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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舉意的牛

2015-11-20 06:31馬鳳鳴
民族文學 2015年11期
關鍵詞:文海兒子

馬鳳鳴

1

女人已經睡了很久了,碎花的被子起起伏伏,像被風吹過的漣漪,悠悠地來,又悠悠地去。月光照在女人的臉上,使女人的臉分外亮堂。女人就像睡在月光的水里,被月光浸著,安靜無聲。

馬文海睡的是靠近炕門的地方也是最熱的地方。這是女人用曬干的牛糞和上土填的炕,不太熱,溫溫的剛剛好。女人的節儉、會過日子,單從填炕就能看出來。月光滿滿地裝了一院子,樹上的鳥兒扇動了一下翅膀,誰家的老人哐哐地咳嗽著,在暗夜里異常響亮。一會兒夜又歸于平靜。馬文海仔細地看著女人,陪伴了多半輩子,畢竟老了,皺紋像不請自到的列強,蠻橫地爬滿額角。女人做夢,嘴角咧開,還抽抽噎噎的哭出了聲,孱弱得像嬰兒的哭聲,不知受了多大的委屈。馬文海想叫醒女人,手舉在半空又停住了。

他忽然想起四十年前,他用借來的毛驢把女人從山的那邊馱來的情景。

女人穿著大襟的藍色袍子,腳上穿著針腳細密的繡花鞋,就像把山坡上五顏六色的小花穿在腳上。一朵朵小花就像一雙雙閃動著彩色翅膀的蝴蝶,在他的眼前飛舞。馬文海的眼睛一直被女人的繡花鞋吸引著,他想把那雙小腳一下子抱在懷里,捂在心口上。趁沒人的時候,他忍不住悄悄捏了一下女人的腳,女人驚訝得“啊”了一聲,腳抽了抽,但終究還是沒抽出來,聽任那腳在馬文海的手里捏著。紅暈飛上了女人的臉頰,她忙用紗巾遮住。女人偷偷看了他一眼,正迎上他的目光,兩顆年輕的心就咚咚地跳在一起。他拍了驢屁股一巴掌,驢噔噔地向前跑著,他腳步慌亂地跟在后面,身后的塵土紛紛揚揚落下,就像冬季里遲到的雪。

這個叫法圖麥的女人,是馬文海用一口袋糜子換來的。他記得法圖麥的娘家遭了災,糧食被白雨打了,姊妹幾個臉色蠟黃,穿得破破爛爛,蹲在快要塌陷的窯洞前,眼睛發直地看著他從驢背上卸下口袋。法圖麥躲在灶房的窗前偷偷地看他,他只看到一閃而過的瘦瘦的背影。法圖麥的娘撩起皺皺巴巴的衣襟擦著眼淚,大襟上已經分不出顏色來了。馬文海忽然有些惶恐,自己有些趁人之危的嫌疑,但是,二十幾了還沒有女人確實讓他難堪。這樣一大袋子糜子是一家子幾個月的口糧,但為了給他換媳婦,為了馬家的后代在村子里生根,大和娘咬著牙,從牙縫里擠出一點點糧食。好長時間才積攢了這么一大口袋,黃燦燦的,放在驢背上出門的時候確實舍不得。娘倚在門框上,抹著眼淚,最小的妹妹嘬著手指頭。他狠了狠心,趕著驢出了門。

女人雖然娶回來了,但臉黃黃的,有病的樣子,好像被稍微大一點的風一吹就能跌倒。馬文海嘆口氣,那么一大袋子糜子咋就換回來一個病秧子。娘說,我的娃呀,你不要嫌彈女人,咱家的水養人。娘沒有說錯,一年后,法圖麥的臉上有了紅暈,枯黃的頭發變得順直起來,腰身也粗壯了許多。一年的光陰使那個瘦弱的女子出落成健健康康的模樣,頭發也黑油油的。

娘看著他笑,他被看得臉紅了,紅到脖子上,不好意思地轉過身去。有了女人,他變得勤快了許多。以前,大叫他到地里干活,他懶得起來,大叫了一次又一次,氣得把門框摔得咣當咣當地響。娘知道他的心事,二十五了,人家都抱上娃娃了,他還光棍一條。為了他的婚事,媒人說了幾個,對方都嫌彈他家兄弟多,分家后光陰過不到人前頭。娘默默地沒少垂淚。法圖麥好像真主早給他安頓好了,在集市上偷偷看了一眼,托人去說,一下子就成了。法圖麥好像把一滴春水注入到他的身上,把他收拾得利利索索,他起得也早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責任促使他勤快起來,走路、擔水、喂牛都有了精神,有了使不完的力氣。

法圖麥和他在土炕上滾了四十年,好像昨天還年紀輕輕,風風火火地鋤地,割麥子,碾場,拉糞,磨面,擔水,做飯,做鞋,做衣裳,馬不停蹄地給他生了五個孩子,縫縫補補,湯湯水水,把家操持得有模有樣。

一轉眼,好像從早上到晚上的時間,人就老了。年輕時的水靈、美麗和無限深情都被日子從指尖輕輕地抽走。年輕時猛子攢下的病都迫不及待地冒出來,腰酸腿疼,肩膀疼,手腕子也疼,這些病像受了委屈的孩子,齊擦擦地都來討要個說法。這都不要緊,要緊的是女人前幾天忽然說自己頭也疼,隱隱約約的,一跳一跳地疼,女人就有些暈暈的,禮拜的時候分不清拜數,禮了前面忘了后面。女人常常自言自語地說,我這是咋了?是不是真主的口喚到了,要收了我。話沒說完,女人的眼圈里就起了一層薄霧,蒙蒙眬眬地盈著,收不住了溢出來,掉在拜氈上,就像掉在馬文海的心上。馬文海覺得女人的話好像是給他說的,頓亞(今生)的日子不多了,后世的日子隨后就到,重要的是怎么銷算欠下的罪孽。馬文海裝作沒聽到,其實他的心里也酸酸的。女人和他過活了一輩子,這漫長的歲月足以將任何唱著和跳著的青春都變成一縷縷的白發。想起女人的病馬文海的心里緊緊地疼了一下。前幾天,莊子里冶爾薩的女人開始也喊頭疼,家里人沒有注意,以為感冒了,傍晚,禮沙目拜的時候,洗阿布黛斯(小凈),把水灌在湯瓶里,左手拿起湯瓶往右手倒水,一下子栽倒了,再也沒有言傳。送到醫院里,醫生拿個電筒在瞳孔照了照,說人已經完了,是腦溢血。冶爾薩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的,逢人就說:咋這么快唦——咋這么快!沒著過床嘛,咋沒讓兒子和媳婦伺候幾天嘛!

女人和他過了半輩子苦日子,也沒有好好地享幾天福,兒女都大了,接著抓孫子。女人舍不得那幾個粉嘟嘟的小腦袋瓜子??戳死洗蟮?,又要看老二的,兩個兒子都不敢得罪了,眼看著孫子都大了,到縣城上學去了,碎女子又把超生的娃抱來了。碎女子想要個兒子,結果連生了三個女孩,這最后一個是偷著藏著生下來,一看又是女娃,女兒想死的心都有了。馬文海覺著女人太辛苦了,就像家里的牛一樣苦,他黑著臉對女子說,讓你公婆抓去。女人一聽,一把把孩子抱過來,說:娘給你抓著,等大了你領回去。女人白了他一眼,馬文海就咳嗽著喂牛去了。他不是嫌棄外孫女,他是疼自己女人,病殃殃的,黃土都擁到脖子上了,還逞強逞能,抓了一輩子娃了,還把娃沒抓夠。

女人翻了一個身,側著身又睡過去了,好像和誰吵架,嘟嘟囔囔說的啥也聽不清,馬文海把耳朵湊過去,隱隱聽到女人帶著哭腔喊:我的牛啊——?!R文海的心里像被誰重重地搗了一把,難受得幾乎喘不過氣來,眼睛潮潮的,眼前就浮現出一頭牛銅鈴一樣的大眼睛,幽怨、奇美地看著他。

一陣當當的鈴聲傳進耳朵來,一聲接一聲,清脆得像孫子手里的撥浪鼓,有節奏地一下一下地敲到他的心上。

馬文海知道,今晚又將是一個失眠之夜。自從把紅犍牛舉意了古爾巴尼,他常常半夜半夜地醒著。眼看睡不著了,他索性起來,看了看表,夜里十二點了,披了衣裳,輕輕地拉開門,走到月光里去了。月光把他的影子拖得長長的,馬文海仔細地看著影子,影子的腰也佝僂著,像個蝦米。他在院子里走著,影子也跟著他走,不離不棄。他從沒發現自己的影子也這樣膽小,也害怕被人丟下。

馬文海推開牛圈門,看見紅犍牛臥在槽底下,那頭小牛偎依在母牛身旁。紅犍牛的嘴巴一動一動的,反芻著白天吃下去的草,嘴角鼓了一個包,喉嚨咕咚地響一聲,那個包滑到肚子里去了。脖子上的銅鈴隨著肌肉一動一動的,間或當地響一聲,響聲隱沒在夜空里。

牛槽里的拌草已沒有了,月光把槽底的青瓦照得發亮。紅犍??吹剿M來,吃力地站起來,把大大的頭伸過來,嗅著他的衣褲,又低下去嗅著他的鞋。月光靜靜地照著紅犍牛,牛的全身像披了一層泛著銀光的綢緞。他把手伸過去,撫摸著牛的耳朵、眼睛、鼻子,最后停留在牛角上。牛伸出舌頭,舔著他的手,溫熱,濕潤,他的手就潮起來,黏黏的,青草的味道鉆入鼻腔。他用手梳理牛的毛,這些毛已沒有年輕時的光滑和柔軟,被時間的刀子削切得沒有多少水分了。他把手搭在牛的脊背上,從牛頭到牛尾,一下一下捋過來,把牛毛捋順,捋直,這是他的習慣,每次耕地結束,都給牛放松一下。

馬文海的手摸到牛脖頸上那塊大大的結痂時,心里又疼了一下,長年的勞作使牛拉套的脖頸結成一大團硬硬的塊來,毛已沒有了,只剩下丑陋的白痂,像給紅色的皮毛上貼了一塊丑陋無用的白色膏藥,看著別扭。

他給牛添了一背簍干草。今年雨水少,地里的糧食都長得有氣無力,他知道莊稼也很努力地想長高些,長出更多的枝葉,但沒有雨,莊稼也盡力了。這可苦了牛。苜蓿沒有往年茂盛,長得矮矮的,馬文海每天割一小捆苜蓿,跟干草和在一起喂牛。他覺得對不住牛,牛整天勞動,吃一口青草卻很難。干草的營養少,牛不好好吃,馬文海想著辦法給牛把干草拌濕,在草上灑些水,灑幾把麥麩和油渣面面子,用棍子攪勻了,牛吃得香,他也看得香。有時候,家里的人吃的面還有,但牛吃的麥麩沒有了,他拉幾袋子麥子去磨面,為的是給牛把料準備好,人可以少吃,但牛一頓也少不了。紅犍牛老了,要吃更多的料才能有力氣,馬文海從牛棚旁邊的草房子里抱了苜蓿草,放到牛槽里。苜蓿草柔軟而富有彈性,其實,他每次鍘草,都把草鍘得碎碎的,牛吃起來容易消化,糟蹋不了多少。紅犍牛低頭嗅了嗅草,抬起頭用大而深邃的眼睛看著他。馬文海知道這像湖泊一樣的眼睛里含著啥意思。他用鐵簸箕端了一些油渣和麥麩倒在槽里,牛伸出大大的舌頭,把草和料卷到嘴里面,把槽里舔得干干凈凈,把嘴唇周圍的渣渣一滴不剩地舔完,又看著他。馬文海拍拍牛的頭說:寶貝,再不敢吃了。牛聽話似地搖了一下腦袋,把頭抵在他的胸前。這時,乳牛也把頭抵到他的胸前,小牛也蹭了過來,用鼻子嗅著他,伸出舌頭舔他的手。三頭牛圍著他,這里舔一舔,那里嗅一嗅,好像他從遙遠的地方回到家里來,親人們在歡迎他。馬文海的鼻子一下子酸酸的。牛是多么信賴他,比人強多了,你對它好,它就對你好;不像人,人前頭是一個樣子,人后頭又是一個樣子。馬文海覺得牛都是他的親人,是家里的一口人。那頭小牛更像是馬文海的小兒子,跟前跟后,讓他給撓癢癢。馬文海不時地摩挲著它的脖子。馬文海對兒子都沒有好好地抱一下,好好地親過。在他眼里,牛有時比兒子強多了,兒子只知道多占多要,要錢買房子。牛吃飽喝足幫著他干活,忠厚得像自己的仆人,也不嫌棄年老多病的他。

月光下,馬文海心里暖暖地看著這一家子,嗅著混合著草料和尿糞味道的空氣,美美地打了一個噴嚏。那頭和紅犍牛相依為命的老乳牛已經去了,它的女兒又陪伴著紅犍牛。老乳牛接二連三地下了幾個牛犢,一個個出落得像俊男靚女。為了給兒子娶媳婦,他把小公牛變賣了。每每拿著空空的?;\頭,馬文海心里像丟了魂似的。他有時癡癡地想,要是紅犍牛能給他留下一頭小牛該多好,他成天看著小?;畋膩y跳的模樣就會看到紅犍牛的模樣??上У氖羌t犍牛不是小牛的父親,犍牛是騸過的,很小的時候把公牛的兩個睪丸取出來,牛就失去了生育能力,一心一意地長身體,長得粗壯,結實,干活有力氣,骨頭大,肉多,在集市上賣的價格高。

2

這么多年了,馬文海始終記得他當年把紅犍牛買回來時的情景。那是葫蘆河對面的一個漢族莊子,男人耍賭輸了很多錢,賣牛還賬。牛拉到市場上,很多屠宰的人想要,但這家的女人娃娃死活不肯,說要賣給莊農人,要讓?;钪?,他們覺著虧欠了牛,遇到好人好好地經管。有時候興許能見上一面。他拉牛走的時候,把舊的?;\頭卸下來,把自己拿來的?;\頭套上,牛很聽話地跟著他走了。那家的女人娃娃一臉愁怨地跟著出來,莊子里的男人女人站在路上,目光冷峻地看著他,馬文海覺著背后看著他的目光冷颼颼的,好像他干了損人利己的壞事。

女人已哭出了聲,她是那樣地不舍。這個和他們相依為命的牛因男人的賭博賣給了別人,就像拿刀子割她的肉一樣疼。他拉著牛往溝里走,女人娃娃傷心地哭著,絮絮叨叨地說著牛的好,又詛咒著自己的男人不如牲畜。他心里也酸酸的,安慰著說:你放心,我是莊農人,知道怎樣疼顧牛。他拉著牛過了河,上到這邊的崖畔上,還聽到女人蹲在溝底里哭,那哭聲有幾多幽怨和不舍,聲調拉得長長的,像爹娘去世了似的。每當看到牛,他都會想起葫蘆河對面那個女人的哭聲,一輩子也忘不了。

紅犍牛和他有緣似的,緊跟著他的腳步。他慢悠悠地走著,塄畔上有草的地方,讓牛吃幾口,牛伸出舌頭一卷,草就到了嘴里。紅犍牛的毛不是很順,有些雜亂無章,高大的身軀顯出骨架來,牛有些瘦。但牛正值壯年,本是膘肥體壯的時候,男人賭博,沒有好好地經管,有時輸了,還讓別人使喚牛。牛被借來借去地使喚,也就瘦下來,不搭眼了,在牛販子眼里,賣不出好價錢。馬文海知道牛是缺了照管的,就像一位壯年的男人,沒有好吃好喝,還成天干著重活,他的身體能好嗎?

第一眼看到這頭牛的時候,他心里就不好受,賊娃子,只顧耍,把牛都耍成啥樣子了。他是個心地善良的人,不欺老不欺小,對牛都懷著感恩之心。

馬文海一路走一路放牛,到家的時候,牛也吃個半飽,他遠遠地看見女人站在門口,一臉欣喜地等著他??吹脚J菔莸臉幼?,又聽到多花了錢,女人就不高興起來,說:你掏了那么多的錢,咋買了個瘦龍回來。馬文海沒好氣地說:你知道個啥嘛,你知道個啥嘛!趕緊做飯去——

他把牛拴到槽上,紅乳牛湊了過來,兩頭牛頭對頭地嗅著,好像很久沒見過面似的夫妻,忽然,乳牛一下子騎到犍牛高大的背上,紅犍牛似乎嚇了一跳,“哞”地叫了一聲,馬文海以為紅犍牛要頂乳牛,急忙“汪汪”地喊了兩聲,乳牛還不罷休,弄得紅犍牛都不好意思了,好像未見過世面的小伙子,左躲右閃。馬文海知道乳牛發情了,小牛剛剛賣出去,乳牛傷心地叫了幾個月,牛一叫,女人就哭,還絮叨著說兒子的不是,兒子談了個對象,結婚就要房子,沒有房子就拉倒。馬文海只得把牛犢賣了,加上兒子費勁扒力攢下的工資付了首付。

馬文海仔細地掃凈了牛槽,把碎些的草末子都用手揀起來,牛槽底部的青瓦就顯出瓦亮的底色了。他又麻利地背了一背簍苜蓿草倒在槽里,紅犍牛大口地吃著,風卷殘葉似的。他喊來女人說,這是一頭好牛,這么能吃,肯定有不少力氣!女人抱怨著說:你也能吃,咋就這么瘦。馬文海嘿嘿地笑著,他的注意力在牛上,顧不上女人的挖苦。

馬文海圪蹴在牛圈里,就像看著兒子吃飯似的看著紅犍牛吃草。這頭牛吃草的樣子像一只餓狼,好像多少天沒見著食物了,它不像紅乳牛,吃草時挑挑揀揀的,專吃嫩葉。它的舌頭碩大無比,伸出來卷進去,不挑不揀,一股腦兒卷進去,它的吃相讓馬文??粗佳垧?。馬文海忽然想起拉牛的時候,那家的槽里是干草結結子,給牛沒有喂青草,怪不得牛有些瘦。賊娃子光顧個人耍,把牛沒有當人嘛。他這時也討厭起那個抽抽搭搭哭著的女人來——男人懶,你總該勤快些,苜蓿草總該有嘛,即使苜蓿草沒有了,塄畔上到處是青草,隨便割兩把,也比干草強??!

一家子沒有一個好慫!

馬文海憤憤地想著,好像是自己做錯了事,慢待了牛。他記起剛包產到戶那陣兒,他也不好好喂牛,大叫上他,用鐵鍬翻麥茬子地,翻了一上午,才翻了半畝,手磨出血泡了,腳腕子生疼。他想不通,牛在家里閑喂著為啥不用呢?但這是心里的話,身上再疼也不敢言傳。往家里走的時候,大說,你看牛的作用大還是你的作用大。他忽然明白了,大在教育自己呢!不好好喂?!缓煤梦咕腿シ?。以后,他才認真地研究起牛來。吃什么草,一天吃幾頓,草要鍘得碎碎的,柔柔的。草料怎么搭配,拌草要倒多少水,飲食的時候不能用剛從井里吊上來的水,要放在太陽底下曬曬,還要察言觀色,看看牛的身體狀況,犁地的時候要適量,不能猛趕牛。牛出了一身水,不能涼了,一涼就感冒了。牛和人一樣,也會生病也需要調養。每年二月二龍抬頭,他都把青油灌在小瓶子里,給牛灌下去,增強牛的體質。有一次,他抓到一條蛇,把頭剁了,剁成肉泥,拌上草料,給牛吃。過了一個月,牛精神多了,走路生風,犁地、拉車、碾場,跟騾子一樣。別人都說,馬文海你把牛喂成騾子了。

大無常的時候,拉著他的手說,我的娃呀,你要把光陰過好,就要讓牛吃好。他牢牢地記著大的話,把牛當作自己的命根子。大無常了十年了,不知他能否進得天園,真主是怎樣清算他的。古蘭經說,圣人易卜拉欣正準備宰自己的兒子,真主下降了一只黑頭羊替換了易卜拉欣的兒子,俊美的黑頭羊替易卜拉欣承擔了罪孽。一只羊只能馱載一個人的罪孽,一頭牛能馱載七個人的罪孽。

前幾年古爾邦節的時候,他買了一只羊,給娘舉意了古爾巴尼,羊骨頭埋在院子里的梨樹下,羊皮散給寺里的阿訇。那一晚,他夢見了娘,娘一襲白衣,戴著雪白的蓋頭,站在梨樹下面向他招手,娘說:我的娃呀,娘沒有白養你!驚醒的時候,滿臉的淚水。娘不見了,月光清亮如水,夜靜得出奇,梨樹枝頭上的白花鮮亮,潔白得像娘戴著蓋頭的樣子。

轉眼間他已經年過半百了,胡子都白花花了。

紅犍牛風卷殘葉似的吃完了苜蓿草,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瞪著銅鈴一樣的眼睛看著他,眼光柔和,深得把人能掉進去。馬文海眼睛濕濕的,他用手摸著犍牛不太長的犄角,牛伸出舌頭在他的手上舔了幾下,他的心里潮潮的。乳牛也不鬧騰了,目光柔柔地看著他,間或用頭磨蹭一下犍牛的身子,馬文海靜靜地看著,兩頭牛怎么看都像相親相愛的兩口子。

女人在廚房里喊:吃不吃嗎?和牛一達吃呢嗎?他這才覺著真餓了,他把曬得熱熱的井水端給牛喝,紅犍牛一氣子把一盆水喝完了,喝得咕嚕咕嚕的,像他從麥趟里回來,端了茶杯一氣把水喝干的樣子。

女人炒了一碟韭菜,把漿水從罐里舀出來,倒進炒過菜的鍋里,刺啦一下,鍋里就升起白汽,漿水的香味濃濃地散開,是混合了蔥花、韭菜和油的香氣,有點微微的酸,使人舒服的酸,不像醋酸得有些過分,讓人受不了。女人把面撈到碗里,舀一勺嗆好的漿水,一碗面就香氣十足地放在馬文海的面前。韭菜是自家院子里的,沒有化肥和農藥,清靈得如同霧氣中的麥苗。馬文海用筷子撈一筷頭面,呼嚕地吃下去,那種滑爽的感覺還停在喉嚨里。女人做的面就是好吃,筋道、柔順、清爽,這是他一輩子百吃不厭的食品,消暑敗火,潤腸去焦。馬文海去外面趕集,吃過幾回面館,一碗炒面端上來,坨得像攪團,倒了他又舍不得,硬著頭皮吃下去,差點吐了,從此再也不下館子,即使再累再餓也要撐到回家吃飯,為的是凈心凈肺,滑爽至純的那種感覺。

馬文海呼嚕嚕地吃了三大碗,吃得滿頭是汗,女人說慢點吃,有人借鍋來了嗎你這么急!的確,馬文海感覺自己的吃相就像剛買回的那頭紅犍牛,狼吞虎咽,怪不得女人常說,你到旁人家做客,不要海吃嘛,人家笑話呢!馬文海嘿嘿一笑,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嘛!

馬文海疼惜他的牛就像疼惜他的女人一樣,女人給他洗衣做飯,生兒育女,綿長得就像葫蘆河的水一樣委婉而清麗,他吃了女人做的飯后會神清氣爽,全身干練地散發著用不完的力氣。

他疼牛,給牛鍘草、拌料、墊圈、梳理毛發,像女人伺候他一樣。牛吃了鍘得碎碎的、拌上料的草會增肥長肉,毛皮順溜,幾個月的工夫就儀表堂堂。

3

九月的陽光缺少了毒辣的勇氣,和諧而又溫暖。時光有了秋意,夏糧已收完,秋收開始了。村里的四面翠綠已消失,土豆地里紅的白的花已被秋天收回去,只剩下像風鈴一樣的鈴鐺隨風搖擺。

紅犍牛買回來后,他的心里踏實了許多。以前,沒有兩頭牛,他的紅乳牛要和別人家的牛合在一起犁地,犁完地,乳牛的身上出了一層水,就像洗了澡,濕漉漉的,他的心里就揪心地疼——賊娃子,把牛沒有當人嘛!有一次,他故意借著浪話的工夫到使喚乳牛的地里,那人看見他來慌慌張張停下來,在牛的后面緊張地忙活。他掃了一眼,就知道乳牛拉的偏套,怪不得牛的身上像洗了澡一樣。他氣瘋了,幾把卸了牛,嘴唇哆嗦著說:你——你咋這樣呢?!你……

他想跳起蹦子和對方罵一仗,但還是忍住了,拉著紅乳牛一路嘆息著回來。

他發誓買一頭牛,和乳牛合在一起犁地。

人和人咋這么大的差別呢?他用人家的牛犁地總是很小心,生怕把人家的牛使喚嚴重了,小心翼翼的,步犁也不太深,手里還緊張地提著犁把。犁地的深淺適度在自己的手里掌握著,不像其他人,故意使瞎心讓牛拉偏套?,F在,他終于有了兩頭牛,怎樣使喚,輕重緩急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第二天,他起得很早,特意洗了個大凈,湯瓶里溫熱的水順著細細的長長的像仙鶴脖子一樣的壺嘴里流出來,溫軟地流在手上、面部、雙肘,水的觸角溫婉舒坦,他就像沐浴在月光里,被月光的手撫摸著,渾身潔凈,心里亮堂,水賦予了他生命潔凈的意義。從清真寺里回來,女人也禮完晨禮,燒了一壺水,馬文海熟練地泡了兒子送的八寶茶,兒子也有好處,能讓他喝上冰糖、大棗、枸杞、葡萄、蘋果干、杏干和茶葉混合的八寶茶了。有時候也覺著供養兒子上學沒白費勁,盡管家里少了勞力,少了孫子歡快的笑聲和吵鬧,但逢年過節兒子領上媳婦回家看他一眼,給他和女人帶來一些八寶茶和紡綢的襯衣,這些東西是這個閉塞的山村所缺少的,因此,每當他穿上兒子給他買的柔滑的長衫去寺里禮拜的時候,總會聽到一些人的贊嘆聲,例如詢問料子的,質地,價格的多少,當然他也不忘了說是兒子買的,讓那些和他差不多的沒有送兒子上學的老漢們后悔一下,付出總會有回報的。

女人端上一碟油潑辣子和一碟熱氣騰騰的蔥花餅。馬文海把蔥花餅卷成一個小筒蘸一下辣子,嘴湊上前,一口咬掉大半截,嗞嗞地喝一口茶,茶水潤澤他的腸胃,這種舒服和歡暢是任何滋味都不能取代的。

喝完茶,馬文海精神飽滿地清理牛圈的牛糞。他推著架子車來到院墻外的場邊上,這里有一堆黃土,是他從路邊的崖畔一車一車拉來的,用鐵鍬拍得碎碎的,綿綿的,充分吸收陽光精華的曬土。這種土柔軟潔凈,曬一兩天再翻過來曬著,在陽光中,曬土特有的泥土香味彌漫在場院上空。曬好的土堆成饅頭狀的小土堆,用鐵鍬拍實,像一座隆起的墳堆。曬土用來墊圈。把土撒進牛圈里,蓋住尿糞,牛臥在上面就像柔軟十足的席夢思床。??梢栽谏厦娲驖L,把土蹭到身上防止蚊蟲的叮咬,所以,馬文海養的牛有著與眾不同的油光的皮毛。即使再累再苦他都把牛圈弄得干干凈凈,清清爽爽,像自己住的廳堂一樣窗明幾凈。牛舒服了,就有了精神和力氣,拉犁、拉車、碾場顯出與眾不同的耐力來。他最看不慣莊子里那些懶散的人家,人懶牛也臟,遠遠就嗅見一股尿臊氣,就像一個懶散的女人只顧收拾自己,房子里凌亂不潔,客人來了無處下腳。這些土吸干牛圈里的湯湯水水,翻起來運到外面堆起來,是絕好的肥料。莊稼吸收了這些營養就有了鶴立雞群的特性,桿粗、穗大、勁頭足,他深深地懂得人、牛、糧食的關聯作用。

牛吃飽了,馬文海趕著牛要耕麥茬地,小麥割完后把根留在土壤里,深翻,暴曬,吸足了陽光和水分,來年耕種的糧食又會顯出深厚的與眾不同的功底來。

馬文??钢?,女人拉著牛在前面走,他從前耕地根本不麻煩女人,今天是一對新搭檔,他還不知道買回來的這個高大的紅犍牛是否能在犁溝里駕馭自如。他仔細地調整套繩,確保牛拉得舒服,插下步犁的瞬間,他的內心里有些不安,害怕紅犍牛跳杖子,但他沒有想到紅犍牛沒有踢打,他左手扶犁右手輕輕地揚起鞭子,嘴里“汪”地一聲,牛就開始往前走,兩牛并駕齊驅,尤其是紅犍牛套繩拉得直直的,沒有一絲一毫溜奸?;囊馑?,完全是對本行駕輕就熟的一種奉獻式的努力。他的心里慢慢輕松下來,犁了兩個來回,他讓女人松手,兩頭牛一頭走在犁溝里,一頭走在茬子地里,不緊不慢,不急不緩。他輕輕地揚一下鞭子,紅犍牛就往前緊趕著走了幾步,乳牛就顯出吃力。他的心完全放下來了,多么好的牲口,只因為沒有遇到好人,沒有遇到像他馬文海這樣的一位懂牛、知牛、疼牛的莊農人,生在賭博客家里,沒有人疼顧,饑一頓飽一頓,有時還要為賭博客的欠賬付出屈辱和辛勞的汗水,還吃不好。想到這里,馬文海的心里就有些受不住,他感謝真主的慈憫和關愛,好人遇到了好牛,就像好武士遇到了好武器,要更加珍愛和疼顧。

太陽出來了,先是淺黃的霞光,接著就成了鵝黃,最后是紅光一片。山畔上最高處就無限柔和顯亮起來,就像一只碩大的手依次拂過露水、青草、蕎麥、谷子、糜子、洋芋最后落到晨耕的一對牛身上,落到馬文海身上,人和牛就像是鍍了一層紅色的金鉑,流光溢彩。馬文海發現女人正心醉神迷地看著他和牛,就喊了一聲,你回去吧,看孫子醒了嗎?女人從虛幻中驚醒,臉上涂上了一層金黃色的暈圈,馬文海心里顫了一下,一種年輕的東西從腳底升起,慢慢地涌滿全身,使他渾身充滿了不可預知的力量。

陽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馬文海索性脫了鞋,光腳走在犁溝里,膨松的土壤柔軟如棉,使他的腳更加自如。新翻的土壤,如同軟綿綿的羊毛,薄薄的濕氣裊裊上升,緩緩移動,馬文海喜歡這種感覺,喜歡這種山野里藍天、白云、青草、糧食、霧氣,就像一個愛書的人珍愛一本掉了皮的舊書一樣,他愛山村,愛這土地和牛羊,還有他漿水面一樣醇厚和優越的女人,紅犍牛意外的表現使他和女人心里坦蕩下來,疙疙瘩瘩的擔心在松軟如浪的土里煙消云散。

這真是一場酣暢淋漓的勞動,牛和人都配合得默契,看著山下那個溫暖的家,他的心里敞亮得如同神仙,一張嘴一曲花兒在山間縈繞起來:

洋芋花開蘭艷艷,

尕妹的手心軟綿綿

……

季節進入冬季,山上的草和土地用安靜的睡眠補充體力,可莊農人馬文海沒有休息,他要往土地里送冬糞,這是一項重體力的活,五十歲的他干起來已不如從前輕省,這對他是一個挑戰。往年的時候,女人在前面給他拉著牛,兩個人一塊裝糞,一塊披星戴月,有時候牛歇了,人還不能歇,要挖糞散糞。女人有時候勞累了,就開始嘟囔,人家把兒子養下干活,你把兒子送去念書,跟了你受了一輩子的苦,老了都不得閑。說歸說,但往往到了送糞的時候,女人比他還起得早,催促他早上多拉幾趟。今年他不想過多地勞累女人,也不想過多地勞累已有了身孕的乳牛,它和女人一樣也應該歇緩著,好好地孕育牛犢。有他和紅犍牛就能運轉。

經過幾個月的細心照料,犍牛已不像剛來時那樣瘦弱,皮毛如同一匹紅色的綢緞順溜和光滑,前腿的肌肉強健有力,屁股圓潤得如同拉滿的弓,稍稍一彈就會發出嘭嘭的響聲。他給犍牛的籠頭系了兩條細繩,左轉向左拉,右轉向右拉,牛就知道往哪個方向走了。他撐著車轅,肩膀勒著拉繩,給牛也加把力,不用揮鞭子,只“汪”地一聲牛就邁動腳步奮力向前。他有時想,要是兒子在身邊多好,至少他一個抱孫子的人不會駕在車轅里,他只揮一下手,今天往這塊地里拉,明天往另一塊地里拉,兒子會聽話地執行他的命令。但有時候也事與愿違。隔壁的王穆薩不是有兒子嗎?老漢老婆使喚不動兒子,兒子弄著要分家,結果分了,老兩口還不是照樣一個拉牛一個駕車轅嗎!這樣一想他心里就平衡,至少他不會生著氣拉糞,不會把氣撒在牛身上,不會大聲呵斥和辱罵牛和女人,他想,真主命下的你是干啥的早已前定了,人是沒有辦法的,要是人有辦法都不愿下苦了。他的兒子能上大學,能參加工作,莊子里一塊念書的一群娃咋都打牛后板筋呢!真主的撥派使他心存感念,特別是這頭和他有緣的紅犍牛。這么孔武有力還乖順??嘈├坌]有啥,只要真主給他老兩口個健康的身體,不拖累兒女就行了。

給田里送完糞,就像給一年的農事畫了一個圓滿的句號。剩下的日子就悠閑了許多,莊子里娶媳婦的,打發女子的都像約好的一個接一個,一些勞作了一生的牛被宰掉了,皮子晾在院子里,牛頭突兀地立在墻根下,眼睛還睜著。馬文海的腦子里就閃現出這些?;钪哪觼?,俊美的,難看的,勤勞的,偷奸?;?,歡歡喜喜地在田間地頭奔跑,老了,無用了就走到了刀子下面。牛的一生就像人的一生,由青春勃發的少年走到緩慢遲暮的老年,不同的是人等著慢慢無常,而牛辛苦了一生,老了還要被人吃掉,人吃了還要品味牛的肉香不香,硬不硬。每次看到牛頭上那雙銅鈴一樣的眼睛,馬文海就覺著自己掉了進去,他拼命地想上來,拼命地想抓住什么,就像一位臨無常的人伸出手來在空中抓呀抓,抓了一場空,什么都沒抓到。

自從看到院子里的牛頭,馬文海的心就突突地跳著,他不自覺地想到紅犍牛的最后下場,是在牛圈里慢慢地老死呢,還是賣給其他人;或者得了急病,很快地死去。他為自己這個想法嚇了一跳,但這是不可回避的現實。人也要死更何況是牛呢!他心里恐懼著牛的死,恐懼著紅犍牛的結局。以前,出售牛犢時,他都沒有深思這個問題,沒有想到那些牛娃子會走怎樣的一條路,會遇到陰冷的還是寬厚的人家。遇到他這樣忠厚的莊農人就好了,牛耕田犁地,人的心存著感念,沒有蛇蝎心腸。但有些人就保不住了,像那些屠宰客,兩歲的牛娃子就敢下刀子,怎么能忍心下刀子呢!牛娃子的肉嫩,在市場搶手,館子里的大師好做,食客也愛吃,不幸的是那些還來不及經歷世事的牛娃子,還沒有領略春夏秋冬和風花雪月美好的牛娃子就做了刀下鬼,成了城里人口中的美味。他的兒子和媳婦也是城里人,也吃著那些牛娃子的嫩肉,想到這些的時候,他心里就難受,就覺著這些罪孽好像是自己干下的。

4

馬文海把紅犍牛買來已經六年了。

歲月的刀子堅韌刻薄,毫不留情,不知不覺間,馬文海的腰沒有往日直溜了,佝僂的老相已不可避免地來到了。頭發花白,以及常年的勞作使他看起來比常人更老一些,而他的紅犍牛也沒有了往日的神彩,毛發干燥,走路松松垮垮,額頭上的毛已脫光了,滿弓一樣的屁股顯出衰敗的跡象來,走路急了,屁也夾不住了。馬文海已經不使喚犍牛了,大部分土地轉包出去,只剩下門前的七八畝自己種著,每年種些小麥和洋芋、胡麻,只夠他老兩口吃就行了。女人一天不如一天,年輕時勞累的病接二連三地尋來了,腰疼、腿疼,衰老的皺紋已布滿額角。

馬文海和牛的腳印都留在田間地頭,一串連著一串,一層覆蓋著一層,可惜的是他老了干不動了。人老了可以享天倫之樂,而牛老了怎么辦?他經常想這個問題,但始終沒有合理的答案,他見到的情形是:莊子里那些被榨干了力氣的牛被賤賣了,宰了,成了七零八落的骨頭,牛骨頭也被人收了去,不知做什么用。

可牛老了,總不能讓它老死在牛圈里面吧,這是人民不愿看到的。

那頭紅乳牛死在圈里,他永遠不能原諒自己。當他禮完晨禮,給牛添草的時候才發現紅乳牛已經死在圈里,不到一歲的牛犢依偎在母親身旁。紅犍牛眼睛發直地看著他,草也不吃一口,就那么眼睛直直地看著他,他感覺一桶涼水兜頭澆下來。怎么沒想到呢?頭天,乳牛精神不好,他沒有使喚,讓牛在圈里歇著,緩一緩,可紅乳牛沒有等到第二天早晨,沒有給他留一點時間,就匆匆地去了。馬文海知道,牛是累的,接二連三下了幾頭牛犢,還整天勞動,再好的精神都扛不住。牛沒有跟上刀子,沒有走在那條盡善盡美的路上,給馬文海留下巨大的無法彌補的傷痛,伴隨著他,折磨著他,使他寢食難安。

馬文海整天無精打采的,老犍牛的出路問題成了他這一輩子最難解決的難題。

梆、梆的梆子聲劃過夜空,聲聲入耳,這種喚禮的如同警鐘一樣的響聲,一次次地使他的內心歸于平靜,歸于一種平和之外的憂傷。

他戴上白帽子,肩膀搭上一條毛巾,在夜色中向清真寺走去。路上已有了不少像他一樣早起晨禮的人們,一頂頂的白帽子像暗夜的星星在移動,又像是螢火蟲,不同的是,螢火蟲飛得毫無章法,而星光卻向著遠遠的清真寺匯聚。村莊里,那座古老的如同燈塔一樣的清真寺里,細頸、長嘴、高挑的湯瓶里有溫熱的水,溫水四溢,濺落的平和、洗浴的流光如同霧氣中的流嵐一樣溫馨。

這是莊嚴的時刻,面西、抬手、鞠躬、叩頭、打坐,一氣呵成,心浸潤在平靜的贊念里,悲歡離合,風花雪月,兒女情長,雞零狗碎都悄悄地蹤跡難覓,只剩下唯一的祈禱。眼淚落在掌心里,在生活的艱難之外,在苦寂的表象之外,在凜冽的寒風之外,黎明靜悄悄的,東方靜悄悄的,遠處的山靜悄悄的,風吹過樹梢傳來了鳥鳴,白晝在平靜里如約而至。

每一個禮完拜的老者的臉上都沐浴著一種圣潔的光,昨天的一頁已翻過去,懺悔帶給他們一種新的氣象。那些上了年齡的老者,銀白的胡須、素凈的衣裳、滿足的背影、回家的腳步都有了一種知足的味道。

馬文??炝娜肆?,黃土都埋到脖子了,他已熟稔了人間的滄桑和甜美,親近和背叛,甜言蜜語背后的陰冷,宗教神圣下的私心膨脹,他該為自己活著,為內心的純凈和生命萎縮的后世做些打算,使將要和必需走的路寬展和舒坦些,少些荊棘和坑坑洼洼的阻擋。他常常在禮完晨禮后把雙手舉起來向萬能的真主祈求平安和幸福:認識和不認識的,亡故的和活著的;父親和母親、岳父岳母、兒子女兒、孫子孫女、鄰里鄰居,即使那些曾經給他難堪和找過麻煩的莊里人他都向真主祈求平安。

晨禮結束后,他照樣泡了一杯濃茶,照樣吃著女人烙的蔥花餅,可咬了幾口就放下了,心口堵得吃不下去,只嗞嗞地喝著茶。女人看出他的不安來,問他咋了,是不是病了?他搖搖頭不說話。

晚上睡覺前,女人又問,你咋成啞巴了?一天不說話。馬文海長長地嘆口氣,悠悠地對女人說,是老犍牛的事把我難腸死了!女人不言傳了,內心的波瀾如同起伏的麥浪久久不能平靜。實際上男人這幾天悶悶不樂,她就猜到了是牛的事,她不像村里愛錢的女人,趕著男人把老牛賣給那些屠宰的人,那樣做她的心里就不安,就難受,雖然她有時也氣惱男人把牛比孫子還稀罕,但她的內心是通情理的。

她遲疑地說:“要不……舉意了……古爾巴尼吧?”說完這句話的時候,她恨不得踢自己一腳,但還有其他辦法嗎?

見馬文海不說話,她又說:我們也老了,阿訇說一頭牛如果舉意了古爾巴尼的話可以抵消七個人的罪責。

馬文海心里咯噔一下,女人咋想的和他一樣呢,其實他心里早這么想了,只是他不忍心說出來。

古爾巴尼是這里回民的說法,正式的名字是古爾邦節,意味宰牲。就是條件好的人家舉意宰牲,知感真主的慈憫和護善,用牛羊生命離去代替人的惡。老人說,嘴管著管著就把謊編下了,手管著管著就把歹干下了。為了蠅頭小利有意或無意就把罪干下了,怎么贖罪呢?用潔凈的錢財買牛羊宰掉散給貧窮的人,心里要虔誠,錢財要干凈,牛羊要俊美。

女人說的時候,他心里的疼迅速擴大。

馬文海想到了大和娘,想到了外父外母,外父他是沒見過的,外母把他看作兒子,把給兒子的愛都給了他,在三個女婿中,他受到了老人無限悲憫無限傷感的關愛,那是竭盡所能的。老人舍不得吃雞蛋和下蛋的母雞,對他卻毫無保留。在那些窮苦的日子,母雞就是家里的銀行,等于說他把外母的銀行都吃了,把來錢的路都斷了。兩口子吵架了,老人沒有說過他一句,屢次說女兒的不是,希望兩個人和和睦睦,她就閉眼了??勺约簽槔先俗隽耸裁茨??每年的祭日他記著,在老人的墳上念索上墳,祈求真主能使老人在后世的花園中享福,但不管怎樣做,他都覺得自己虧欠著老人。

晚飯后,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訴女人時,女人洗碗筷的手停住了,肩膀抖動著,白蓋頭如一團劇烈晃動的白云,女人擦了一把臉,轉過頭來很溫婉地看了他一眼,她做姑娘時這樣看過他,生了兒子時這樣看過他,現在她又這樣看了他一眼,無限的柔情。

可是還有三個人呢?他自言自語地說。屋子里很安靜,墻上的鐘心無旁騖地走著,月光照在窗欞上,清亮得如同葫蘆河的水波。

咱兩個吧——

女人緩緩地說,好像費了很大的勁,掙扎了很久才說出來的這句話。這句很有分量的話使馬文海的心甜蜜無比,他不是一個專權的人,遇到事情會征求女人的意見,其實他心里早就想好了,讓女人說出來更有一些耐人尋味的力度。

現在已經是六個人了,四個已經亡故的長輩和依然健在的他們自己,對生和死都有了一個完美的交待。

月光已經悄悄地向窗臺的里邊走了一步,院子里已一片明朗。梨樹沐浴著如水的月光,更加清麗動人。貓在樹根下蹭癢癢,樹枝就像被誰胳肢著發出輕微而刷刷的笑聲。麻雀刷地一聲轉移到樹梢上,它們對貓有一種天然的畏懼。紅犍牛哞地叫了一聲,意味深長的叫聲讓馬文海的心里一抖,莫非牛知道了月光下的陰謀。

女人欲言又止,兩眼已含著淚花,蒼白的臉上縱橫著哀傷。

還有,還有老三……

女人的話已經感染了馬文海,她蒼白的臉,讓他的心疼了一下。老三已無常多年了,每當說起的時候,女人還是一臉的悲傷。馬文海何嘗不是呢。只是他壓抑著自己的悲傷,他害怕他的傷感會影響女人的身體,多少年了,他都藏著壓著,不輕易流淚罷了。他忘不了那個面若桃花的生生地在自己眼前跳躍的孩童的臉,女人多次在夢中醒來,悲傷地對他說,她夢見了老三,放羊回來了,娃沒吃著——沒有把今年的新麥子吃上一口!的確,老三是在一家人歡歡喜喜地用新麥子磨面的時候患病的,在鎮上的醫院搶救了兩天沒搶救過來。要是他活著也已二十幾歲了,也成家立業,出外闖蕩去了。馬文海曾經把自己的養老安排在這個最小的兒子身上,在他的家里養老送終??蛇@個愿望在那年秋天的滂沱大雨中悄然破滅。他的心疼了二十年,歲月可以消磨一些事情,但傷心的往事仍然記憶猶新。

馬文海隱隱覺著自己像是牛的一位罪人。只有更加殷勤地把牛喂好才使良心少一些鞭打。一捆苜蓿草攔腰截斷,把最嫩的部分給紅犍牛吃,有時候給牛倒些油渣和麥麩讓牛吃得舒坦。牛圈里熱了,他把牛牽到院子外的杏樹下乘涼,用一把毛刷從頭到尾把牛身子刷一遍,牛很享受他的安撫,往往閉上眼搖著尾巴,呼吸均勻如同睡著一樣。有時,牛睜著眼睛很幽深地看著他。和牛的眼睛對視的時候,馬文海的心里就微微一驚。牛這么認真慈祥的看著他,就像一位老人用經歷了風霜雨雪的眼睛看著他。所有的慈愛都含在眼睛里,那么深邃悠遠,那么寬容和善。

馬文海在牛的眼睛里看到大的花白胡子,娘如雪的蓋頭,外母孤獨的背影和老三的笑臉。

杏樹的枝葉把陽光剪成斑駁的碎片,像靈活的小白兔,在牛和馬文海的身上跳躍。人和牛都成了雕塑一動不動。馬文海就這么靜靜地看著牛的眼睛,一股無形的魔力控制住了他。牛的眼睛眨了一下,再眨了一下,兩滴淚就從眼窩深處涌出,沿著眼瞼滲出來,慢慢地滲成兩股溪流,沿著缺少毛的臉頰流下來。

馬文海明白,牛已經知道了他心底的私密,它用深沉含蓄的眼淚告訴他不用傷心,這是前定的結局。馬文海一把抱住牛頭痛哭失聲,多少壓抑,多少難受在這一刻訇然釋放。他的耳畔回響起葫蘆河對岸那個女人絡繹不絕的哭聲,那哭聲如泣如訴,不絕于耳。

第二天早上,馬文海晨禮后回到家,照樣泡上一杯茶,吃完干糧后就喂牛去了。他把嫩苜蓿草倒在槽里,乳牛和牛犢過來不急不躁地吃著,犍牛只是聞了聞就轉身走開了。他趕緊把油渣倒上,但犍牛還是聞了聞就走開了。牛犢不管不顧地吃料,還意猶未盡地舔著嘴皮。馬文海神情疲憊地回到屋里,他悲悲地給女人說犍牛不吃了。女人“哦”地驚了一聲,這是從沒有過的事情??!多少年,犍牛都是狼吞虎咽的,怎么就不吃了?女人急忙去看。犍牛靜靜地站著,靜靜地看著她,神情漠然。女人悲傷地回來了,悄悄地抹著眼淚。中午,馬文海把曬得熱熱的一盆水端到牛圈里,小牛咕嚕咕嚕地喝夠了,犍牛只是過來聞一聞就走開了。

水在盆子里亮閃閃地晃蕩著,一朵白云泊在水里,馬文海也看到了自己的臉,胡子拉碴的,神情恍惚。太陽碎銀子般的光在水面上跳躍著,如靈活的小白兔在慶祝自己的生日。

犍牛不吃不喝已經幾天了,肚子明顯地癟了下去。明天就是古爾邦節了,兒子已經放假了,領著媳婦和孫子回來了,家里一下子多了人,熱鬧得讓人喘不過氣來。女人忙得團團轉,給孩子做好吃的,她的傷心被暫時到來的歡聚沖散了。馬文海獨自站在杏樹下,失神地看著遠方。

男人們興高采烈地從四面八方涌向清真寺。馬文海在家里洗了大凈。潔凈的水從細頸、長嘴的湯瓶里流出來,溫熱地濺到他的手上,珠珠有聲。這不是一般的濺落,是圣潔儀式的開始,穆斯林和水結下了不解之緣,從出生的清水洗浴到死后的清水洗塵,水被賦予了特別的意義。

馬文海特地穿上了兒子給他買的紡綢長衫,戴上潔凈的小白帽子。他來到牛圈靜靜地看著紅犍牛,最后一次摸著老牛的角、眼睛和耳朵,千言萬語涌上心頭。牛伸出舌頭舔了舔他的手,長長地吁出一口氣,又“哞”地叫了一聲,就像有話要說。馬文海抹了一把眼淚,步履蹣跚地走向清真寺。

馬文海跪在巴巴和父母的墳前,伸出雙手接了一個都瓦,大聲地念起上墳的索勒。以前上墳他都念,今天他要把十八個索勒念完。他的聲音蒼老、溫婉、悲憫,如同留存千年的古琴。緩緩地輕撫琴弦,凜然有聲,像掙脫雜草羈絆后的嗚咽,又像一聲聲連綿不絕的呻吟。低沉、高亢、憂傷、迷茫、凈美。大和娘,外父和外母向他走來,一起對著他笑,好像他們都活過來了,在他的眼前柔聲地笑著。

古爾邦節后的一個月,馬文海無常了。晨禮時,他把水灌在湯瓶里,洗了右腳,洗左腳的時候一下子栽倒了,再也沒有言傳。女人知道他的心空了,追隨著紅犍牛去了。

晨禮后,女人給乳牛添草,在牛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瘦弱的影子,她失神地望著墳院的方向,雙眼里漸漸蓄滿了淚水。盈滿的淚水失神地流到臉頰上,落在腳下的土里,寂靜無聲。

責任編輯 安殿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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