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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星潭邊的老人

2015-12-17 02:47馮慧
長江叢刊 2015年24期
關鍵詞:七星老兵大陸

馮慧

七星潭邊的老人

馮慧

馮慧,中國作家協會會員,1990年開始從事文學創作,曾在《上海文學》《中國作家》《北京文學》《長江文藝》《芳草》《清明》《百花洲》《光明日報》等多家報刊雜志上發表作品逾百萬字。作品曾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小說精選》《作家文摘報》等多家選刊和報紙轉摘過。有作品選入多種選本。曾獲得多種獎項。

花蓮的七星潭海灣像一牙彎彎的月亮擁抱著南太平洋。洶涌不羈的太平洋在它溫柔的懷抱里,時而白浪滔天,時而緩緩退去,一張一弛地嬉戲著海灘。七星潭作為臺灣東海岸的旅游勝地,每天都響徹著游客與海水相嬉的歡笑聲。游人們一邊追逐著太平洋沖上灘頭的浪花,一邊又像被追趕的情人發出快活的尖叫著。太平洋上的海浪可真會調情,它們一會兒像一匹匹放浪不羈的駿馬奔撲而來;一會兒又像多情的戀人匍匐著輕輕地舔著情人的腳跟……

七星潭的灘涂大多是麻灰色的礫石海灘,那礫石像大海的卵,匍匐在海邊依偎著大海,那一波一汐的海浪讓卵變成了石,它仍固守在大海的身邊。

七星潭的海埂上有一道彎彎長長的堤,堤上站著一個老人,老人的身材高大魁梧即使是耄耋之年那腰桿還是筆挺的,海風徐徐地吹拂著他銀白色的頭發,他的臉上留下了海風的印記。他在海埂上來來回回地度著步,那架勢就像太平洋的管理員。他的目光時而在浩瀚的太平洋上,時而落在海灘上歡樂的人群。

老人幾乎每天都到這里,這里有旅游車拉來的大陸客人,老人就是想聽聽久違的鄉音。但老人從不主動上前搭訕客人,待人也是不卑不亢。老人住在離七星潭公園約六公里遠的地方,每天吃過早飯后他就騎著機車到這里,中午吃飯的點再回去,下午再來。老人的時光就在這每天來來回回中打發了一年又一年。

三月的七星潭,海風還帶著咸濕的涼氣,除了游人當地人很少來這里。老人的身影像七星潭海灘邊的棕櫚樹,也成了七星潭的一道風景。公園里的管理員都跟他極熟悉,稱他徐伯,若是老人哪天沒來,倒充滿了耽心。

老人是大陸來的老兵,今年已經八十五歲了。十七歲那年,他正在河南新縣的老家當學徒,有天掌柜的讓他出去要賬,回來的途中碰上國民黨抓壯丁,他就再也沒能回去了。老人清楚地記得,被抓的當晚,部隊就開拔離開了新縣,先到信陽后到駐馬店,當部隊開拔到許昌時,老父親竟然找上門來。徐伯看到父親時,只見他腳上的鞋已經破爛不堪,大拇腳指從磨破的鞋幫里露了出來,滿臉都是塵土,父親不知趕了多少路才追上他們的??吹礁赣H,十七歲的徐伯眼淚不爭氣地流了出來,父親用手掌一次次地拭去兒子臉上的淚水,又把沾著淚水的手在手心反復搓磨著,直到搓干。徐伯是徐家唯一的兒子,抓走他,徐家的天就塌了,父親是追了幾百里地才追上他們的,來見兒子最后一面。父親的眼睛紅紅的,視線一刻也舍不得離開兒子,卻也無話可說,父子倆只有相對而泣。直到外邊的班長拍著門板大聲喊叫,集合了,集合了!老父親才手撐著腿艱難地站了起來,依依不舍地對兒子反復囑咐著,兒呀,子彈不長眼,你可一定要小心呀!常給家里捎信報個平安,能回家就趕緊回來,我和你奶你娘都在家等著你呢!

徐伯站在集合的隊伍里,看到老父親漸漸遠去的背影,父親走路的腳步很重,仿佛是在地上拖著走的。

1949年國民黨兵敗,徐伯同幾十萬國民黨大兵一起渡過臺灣海峽來到孤島臺灣,那年他才十八歲。這一別就是一生,再見爹娘時,已經是墳草青青,一個在里面一個在外頭。

臺灣詩人余光中曾在《鄉愁》里寫到,……后來啊/鄉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我在外頭/母親啊在里頭而現在/鄉愁是一道淺淺的海峽/我在這頭/大陸在那頭。如果沒有這親身的經歷,哪有這斷腸的哀愁。

幾十萬老兵在臺灣的命運又如同呢,他們一沒有文化,二沒有生存技能,他們只會掮槍。他們根本無法融入臺灣的社會。

許多老兵一輩子都沒結婚成家。六、七十年代的臺灣是亞洲四小龍,用臺灣人自己的話說,鈔票都埋到了小腿上,誰愿嫁給這些無錢無業的大陸老兵呢。有些老兵勉強成家,娶了當地土著有些癡呆的姑娘,他們的父母像丟包袱一樣把有智障的女兒丟給老兵,成為老兵一生的累贅和負擔。徐伯一生也沒成家,當年的徐伯一米八幾的個子相貌堂堂。但他一個小小的士官,也是很難入臺灣姑娘的法眼。

時間是最經不住熬的,青春白發也只是一瞬間的事。當年帶他們來臺灣的人都陸續見了上帝,把他們這些老兵的一生都耽擱在孤島上。當年最年輕的士兵如今都是耄耋之年,有許多老兵熬不住了,最后把尸骨留在了孤島上,一生未能葉落歸根;還有的老兵熬成了活死人躺在重癥病房里,對身處的世界早就毫無感知了;而那些活著的老兵,多是鰥寡老人,榮軍療養院成了他們最后棲身的歸宿。兄弟蕭墻,結局扼腕,誰能對他們的一生負責?

為了排除老兵們的寂寞生活,榮軍療養院在大禮堂里擺上了許多桌麻將。剛開始的時候,上百張麻將桌齊開,那場面相當壯觀。嘩啦啦的麻將聲像太平洋的海潮此起彼伏,幾百個弟兄聚在麻將桌上說說笑笑打發著他們寂寞無聊的時光。隨著時間的推移,麻將桌越來越少了,昨天還一起打麻將的兄弟,第二天早晨就被管理員從房間里抬出來,孤獨地去了天堂。剛開始的時候,老兵們看著廝守了半輩子比兄弟還親的弟兄走了,兔死狐悲,他們悲痛欲絕心如刀割,他們萬箭穿心撕心裂肺。然而,這僅僅只是個開頭,他們這些人就像荒山上熟敗了的果子,正一顆一顆悄無聲息地墜落著。有時一天要抬出五六個,人都來不及悲哀,又有新的生命逝去。漸漸地,大家都變得麻木了,不談這些弟兄。騰蛇乘霧,終成土灰。他們都是些八九十歲的老人了,也許明天抬出來的那個人就是自己。老兵們的相繼離世讓療養院籠罩著一種無可奈何的悲戚,活著的人就是在捱日子。

徐伯不想在彌漫著腐爛果子氣息的空氣里呼吸,雖然他們曾是軍人,見識過生殺無度,似乎對生死早已置之度外了。但他的內心仍有著最弱軟的地方,他渴望能呼吸到最新鮮的空氣,渴望能有精神上的洗禮。

老人無比崇敬太平洋,它如戰士的性格,可以英勇激蕩懷壯激烈,也可以平靜遼遠矢志不渝。一將功成萬骨枯,歷史往往只記住了英雄梟雄,又有幾人關心到兵卒的命運。那些曾經為他人白刃相接槍林彈雨馬革裹尸的老兵們,如今命如螻蟻棄若敝履,單身暮年晚景凄慘,誰又能為他們的一生負責呢?大海會給他們答案嗎?

當旅游車過花蓮的軍用機場時,許導看著天上起落的軍機癟著嘴對我們說,看看,這就是臺灣當局花大價錢買來的美國二手貨,就算大陸真打過來,這些飛機能頂屁用,還不如把錢拿來發展臺灣經濟呢。大陸怎么說都是中國人嘛!

旅游車經過一個圍著院墻的大宅院時,許導的神情忽然變得嚴肅起來,他告訴大家,這里是花蓮榮軍療養院,里面住的都是來自大陸來的老兵。如今他們都已經年邁,有的老兵甚至已經成為了植物人,雖然國民黨退輔會對他們的生死做了很好的安排,但你如果看到那樣的晚景,心里還是會覺得很凄慘的。也許再過幾年,老兵這個群體就會在這個世界上完全消失,成為一個歷史的名詞。許導說話間唏噓不止。

老兵是一個幾乎被現代人遺忘的特殊群體,他們的一生飽經滄桑,始終在大陸與臺灣之間零落著。他們生于大陸卻無法回到原點,他們活在臺灣又難融入臺灣。哪里都是他們的家園哪里又都不是他們的故鄉。

我問,在什么地方可以看到老兵?許導回答,七星潭就有。

旅游車到了七星潭。

一下車就能聽到太平洋的喧囂聲,年輕的游客們立刻以奔跑的姿態沖向大海,好看到了他們久違的情人。許導悄悄地走到我跟前,朝那邊一指對我說,那個老人就是老兵!

我看到一個高大魁梧的老人,正背著手站在不遠處,眼睛朝我們這邊看著。但并不朝我們這邊湊。老人有老人的尊嚴,他從不主動上前跟游人搭訕。

我主動上前與老人搭訕著,小心地問,老伯,您是老兵嗎?老人點了點頭。三月的海邊,風還有些涼,老人身穿著一件米色馬甲,腰桿挺直,一看就有別于普通的老百姓。

您老家是哪里的?同車的一位大姐問到,老人背著手淡淡地說,河南新縣。

我也是河南人,我是河南信陽的。大姐的聲調激動地提高了八度,有種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地要流出了眼淚。但老人卻沒有顯得那么興奮,只是輕輕地哦了幾聲。

我問,您回去過嗎?

老人點頭說,八幾年就回過!

老人雙眼微瞇著,似乎在想著并不遙遠的往事,當年他們上萬名老兵,穿著“想家”的上衣,靜坐在行政院前抗議著哭訴著“要回家看父母”的悲戚場面……一九八七年七月,臺灣正式宣布解嚴,開放老兵大陸探親。徐伯是第一批趕回大陸的。

家是什么?家就是父母。當老兵們千辛萬苦地趕回家時,他們的父母很少能熬到他們回來的這一天。他們除了在父母的墳頭上點上一炷香,哀聲痛哭一場外,家對他們已經失去了意義。那時大陸的經濟遠沒有臺灣發達,老兵們都拼命地打腫臉充胖子給大陸家人帶東西,以彌補對家人的虧欠,而在大陸人眼里他們就是腰纏萬貫衣錦還鄉。親戚們拼命地找他們要錢要物,就是沒有人問他們這幾十年是如何熬過來的。

跟他一起回去的老候最慘,去大陸前新買的西服也被侄兒給刮去了,回來時,身上只剩下一件體恤衫,除了回來的路費,兩手空空。即使這樣,老候也從來沒有埋怨過家人,只要大陸的親戚一張口,老候就趕緊想辦法滿足他們的要求。每月撫恤金一拿到手,老候就趕緊往郵局跑給大陸的親戚匯錢。

有許多從大陸探親回來的老兵心里很涼,感慨大陸的親人太冷酷,只認錢不認親情。老候卻長嘆了一口氣說,我是心甘情愿給的,我出來這么多年,作為兒子我沒有好好孝敬侍奉老人,是他們替我完成了給老人養老送終的大事。就憑這點,我虧欠他們,他們要什么都不為過。

花蓮榮軍療養院的大門前有條馬路,它既不是十字口、丁字路口,也不是交通要道,車流量也不大。有段時期分別有幾位老兵被汽車撞死在門前。有關部門覺得有些離奇,便進行了調查,結果發現,這些被汽車軋死的老兵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他們都是回過大陸,一次性全部領完養老金的老兵。(臺灣退役老兵可以按月領取養老金,也可以選擇一次性領取養老金)而這些死去的老兵基本上都身無分文了。

大陸親友的貪婪讓許多老兵很失望,在他們眼里大陸人沒有親情只剩下錢了。所以再談到大陸的親友,許多老人們都神色黯然不想多談。

后來,當局特意在榮軍療養院的大門口為老兵設立了一個紅綠燈,讓通過榮軍療養院的車輛緩行。

大姐問老人最近幾年回過家鄉嗎,現在家鄉發展的很好。

老人低頭用腳驅了一下地上的鵝卵石神色黯淡地說,父母都不在了,只有一個老姐,現在老姐也不在了,只剩下外甥,回去也沒什么意思。

大姐趕緊說,老伯,現在大陸經濟發展的比臺灣好,你不如回大陸定居呀。許導在一旁解釋說,臺灣當局有規定,如果他們離開臺灣三個月至半年不回臺,他們在臺的養老金就會被取消。是呀,一個耄耋老人,如果失去了養老金,他們靠誰生活?老人很淡然地說,出來多年在這里已經待習慣了,我沒有子女,倒也沒有負擔。老人出身行伍,經歷過刀槍劍戟,殺伐決斷,常人的悲戚在老人這里早已是回首來時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了。

游客們圍著老人,問著聊著,大陸人對老兵充滿了親切憐憫好奇和盤詰,也許老兵就是一個重要的歷史活化石。

太平洋的濤聲,一波一汐地傳來,像是在講述著永遠講不完的故事。

旅游車??康臅r間總是有限的,我們要上車走了。旅游車啟動的一剎那,我看到老人的臉色陡然黯淡下來,但也只是一瞬間。他對著汽車對著我們揮了揮手,然后轉頭又走上了海埂。這就是他每天所期待的時間,只有這時,才能給他孤寂的生活帶來些片刻的慰藉。望著老人孤寂的背影,我扭臉時已忍不住眼淚盈眶,好像把自己的至親遺留在遙遠的孤島上。

自古,兵卒的生命就是拿來奉獻的,或戰死疆場或命斷天涯。

“我把你們帶出來,就一定把你們帶回去!”影像中,蔣介石站在幾十萬忠貞大軍面前用力地揮舞著手臂,發出了信誓旦旦的誓言……當我聽到這歷史的聲音時,竟覺得渾身發麻,汗毛聳立。蔣“總統”知道嗎,就為了他這句話,讓幾十萬老兵苦苦地守望著,直到耗盡了青春,白發蒼顏,做了異鄉的孤魂野鬼。

許導在一邊半調侃地說,其實國民黨的失敗是早已注定的,你們看國民黨的黨旗是青天白日滿地紅,那四周都是被紅色包圍著的,不輸才怪。分別時,許導有些傷感地說,到了明年他就不干導游了。游客們問,你要退休了?許導苦笑著說,不是我要退休,而是藍營輸掉了大選,明年綠營上臺后,就不會有這么多大陸游客來臺灣,我自然也就沒事干了。許導的語氣中有許多的無奈和黯然。

是晚,回到酒店,我打開電視。據國內的朋友說,臺灣的新聞遠比它的電視連續劇還好看。鏡頭里,臺北101大廈前,兩邊人馬激戰正酣。幾個黑面塌鼻齙嘴的人高舉著白底綠圖的臺獨旗大聲叫囂著,另一邊是幾個耄耋老人,他們舉著的是青天白日國民黨黨旗和五星紅旗,雙方在激烈地爭辯著對峙著。忽然間,有個老人舉起手中的紅旗,用端槍的姿態刺向舉綠旗的陣營……

女作家覺得那姿態很像七星潭邊的老人。她想起有句名言,老兵不死,只是慢慢隱去。

責任編輯:陶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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