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果（組詩）

葉臻

佛 果

修行的花，謝盡花瓣

在日漸飽滿的肉汁里

受戒

靜守六根，核的周身

陰刻時光的經文

僧敲木魚

你敲核

破而不碎，一粒完整的仁

功德圓滿

塵世的兩指，捻去仁衣

捏一粒白色的舍利

帶泥的土豆

張三的父親

去世多年

有一天晚上

從夢里

給他拉來

一架子車土豆

土豆從車上拿下來

先拿的四個

是趙錢孫李

隨后拿的四個

是周吳鄭王

接下來的八個

是馮陳褚衛

蔣沈韓楊……

504個土豆*

黃泥一樣的膚色

他的父親

用旱煙桿

蹭著鞋底上的泥

對他說：

“這些土豆呀，

都有斤兩，

個個在土里長，

又在土里埋?！?/p>

說完之后

自個兒走進那個最小的土豆

就沒有再出來

*注：《增廣百家姓》一書共收錄中華姓氏504個，其中單姓444個，復姓60個。

鐵女俑

打了一輩子鐵

也打了一輩子光棍的

老鐵匠

死后沒幾天

又想打鐵了

他看到

釘在棺材上的鐵釘

生銹了

就一根根拔下來

放進火爐里

回爐后的鐵釘

重新釘到棺材上

跟新的一樣

過了一陣子

鐵釘又生銹了

他再一根根拔下來

再回爐

鐵釘還跟新的一樣

某夜

老鐵匠釘完鐵釘

到墳外散步

意外撿到一塊廢鐵

他大喜過望

忙活一晚上

打出了一個

漂亮的鐵女俑

指 骨

小單在五金廠上班時

因事故失去了左手的無名指

死去活來一陣子后

很快適應了九個指頭的生活

后來還交了男朋友小喜

婚禮那天

小喜給小單戴戒指

當小單伸出左手的四個指頭時

主持婚禮的小白臉

吃驚地“啊”了一聲

小單變戲法似的

從婚紗里摸出一個小金屬盒

打開盒子

從里面拿出無名指的指骨

小喜單腿跪地

把戒指戴到小單的指骨上

戴上戒指的指骨

有些興奮地動了動

又被小單放回了金屬盒里

手

母親患了帕金森綜合征后

就包不了餃子了

春節回家這幾天

常常是母親的手像餃餡一樣

被我的手包著

有時是母親的手像餃皮一樣

把我的手包著

母子二人就這樣包著新年的餃子

但由于不停的顫抖

很快就露出了生活的薺菜、肉末

和銅錢

1970年代的豬肉

小時候

家窮

家家窮

十天半月

甚至一個月

整個村子

都聞不到肉味

偶有一戶人家

買了半斤豬肉

天沒黑透

我就早早地跑到

他家的下風口

聞肉香

聞著聞著

就感到鼻子

比嘴有福

如果是月夜

我伸出的舌頭上

還會鋪一層

唾沫

和豬油一般的月光

碑石堆起來是一座更高的山

加工一塊石頭

就是在給一個人

做安排

一塊石頭

立了起來

又一塊石頭

立了起來

一座山空了

一山的石頭

在別處

替一座山

立了起來

她是被裝進一個袋子后運往殯儀館的

她沒日沒夜地

編織這個袋子

在白天

她用陽光這根線

在晚上

她用月光那根線

在沒有月光的晚上

她用青絲這根線

在沒有陽光的白天

她用白發那根線

編織好這個袋子

她就去了那邊

這個袋子

黑白分明

把她裝了進去

一根白色的線繩

扎緊了一生的袋口

身份之證

準生證、出生證

獨生子女證、預防接種證

哦，領養證

學生證、借書證

學位證、畢業證

哦，待業證

婚檢證、結婚證

計劃生育證、節育證

哦，離婚證

工作證、上崗證、電工證

機工證、鉗工證、獻血證

哦，下崗證

立功證、榮譽證、任命證

出入境證、會員證

哦，逮捕證

房產證、土地證

房屋他項權證、契稅證

哦，暫住證

個體經營許可證、稅務登記證

衛生許可證、消防許可證

哦，失業證

退休證、老人證

養老保險證、寵物證

哦，帕金森綜合征

窗口里探出一顆腦袋：

“是要注銷戶口嗎？

請出示身份證、戶籍證

火化證、安葬證

死亡證?！?/p>

《遺像》

——悼攝影家李穎

別人的遺像是他人照的

他的遺像是自己照的

別人的遺像是標準照

他的遺像是工作照

別人的遺像披黑紗

他的遺像鑲白框

別人的遺像是黑白的

他的遺像是彩色的

別人的遺像是頭像

老遠就能看清面相

他的遺像是全身像

我在殯儀館向他三鞠躬

向他的遺體告別

我看清了他的遺容

看不清他遺像上的面容

但我看清了遺像上的油菜花

正在被風吹動

油菜花中的人影

也在被風吹動

而人影的背后

是婺源的山峰

一個盲人的色彩

好在從前的黑

只剩下眼前的暗

好在耳朵里的那點風浪

還在濤聲里藍

好在鼻孔里淺灰的鼻毛被呼吸吹動

顯得愈發的招展

好在唇紅齒白，柴火鍋里的鍋巴

仍在舌尖上焦黃

好在你的拐杖，無意點到了

那粒一直想彈起來的石子

好在那彈跳的弧度

像一道彩虹

落入了你背上的布袋

石頭肺*

挖了一輩子煤

吃了一輩子巖粉

喝了一輩子煤灰

他的肺

吃喝成了石頭肺

呼吸困難

他跪著睡

無法呼吸

他跪著死

由于跪的日子太久

咽氣后

他的那身病骨頭

誰也無法扳直

他胎兒般

屈膝著身子

睡在棺材里

睡在村后的山上

睡在山上

他的心里

還壓著一塊石頭

睡在山上

他還跪著

跪著

愧對一座座掏空的山

“哦，對不起

我掏空了山

貪污了

一塊石頭”

*注：塵肺病是長期從事礦山開采或粉塵作業人的職業病。病情嚴重時，睡覺只能跪著。最終會因肺功能衰竭、呼吸困難而跪著死亡。

一指人

命向右傾

失去

左手的五指

運向左傾

失去

右手的四指

剩一大拇指

翹給左右看

喜在指上

蘸上印泥

反復蓋墻上偉人

那粒藍扣子

常在指面

涂一骷髏

夜夜按墻上妻子

那粒黑扣子

十分流年

已失九分

唯余一分

還可翹起

蓋一枚塵世的指紋

一個人的麻將

第一圈：他摸到了一餅

他摸到了一顆化療后的腦袋

第二圈：他摸到了三條

他摸到了三個夜間出沒的影子

像釘子一樣，釘在了指間

第三圈：他摸到了紅中

一柄長劍，已穿喉而過

第四圈：他摸到了三萬

三萬白骨，戍守一個消失的邊塞

第五圈：他摸到了白板

他摸到了波平如鏡的快感

他用白板，將自己的牌

依次劃倒，對三個影子說

對不起，我和牌了

不是清一色

是一條龍

坐火車

天麻麻亮

母親整理

我的行李

她的一根白發

掉進我行李箱中

那件紅色的

T恤上

八十二歲的母親

一輩子

沒坐過火車

今天

我陪著母親的一根白發

坐火車

屬相：兔

我的身體里養了一只1963年的兔子

它借我的眼看體外的另一只兔子

借我的耳聽到了“呯呯”的槍聲

借我的鼻子聞到了血腥

借我的手剝自己的皮

借我的嘴吃到了肉里的鐵砂子

（險些硌掉了兔唇外的半顆牙）

它沒借我的兩腿

它的四條腿

跑得比體外的那只還要快

它在我黑暗的食道里跑出了一道白光

裸 鳥

這只鳥

已經飛了三天

它從前天飛來

掉了一些羽毛

飛到昨天

掉了許多羽毛

飛到今天

掉光了所有羽毛

它已是一只裸鳥

不能再往明天飛了

它掉進了現實這口鍋里

被文火

熬出了一鍋

鮮美的肉湯

責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