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眾“排放門”：一個神話的終結？

約翰·格羅勒+迪特馬爾·霍拉內科+斯特凡·施密茨

“大眾帝國”的瓦解？

一家跨國公司突然決定自殺，其CEO文德恩和其他3位董事會成員辭職，“德國制造”商標蒙塵，德國政府受到牽連，所有汽車生產商都被卷入嫌疑漩渦。

乍一看，這樣的丑聞似乎不可想象：多年來，大眾在其柴油車上裝載了一個欺騙軟件，使得廢氣測試值偏低，實際上卻在街道交通中排放大量廢氣。

文德恩的辭職只是開端，誰是欺騙的始作俑者，誰常年在幕后推動，誰沉默旁觀，目前均未查清，這是大眾新CEO馬蒂亞斯·米勒的任務?？梢韵胍?，他將面臨重重困難。大眾為消除危機投入的65億歐元資金，只是如同分期付款的第一期。認為他們的肺癌源自高氮氧化物排放的美國人，因股價暴跌而蒙受資金損失的大眾公司股東，都有可能提起上訴。在美國，大眾面臨的罰金可能高達180億美元。

由于信任缺失，大眾可能失去大量顧客，為此它必須在全世界重新發起廣告攻勢，挽救企業形象。涉案汽車必須召回改裝，這也需要錢。改裝后發動機扭矩曲線和最高車速都會發生改變，導致汽車行駛證中的信息出現錯誤，如果政策要求，就必須全部重新辦理。卷入丑聞的經理們不得不擔憂承擔刑事后果。

大眾員工無疑異常痛苦，他們無法理解自己的公司為何會在一夕之間經歷如此戲劇性的沉重打擊。畢竟一直以來一切都很美好，這種美好始于德國的工程師藝術。上世紀80年代晚期，大眾及其子公司奧迪的開發者將柴油直噴發動機成功應用在小汽車上，是公司歷史上最重要的革新之一。至此，高級轎車行駛100公里只需要消耗7升柴油，而不是10升。渦輪增壓直噴柴油發動機（TDI）象征著無與倫比的節能車型典范，使得大眾領先其他車企一個世代，引發所有的大競爭者跟風開發這種發動機。

但TDI并不是一劑靈丹妙藥，它會帶來十分嚴重的副作用。與之前流行的預燃室間接噴射發動機相比，直噴發動機有毒物質排放量更大。而且，最高效的發動機也會產生最嚴重的廢氣問題，這是機器制造的一個經典困境：如果能耗降低，氮氧化物的排放量就會上升。與此相反，高能耗的汽車會釋放出更多的二氧化碳，加速全球變暖。對人類而言，兩者都很糟糕。是接受氣候變化還是氮氧化物帶來的健康高風險？歐盟決定承擔健康風險，對柴油車型頒布了一項特別規定：它們可以比汽油車型排放出更多氮氧化物。

但是漸漸地，對柴油車的廢氣限制也變得越來越嚴苛。大眾和其他車企只能用三元催化凈化器來避免自己違規，即安裝兩個廢氣催化器和一個微粒過濾器，并且只有在電動發動機管理系統準確控制噴射裝置的前提下才能實現。由此產生的新問題是，在同一操控狀態下，無法同時達到廢氣清潔和能耗的最好結果。那么該怎樣做呢？

2005年，時任大眾品牌經理的沃爾夫岡·貝恩哈特和技術開發者們坐在一起，討論下一代柴油機該如何配置，才能遵守世界各國的廢氣排放規定。當時一位發動機開發者說，唯一的方法就是使用車用尿素。但這種方案增加了成本，對顧客也是種負擔，因為他們必須不時自行續添尿素。那位發動機開發者表示，除此之外的所有設想都沒有未來，貝恩哈特對此表示同意。

2007年1月，貝恩哈特離開大眾，因為升為大眾董事會主席的文德恩想將他降職為首席產品官，如今貝恩哈特是戴姆勒載重車部門首席執行官。文德恩試圖把一切責任都推到他的身上，但貝恩哈特表示自己并沒有做出使用欺騙性軟件的決定，那么是誰呢？

這次丑聞中曝光的EA189型發動機，自2007年以來在捷達、高爾夫、甲殼蟲和帕薩特等大眾車型上廣泛使用，大眾旗下子公司奧迪、斯柯達和西亞特也都應用該發動機多年。每當廢氣排放標準變嚴，開發者們就必須努力讓發動機符合新的標準限值規定。神奇的是，他們總是能夠做到，至少從檢測結果上看是這樣。

歐盟規定，只需提供試驗臺上的標準檢測結果，無需對汽車進行上路實測。對于技術研發人員而言，這是一種誘惑，汽車技術供應商博世則將這種誘惑轉化為了現實：它推出一款能夠識別汽車是否處于被檢測狀態的軟件，其原理非常簡單——當兩個車輪滾動、兩個車輪不動時，就是檢測狀態，因為這種狀態不會出現在街道交通中，而只會出現在轉鼓試驗臺上。測試時，軟件將汽車功率調低，使得廢氣值達標;在街上行駛時，則汽車功率和氮氧化物排放量都會升高。

可以確定的是，大眾屈服于這種誘惑，將這一軟件安裝在了自己的系列車型中。要說文德恩對此毫不知情，似乎不太可能。他本身就是技術員出身，會關注每一點細節，而且如同獨裁者一樣專橫而無情地領導公司。但是同樣奇怪的是，在這個擁有超過4萬名研發人員的跨國公司中，多年來沒有一個人對EA189在不使用尿素的情況下將廢氣排放量維持在限值之內這一點提出質疑，盡管這明顯不可能。但這也可能和文德恩的領導風格有關。一位大眾研發人員說：“我們的工作環境中充斥著恐懼氣氛。如果老總說‘你們必須做到，沒有人敢說‘這不可行?！?/p>

于是這個公司需要的質疑最終由外人完成了。

2014年，小型環保組織ICCT想證實，德國柴油車不僅在測試場清潔環保，在街道上亦如此?！拔覀兪窍胱C明，在嚴格法規的強制下，工業界有能力減少排放?！盜CCT員工阿奴普·班迪瓦笛卡爾說。

由于研究經費不足，這個環保組織尋找愿意出借自己柴油車的個人車主，很偶然地找到了一輛帕薩特、一輛捷達和一輛寶馬X5。如果他們借到的是其他品牌，那么今天大眾的命運就可能完全不同。測試司機在圣地亞哥、洛杉磯、舊金山市內和洛杉磯東北部的山區行駛了數百公里后得出結論，寶馬符合排放標準，兩輛大眾車型的各排放值則明顯高于標準5倍、15倍、20倍甚至35倍。

2014年5月，這些數據出現在美國兩個政府部門的辦公桌上——華盛頓的聯邦環保署和薩克拉門托市的加州空氣資源管理委員會（CARB）。兩部門要求大眾澄清排放量上的矛盾?！拔覀兊暮诵哪繕耸歉訚崈舻目諝?，打壓舞弊行為是我們存在的意義?！盋ARB官員戴維·科勒格恩說。

2014年12月2日，大眾公司對美國官員解釋道：造成街道交通中高氮氧排放物的是技術問題，大眾將自愿召回約50萬輛汽車。那之后，大眾開始越來越擔憂柴油車的形象問題，不久投入一則廣告，里面有3個老婦人討論柴油是否“骯臟”。一個女人說，我們生活在2015年，汽車要比以前干凈得多。她來到一輛發動了引擎的高爾夫汽車車尾，將一條白圍巾放在排氣管前，結果圍巾當然仍然潔白無比。她稱大眾汽車擁有“真正干凈的柴油”。

然而這一圍巾測試并沒有說服CARB，當時就有幾位官員質疑大眾可能用一種軟件操縱了尾氣排放值。美國環保署宣布將不會批準大眾車型2016年在美國上市。文德恩的一位熟人說，直到這時大眾高層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他們告訴文德恩：“我們無法在美國獲得帕薩特的出售許可?！倍牡露黧@慌失措地說：“這不可能?！庇谑撬麄兘o他看了相關內部文件。

2015年9月3日，大眾對美國政府部門承認，在發動機上投入了一款能夠自動識別是否正在接受測試的軟件，相當于承認了欺騙。大眾高層經理們試圖讓文德恩平靜下來，稱正在和美國政府部門會談，提出解決這個問題的方案。文德恩決定暫不對社會公開。9月18日，美國環保署的辛西婭·賈爾斯出現在媒體前，講述大眾如何用發動機軟件欺騙顧客和地方當局。9月20日，文德恩終于公開承認欺騙。

“德國制造”神話的終結？

而這種欺騙行為不僅將大眾打入深淵，更是嚴重損害了德國的世界形象。

曾幾何時，“德國制造”意味著劣質商品，它們被廉價出口到國外，攫取世界人民口袋里的資金。大約130年前，英國議會為保護本國工業發展引入了原產地標識體系，要求德國商品必須標上“德國制造”，以便和優質的英國商品區分開來，沒有人知道這樣的“德國制造”有一天會成為質量和可靠的代名詞?！暗聡圃臁钡拿暿堑聡呦蚋辉５囊粋€重要基礎。而現在，一次廢氣測試演變為公司丑聞，隨后成為整個國民經濟的巨大挑戰：接受考驗的不只是被操縱的大眾柴油車廢氣排放值，而是整個德國經濟。

德國經濟發展的核心是技術和性能，其英雄是“腳踏實地、真誠、認真”的工程師，和“那些在美、英等國控制經濟的不可靠的金融家，那些幾乎將整個世界變成廢墟的蝗蟲”（這正是盎格魯撒克遜經濟在德國人眼中的形象）完全不同。

德國人自我感覺良好，如同奧迪廣告中所說的“技術領先”，但同時也在道德倫理上領先?，F在這種優勢消失了，消失于德國人最擅長的環保領域的一場欺騙。他們口口聲聲宣揚著淘汰核能，使用新能源，并將之打造為出口熱銷，讓德國“清潔能源”為全世界人民帶來幸福，然而這一瞬間，大家都知道了，根本沒這回事！

幾個肆無忌憚的人摧毀了整個大眾公司的名聲，導致如今的“德國制造”和欺騙畫上了等號。但在此過程中起到重要作用的，還有另一個德國特征——自大。大眾董事會主席馬丁·文德恩為他的公司制定了目標：成為世界第一，比豐田生產更多汽車。他一再強調增長、增長、增長，直到他的帝國足夠龐大，以至于根本無法控制。他甚至想教育美國人，想改變他們的駕駛習慣，讓他們轉向開柴油車，為此他必須讓他們相信柴油車更加環保。而這種自大讓他折斷了腿，也讓大眾和德國失去了長期積累的良好聲譽。

這一丑聞發生后，德國政治家們表現得失望而沉默。他們知道，問題根本不在于這次丑聞是否會損害德國出口業，而是這損害有多大。據一次論壇調查結果，一半受訪者認為，丑聞不僅會使大眾背上沉重的負擔，而且會對德國商品的形象造成可怕的負面影響。德國經濟研究會（DIW）主席馬塞爾·弗拉茨舍指出，大眾在廣告中明確用“誠信”等德國美德宣傳自己，“因此，不只是大眾這個品牌，‘德國制造這個標簽也會因這起丑聞受到實實在在的損害?！?/p>

品牌和國家形象之間的這種密切關系，正是全世界的顧客都愿意花更多錢購買德國某些品牌的產品的基礎。2014年，瑞士圣加侖大學在對德國品牌進行研究后得出結論，在工業界，品牌可帶來比競爭對手至少高出10-20%的定價。這對德國汽車制造商有著極其特殊的意義。他們在過去幾年賺得盆滿缽滿，讓世界各地的競爭對手羨慕不已。而現在，他們的地位岌岌可危，同時陷入危機的，還有德國致富模式。

DIW主席弗拉茨舍認為關鍵是證實其他德國生產商是否也有類似操縱行為。如果答案是肯定的，就會引發持久的信任危機，最后“沿著整個價值鏈，引發多米諾骨牌效應，影響依賴于汽車工業的很多中小供應商”。能否成功止損于大眾或汽車工業，尚不得而知。對此，人們眾說紛紜。德國基爾世界經濟研究所經濟政策研究中心主任赫寧·克洛特警告，不要過分夸大丑聞后果，因為“德國的出口商品大多由資本貨物組成，而不是消費品。只因為大眾在廢氣檢測上作弊，并不會導致通快公司（Trumpf）的機床銷售量減少”。他也認為，是否還有其他操縱行為遭到曝光至關重要。德國聯邦工業聯合會呼吁公開、透明，毫無保留地查明、澄清這一事件。

汽車工業是德國經濟的核心。多年來，大眾的廣告中更是使用了一個不容置疑的等式：大眾=汽車。德國國民經濟的真理則是：德國=汽車。汽車行業是德國工業企業及研發投資的頭號重心，德國全部凈產值的7.7%來自汽車行業，是排在其后的歐洲國家和日本的兩倍。

大型汽車生產商和他們的供貨商之間聯系緊密，常常來自同一地區。世界聞名的富人不僅有保時捷和皮耶希家族，還有伊麗莎白·舍弗勒和她的兒子喬治。舍弗勒母子做的正是為汽車工業供貨的生意，通過她自己的公司，也通過參股歐洲第二大汽車零部件供應商——德國大陸集團。而為大眾提供這一操縱尾氣測試的軟件的正是歐洲最大的汽車配件供應商博世。

橡膠工業、鑄造廠、金屬加工、電工技術、玻璃制造等行業都和汽車業密切相關，全德國人都從中受益。汽車及其相關產業帶來了大量報酬豐厚的工作崗位。2014年德國平均有77.5萬人在汽車行業工作，他們每個人都對應1.2個依賴于汽車制造業的員工，一共有約200萬人。大眾為每位員工支付了5900歐元作為2014年的獎金，寶馬的每位技術工人都拿到了8365歐元，而且他們的工資本身就高于平均工資水平。

此外，德國政府與本國跨國公司的關系密切程度遠遠超出公眾認知。德國總理總是汽車總理——無論他屬于哪個黨派，是否如安格拉·默克爾一樣以“環?？偫怼逼鸺遥藸栐缒暝蔚侣摪瞽h境、自然保護、建設和核反應堆安全部部長）。

實際上，在政府的支持下，汽車制造商在設計汽車時并不是致力于在街道交通中節能減排，而是在測試中取得盡可能好的結果。來自聯邦消費者中心聯合會的馬里昂·榮布魯特稱之為“政府容忍下的消費者欺騙活動”。而德國政府和汽車工業之間的緊密聯系，給車企高管和工程師們“可以無所畏懼”的感覺。

2011年，在前交通部長馬蒂亞斯·韋斯曼領導的德國汽車工業聯合會的建議下，德國政府引入了一個所謂的“相對標簽”對小車進行能源效率標識，其標準不是有害物質絕對排放量，而是和汽車重量掛鉤的相對排放量，結果一輛重型的奧迪Q7越野車竟然突然比一輛雪鐵龍C1小車還要環保了。

2012年6月，德國經濟部官員建議時任經濟部長菲利普·羅斯勒密切關注歐盟委員會的新計劃。布魯塞爾方面打算進一步降低二氧化碳排放限額，這必然對德國汽車制造商造成不利影響。德國汽車工業聯合會害怕“可能對德國高端生產商造成巨大負擔”，但也不敢太過強硬、大聲地提出反對意見，因為害怕“引發公共輿論的負面反應”，例如德國汽車制造商反對環保?！矮@取盡可能高級別的支持，對歐盟委員會施加影響，會大有裨益?！绷_斯勒顯然接受了經濟部官員們的這一建議，打電話給德國歐盟委員君特·奧丁格進行洽談。2013年夏，則出現了一個更高級別的強硬后臺：德國總理默克爾親自干預，緩和歐盟委員會的減排提議。

全球經濟界的響雷

德國人公開宣揚環保，背地里卻致力于維護自己的經濟利益——迄今為止，很多人都還對此不甚了解。大眾丑聞則將人們的視線聚焦到了這個問題上。來自國際的批評聲中混雜著幸災樂禍的笑意。美國《國家》雜志歡呼道：“大眾丑聞標志著德美在防治大氣污染中的角色轉換，那些時刻把環保掛在嘴邊的德國人陷入了無比尷尬的境地，因為大眾丑聞正是在他們眼皮底下發生的，而揭露這一丑聞的卻是高能耗的美國人?！庇短┪钍繄蟆穼⒅枋鰹椤皩W洲最強經濟力量中心支柱的沉重一擊”，《經濟學人》則說是“對德國出口額的威脅”。來自美國耶魯大學的大衛·巴赫宣稱，德國汽車商在廣告中使用“這就是汽車”或“領先的技術優勢”等表述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

對于那些想把汽車變為能夠駕駛的數字產品的網絡巨頭們而言，大眾丑聞可謂一個值得普天同慶的節日。加州電動車制造商特斯拉CEO埃隆·馬斯克表示：“大眾的例子表明，我們已經抵達了柴油車和汽油車的極限，是時候迎來一個技術新時代了?！?/p>

谷歌的工程師們也在研發不再需要司機，可以借助傳感器和算法自行駕駛的汽車。多年以來，專門負責特殊機密和面向未來的項目的谷歌X部門一直在研究這個問題，帶著彩色谷歌Logo的白色測試汽車定期駛過谷歌總部所在的山景城的街道。去年夏天，谷歌展示了一款新的無人駕駛樣車。蘋果公司CEO蒂姆·庫克顯然也打算制造汽車，所謂的“iCar”，肯定是電力驅動，很可能自動駕駛。據美國《華爾街日報》報道，2019年就會有蘋果牌汽車上市。

一方是穿著套頭衫的數字新世界的先生們，另一方是傳承著悠久傳統的德國工程師——這是新舊技術的交鋒，也是新舊世界的戰役，未來會如何，還遠遠沒有定論。而這起大眾丑聞在其中的作用，就如同一個改變戰局的決定性時刻。

[編譯自德國《明鏡周刊》《明星》]

大眾CEO文德恩（左二）和德國總理默克爾（中）并肩出現在法蘭克福國際車展，一天之后，“排放門”丑聞就公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