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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一棵草(外一篇)

2015-12-17 02:47農夫
長江叢刊 2015年24期
關鍵詞:青石村主任桂花

農夫

人是一棵草(外一篇)

農夫

農夫,本名胡學龍,1963年出生。有文字散見于《長江叢刊》、《美文》等報刊。

十年一榮一枯,一棵樹消失了;百年一榮一枯,一個人消失了;千年一榮一枯,一個村莊消失了;一年一榮一枯,一棵草消失了;一日一榮一枯,日子消失了。

“人就是一棵草?!弊呃哿说睦贤舯晨繘錾酵さ囊豢每嚅瑯淠_坐下,撫弄一棵狗尾巴草?!疤旌禑o露水?!崩贤粲謱肺舶筒菽涿畹卣f了一句。山羊吃草,狼吃山羊,老虎吃狼,大魚吃小魚,小魚吃毛蝦,毛蝦吃草蠓,大官吃小官,小官吃百姓,百姓吃草。老汪這樣想的時候,一絲苦笑就在嘴角停住了,思想也停止了步伐。老汪從懷里掏出一個銹鐵煙盒和一疊紙,捏一撮煙絲,抽出一張紙,卷起了一根煙棒,狠命地吸了一口,又長長地呼出來,空氣立馬彌漫出一股麻油香。老汪的煙是自產自銷的,在炮制煙絲的時候,加了少許麻油,說這是享受人生?!盁煵菔湃チ?,消失在空氣里,人逝去了,又消失在哪里呢?”老汪輕輕地扇了自己一嘴巴,“這臭嘴?!?/p>

老汪每天早晨天剛麻亮就起床,喂了豬圈的豬,放了雞籠的雞,點上灶火,烙了一塊面餅,卷上雪里蕻腌菜,從屋后吸一壺泉水,就翻過涼山,進城“打兔”。所謂打兔,我還真說不出一個確切的定義,我想到了守株待兔這個詞,宋人守樹樁待的是兔,今人老汪蹲路邊,待的是工。進城打兔的人很多,有手藝的人寫上字板,如電工、裝修、水暖、灌煤氣等放在身邊,靜待雇主召喚,老汪沒手藝,總是先站在有手藝的人身后,如果有手藝的人接到一個大活,需要下手,就跟老汪談好工錢,請老汪去幫忙,第二天老汪可以不用再蹲馬路了,但這樣的好運氣不多。如果在中窯候不到雇主,老汪就跑步趕到上窯,老汪知道:起晚的狗沒屎吃。臟活苦活累活,老汪都不怕,就怕沒活做,哪怕是一塊錢的活,都搶著做,老汪說這多少是個進項,總比放空(方言:找不到活路)強,怕苦怕累怕臟,怎么能活人呢?

老汪將一根煙棒吸完,像往常一樣脫了腳上的草鞋掛在苦楝樹杈上,再穿上解放鞋,從苦楝樹下站起來,伸了一個懶腰,又深吸一口氣,將麻繩在腰間纏好,拿起扁擔,從容地下山了。不怕過頭罵,就怕無心話。因為剛才想到“人逝去了,又消失在哪里呢?”就決定在下山的路上唱首歌沖喜。老汪一男聲一女聲地唱起來:

男:喝你一口茶呀,問你一句話,你的那個爹媽也,在家不在家?

女:你喝茶就喝茶呀,哪來這多話,我的那個爹媽也,已經八十八。

男:喝你二口茶呀,問你二句話,你的那個哥嫂也,在家不在家?

女:你喝茶就喝茶呀,哪來這多話,我的那個哥嫂也,早已分了家。

男:喝你三口茶呀,問你三句話,你的那個姐姐也,在家不在家?

女:你喝茶就喝茶呀,哪來這多話,我的那個姐姐也,已經出了嫁。

男:喝你四口茶呀,問你四句話,你的那個妹妹也,在家不在家?

女:你喝茶就喝茶呀,哪來這多話,我的那個妹妹也,已經上學啦。

男::喝你五口茶呀,問你五句話,你的那個弟弟也,在家不在家?

女:你喝茶就喝茶呀,哪來這多話,我的那個弟弟也,還是個奶娃娃。

男:喝你六口茶呀,問你六句話,眼前這個妹子也,今年有多大?

女:你喝茶就喝茶呀,哪來這多話,眼前這個妹子也,今年一十八。

喲咿喲也咿喲喲也,眼前這個妹子也,今年一十八。

老汪唱完,覺得自己太有才了,這感覺很爽,嗓子就有些癢,又唱道:

姐在塘邊洗衣裳,

郎在山上打稻場,

郎打三下望望姐,

姐洗三下望望郎,

下下打的空稻場。

老汪的歌聲,引來了路上人的圍觀,城里人像看新奇一樣地望老汪,老汪有些不高興,沖著人群喊:“望什么望,看新奇,看古怪么?”人群便訇然大笑?!靶κ裁葱??你們的女人唱什么我愛你,愛著你,就像老鼠愛大米。那是愛么?那是偷哩?!崩贤舯鞠胝f那是偷人哩,但老汪把人字咽回去了。老汪不想惹麻煩,他是來做工的,不是來招惹是非的。

老汪今天的運氣不好,在中窯路邊蹲了一個小時,無人問津,他就跑到上窯,在路邊待到八點,仍是無人搭理,他又趕到陳家灣廣場,想在那里碰碰運氣,見一伙打兔的在路邊打字牌,賭紅金龍煙,單倍一根紅金龍,雙倍二根,四倍三根,八倍四根,有一個輸了煙的“兔友”喊:“老汪,我讓你來?!崩贤艋氐溃骸安粊?,今天又要放空了喲?!豹氉砸蝗丝吭趶V場的香樟樹腳下打瞌睡。人雖在睡,但思想在飛翔。老汪與一個官人吵嘴,老汪說:“我不要你為我服務,你別禍害我行不行?”官人說:“你這慫人。我治不了你?”老汪一直對官人耿耿于懷,因為老汪是被官人治理得打兔的。

老汪不是這山望著那山高的人,他原是武漢市的工人,1960年在武漢餓飯,沒忍住,聽信領導動員回老家種自留地,就再也回不去了。這就是命!命是什么?命是官方規劃的人生。

老汪30歲前的人生是叫生產隊隊長規劃的,隊長叫他上山,他不能下湖。隊長叫他鋤草,他就不能薅田。

老汪40歲前的人生是叫村主任規劃的,分田到戶時,你種蘿卜我種姜,哪樣賺錢種哪樣,老汪自己規劃自己的人生只有5年,老汪種糯谷,釀糯米酒,酒純香而綿長,后勁有力而不打頭,老汪成了萬元戶,日子過得舒暢。5年后村主任說要調整農業產業結構,要老汪將稻田挖成魚塘養魚,將山地改種白菜,又說要發展訂單農業,訂單沒弄來一張,卻把老汪殷實的家底弄垮了。

老汪50歲前的人生是叫鎮長規劃的,鎮長說要辦鄉鎮企業,大力發展集體經濟,在老汪的菜地開了一個口子,辦煤礦。煤沒挖出來,掏出了幾大堆黑土,井下抽出來的黃水把村里的水井污染了,也把稻田污染了。倒是幾堆黑土現在派上了用場,鎮上幾個煤販子把黑土滲到煤炭里,運到電廠發電。鎮長后來又說大交通促進大發展,要舉全鎮之力修路,攤派了老汪一個月的勞工。路修好了,鎮里又規劃做集鎮,名曰建設新農村,老汪花5000元買了120平方米的宅基地,在鎮上建了房子,老汪又重操舊業,辦起了酒作坊,老汪想這次應該可以安身(安居樂業)了。

老汪60歲的人生,是叫縣長規劃的,縣長把老汪的三畝八分田規劃進了工業園,做工業強縣,要招商引資辦企業。村主任找老汪征地,說土地補償費、勞動安置費每畝23000元。老汪沒同意,老汪說你賣給我的地是120平方米5000元,我一畝地就值330000元。老汪又說:退一步說,你們把我的地征去了,每畝賣240000元,不是把我的30年土地承包經營權也賣了么?這權利是我的,你們怎么能賣呢?上面能大過中央么?三十年經營權是中央定的。村主任說:這是上面的政策,我是落實上面的政策。你這慫人,盡扯歪理,還想反天?老汪說:我老了,人歪了,但理沒歪。你們把我的田地都弄去了,給我七萬來塊錢,物價每天都在飛漲,你們叫我一家老小都吃風屙屁??!老汪不肯在征地協議上簽字。村主任說:你敢不簽?我撿根草你接到(民俗:雙方抖狠的最高形式)。望著村主任蔑視的眼神,老汪接過村主任遞過來的草,大喊一聲:我就不簽。

老汪將接過來的那跟草放在堂屋的條桌上,用供祖宗牌位的香爐壓好,自言自語:沒有王法么?老汪沒簽字,但這田地也沒法種了,工業園建設將水系破壞了,老汪想種田,晴了三天,田變成了地;老汪想種地,下了三天雨,地又變成了田。最后是老汪的兒子解了圍,老汪的兒子在征地協議上簽了字,拿上七萬塊征地款去城里付了商品房的首付。兒子叫老汪跟他一起到城里去住,老汪說:我去把你那四五百塊錢吃了,汪耕以后拿什么去讀書?老汪心里跟兒子算了一筆帳,兒子打工每月2000元,還房貸1500元,付物業水電煤氣衛生費500元;媳婦細蓮打工每月1400元,交孫子汪耕入托費400元,寄400元養鄉下二老,家里只剩下600元。老汪又說:我老了,沒跟你留下什么,只要我能動,我就與灣里的人一起去打兔,你別擔心我,將來死了,你把我的骨灰灑在涼山亭那棵苦楝樹旁,沃那片狗尾巴草。你將來發達了,有閑錢,把那棵苦楝樹那片狗尾巴草保護起來就行了,現在的墓碑不是我們窮人立的。算是遺囑吧,你去上你的班去。

“快滾?!币粋€城管隊員走了過來,踢老汪一腳;“這草皮一萬多塊錢一平方米,你要是把這草壓死了,你賠得起么?”被踢醒的老汪只得站起來立馬滾蛋。翻涼山時,老汪又靠在苦楝樹腳下歇一口氣,卷了一根煙棒,吸了一口,對狗尾巴草說:草與草的命也不一樣啊。

下山,進屋,生起灶火,老汪將條桌上的香爐移開,拿起村主任朝他斗狠的那根草掂了掂,一頭鉆進灶下(廚房)將那根草扔進了灶膛里。

二塊蹭石

四顧山村有個古曉峰,曉峰不小,是個縣官,屬牛B插根針型的人物。四顧山人通過仔細考察和研究分析,集三代村“兩委”集體智慧,一致認為做過縣委書記的古曉峰宅院的二塊青石是個寶物。說這二塊青石經日月之華照,集陰陽之精氣,有了靈異。村黨支部提議,村民大會通過,確定這兩塊青石為村級保護文物。于2004年12月8日立了四顧山村一村級文物保護警示牌,要求大家好好珍惜。

古書記門前的二塊青石,一塊呈口字型,一塊呈品字型躺在宅院的桂花樹下,大小如一個椅子頭(方言:沒靠背的椅子),如此而已。

曉峰讀私塾時,經常將朝陽的朝字念成上朝的朝,多次受過先生的體罰,但曉峰就是改不過來,有一次先生也念錯了:朝(chao)陽啊朝(chao)陽,日落西山……學生哄堂大笑,氣得先生舉起戒尺照曉峰的頭刷去,曉峰的頭立馬起了一個皰,這個皰一直伴隨曉峰至退休。

曉峰經先生打一戒尺后,輟學了,但曉峰并未棄志。每天吃完飯,就坐在口字型的青石上蹭屁股,蹭一下,背一句唐詩,蹭到1956年,曉峰將唐詩三百首背得滾瓜爛熟。曉峰的母親桂花,興奮得淚花閃閃,她為自己生下這樣一個偉大的兒子而興奮,一筆勾銷了對曉峰不知蹭破幾十條褲子的怨恨。桂花的理解給予曉峰極大的安慰和鼓勵,后來曉峰一邊蹭石,一邊背毛主席著作。桂花找來公社蹲點干部王書記,讓王書記聽曉峰背毛主席著作,王書記聽完說:奇才。

1958年中秋夜,曉峰到他親娘(方言:岳母)家過中秋去了,桂花一人站在灑滿月光的院子里,望著曉峰蹭過的青石,見一股幽幽之氣慢慢升騰,先以為自己眼睛看花了,揉了一下眼睛再看,這股氣還在升騰,這股氣鉆進桂花樹里,貓了一下,又從桂花樹鉆出來,倏地鉆進了她的鼻腔。桂花的腦海里倏地冒出了一個念頭:我也蹭一下青石看看。桂花坐上品字型石頭,她屁股蹭了一下,又蹭了一下,再蹭了一下,似乎找到了感覺,屁股有點癢,還有點舒服。桂花站了起來,重新坐好,屁股蹭了一下,又蹭了一下,心里說我兒子還真會享受。再蹭了一下,屁股便有癢酥酥地感覺,不由自主地雙腿夾緊青石,加快了蹭的頻率,也加大了蹭的力度,嘴里也“哦、哦、哦”發出輕喘之音。那夜湊巧王書記路過這里,用手電筒一照,見桂花的臉艷若桃花,雙唇微張。就問:你病了么?桂花“哦、哦”二聲,就倒在了王書記懷里。

重陽節,曉峰被提到公社辦公室做了文書。

國慶節,曉峰和王書記在公社值班。晚上,王書記交待曉峰守好電話,說自己到下屬各單位巡查下。腳隨心走到了曉峰家的院子,見桂花在青石上蹭,走上前去輕輕地扶起了桂花,順手往青石上一摸,青石濕溜溜的。桂花說:王書記你好壞喲。王書記用嘴堵上了桂花的嘴,吱唔了一聲:露水好重。

王書記回到公社值班室,曉峰說:王書記,你皮鞋上有塵土哩。便蹲下去,用袖子擦去了王書記皮鞋上的塵土,王書記摸著曉峰的頭,說:好好干。

1959年元旦,曉峰升任為公社黨辦秘書。

端午節,曉峰新婚。王書記吃完喜酒,拉著桂花的手,指著二塊青石說:你家有風水哩。

賀喜的人散去,桂花對曉峰說:把你媳婦艷子也帶去蹭一下,你蹭你的石頭,艷子蹭那塊石頭。

學著曉峰的樣子,艷子屁股在青石上蹭了一下,又蹭了一下,再蹭了一下……桂花就“哦、哦、哦”……地大聲叫了起來,這叫聲把曉峰駭住了,他走過去把艷子扶起來,用手摸了摸石頭說:石頭是光滑的,你叫什么?感覺不對勁又嘀嘀一句:石頭哪來果(方言:那)多水。桂花嬌聲道:露水重哩。

中秋節前,桂花到街上賣菜,碰見了王書記,王書記對桂花說:我可能要調回縣城了。桂花幽幽地問道:你不視察一下蹭石么?王書記回道:中秋節來,曉峰值班。

中秋節,桂花在青石上蹭了一個時辰,就喊艷子:艷子,艷子,你也來蹭一下,等會王書記要來視察了。

王書記視察完畢,對桂花說:還是年輕人水多啊。

國慶節,曉峰辦了一期慶國慶的黑板報,并寫了一首詩在黑板上:人民公社是我家,黨是我的媽,中午能吃上白米飯,晚上還有面煮粑(方言:米糕),王書記是個好領導,社員的生活如芝麻花。王書記看了黑板報,又摸了一下曉峰的頭,說:好好干,你有文化。這首詩后來被文化站的老曹譜了曲,交曉峰在公社宣傳隊領唱。公社宣傳隊唱了一個月,就把王書記唱到了縣委書記的位置。

1960年元旦,王書記在百忙之中,再次來四顧山村視察了蹭石,這次當著桂花的面表揚了艷子,說艷子的蹭石技術比桂花有過之而無不及,真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是夜10點,王書記派秘書帶吉普車把曉峰接到了縣委機關大樓,王書記在縣委常委會議室,對曉峰說:你把毛主席著作背一遍。曉峰背完毛主席全部詩詞又背老三篇,王書記示意曉峰停下,然后對全體常委說:全縣除了古曉峰能這樣熟讀毛主席著作,還有誰能?他不當黨校校長,誰當?

縣委常委們抓了抓腦殼,一致同意古曉峰任縣委黨校校長。

1965年,王書記又來四顧山村視察了一次蹭石,古曉峰任了縣委辦公室主任。

1970年,王書記來四顧山村調研,住在曉峰家一月有余。年底,古曉峰升任縣委副書記。

1980年,王書記來四顧山考察,古曉峰升任縣委書記。

2002年,縣委拔了20萬元,修通了到四顧山村的水泥路,贏得四顧山村民的交口稱贊。

2003年,古書記自己出錢,改造了老屋,改造后的老屋猶如紀念館,古書記指示,老屋作為四顧山村文化活動室,并向文化活動室捐贈了1000冊圖書,其中有古書記的專著《風雨歲月》500冊。捐贈儀式上,古書記高度評價了二塊蹭石的價值。一是文化價值:這二塊青石不是一般的青石,是二個字,叫大家想想是兩個什么字?見大家答不上來,古書記說一個是凹字,一個是凸字,大家一看,還真像,就長時間熱烈地鼓掌。二是醫用價值:誰要有痔瘡,在這二塊青石蹭一下,包好。不相信,你們可以蹭蹭試試。

不久,縣城有位女副科級干部得了痔瘡,在凸字青石蹭了幾下,不僅痔瘡好了,還升為鎮長。

今年十一長假,我懷著無比崇敬的心情去瞻仰了蹭石,非常遺憾的是:我沒得痔瘡。

責任編輯:陳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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