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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敏之痛

2015-10-20 14:35梁鴻
揚子江評論 2015年5期
關鍵詞:晚餐人性

梁鴻

那個時刻,少年的魯敏站在父親身邊,那個神一般的、只在春節光臨的男性,她以全部的身心感受他。父親。那是一個令她緊張的、無法理解的稱呼。

有一次,寫到“春風和煦×××”,他問前來取對聯的小個子男人,指著第四個字:“認得?”“不,怎么可能認識呢?!卑〉泥従痈吒吲d興地搖頭?!澳隳??”父親問我。

三年級的我緊張起來,父親從來沒問我的成績,我考的許多一百分他從不知道,三好生等許多的榮譽……我常常感到分享的人很少??墒?,這個字偏巧我不認識。父親沒作聲,繼續寫,也不教我,鄰居打招呼走了他也沒停。那整個半天我怏怏不樂。我其實并不真想在父親面前顯得多么出色,但我生氣他如此沒有道理的考驗。這種隨心所欲,讓我感到莫大的生疏。

我一直記得那個半草的“煦”字,大紅的紙、黑墨。我到現在都不喜歡這個字。

那個無法認出的“煦”,使得魯敏無法走近父親,不能通往溫暖和光所在。她不喜歡這個字,不喜歡這個字散發出的氣息,但她又向往著,希望在那一刻能夠大聲念出它,父親欣悅的眼神必定投向她,剎時,煦光普照,幸福無比。這成為她心靈的某種象征。向往與厭棄,溫暖與冷靜,渴望與背離,矛盾糾結著,一天天發酵,變成一個永遠新鮮的傷疤,不斷生長出新的認識和存在。正是那永遠的傷痛,使她走進人性的深處,終達文學的殿堂。在《以父之名》中,我認出了魯敏,她的來處和去處。有一天,她會成為作家。

一個作家的精神節點在哪里?有一個疤永遠不能結上,他/她終其一生都在傾訴、尋找、探查與懷疑,由此也成為寫作的源泉??ǚ蚩ǖ母赣H是卡夫卡的絕望之源,里爾克對恐懼的敏感使他能夠賦予世間萬物以生命,莫言對饑餓的體驗使他擁有一個巨人般的胃。魯敏,“以父之名”,尋找父,我們的父,至上的父,人之父。那謎一樣的父親,是她永遠也走不過去的時光,她停滯、徘徊在當年,那個期待父親表揚的十歲少年,她等待著。當時,她還不清楚,她將一生都在書寫這次等待。所有的細節,都被反復咀嚼,它們變為那個遙遠的東壩,變為《墻上的父親》 《取景器》 《以父之名》 《六人晚餐》和她以后的無數次寫作。即使當小說已經成為魯敏自覺的追求,她能夠以更加理性、更加深刻的思想去闡釋、分析人性和社會,當初的那個情感節點依然處處閃現。它使得魯敏小說總有一種讓人怦然心動的光芒。時間停頓和破碎之處,萬種色彩交錯。本雅明把它稱之為“靈光”?!笆裁词庆`光?時空的奇異糾纏,遙遠之物的獨一顯現,雖遠,猶如近在眼前。靜歇在夏日正午,沿著地平線那方山的弧線,或順著投影在觀者身上的一截樹枝,直到‘此時此刻成為顯像的一部分——這就是在呼吸那遠山、那樹枝的靈光?!薄办`光”,對人的至深探索,對存在的某種領悟,各種事物和人生共存,并非全然諧致,但卻永恒。

我想,在魯敏的小說里,把這一光芒稱為“煦”更為合適?!办恪?,說文解字:“煦,溫潤也?!睗h字的意味太過微妙,也太過美妙,哪一時刻、哪一種狀態可以稱之為“煦”?日出時的霞光,初陽上升,是一種和柔的、溫暖的環繞,布滿整個空間,但并不強烈。所有的事物——灰塵、微生物,頹敗樹葉上的脈絡,脫了殼的小蟲,人的一個表情,咀嚼時的嘴巴,掛在墻上的遺像——光華的、灰敗的、絢麗的、黑暗的,都纖毫畢現,沒有尊卑、主次之分,萬物錯落而有序,有某種內在的秩序的莊嚴。無論是東壩系列的《思無邪》 《紙醉》,描寫城市暗疾的系列小說《死迷藏》 《鐵血信鴿》,還是從家庭微場景進入人性內部的《墻上的父親》 《六人晚餐》,都有這樣的秩序感和莊嚴感。這既是作品的均衡結構所產生的基本意識,更是作家對生活和人性細微之處的體察,是作者對世界的看法。

因為這“煦”之溫潤和普照,魯敏敏銳,能夠捕捉到人性最初的哪怕是最弱的善意,對事物在空間的彌散感有強烈的感知。她的作品常常貫穿著一種深遠的溫暖?!端紵o邪》 《離歌》 《紙醉》敘述的是“田園詩”般的東壩生活,有愛和溫暖流動,生老病死如此自然,又如此莊嚴,和大地、河流融為一體,它傳達出鄉村生活最樸素的情感與包容力,它高貴、純粹,沒有城市文明的夸耀與修飾。這正是民族文化中最有魅力的一部分。彌漫在“我們東壩”的氣息淡遠,《思無邪》中的蘭小和來寶,讓人心疼,《燕子箋》中的束校長、伊老師為東壩小學的廁所而種田,讓人有撼樹之難,但同時又無比莊嚴。那憐憫不是因為他們的貧窮、狹小,而是它們太過卑微,但又是如許地讓人覺得珍貴。卑微到無知的情感,也是世間最重要的東西。三十七歲的癡子蘭小是幸福的,被廁所之難所困的束校長也是幸福的,因為他們有自己的愛和信,并且相信這世間的愛和信。

這是魯敏性格中非常明顯的一部分??释腋?,對人間所有的事物都滿懷情感,她愛這人間,這人間的每一個人和每一種生活。這人間是自然界的一部分,遵守著秩序,恪守著各自的本分?!拔覀儢|壩,有一個狹長的水塘,夏天變得大一些,豐滿了似的;冬季就瘦一些,略有點荒涼。它具有水塘的一切基本要素,像一張臉上長著恰當的五官。魚,田螺,泥鰍,鴨子,蘆葦和竹,洗澡的水牛。小孩子扔下去的石子。冬天里的枯樹,河里白白的冰塊兒?!薄皷|壩”是魯敏的“桃花源”,她把對人性的寄托,對自然的感知都放在這個小小的東壩中了?!皷|壩”的文字干凈清徹,有著南方的秀麗與濕潤。

東壩里的魯敏是輕柔的,她怕驚動東壩的夢,驚動來寶和蘭小混沌的愛情,怕驚動隔河相望的彭老人和三爺的談話。那是來自大地深處的喃喃自語。

其實,和魯敏只見過幾面。一個善良、溫柔,有著良好教養和自制力的女孩。微笑的時候,嘴角的弧線彎起,羞澀而甜蜜。懂得人情世故,但又不利用人情世故,有非常明確的分寸感和尊嚴感。她說話語速很快,像炮彈一樣,向人展示著她的善意、熱情和對事物足夠的理解力。談起文學,非??簥^,和她嬌小、靦腆的外表完全不符合,語速更加快了起來,仿佛句子正排在她嘴邊,爭著搶著要出來。但是,在目光對接的一剎那,在某個突然停頓的句子背后,你會感覺到她的力量,她內在的懷疑和不確定。

2011年的一次會議,我又遇到魯敏。那次發言,她挺緊張的,有點語無倫次。在被突然推到舞臺上時,這樣的緊張和張口結舌我非常熟悉。我記得我朝她笑了笑,似乎安慰,更是理解。會后,我們走在路上,她和我聊起梁莊,聊起我書里面所寫的個人家庭,我的二姐的病。她也說起身邊親人的一些難事,她束手無策,不能理解命運的無常,有一天她從地鐵出來,忽然特別絕望。我們談起家庭內部的依存感。并且,越是艱難,這種相互依存和彼此造就的感覺就越強烈。在那時,我特別想擁抱她,雖然只是第二次見面,但我們已經息息相通。艱難、失愛、貧窮,并非只是抽象的概念,它是一天天的生活,一個個非常具體的甚至是讓人恐怖的細節,是那碗“如果加了豆腐,那簡直就完美”的菜葉湯,是在聽到某個關于父親不好傳言后的瞬間的坍塌感,看到母親為了生活而搞“曖昧”的強烈羞恥感,那種欣悅、辛酸和天塌地陷的無所歸依并非一個詞語所能替代。如何相依為命又厭倦異常,如何親密無間又彼此傷害?生活就是命運,就是性格。

那個停留在冬天下午的溫暖的“煦”字,以冰冷而潦草的姿態向魯敏展示了人性的幽深難辨。它似乎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卻足以使湖面結冰,讓人體驗這生命中難以承受之痛。

魯敏看到了家庭和人性之間的復雜關系,彼此之間如刀割般的相互傷害和相互依存?!秹ι系母赣H》寫作于2007年,初次觸及到自我。之前的寫作似乎都是一種文字上的和情感上的準備,到這里,一種真正與作者血肉相連的寫作開始了。兇猛的自我撲了上來,撕裂看似已經平復的內我,幽暗之地一點點浮了出來,那里面盤根錯節,無法找到開端和結尾,日復一日的反芻使得所有的關系、所有的成長都變得非常復雜。

在《墻上的父親》中——妹妹王薇的形象,那個永遠也吃不飽并且有偷盜劣習的女孩子——讓我們感受到傷害的難以平復,她不停的咀嚼恰是試圖填充她內心的空虛及對愛的渴望。時光的消逝并不能解決一切,記憶如毒瘤般以變形的方式頑固地存留在體內,“偷盜”只是這毒瘤的病征。在《六人晚餐》中,“王薇”變為弟弟“曉白”,因為無所適從,因為恐慌而拼命地吃。他越胖大,他內心的脆弱和呼喊就越強烈。他的心臟一直受驚,找不到安穩的可以落下的地方。是的,生活的本質是一種關系的存在。彼此的關系造就了溫情,也產生著傷害。它們是流動的,相互生長著的。

2012年,魯敏的長篇小說《六人晚餐》讓人驚喜。這是一個知道寫作為何物,知道自己寫作方向的作家。從《紙醉》 《取景器》 《墻上的父親》到《鐵血信鴿》 《死迷藏》,我們可以看到,魯敏的文學世界在不斷清晰化和核心化,同時,也在不斷地寬廣和深入。

魯敏特別關注“家庭”。家庭在她的筆下,既是一個單位,人和社會組織的基本生成單位,是一個象征性場景,能夠隱喻出命運的某種氣息,更是探察人性秘密和人性動態生長的最佳途徑。她迷戀于“家庭”所透露出的復雜的、動態的、沒有終點的但又能夠準確找出人的形象的功能。

《六人晚餐》寫出了中國人的生活性格和情感方式:在沉默中犧牲和扭曲自己,成全別人,最終,卻因這犧牲和扭曲而帶來更大的誤解和扭曲。蘇琴因忠于已死的丈夫,因羞于面對自己的身體而不承認與丁伯剛的關系,這為這六人晚餐帶上最初的復雜、曖昧與恥辱的色彩;曉白對母親的偷偷摸摸迷茫而無助,他以吃來討取眾人的歡心并填補內心的空洞;曉藍高傲而倔強,以逃離和犧牲愛情來成全母親的目光;丁成功則以生命來換取曉藍的穩定生活。他們共同的目標是要逃離和超越那“生而局限、胎記丑陋”的命運。每個人都在為此犧牲著自己,雖然明知這是一種虛妄的念想。

看似無情,卻又有情;看似有情,卻又無情。彼此關心著,卻又如利刃一般相互傷害著,在牽扯不清的犧牲、奉獻與從未生長完整的個人性、欲望之間,每個人都以失敗、憤懣與沮喪的方式去對待一切,并塑造著各自的形狀。正如小說結尾處黃昏的江色,那薄薄的霧蒙在這最普通的中國人生中,無法撕破,也很難突破。李敬澤把小說中這種執拗的犧牲和扭曲稱為“福樓拜式的意志”,簡潔、客觀,同時具有內向化和主觀化的特點,最關鍵的是,具有《包法利夫人》式的執著的迷茫。波德萊爾認為包法利夫人是全書的英雄,“她是聲名狼藉的受害者,唯有她具有英雄的種種風度”。在《六人晚餐》中,幾乎每個人都有包法利夫人式的英雄風度,丁伯剛的醉酒與“選擇性失憶”,蘇琴對身體欲望的頑強遮掩和突然的決絕,曉藍對周邊環境和愛情的“視而不見”,丁成功的成功自殺,珍珍的渾渾噩噩和黑皮的永往直前,他們都英勇地和“自我”決絕,以走出這污濁的城鄉結合部和無邊無際的二甲苯的、硫化氫的等等過于“豐富、擁擠”的空氣和味道。

魯敏在書中提到梵高的《吃土豆的人》,她特別著迷于那圍在爐子邊的人的孤獨而沉默的神情,她在其它文章中反復提到這幅畫,甚至,多次提到“土豆”?!读送聿汀肥且砸环N漫長而細致的回溯方式去不斷闡釋兩家家庭六人晚餐時各自的姿態、神情以及內部流淌的氣息?!傲送聿汀痹谖闹杏泻軓姷牡袼芨?,流動之中的瞬間凝固。這一凝固是靜態的,但卻蘊含著過去、現在和未來的所有命運。那餐桌上的咀嚼、吞咽和姿態是如此充滿決心,又如此各藏心事,以至于我們不得不把目光停留在“晚餐”上,觀察那餐桌上的食物,餐桌邊的人物,餐桌外的樓房、廠區和流動在這屋內和屋外的氣息。

在此過程中,中國“家庭”的內景被呈現出來,這內景的氣氛和孕育雖然來自于外部,來自于污濁的工廠,讓人窒息的空氣,丑陋的樓群,但是,最終決定他們命運的卻是對別人的訴求以及這訴求的不可能完成性。因此,作者所著力的又是每個人的“內景”,一種客觀的、全景式的,卻又喃喃自語式的、朝向內心的敘述。

整部書的結構為一個環形,命運始于六人晚餐,也終于六人晚餐。魯敏用一種剝筍式的手法,讓讀者跟她一起去剝開、找尋命運的奧秘,去跟隨那一聲爆炸,一縷空氣去尋找往日的時光,找尋塑造如今這形態的絲絲縷縷和牽牽絆絆。每個人的敘述都指向那同一場景,從此開始,找尋自己。一層層,每層都緊裹著另一層,最后指向“根部”(魯敏在文中用“指向根部的魚刺”來形容這一敘事方式),它們之間相互依存,富于意味。雖然最終的結果仍然是那一瓣瓣相同的存在,是毫無意義的虛空,但那80次的晚餐,80次的同床,80次的“同一場景,各懷心事”,卻又并非毫無意義。它們在以漸次聚集的能量摧毀,或建構,或形成著那如巨環般的人生。

偶然的爆炸是全書的引子,也是命運的引子,只是加速了某個或以為是結果的結局,但這結局是或早或晚要來的,正如丁成功玻璃屋的倒塌。爆炸為他失敗的愛情(雖然在另一個意義上也可以說是堅守著的愛情),找到一個可以平衡的答案。那透明的玻璃屋終究是一個太過顯眼的標志,它對愛情的向往及一眼就可看透的本質不適合這混沌的、各懷心事又滿懷期待的中國式生活。它只能倒塌,并借此機會掩蓋住丁成功的自殺,“它們形成一個晶亮的巨大洞穴,把他深深地埋葬,與外面完全隔絕。他沒有聽到外面兵荒馬亂,以為這只是屬于他一個人的逃逸與暴動”。

作家畢飛宇在推薦魯敏的《六人晚餐》時,用了一個詞,“中國式晚餐”。的確,不只是六個人,還有魯敏,你、我,我們每一個人都坐在這張餐桌前。這中國式的晚餐,是我們在這世界面前所呈現的姿態、神情和命運。

如果時光可以重新來過,那么,魯敏,這個對人性、人生和人世情感已有充分體察的女子,是希望父親走過去撫摸著她的頭,告訴她那個“煦”字的讀音,“煦”,xù,去聲,“和煦”,春天的陽光正在上揚,輕清、漲滿天地,包容萬物,就是那樣的感覺:幸福,那是魯敏永遠也不能擁有的完整性;還是父和女,就那樣對望著、等待著,形成如今這樣深淵般的、永恒的鴻溝?

“我心里始終有一塊冷靜的去處,那是結了冰的湖面?!币苍S正是這片“結了冰的湖面”,造就了今天的作為作家的魯敏,使她在生與死、善與惡之間獲得審視的距離和空間,她發現了那片灰色的開闊地。這是父親對她的補償。但是,魯敏,親愛的,我仍愿意有一天“煦”光能夠照耀你——作為那個渴望父親的少年的你——冰雪解凍,把那堅固的“冷靜”融化掉,化為一片溫潤而蕩漾的湖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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