塵,也沒有從指縫中漏下半滴。如他所說不稀不干??祹煗M意地點點頭,然后站到長木凳上,用小拇指蘸了些掌心里的膩子粉,把兩根石膏條間的小小縫隙細心填滿。

他縱身下來,“嗨”一聲把桶提到長凳上,把外衣脫了扔到地板上。再從地板上抓起兩把膩子鏟,左右手各抄著一把膩子鏟縱到凳子上。一彎腰從桶里嚓嚓挑起滿滿兩鏟子膩子粉,兩只手左右開弓,嚓嚓嚓把膩子粉朝墻上抹開去。同時嘴里像伴奏一樣隨著手上的動作嚓——嚓——嚓——嗨——,嚓——嚓——嚓——嗨——有節奏地吼著。全然忘了我的存在。

康師開始給墻壁刷漆那天,大清早我剛起來沒多久,電話就響了,是康師打來的。接起電話,只聽得他在電話里急促地嚷道:你過來瞧瞧,你過來瞧瞧。哪個叫你讓他們來裝門的?他們裝門門板把我刷好的墻這里鏨個坑坑,那里鏨個窩窩。莫非叫我一天到晚提著桶白灰在他們屁股后邊補坑坑。你過來把他們喊出去,如果他們不走的話,我就撂下滾筒走人。

昨天賣門的老板打電話給我,說是定做的臥室門到了,今天打早過來裝門。我想裝門和給墻壁刷漆互不相干,就說好。誰想康師會說影響他。

我說他們裝他們的門,你刷你的漆,怎么會影響你?

我才說完康師火氣更大了,在話筒里吼道,怎么會不影響?你是站著說話不怕腰桿酸,坐轎的大爺不曉得抬轎的辛苦。你過來看它到底影不影響?你不來我現在就走人。你要裝門就給你裝門。

我說好好好,我現在就過來。

真是的,在話筒里就可以看到他的嘴在冒煙。

才到小區單元樓梯口就聽得樓上康師的怒吼,你們走不走?來看看你們鏨出來的坑坑窩窩。有本事你們來給我補起來。我一早上就是提著個桶在你們屁股后面補坑坑,我這個活還咋干?你們到底走不走?你們不走的話就我走……

我打開門走到客廳,看到康師臉紅脖子粗對著來裝門的兩個小伙子嚷。兩個小伙子正在收拾工具準備離開。

看到我進來,康師沖我嚷道,你急也不急在這兩天,你讓他們來裝什么門。他們在這我的活計就做不了。

我看看雪白的墻壁,并不見哪里有什么坑坑窩窩。就說,哪有你講的坑坑窩窩?

康師一聽,皺眉瞪眼三步并做兩步竄到一個臥室門口,手指著墻角吼,你過來看,這個難道不是坑?還有那,那個難道不是?我往他手指的地方看,挨近門框的地方有幾個很小的小坑。小到完全可以忽略。裝門的時候門板門框撞著一下很正常的。平時如果不是故意要去找,誰也不會注意到的??祹焻s是生氣得很,就像自己親生的孩子被別人在身上戳出了幾個窟窿。

這邊還有,他又一大步往右邊墻角跨過去。卻由于太激動,一大腳踹在了墻邊剛打開的漆桶上。漆桶倒在墻邊一小堆用剩的沙上。這下好了,好好一桶漆潑了大半桶在沙上。我說,哎呀,你看看漆都潑了一半了。他扶起漆桶對著我嚷道,潑了就潑了。漆是我弄潑的,你給工錢的時候三百五百隨你扣,現在你把他們喊走,不然就是我走。他一只手指著門,一只手不停在空中對兩個小伙子揮舞著,好像兩個小伙子是兩只令他厭惡至極的蒼蠅,巴不得一巴掌把他們煽走。

我覺得康師真是小題大做,但是看他那樣生氣在意的樣子我也不好說什么。倒是他氣得通紅的臉頰襯著從眉宇延伸到鼻翼兩側的那塊白斑,十足的一張京劇臉譜。再加上他手舞足蹈的樣子,讓他看起來很滑稽。我忍不住笑了。裝門的兩個小伙子也覺得好笑。他們收拾好工具對我說,干脆我們改天再來裝算了,省得惹這個師傅鬼火。他把電閘也給拉下來了,我們剛拉上去,他就跳過去一把拉下來,電鉆歇歇停停的我們也裝不好門。我趕緊說,也好,也好。

兩個小伙子走到門邊,康師依然不依不饒地說,我倒是跟你們講,你們要裝就得等到我把墻全部刷好漆以后再來裝。就是你們鏨了哪里,我眼不見心不煩。過后我再來補一下可以,我沒刷完漆之前不準來。

兩個小伙子悄悄伸長舌頭,小聲說,奇葩一個,惹不起就躲吧!拉開門,逃難一樣飛奔下樓梯。

康師提了小桶沿墻根單膝著地蹲下來,拿個極小的刷子蘸桶里的膩子粉去補那幾個小坑。他用小刷子從桶里蘸起一小點膩子粉輕輕填在小坑里,再慢慢地輕輕抹平。像畫中國畫的工筆畫師在小心填色。只是嘴里依舊嚷著:毛毛糙糙,笨手笨腳,嘴上毛都還沒長出來做得成哪樣活計?好意思出來丟人現眼。要是我手上的活計做得這樣爛,頭都要插去褲襠里藏著。沒有三板斧就好意思出來混,羞先人。以為好補得很,來補補試試,又耽擱時間又吃力。瞎子打婆娘——總要一手一手的來,心急就吃不成熱豆腐……

我趕緊拉開門,像那兩個小伙子一樣逃也似的跑下樓。跑到樓下依然還聽得他在嘰里呱啦的嚷著。

電影橋段里,孫悟空把那個絮絮叨叨的唐僧一金箍棒砸倒在地。我真想有個大鐵夾子,“啪”一下夾緊康師的嘴。

噓——世界清靜了。

為了不再惹康師發飆,在康師給墻壁上漆那幾天,其它未做完的一些工序都停下來。就讓他一個人不受任何打擾地好好干吧。

星期六早上康師打電話給我,說是漆已經刷好了讓我過去看看。干活的師傅們打電話來說活計好了過去看看,言下之意也就是叫你送工錢過去??祹熯@樣啰嗦為一點小事就發飆的人,不及時把工錢拿給他,他不把我耳朵聒噪掉才怪?我掛了電話出門到銀行取了錢就過去了。

這一次打開門,屋子里卻安安靜靜的。咦?難道人沒在。

轉過飯廳墻角卻看到客廳里康師安靜坐在長凳上,拿著塊破抹布在擦拭干活的工具。見我進來,他停下手上的活計說,漆都上好了,你看看。他伸手噌噌在墻上擦兩下,然后攤開手說,諾,干干凈凈的??涌痈C窩也補好了。露臺墻壁上原來的土黃色太難看,我另外買了點涂料拌在漆里,刷成淡黃色,等它干一下再刷一道就可以了。

我到露臺一看,原來露臺墻上搶眼的土黃色現在成了淡黃色,協調漂亮多了。

我說康師你還挺細心的。我還以為這里不用刷了,現在比原先好看多了。

康師嘿嘿笑了,從地下撿起一把小刷子,拿到水池邊洗干凈,把刷子在他衣袖上來回蹭了幾下把上面的水氣蹭干。他把刷子遞給我說,漆還剩小半桶,如果后面來干活的刮著墻,你就打電話給我我會過來補。這把刷子留給你,剩下的漆還要用的話你可以用這個刷子刷。

我接過刷子放在窗臺上道了聲謝,然后從包里掏出錢遞給他。我說,康師你的工錢,三千五,你點一下。

這時康師沒接錢,說了聲:不急不急,你裝房子肯定錢緊,你先用著,以后再拿不遲。

我倒沒想到康師會這么說。我和他非親非故,不過是我裝房要粉刷墻壁,他是一粉刷匠,因了水電工黃師的介紹接了這樁活計?;钣嬕蛔鐾?,他拿錢走人,今后我們未必再會碰到。不過客氣話也好,真的也好,還是讓我心里熱乎了一下。

我依舊把錢遞給他,再緊也不能拖你工錢,你干活也挺辛苦的。吶,你數數。

康師接過錢,說道,不用數了,你們讀書人信得過。

我心里又熱乎了一下。

他從那一沓錢里抽出五張朝我遞過來。那天把漆也弄潑了,讓你又多買了一桶,這五百塊你收起來。

他一臉真誠,像個犯了錯甘愿接受一切懲罰的孩子。和那天一大腳踹倒漆時手舞足蹈火氣沖天的康師判若兩人。倒弄得我有些不好意思了。我忙說,不用不用,你活計做得這么好想得又周到,我怎么能為那點漆扣你工錢。你趕緊收起來。

康師卻執意要把那五百塊錢退給我,一味朝我手里塞過來。我又不肯收。兩個人推來塞去的。最后拗不過他收起兩張,遞過來三張說,五百你不收,那這三百塊你一定要收下。潑了那么多漆,該扣的。

看他一臉的真誠和堅決,我更不能接著那幾張票子,但又不想再推來塞去。我趕忙說,我還有其它事要辦,我先走了。錢你收好。

我急匆匆朝門口走去??祹煵话驳卣驹谠?,手里捏著三張票子,嘴里一直說著:這咋會行 ,要不得,要不得……

第二天我去開門給裝門的師傅。兩個小伙子開玩笑說,如果開了門康師在里面我們馬上掉頭就跑??祹熑缕饋砺曇舯入娿@聲還大,電鉆用長了會發熱,康師的嘴皮怎么講都不會發酸。我們惹不起躲還躲得起。我說放心,康師要在的話我敢讓你們來么?我們都笑了。走進客廳,裝門的師傅忙自己的活計去了。

我走到窗臺邊,卻看見窗臺上放著一把裝修用的鑰匙,一把刷子,刷子下壓著整整齊齊的三張百元鈔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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