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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軍

2015-11-22 10:19程光煒
當代文壇 2015年3期
關鍵詞:參軍莫言

程光煒

摘要:莫言在軍隊服役21年,這是他從成長到成熟,文學創作從起步到走向高潮的最重要的時期。過去的莫言研究,實際上是他的創作研究,關于他小說世界之外的人生故事基本沒有涉及。對一個經典作家來說,不把他的人生故事與其文學創作相互參照,加以對讀,這種研究其實很難真正展開也無法深入下去?;蛘哒f過去的莫言研究就其思想和文學創作而言,除創作技巧和方法外,基本屬于宏觀史觀范圍,并沒有重視到微觀史觀的問題,而我所說的微觀史觀,就經典作家研究而言,就是他的家世研究。直白地說,就是弄清楚他是怎么一個人的問題。

關鍵詞:莫言;參軍;轉折;轉業

參軍入伍是莫言人生道路的重要轉折點。在中國特殊的社會架構中,參軍、招工和上大學是農家子弟最徹底的解放。莫言拿出三萬一千字長文的《我在部隊工作二十二年》①、《莫言與王堯對話錄》中的一萬多字,以及《洗熱水澡》、《故地重游》、《我的大學》等較大篇幅來敘述,部隊戰友楊永革、朱占才、王賢根、馮又松、曹可心、劉毅然、黃獻國、軒寶玉、解宣文和朱向前也熱情捧場,足見它對于作家之重要。莫言1976年21歲入伍,1997年42歲時轉業,軍隊生涯長達21年。這個階段橫跨他小說創作的草創期、高潮期和長篇小說期的前半部分。他的思想和文學觀也是由此萌芽、形成和成熟的。因此,“參軍21年”既是觀察莫言思想和創作的最重要觀測點,也是研究者了解“莫言文學世界”最重要的窗口。本文不承擔研究任務,只想為研究者提供盡可能詳細的材料。

一黃縣執勤哨兵

在已完成的莫言家世考證文章《生平述略》、《教育》中,我述及作家參軍的曲折經歷,以及他在軍隊的某些生活,這里不再贅述。

因莫言在家鄉受苦受辱的痛苦經歷,他幻想的參軍是“遠走天涯”??蓻]想到,載新兵的汽車剛駛出高密三百多里就停了下來,這就是莫言當執勤哨兵的黃縣,令他不免沮喪失望?!笆迥昵?,當我作為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在高密東北鄉貧瘠的土地上辛勤勞作時,我對那塊土地充滿了仇恨。它耗干了祖先們的血汗,也正在消耗著我的生命。我們面朝黑土背朝天,付出的是那么多,得到的是那么少。我們夏天在酷熱中掙扎,冬天在嚴寒中戰栗。一切都看厭:那些低矮、破舊的茅屋,那些干涸的河流,那些狡黠的村干部……當時我曾幻想:假如有一天我能離開這塊土地,我絕不會再回來。所以,當我坐上運兵的卡車,當那些與我一起入伍的小伙子們流著眼淚與送行者告別時,我連頭也沒回。我有鳥飛出了籠子的感覺。我覺得那兒已沒有什么東西值得我留戀了。我希望汽車開得越快、開得越遠越好,最好開到海角天涯?!雹诘葟能娷嚿舷聛?,莫言才知道,所謂的軍營不過是丁家大院的民房,四周被村落包圍著。這里不是天高云闊的野戰軍駐地,喊殺聲震天動地的訓練場,也沒有熱氣騰騰的當兵生活。大院可能是總參設在黃縣的一個秘密監聽基地,充滿詭異的氣氛。十幾個負責監聽和機器維修的工程師,一個班的哨兵,基地也就二三十個人。為遮人耳目,這支小部隊表面上隸屬濟南軍區。莫言每天的任務就是在海邊執勤換崗,空閑時則在該部隊的莊稼地里鋤草、割麥和喂豬等等。③

這個既不像軍營也非農家小院的微型軍事部落,除技術干部外,有后勤戰士八人,兩個做飯,六個站崗。它的上級單位遠在北京,就由黃縣的一個團代管。院里有一個小辦公室,經常傳出發電報的聲音,有神秘感,不知在做什么。警衛班每天兩班輪崗,莫言和戰友也不知道要警衛什么。但剛當兵還是高興的,莫言在高密東北鄉舊居的墻上有一幅他穿軍裝挎著沖鋒槍略現緊張的照片,眉眼間雖羞澀,卻也透露出自豪感。像千百個離開農村的青年人一樣,莫言有一種很強烈的愿望:“一到部隊,我就想豁出去了,絕對不能落后,一定要爭取進步?!辈贿^,執勤站崗是很艱苦的,尤其是在夜里。莫言在回憶這段生活時說:“黃縣在渤海邊,夜里的風特別大,深夜兩點起來站崗就站在一個木板釘成的小崗樓里,黃豆大的石子被風吹得飛起來,打得崗樓‘啪啪響。遠處就是大海澎湃喧嘩的聲音,穿兩件大衣腿都凍得冰涼冰涼的,非常的絕望?!雹芤苍S是對這段艱苦生活記憶尤深的緣故,他最初創作的幾個短篇小說,都與大海有關。這些習作雖顯幼稚,卻是人們了解作者這段經歷的難得材料。

感覺到單調的執勤生涯不值得敘述,莫言把眾人的視點引向他的“八小時”之外。消極地看,作家的這種敘述有可能是對軍人執勤嚴肅性的損傷,可我們想全世界的軍人即使有保家衛國的榮譽感,對保持僵硬姿態、一連幾小時的站崗可能都會沮喪;積極地看,它又是執勤生活的補充性材料,是一種全視角下軍人生活的真實再現。于是我想到,使用原始材料來代替我的主觀臆斷,大概是一種最好的考證方法。對這看似笨拙的考證方法會招致的非議,安托萬·普羅斯特在“歷史學家的考證精神”一節辯護道:“人們有時候會以為,考證不過是平常的推理,歷史學家組成的行會要求嚴守考證紀律是多余的??甲C是博學成癖,是賣弄學識,是入行的標識?!比欢皼]有比這更離譜的錯誤了。遵守考證和淵博的規則,注明參考書目,這些并不是隨意制定出來的標準。職業歷史學家和業余愛好者、小說家的區別就在這里。但這些規則的功用首先在于訓練歷史學家看待史料的目光。這也可以說是一種自愿的苦修……此種態度正是歷史學家這個行當的基本情操?!雹?/p>

這就是我更愿意抄錄而不愿展開分析的理由?!赌酝鯃驅υ掍洝防飳懙溃?/p>

下了崗,前面有幾十畝空地,叫我們種地、栽白菜、割麥子呀,干各種各樣的農活,比在農村干活還要累。也不訓練,沒有地方訓練。我們剛去,班長說老百姓結婚,帶我們鬧洞房去。我們當時在部隊里受的是嚴格的新兵教育,就是“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呀,要和老百姓保持魚水關系,像男女有別之類的。他竟然帶我們去鬧洞房,而且是地主家娶媳婦,也去鬧。后來傳到我們代管的團長那里,發火了:這真是解放軍里少有的現象,簡直是奇恥大辱,居然有班長帶著戰士鬧地主家的洞房去,是階級斗爭新動向。⑥

70年代中期,再次主政的鄧小平在與四人幫斗爭中被迫出局。這事發生于莫言在黃縣當兵的前后,因此他的回憶中也布滿了時代風云?!段以诓筷牰辍芬晃恼f:

部隊也放電影,像《春苗》啊,《決裂》啊。也會讓我們去搞一些批鄧的活動,而且濟南軍區也出現了幾個反鄧小平的英雄。有一個排長,就在鄧小平剛剛出來工作的時候,寫了一封信給中央軍委,說鄧小平是復辟倒退,后來就說這是一個反潮流的勇士,一下子提拔到濟南軍區副政委的高位上去了,這個人給我們做出了很好的榜樣。我們幾個戰士就聯名寫信給上級領導機關,由我執筆,要他們來處理這個單位的問題,我們說我們都是農村青年,抱著滿腔熱情來保衛祖國、追求進步,結果來到這個單位,作風不正,軍容不整,干部天天吵架,根本沒有一點軍人素質,讓我們非常絕望,希望上級領導能來調查解決我們的問題,或者把我們調到別的連隊去,當時也有干部簽名,一直往上告。上面領導機關看我們這個單位確實很亂,就派了一個工作組過來。青島海軍的一輛吉普車把他們送過來,住又沒地方住,把我們戰士擠在一個大房間里,給他們騰出一個小房間。他們就天天調查,了解情況,開會也吸收了我參加,因為我簽了名嘛。盡管有人對我寫信持不同意見,但是上級的領導發現這個戰士的字寫得很漂亮、文筆很好,是有文化的,給他們留下了好的印象。⑦

工作組走了,莫言的時運來了。單位主要領導調走后,工作組成員、總局干部科的江干事留下來任代理教導員。江是江蘇常州人,有文化,而且賞識莫言的才華。他大概是莫言最早的伯樂。

二在保定訓練大隊

1979年,莫言從山東黃縣調到河北保定的57071部隊訓練大隊(當地人稱701部隊),任新兵班長。新兵訓練結束后,因莫言在黃縣教過三角函數,被留下來做保密員兼政治教員。

莫言回憶訓練大隊時期的生活說:“我在新兵連只呆了十五天,隊列技術是很差的,我心里很慌。我剛到部隊的時候,老覺得自己是個文化人,在隊列方面也沒有下功夫,但到了這個環境,我想我必須好好表現。所以我就晚上自己練習隊列,白天咬牙切齒地訓練這些學員,有一次把一個學員訓哭了?!雹唷赌阅曜V》敘述他這時“業余時間刻苦學習寫作”,“因用腦過度,‘大把大把地掉頭發”。⑨在戰友牛占才眼里,“他給人的印象純樸、憨厚、儉樸、真摯,平時少言寡語,接觸時間長了,言談間流露出內秀、知識面廣,說話很有條理性,干什么都有股鉆勁。在他十幾平米的辦公室兼宿舍里,兩個窗戶和一扇門的玻璃都用報紙糊得嚴嚴實實。屋中間放著一個三屜桌,桌子上堆滿了各種書籍,屋頂上吊下來一個25瓦的燈泡,周圍也圍上報紙,可能是為了保持微弱的光亮吧”⑩。

據莫言說,總局把他從黃縣調到保定,本意想把他提干,但局里沒名額,訓練大隊缺干部,于是大隊領導對局里說,他剛來一個月,我們得考察一下,明年再提吧?!斑@恰好是1979年的年底,總政治部發來文件,不允許再從戰士里面直接提干,必須經過院?;蛘哂柧毚箨牭呐嘤栔蟛拍芴?。這個時候我已經是二十四周歲,年齡也大了,到1980年就一下子擱淺了?!迸U疾乓舱f,到1981年莫言服役六年,年齡已26歲。上級文件規定,提干一是得經過院校培訓;二是戰士提干不能超過24周歲?!澳詢蓷l都不符合,他面臨的就是復員回鄉?!彼⒁獾?,“有一段時間,莫言的情緒有些低沉,平時話語更少了”。但老天保佑,使他在人生夾縫中逆水而上。莫言心懷感激地敘述過這段不尋常的經歷:

這時候江干事就千方百計地給我想辦法。隊列訓練結束了,工院沒有這么多教員,缺政治教員,他就問我,你能不能講政治?這可是個機會。我一咬牙,說我試試看。當時講的是哲學、政治經濟學、科學社會主義三門課。我就找了艾思奇的《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找了政治經濟學的讀本,死背硬記。那個時候記憶力比較好,而當時的政治課只能是照本宣科,你不可能發揮,發揮不好還發揮錯了。誰能夠在課堂上脫稿講,滔滔不絕,大家就認為這個人的水平高。我年輕,記憶力好,是可以做到脫稿演講。

練到這種程度,不光需要思維水平,還要克服口音的障礙。他心里明白:

河邊有一片白楊樹林,我一大早就跑到樹林里對著樹練習演講,背誦要講的內容。試講了兩次,反映還不錯。剛開始很緊張,普通話也不會說,滿口高密話。

結果這事讓總局知道了,訓練大隊有一個戰士,干著干部的工作,還能寫小說。

終于,天降大任到保定訓練大隊這位極普通的士兵身上。莫言繼續說:

我們局政治部蕭里千副主任和宣傳科王科長,到訓練大隊來視察工作。我在保密室聽到訓練大隊的政委向局里的首長匯報工作,提到了我的問題。我們政委說,這個戰士,水平還是蠻高的,能講政治,能講數學,而且發表了小說,被地方的刊物認為是很有潛力的青年作者。作為戰士,二十五歲已經很大,但作為干部還是很年輕的。這是個人才,能不能作為特殊的例子照顧一下?蕭副主任就對王科長說,老王,我們明天去聽這個戰士講課,不要提前告訴他,明天講課的時候進去就行了。我在保密室聽到了,晚上我們大隊政委也悄悄對我說了,讓我好好準備一下。我知道勝敗在此一舉。本來第二天應該是講新課,但是我覺得把握不大,臨時作了調整,就是復習,講生產力和生產關系,最熟的一節。第二天我就講了,兩個班的大課,一百多個學員,我一去就看到蕭副主任和科長坐在后面。剛開始的五分鐘很緊張,舌頭都感覺到不靈光,后來一想,有什么好緊張的?該怎么講就怎么講吧。生產力和生產關系,我幾乎是倒背如流,非常熟,一堂課五十分鐘,嘰里呱啦從頭背到底,嗓子大得讓別的教室都抗議,說管教員一上課我們旁邊教室就無法上課。宣傳科長跟我們政委說,水平果然不低,但有待規范,假以時日,前途無量。后來我就回家探親了,暑假期間,突然收到了一封信,是大隊政治處干事的一封信,說提干的命令下來了。一般的干部提干要體檢、填表,很多程序,我什么也沒有,直接下了命令。后來知道是局政治部蕭副主任拿著我的小說,帶著我們局干部科的科長,專程去了總參干部部,說這個戰士確有水平,不提太可惜,總參干部部就說你們打個報告,我們特批,這樣就提干了。這是1982年暑假,提干命令上的日期是1982年7月28日。當時我大哥帶著我侄子正好也在家探親,我把信給他看,他看了,也很高興,正好我父親從外邊回來,我大哥對他說:“謨業(我的原名)提干了!”我父親把信接過去看了看,一句話沒說,扛著鋤頭就下地去了。我們知道他心里特別高興。他就是這樣,如果遇到不痛快的事,就拼命干活;碰到了高興的事,他也拼命干活。

深受忠厚家風影響熏陶的大哥管謨賢,即使在26年后,仍念念不忘這支軍隊對三弟的培養和提攜。他說:“莫言在部隊鍛煉成長,在領導的關懷和戰友的幫助下,莫言入了黨,提了干,成了國內外知名的作家。我想,如果當初莫言當不了兵,或者部隊領導聽信了某些人的‘揭發把莫言從部隊上退回來,莫言決成不了作家!”這是符合歷史事實的老實話。

三 從延慶到軍藝

1983年6月到1984年夏,莫言在延慶總局宣傳科干事任上呆了一年多,不能算是“延慶生涯”。不過,在給干部戰士講政治理論課之余,作家對總局所處地理環境的描述卻很有趣。他還不忘向第二個恩師總局政治部蕭里千主任兼副政委的提攜表達感激敬佩之意。

部隊在長城外邊,距離龍慶峽很近。夏天很涼,經常有震耳欲聾的雷聲和雞蛋大小的冰雹。因為這附近有官廳水庫,背后是高山,形成了一個獨特的小氣候。每年為了防雹,要發射很多土火箭,當烏云密布,雷聲隆隆時,那些土火箭,就如一道道激光,直射到云層中,然后爆炸。我那時是兩地分居,每到周末,就和我教出來那些學員們,翻到山后去玩,那里的風景非常獨特,非常優美,人跡罕至,魚和鳥都不怕人。這個地方就是后來大名鼎鼎的旅游圣地龍慶峽,說起來,還是我們發現的呢。

與莫言黃縣和保定時期在政治理論課上興致勃勃盡情發揮不同,總局這個大機關畢竟門檻高深,規矩甚嚴。莫言說,剛到總局時科長讓他寫一個政工簡報,蕭主任打電話把他叫到辦公室,給他上了一課。他說這篇文章還是寫得不錯的,但邏輯上有些問題?!八徒o我講邏輯,大概念要管小概念,大詞要管小詞?!蹦赃@位恩師是1940年代畢業于武漢大學歷史系的老大學生,總參系統有名的文件大王。他最佩服這種有本事考入名牌大學的老大學生了。筆者竊想,莫言后來的成功固然來自于他的才華,然而一路上像他大哥和蕭主任這些老大學生的扶持和引導,也應該是一個重要因素。蕭主任講他“文革”時帶著政治部的幾個干事參觀北京中國歷史博物館的故事,仗著自己是學歷史出身,就給他們講起那些展品的來歷。他講的時候后邊站著一個穿中式服裝的老頭,臉上帶著微笑,還以為是一個借光聽講的普通觀眾,所以越說越興奮。這時,那老頭突然上前說,解放軍同志,你學問很好,但是有兩個展品你講的朝代是不對的。然后蕭主任問老先生尊姓大名,老先生就說,鄙人是沈從文。正在講邏輯問題的蕭主任,于是感慨地告誡莫言說,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很多有學問的人是看不出來的。你不要以為發表幾篇小說就了不起?!八麑ξ业挠绊懯呛艽蟮??!?/p>

歷史鏡頭從延慶轉到軍藝,筆者知道應著重敘述莫言在這所軍隊藝術院校生活的點滴。剛進軍藝,大家起初并不看好這位連文壇新人都不是的同學。

黃獻國回憶道,莫言上課時,總是默默坐在課堂南邊靠窗的一角:

開學不久,系主任徐懷中就向我們全體學員推薦莫言的小說《民間音樂》。會后,已經小有名氣的同學,不住地問:莫言是誰?有人說,就是睜不開眼睛的那一位。莫言的《民間音樂》,是個短篇小說,發在河北一家不大知名的文學刊物上。

朱向前說:

1984年秋天,解放軍藝術學院首屆文學系招生,從全軍各軍兵種、各大軍區共招收了35個學員。我當時從福州軍區的矮子里面拔將軍,撿了一 個“大漏”,稀里糊涂就考進來了。結果一報名,方知與當時的大偶像李存葆等一干當紅作家成了同學甚至“同居”(宿舍),慶幸之余又不免自卑氣短。開學第二日中午去食堂的路上與莫言偶遇,便不免相互打探。我問他姓甚名誰、來自什么單位,寫過什么作品,他靦腆一笑,說我叫管謨業,也沒寫過啥,總參沒人,讓我頂替來了。當時一聽,我心中不免略感安慰,覺得我雖然差,竟然還有比我更差的。遂心生“同病相憐”之感,對他投以憐憫之目光。

后來成為莫言好友的劉毅然,對他的印象略有不同:

1984年初夏,我正忙于協助徐懷中老師招考軍藝文學系第一期學員。忽然有一天房門被輕輕推開了,走進來一位圓臉的軍人,書包一本正經地挎在肩上,滿臉的樸實勁兒,我憑著當過幾年排長的經驗斷定這是個挺本分的農村入伍的軍人,只是他那雙不大的眼睛里閃爍著一種犁在耕地時碰到石頭后驟然爆出的很亮的光,還帶點憂傷,他的額頭豐滿明亮,我覺得這個人有點名堂。果然,他沒有掏出官方的介紹信和報名表,而是掏出自己發表的兩篇小說,他說他想上學想做徐懷中老師的學生。我請他把作品留下,莫言并不說在這種場合有些人常常會慷慨激昂、信誓旦旦的那些話,他默默地走了。

劉毅然認為莫言為人很樸實,做事認真。他從不缺課,走進教室總見他已經坐在那里。劉在文學系讀書的同時,兼任系里的干事。他發現系辦公室門前的垃圾越積越多,沒有人打掃,就找莫言幫忙。莫言正寫小說,聞說后二話沒說就過來將垃圾打掃得干干凈凈。當時,文學系學員是四個人一個宿舍,那種吵鬧就別說了。一次劉毅然去莫言宿舍,發現幾個人正在云里霧里地侃大山,只見他不動聲色地趴在桌上弄小說,好像什么都沒發生過一樣。他覺得這個人的定力了不得。黃獻國也說,在這屆文學系學員中,莫言可能意識到自己創作起步較晚,跟有名的同學相比有差距,所以他非??炭嗲趭^?!懊刻焱砩?,大家睡了,他喜歡搬著一個鐵腿兒小課桌,獨自跑進水房,憑借一支六十瓦的燈泡照明,寫出了他入學以后的第一個中篇小說《透明的紅蘿卜》。作品一發表,就驚動了文壇,一些大批評家驚呼:軍藝出了一個怪才,頭發絲掉到地上,他能聽到聲音?”劉毅然補充說,跟莫言接觸長了,發現他平時少言寡語,一旦發言卻條理清晰,口才很好,有時候還很尖銳大膽,比如在一次討論本班一位著名作家新作品的會上,他就講出了十分得罪人、然而不失真知灼見的觀點。不過,他以為莫言本質上比較厚道,是一個很重感情的人。

莫言極重感情。凡是幫助過他扶植過他甚至只給他講過一兩課的老師,他都很尊重。尤其是對徐懷中老師,他始終懷著深深的敬重和感激之情。記得那年“反精神污染”,有些搞“藝術”的人就出來指責莫言愿意把他二奶奶剝光了讓日本人強奸,更有人說莫言的《歡樂》如何如何污染了什么,對于這些文壇英豪放出如此的狗屁莫言并不生氣,他難受的是怕因為這些小說連累了一直很喜歡他的懷中老師。那天晚上,我們相對而坐,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很晚了,懷中老師忽然出現了,懷中擔心莫言經受不住特意來看看他,囑他要正確對待,那一番肺腑之言使我們深深感動,深感前輩作家對我們青年作者的厚愛。懷中老師走了,我們站在深冬的風里默默地送他,心里直感到溫暖。

莫言也曾回憶過軍藝的生活,可作為上述材料的參照來閱讀。他說:

系里請了北大、北師大等大學的教師來講課,腦子里才漸漸開竅了,開始知道了應該寫什么東西,但怎么寫還是不太清楚,不知道什么是小說的結構、語言,完全憑著一種直覺在寫。當時是一股狂氣呀。我寫了一篇課堂作業叫《天馬行空》,里面包含了許多對同學的不滿,對他們的猖狂不服氣,因為他們當時在軍隊系統都很有名,瞧不起人。像我這種從農村來的,沒有發表過幾篇小說,被他們蔑視。他們早就參加過各種筆會,有的在“文革”期間就發表過作品,這個管謨業是誰,他們根本不清楚。我們系里組織過一次討論會,討論李存葆的小說《山中,那十九座墳塋》,我確實感覺到不好,把這個小說貶得一塌糊涂,話說得很過分。我現在有點后悔,說人家那根本不是一篇好小說呀,有點像宣傳材料一樣,就這么直接講的。而李存葆《高山下的花環》是上一屆中篇小說的首獎,改編成電影、話劇,名聲大得不得了,是當時全國最紅的作家,被我當頭打了一棒,座談會沒人說話了。李存葆表現出老大哥的涵養,一聲不吭。主任說莫言同志應該再讀讀這部作品,你的看法太片面了,這個是一篇悲劇性作品,還是一部力作。緊接著第二屆全國中篇獎又拿頭獎了。

這事使我自己把自己逼到一個懸崖上了?!?/p>

莫言忠厚兼具尖銳、沉默寡言但心懷高遠的矛盾性格,由此在別人和他自己的記述中得以具體地呈現,令人印象深刻??上Щ貞浾叨际亲骷?,文字往往缺少對軍藝生活瑣事的記載,而這種充滿煙火氣和生命信息的瑣事軼聞,卻是文學史家非常感興趣的資料。當然,假如這類材料堆積如山,也頗令人犯難,所謂的文學史考證工作,實際是一種歷史剪輯工作,它是對研究者最嚴格的考驗。對此,法國巴黎一大榮休教授、著名歷史學家安托萬·普羅斯特可謂一語中的,他說:

不管考證的對象是什么,它都不是初學者能做得了的,大學生受文本折磨的艱難處境已經很好地說明了這一點。只有已經是歷史學家的人才能做考證,因為從本質上來看,這是把有待考證的資料與人們對于這一主題及其相關時代、地區的全部已有知識加以比照。在某種意義上,考證就是歷史學本身,隨著歷史學研究的深入、拓展,考證也愈發精嚴。

他認為考證大師郎格盧瓦和瑟諾博司將考證分為外證和內證的觀點非常有道理。在他們看來,外證指的是資料的物質屬性:例如紙張、墨水、字跡包括蓋在上面的印章;內證則指文本本身是否貫通,比如,資料上帶有的時間信息與它所講的故事是否吻合等等。

四總參十一年

1986年莫言從軍藝文學系畢業時,已是國內外矚目的著名青年作家。解放軍總政治部文化部等單位來搶人,但總參決定再不放他,認為這是他們自己培養的人才,盡管政治部當時并沒有專業的創作隊伍。但是,據說莫言曾對魯迅文學院負責人、文學批評家何慎邦說,他當時并不想回總參當創作員。

從1986年入職到1997年專業,在總參的十一年,是莫言小說創作最重要的一個時期。因筆者的“創作莫言家世考證之六”將集中詳細敘述他在軍隊二十多年的文學創作活動,這里只講文學創作主線之外的其它著述事跡。我仍然主要采用別人回憶他這時期活動的文章。這些文章表明,莫言盡管是“純文學”作家,部隊領導依然把他看作“文藝宣傳方面的人才”。在解放軍的政治宣傳傳統中,文藝的宗旨是為打仗鼓動士氣服務的,“純文學”可能只處于從屬的地位。當然,1949年以來,軍隊對文學藝術家的培養一直抓得很緊,“軍事題材”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曾一度非常耀眼,這是必須承認的事實。

政治部的同事楊永革著文說,莫言當時在社會和軍隊名氣已經很大,1989年11月17日還因電影《紅高粱》獲得過“首屆總參文藝獎,與遲浩田、馬云鵬等一起從孫毅老將軍手中接過獲獎證書,還榮立二等功一次。但他是一個標準的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在總參政治部,他像一個普通文藝工作者那樣積極認真地完成領導安排的到基層部隊采訪和寫作的任務。1991年總參文藝座談會召開后,決定成立電視藝術中心,上級把創作解放軍“軍事五項隊”事跡電視劇劇本的任務交給莫言,第二天他就換上一套迷彩服,到八一體工隊體驗生活。半年后,他創作的電視劇《神圣的軍旗》在中央電視臺播出后,分別獲得“五個一工程獎”和“飛天獎”?!安簧俚牡胤侥信嗄昕戳似蛹娂娊o莫言寫信,想托他去當兵,到軍體大隊為國爭光?!彼貞浾f:

“到‘前邊去,到‘最前邊去!”作為軍人的莫言,面對大災大難的急難險重任務時,總是沖鋒在前,不甘落后。1991年夏天,南京市六合縣新集鄉滁河大堤決口,5米多高的洪峰,咆哮著撲出堤外。一個小時,十幾個村莊和數萬畝糧田變成了一片汪洋。我軍某舟橋連官兵借著夜幕連續奮戰20多個小時救出數百名老百姓。莫言身穿迷彩服,乘著沖鋒舟與戰士劈波斬浪,以他最見長的細節描寫記錄了一個個與眾不同的故事,那篇標題為《一夜風流》的報告文學發表于《解放軍報》1991年11月19日的“長征副刊”后,榮獲當年全國報紙副刊作品評選金獎。一位評委動情地說,從這篇作品中,我們看到了作家筆下至高無上的人性美。

十幾年過去了,說到當年驚心動魄的抗洪搶險,莫言仍然雙眼濕潤,語調顫抖。

楊永革還回憶起1994年6月,他和莫言去距陜西省白水縣城40公里外的總參某通信團采訪的往事。他們在黃土高原的溝壑中顛簸兩個多小時到駐地,發現這個哨所只有孤零零的兩間小屋,一圈黃土的院墻,條件非常艱苦。兩個衣帽整齊的小戰士在院墻前迎候他們。兩位戰士負責巡查兩條30公里和86公里的線路,每周有四天就徒步跋涉在這黃土溝壑中。他們還看望了“夫妻哨”等哨所。楊永革和莫言一個星期的奔波,行程千里。他依稀記得,“夜里,在湯坪的二連招待所里,莫言久久難以入睡?!痹捀倭?。兩天后,他寫出了以《千萬里追尋著你》的軍旅報告文學。

另一位戰友王賢根也談到莫言在總參時期生活的點滴。他說那時總參文化部門重視文化建設,愛惜人才。莫言以寫小說為主,也寫報告文學,但“那多是遵命之作”。莫言跟部隊感情很深,不過在緊張采訪中也與作家圈子來往密切:

安排我和莫言到南京、無錫等地采訪。那次,莫言著便服,我也穿便衣,同住一屋,白天到部隊、受災地采訪,晚上在房里談人生,談文學。采訪空隙,莫言總要到所在地的書店去看看,尋得??思{、馬爾克斯等世界文學大師新近翻譯、出版的著作。在南京,朱蘇進接我們到他家吃飯,邊吃邊聊文壇軼事,蠻是開心。到上海,我們住的地方離王安憶家不遠,她單肩挎只坤包,步行來接。王安憶愛人很能干,我們喝茶說話,他下廚炒菜做飯。上海男人除了自己不會生孩子,家務事,樣樣在行。

莫言的性格一如在黃縣、保定和延慶時那樣,老老實實認真負責,盡力把領導交給的工作做好。他交給上級的工作報告可以說是碩果累累:

1991年初,全軍和總參要召開文藝創作座談會,楊永革同志讓我上報1985年到1990年創作情況。大體是:長篇小說《紅高粱家族》、《天堂蒜苔之歌》、《十三步》、《生蹼的祖先》、《紅蝗》。中短篇小說集《透明的紅蘿卜》、《爆炸》、《歡樂十三章》。電影文學劇本《英雄浪漫曲》、《大水》。其中,《紅高粱家族》被翻譯成法、英、德、日文;《天堂蒜苔之歌》被翻譯成法文、英文,部分小說被翻譯成英法德日意、朝鮮文和俄文。1990年到1997年,又寫了《白棉花》、《酒國》、《豐乳肥臀》、《戰友重逢》、《懷抱鮮花的女人》等作品和三十多篇短篇小說。我還積極參加部隊創作活動,先后寫出《百萬大裁軍》、《程祥凱論》、《一夜風流》、《千萬里追尋著你》、《軍歌》、《水中之魚》等報告文學作品,參加了《神圣的軍旗》電視劇劇本創作。因電影《紅高粱》獲得過二等功的獎勵,兩次獲得總參文學獎、文藝獎一等獎。

以上均為部隊戰友在莫言獲諾獎后的追述文章,贊揚較多自是難免。但它們以文學創作活動為主,日?,嵤潞苌偕婕?,也是一個遺憾。假如能找到這個圈子外其他戰友的敘述也許會更鮮活真實,材料也更難得。此事只能留待若干年后,由年輕的莫言研究者通過對這些普通戰友的采訪,予以補齊。經典作家歷史材料的積累豐富,并非一朝一夕的事。由作家圈子向其它社會關系,由當事人小交際圈向更大交際圈逐層深入,真正建立起當事作家完整的人生世界,本是文學史研究的規律之一,所以不必過于急躁。

這種情況下,就應該重視“軍人圈子”外其他人士所講的故事。老作家從維熙回憶過90年代某個冬天他請友人們吃飯的情形。大家散后,他與當過軍人的妻子有如下的對話:“這年的12月28日,友人們在我家中聚會,迎接20世紀90年代的文學之春。那天,來的友人很多,我的同輩人自不必說,該來的都來了;在比我年輕一代的作家中,莫言也來了。在我的記憶中,他當天說話很少,酒卻喝得不少。在我的認知中,文人有兩種酒態:一種是酒后忘我,一種是酒后沉默。莫言屬于后一種,當他與在座的王蒙、葉楠碰杯時,只是往嘴里倒酒,沒有像葉楠等友人那樣酒后高聲喧鬧。最有意思的是,當友人們離開我家之后,妻子才發現莫言帶來的禮物:一個竹編籃筐里,蜷臥著兩只顏色相異、絨布做成的小貓?!薄斑@有點像他今天的肖像?!蔽艺f,“像只無言的醉貓!”“在二十多位友人中,他顯得最靦腆?!薄澳鞘抢匣⒀b貓?!薄昂我砸姷??”妻說?!澳憧此摹都t高粱》不是充滿了人性中的野氣嗎?貓的柔順不過是他的外殼罷了?!蔽艺f,“蔫人出豹子。這個山東高密小子,骨子里藏有豪氣、義氣、霸氣和匪氣?!?妻子笑個不?。骸澳銊e侮辱我們軍人?!薄霸趺词俏耆枘?,這是最高的褒獎?!?/p>

莫言軍旅生涯的高潮和落幕在總參,而它最重要的收尾則是長篇小說《豐乳肥臀》的“批判風波”。1994年秋天,莫言開始《豐乳肥臀》的構思。1995年春天,莫言在家鄉一個院落里用三個月時間完成了這部五十萬字的長篇小說。當年底,在《大家》雜志首發,并獲得十萬元獎金的“大家文學獎”,成為轟動一時的事件。莫言回憶說:“得獎之日,我就預感到麻煩即將來到。先此之前,報刊上已經開始了對這部小說的書名的批評。批評者在根本沒看小說的情況下,就武斷地判定,這個書名是作者為了商業目的進行的包裝。在此情況下,我違心地寫了一篇《豐乳肥臀解》為自己辯護。我知道我的辯護軟弱無力,我的真實的想法很難表達出來?!彼麤]想到,批判的調門和聲浪迅速“升級”,他明顯感覺到來自軍內外的巨大社會壓力。他在單位寫檢查,在同事的幫助下認識錯誤。何慎邦說:“聽說他為長篇小說《豐乳肥臀》寫了一大摞檢查,檢查得胃病又犯上了,還有一些人揪住不放?!薄赌酝鯃驅υ掍洝?、《我在部隊工作二十二年》和《“高密東北鄉”的“圣經”日文版〈豐乳肥臀〉后記》對批判前后的始末都有詳細敘述,可見它對莫言打擊之大和刺激之深。他憤憤不平地說:

我的文章并沒有平息對《豐乳肥臀》的批判,反而更刺激了那些人的仇恨。他們為了整垮我,熟練地運用了政治斗爭的手段。他們多是一些靠整人起家的人,是文壇上的打手。他們當中有的人盡管在中國的“文革”和“反右”斗爭中受到了沖擊,甚至還被劃為“右派”,但那是真正的誤會。這些人其實正是“文革”和“反右”的推波助瀾,沒有他們就沒有“文革”和“反右”,但他們卻在“文革”和“反右”中受了沖擊,這是一個“搬起石頭砸了自己腳”的荒唐事例。這幫人嫻熟地運用“文革”和“反右”的戰術對付我和我的《豐乳肥臀》。他們的第一個戰術就是向國家和軍隊的領導人寫信誣告我,希望借助于國家和軍隊領導人的力量置我于死地;他們的第二個戰術就是化名形形色色的人,一會兒是“八個老工人”名義,一會兒以“七個母親”的名義,給我當時所在的部門和國家的宣傳和公安部門寫信,希望能把我逮捕法辦。他們的第三個戰術就是串聯一幫曾經當過大大小小官僚的“哥們”,各自動用自己的關系,給他們老領導、老戰友、老部下打電話、寫信甚至坐堂陳詞,希望他們能出來說話或是動手收拾我。他們的第四個戰術就是利用他們把持的刊物,連篇累牘地發表對我的“大批判”文章。他們的文章于“文革”期間的大字報很是相似,其中充滿了辱罵和恐嚇,還有對我的人身攻擊。他們的第五個戰術就是在中國作協的第五次代表大會上向代表們散發他們的刊物和小報,試圖在作協系統徹底把我搞臭。

“他們”、“這些人”究竟是哪些人,在寫批判文章的人之外,有沒有一個詳細的名單,作者并沒有確指。這個名單中當然既包括了寫批判文章露面的人,也包括了一些偷偷給上面遞檢舉信,暗地活動卻沒有露面的人。歷史地看,這個名單具有考證的價值和必要,假若以后對“《豐乳肥臀》批判”做更系統的學術研究的話。另外,在查證材料時我注意到,是否有單位領導找莫言談話,談的什么內容,原來單位和上級部門有具體措施行動沒有,是否給予了處分,是何種級別的處分文件?如此等等。這些都語焉不詳,也無法求證。莫言只是說徐懷中老師是很開明的老先生,也為他承受了很大的壓力。我感興趣的還有,在一兩年的批判浪潮中,莫言的個人處境究竟如何,具體文獻依然無蹤無影,無從查考。

莫言幾年后寫的文章,才讓他當時的真實處境含蓄地浮出水面。他說:

我默默地忍受,甚至做好了鋃鐺入獄的準備?!冶3殖聊?,我甚至違心地寫了檢查(我不寫檢查我的同事們就得徹夜不息地“幫助”我,其中還有懷孕七個月的女同事),但我的心里,始終堅信我寫的是一部莊嚴的作品,我自信當那些辱罵《豐乳肥臀》的人化為灰燼之后,《豐乳肥臀》還會在讀者中流傳。

表面上是平平靜靜的,他雖然停筆兩年,其他事和活動還在既定的軌道上運行。莫言明顯感到,一切都變了。他形容自己的心情是有口難辯、很不痛快:

我感到我的人身自由也受到了很多限制,我要去海南島開個會,他們也不批,出國更不行。更重要的是一種精神上的禁錮,也沒人批評你什么,但你知道這樣一寫很可能就被批評了。那樣一寫又很可能被批評了。我覺得我確實不合適在部隊干了。

就這樣,1996年他開始聯系工作并提出了轉業的申請。1997年,這位副師職的政治部文化部創作員離開了他工作和生活了二十一年的軍隊。

在文章結尾,我認為應該對莫言從部隊轉業的原因略作探討。種種跡象暗示,《豐乳肥臀》的批評風波,對莫言離開部隊起到了某種作用。但礙于各種因素,這個謎底并沒有被揭開。王賢根在《聞莫言獲諾獎所想起的》中透露:“正是《豐乳肥臀》受罵挨批的一片狼藉聲中,有人惶恐,懼怕莫言玷污了他們的前程,推他離開部隊。眾多戰友、文友為之不平與惋惜,也有人竊喜?!边@番話證實莫言并非主動、而是被迫轉業的。莫言在《我在部隊工作二十二年》中卻解釋說:“我的創作和部隊的要求是格格不入的,部隊能容忍這么多年,也真不容易,所以我想得趕快走,這樣對自己也好,對部隊也好?!彼盅a充說:“我認為,部隊的文藝工作者就應該寫出像《英雄兒女》、《南征北戰》、《上甘嶺》那樣的作品,鼓舞著戰士們去勇敢戰斗,寫不出來這樣的作品就應該讓自己下崗?!薄叭思乙蝗盒』镒庸P挺地站在那里,一個個生龍活虎,英姿颯爽,你挺著個大肚子,彎腰駝背地站在那里,你不自慚形穢嗎?”他否認了“被迫轉業說”,強調說:“領導并沒有讓我走,是我自己要走?!薄耙驗槲覑圻@支軍隊,所以我必須離開?!敝劣谡嬲脑蚴鞘裁?,恐怕已不重要。

1997年下半年,莫言正式辦理了轉業手續,以副師職干部身份到最高人民檢察院檢察日報社工作。

注釋:

①莫言:《我在部隊工作二十二年》,“二十二年”是雜志編者筆誤,應該是21年。這是根據莫言多次對話整理而成的一篇文章,初刊于《莫言研究》2013年第9期。

②莫言:《我的故鄉與我的小說》,《當代作家評論》1993年第2期。據說當年部隊在高密縣招收的新兵有1800多人,先到縣橡膠廠洗澡,然后換衣服,坐上軍車出發。

③莫言1976年參軍的黃縣,地處膠東半島西北部,是山東省煙臺下轄的一個縣,1986年撤縣改市,現叫龍口市。所謂“丁家大院”原來是一個大地主的宅院,當時在黃縣北馬公社唐家泊村。莫言在《莫言王堯對話錄》中回憶說:“去一看呢,心里就涼了半截,營房就跟老百姓的村莊連在一塊,西邊就是老百姓的飼養棚,里邊全是牛圈、豬圈,旁邊是一個大的臭水坑。這個村里呢,是生產龍口粉絲的最大的一個廠,前邊是一片麥田。我們的營房只有三排房子,也沒有暖氣,就是一個小煤爐子。兩家合用一個小小的操場,只有半副籃框。有一個露天廁所,有一個破破爛爛的伙房。老兵說,你們來這么個單位是倒霉了,因為它是屬于總參系統下面的一個單位,技術干部很多,入黨特別難?!痹谶@里最多也只能做到警衛班長的職位。參見該書第90、91頁,蘇州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

④⑦⑧莫言:《我在部隊工作二十二年》,《莫言研究》2013年第9期。

⑤[法國]安托萬·普羅斯特:《歷史學十二講》,王春華譯,[阿根廷]石保羅校,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53、54頁。該書是我由澳門大學圖書館借得,閱讀披覽之余,發現它對我寫《莫言家世考證》這本書頗有啟發,之前關于這方面的知識,我主要來自梁啟超的《中國歷史研究法》。通過兩相比較,我感覺安托萬這位西方學者比梁啟超對“歷史研究方法”的見解更具有科學性,邏輯思維水平更杰出。我個人認為,如果試圖建立關于一個“學科”的知識,除豐富的研究經驗外,還應具有這種系統性、理性的分析能力。而這方面,則是大部分中國和東方學者所缺乏的思維訓練。

⑥《莫言王堯對話錄》,蘇州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91頁。

⑨《莫言年譜》,參見《大哥說莫言》,第231頁,2013年3月。在該書第88頁,大哥管謨賢先生也說到弟弟當時的勤奮和辛苦:“為大學生上政治課,用大學教材。一個小學生,要講這些東西,必須從頭學起,惡補馬列。他同時還要搞創作,經常通宵不睡,餓了去地窖弄點大蔥充饑,困了,用雪擦擦臉。結果胃潰瘍、鼻竇炎、感冒有時同時發作”。

⑩牛占才:《莫言的文學創作從這里起步》,《莫言研究》2013年第9期。

莫言:《我在部隊工作二十二年》,《莫言研究》2013年第9期。蕭里千副主任是畢業于武漢大學歷史系的老大學生,總局著名的筆桿子。他賞識莫言,是江干事之外第二位莫言的重要伯樂。在關鍵時刻,兩位伯樂齊心合力,把莫言推到了新的人生舞臺上。假如沒有這種歷史機緣,后來的大作家莫言也許就不可能存在了。當然,這也與中國人民解放軍重視宣傳人才的歷史傳統有直接關系。正是在這一傳統的養育中,走出了李存葆、莫言、閻連科、周大新等一批進入中國當代文學史史冊的著名小說家。

管謨賢:《我們哥仨的當兵夢》,《莫言研究》2008年第4期。

莫言:《我在部隊工作二十二年》,《莫言研究》2013年第9期。根據當時軍隊規定,營級以下、服役年限不到的年輕軍官,一律不能攜帶家屬隨軍。所以,像莫言這種“兩地分居”的現象,在軍隊中很常見。其實不光是年輕軍官,那時全國各地的行政干部、教師和職員,因為戶籍原因夫妻兩地分居多年的現象非常普遍,是一個長期沒有解決的社會問題。1979年后,隨著知識分子政策的逐步落實,這種“分居”的現象才慢慢絕跡。莫言1976年入伍,1982年提干,直到1995年8月他41歲時,妻女才隨軍前往北京,女兒管笑笑進北大附中念書。至于今天軍隊對干部家屬隨軍實行的是什么政策,筆者已不得而知。

黃獻國:《我的軍藝老同學莫言》,《北京晚報》,2012年10月13日。黃獻國畢業后留校任教,曾為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教授。在此注釋下的很多出處,都來自徐懷中、馬瑞芳、楊守森編,山東人民出版社2013年5月出版的《鄉親朋友說莫言》一書收入的文章,特此聲明,并向特允引用此書材料的楊守森教授表示感謝。

朱向前:《我與同學管謨業》,參見《中國作家網》,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2月3日。朱向前是80年代著名軍旅文學批評家,后來擔任解放軍藝術學院副院長、教授。他說自己是較早評論莫言小說的批評家之一。

劉毅然:《莫言,一杯熱醪心痛》,《中國作家》1988年第4期。劉毅然,著名軍旅詩人,后為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教授。

莫言:《我在部隊工作二十二年》,《莫言研究》2013年第9期。像很多出身于鄉下、后來走上文學道路的中國作家如沈從文等一樣,莫言也對自己的“農村身份”非常敏感和自卑,同時會憤憤不平。他這類文字,經?;螂[或現地出現在文章甚至文學作品中。例如,在《存在下去的理由在京都大學的演講》中他說道:“尊敬的先生們,親愛的女士們:……二十年前,當我拿起筆創作第一篇小說時,并沒想到這項工作會改變我的命運,更沒想到我的作品會部分地改變中國當代文學的面貌。那時我是一個剛從我的故鄉高密東北鄉的高粱地里鉆出來的農民,用中國的城里人嘲笑鄉下人的說法是‘腦袋上頂著高粱花子。我開始文學創作的最初動機非常簡單:就是想賺一點稿費買一雙閃閃發亮的皮鞋滿足一下虛榮心。當然,在我買上了皮鞋之后,我的野心便隨之膨脹了。那時的我又想買一只上海造的手表,戴在手腕上,回鄉去向我的鄉親們炫耀。那時我還在一個軍營里站崗,在那些漫漫長夜里,我沉浸在想象的甜蜜當中?!薄翱杀氖?,當我穿著皮鞋戴著手表在大街上走來走去時,也沒有一個姑娘把目光投到我的身上;只有一些老太太用鄙夷的目光打量著我?!眳⒁姟缎≌f在寫我:莫言演講集》第22、23頁,臺北麥田出版社2004年版。

[法國]安托萬·普羅斯特:《歷史學十二講》,王春華譯,[阿根廷]石保羅校,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60頁。有趣在于,在北京我曾購得這套“歷史學的實踐叢書”中的若干本,而且仔細讀過關于法國年鑒派的著作。這本書是我2014年12月在澳門大學任客座教授時在圖書館借閱的,當時借了三十多本書(注:按照圖書館規定,本校教授可以借閱四十本書;而我就職的中國人民大學圖書館規定,教授只能借閱二十本;據說香港大學圖書館規定,教授可借閱四百本書,理由是圖書館已經無法收藏浩如煙海的圖書,只能拜托教師們借回去代為收藏)。當時上課較忙,并沒對這本《歷史學十二講》特別在意。停課后偶爾翻閱,非常喜歡作者對歷史學研究方法和問題的看法,于是電話家人,在北京再幫我購得一本“出口轉內銷”的書,留待回去后細細披覽。

何慎邦的《我與莫言》一文寫道,1987年秋在井岡山召開的革命歷史題材文學創作研討會上,他們有過一次簡短的聊天:“我問他,他說在軍藝讀完書后,回到總參,總參又不設創作室,所以他的處境并不是多好?!薄稌r代文學》2001年第1期。何慎邦在中國作家協會創研部工作,是知名文學批評家。因是福建同鄉,當時主持中國作協魯迅文學院工作的他與北師大研究生院常務副院長、著名文藝理論家童慶炳商議,兩個單位合作辦一個作家創作研究生班,如各門成績合格,論文通過,最后授予文學碩士學位。在該班就讀的有青年作家莫言、余華、劉震云、遲子建等。因此,莫言可以說是童慶炳、何慎邦的學生。他在本文中還回憶說:“那時候,我剛由中國作協創作研究室調到魯迅文學院主管教學行政工作半年多。鑒于魯迅文學院到教育部備案未獲通過,也鑒于青年作家學者化的迫切需要,正與時任北京師范大學研究生院常務副院長的童慶炳教授相議辦一個文學創作研究生班。我在閑聊中把這一信息告訴莫言,他相當興奮,表示這個研究生班如若辦起來,他第一個報名,表現出一種求知的渴望?!薄敖涍^將近一年的籌備,中國作協魯迅文學院與北京師范大學研究生院聯合舉辦的首屆“文藝學·文學創作研究生班”預備班于1988年9月正式開學,莫言成為這個班的一名研究生。我與童慶炳則被任命為這個研究生班的總導師。從此,開始一段我與莫言亦師亦友的生活?!薄霸趯⒔甑难芯可啵?988年9月至1991年1月包括預備班半年)學習生活里,莫言作為一個有點名氣的青年作家,比較低調,也注意遵守紀律。1990年上半年,班導師之一、北京師大中文系教授童慶炳為研究生班講授學位課《創作美學》。此課分為十六個單元,上滿課考試成績及格者可以得到3個學分。班紀律規定,學位課連續缺課七次者,取消其聽課資格,3個學分自然泡了湯。莫言此時請假回山東高密老家蓋房,連續缺課已達五次之多,我即找來他要好的同學轉告他,立即回來上課,否則執行規定取消其《創作美學》的聽課資格。莫言得到消息后立即從高密趕回北京,找到我消了假,并交了超假的書面檢查。我們自然讓他上了課。其時,他同班另一位稍有一點知名度但頗自大的作家,不聽勸告,連續缺課七次,我們即按規定取消其聽課資格,最后畢不了業?!?/p>

莫言《我在部隊工作二十二年》可能是作者筆誤,或者《莫言研究》的編輯有誤,我查過《莫言年譜》,明確記載他在總參政治部文化部工作的時間為1986年到1997年。所以,準確地說,是“在總參政治部十一年”,而不是這篇文章的“在總參政治部十二年”。

楊永革:《部隊永遠是我家》,《莫言研究》2013年第9期。楊永革是總參政治部電視藝術中心原主任,可能做過莫言的直接領導。

王賢根:《聞莫言獲諾獎所想起的》,《莫言研究》2013年第9期。作者系總參軍訓部工程兵秘書室政治協理員,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從維熙:《話說莫言》,《時代文學》2001年第1期。

莫言:《“高密東北鄉”的“圣經”日文版〈豐乳肥臀〉后記》,參見《說吧,莫言》,第349頁,第349、350頁,第350頁,海天出版社2007年版。

何慎邦:《我與莫言》,《時代文學》2001年第1期。

莫言:《我在部隊工作二十二年》,《莫言研究》2013年第9期。據筆者感覺,王賢根的說法比較可靠。由于莫言為人的豁達,加之他對培養了自己的這支軍隊的感情,才用這種體面的說法敘述了自己的離場。

(作者單位: 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 )

責任編輯鄢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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