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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灣

2016-02-26 05:41張虹
延河 2016年1期
關鍵詞:玉龍板栗

張虹

三灣是個美麗的地方。三道大灣將山谷折騰得蜿蜒曲折,神秘非常。

玉芳第一次來到三灣就喜歡這個地方了。她喜歡三灣山環水繞的地勢——一條清凌凌的河,曲曲彎彎在山間繞來繞去,那種山環水繞的氣勢正好符合玉芳心里的夢想。河名字也好聽,叫作黃洋河。一片片的梯田,長滿苞谷和紅薯。玉芳站在山崖上,看著那玉帶般的河流,歡喜得呀呀叫喚。她姐姐卻過來扯她的衣襟,說你醒醒吧,還在這里呀呀呢。這地方窮啊,你看這坡,陡得山羊都爬不上去。你看這地,瘦得只能長些板栗樹、桐樹一類的雜木。再說唐家,老頭子那么大年紀,老婆子臥病在床,一個小姑子遠嫁,你嫁過來怎么生活呀?

玉芳說,咦,這么好的地方,你怎么就看不上呢?有山有水就是福地,只要手腳勤快,就一定能把日子過好。再說,我嫁的是唐玉龍。我喜歡唐玉龍。

姐姐說,反正我不同意。我是代表父母來的,我不同意,你就休想結婚。你看見有幾個人反抗父母意見有好下場的。

玉芳當然不會被姐姐的態度嚇到。她跟玉龍是自由戀愛。三年前,他們都在東莞的表帶廠打工。玉龍是師傅,她是新招的工人。師傅帶徒弟,順理成章帶出了感情。就在他們的愛情將要瓜熟蒂落的時候,玉龍家里出了狀況——他的母親在山上放羊,被兩頭打架的山羊撞下山坡,摔斷了雙腿,癱在床上了。玉龍說,我必須回老家去,很可能再也不能出來了。玉芳沒說什么。玉芳用行動做了回答。她向廠方遞了辭工申請,跑到火車站買了車票,跟著唐玉龍回老家了。他們的老家雖然都是陜西南部,但南部的漢中和安康差別太大了,那是平原和山區的差別。那更是觀念的差別——天府之國的人對山里人的俯視。玉芳的姐姐就認為,這里就不是人待的地方,這門親是根本結不成的。

玉芳卻鐵了心要嫁,當晚就住下不走了。姐姐苦勸不聽,負氣而回。

玉芳在三灣住過幾天,才知道生活是多么嚴峻。那夜,她跟玉龍正在纏綿,忽聽見隔壁房間傳來哞哞的牛叫,驚得她差點兒跳起來。夜深人靜,那叫聲穿透肺腑,讓人心驚肉跳。唐玉龍按住她不讓她聲張。唐玉龍說,最近偷牛賊特別猖獗,鄰家的牛連續被偷了,所以大把牛拴在床腿上。你要知道,山里人廣種薄收,土地條件不好,耕牛就是命根子。

玉芳禁了聲,一會兒又忍不住悄聲問:那你家三頭牛呢,都拴在床腿上嗎?還有那頭小牛犢子呢,也拴在床腿上嗎?

玉龍說是的。

那牛半夜還要吃草呢!你大和媽怎么睡???你媽還病著。

玉龍說沒辦法。山里人的日子就是這樣。

玉龍翻身坐起,說,你看,我家的日子就是這么恓惶。咱們反正還沒有辦證,你后悔還來得及。

玉芳的回答是給了他一個長吻。那個吻差點沒把玉龍憋死,令他終生難忘。

不管愛情多么甜美,這一夜玉芳還是沒有睡好。她總在想老母牛和牛犢子以及那兩頭兇猛的黑犍牛拴在床腿上的情景。她想,三頭壯牛一頭小牛犢和兩個老人擠在一間屋子,兩個老人的睡房不就是變相的牛圈嗎?

第二天早晨,玉芳看見玉龍的父親唐義成,就是滿心的崇敬。唐義成有早睡早起的習慣,每天都是五點起床,忙一天的營生。玉芳看見他的時候,他已經灑掃庭除完畢,給水缸挑滿了水,把老伴的藥都熬好,而且把一家人的早飯都做熟了。玉芳帶著崇敬,小心翼翼問候道:叔叔,昨晚你們睡得好嗎?

好。唐義成說。

唐義成很瘦。是那種常年勞苦之人的精瘦。臉上顴骨凸起,眼睛凹進眼眶,臉頰也深陷著,整個臉像繃了張粗糙的樹皮。身上的排骨清晰可見。兩條腿就像兩根棍子,兩只手是樹根的模樣,伸出來挺嚇人的。只是神氣里有種見多識廣的沉靜和憂郁。這得益于他的經歷。他在廣東湛江海軍基地當過六年兵,官至班長。復員后回到三灣,政府也曾給他安排過工作——木材檢查站站長。那年頭,改革開放的春風還沒有吹到山鄉,窮急了的鄉親們偷伐幾根木頭運出山外賣掉換油鹽。他的任務,就是逮住他們,沒收他們的木頭,然后扭送他們到政府機關受訓。這差事他干了三天就辭了。都是鄉親,抬頭不見低頭見,他受不了他們眼里那乞求的目光,更受不了他們含淚離去時那無奈而絕望的眼神。公社書記說,這可是個公家的飯碗,你丟了別后悔。他說不后悔,我到土巴里刨食吃心里踏實。老人的故事加深了玉芳心里的崇敬感。玉芳崇敬他還有些別的理由。比如,他對玉龍母親水云的愛。那愛不是年輕人嘴里的愛。那愛看得見也能觸摸得到——老伴兒的衣裳,他是一定要親手洗的;老伴兒的藥,他是一定要親自熬親自喂的;老伴兒拉撒在床上的臟東西,他是一定要親手洗凈然后拿到太陽底下暴曬的。玉芳有幾次試圖代勞,都被他婉言謝絕了。再比如,玉龍的母親去縣城看醫生,下山的一段路都是他背著她。玉龍要背母親,父親卻不允。玉龍抗議說,我起碼比您力氣大些吧!他笑笑,不予回答。末了,還是自己一步步背著老伴兒下山。再比如,他儉省到地上掉個饃渣都要撿來吃了,但是給老伴兒看病,千元萬元的醫療費,他連眼也不眨。為了給玉龍母親治病,短短幾天,兩頭黑犍牛先后被人牽走。黑犍牛離家那天,玉芳看見他眼角噙滿淚水,看見他一步步地跟著牛販子走下山,直到天黑定才回來。

玉芳在唐家住過一陣子,義無反顧跟唐玉龍到鎮政府領了結婚證。領證之前她回過一趟漢中,向爸媽仔細陳述她選擇唐玉龍的理由。她特別說到唐玉龍的父親母親,說他們是她見過的最值得敬重的老人,說那個家的確很窮,但有種溫暖的東西令她著迷,她必須要跟那家人生活在一起。但她沒能說服家人。爸媽的回答是:權當我們沒養過你這個女兒。也就是說,為了玉龍,她跟娘家人決裂了。

正因為如此,唐玉龍把玉芳看作手心里的寶。新婚之夜,熱鬧散盡,兩個人坐在雪白的蚊帳里,玉龍卻不急著纏綿。他癡癡地望著他的新娘說,天呀,你怎么這么好看啊。我過去怎么沒有發現,你笑起來還有倆酒窩;我過去怎么沒有發現,你的眼睛這么水靈,就像咱們房后邊的山泉;我過去怎么沒有發現,你的頭發絲一樣柔順;我過去怎么沒有發現,你的心腸這樣綿軟。天呀,仙女就是這樣的吧?我唐玉龍哪輩子修來的福分呀,能夠娶到這么好的媳婦。

玉芳嬌羞無限。玉芳依偎在他的胳肢窩里,說,我別的本事沒有,但我保證從今以后讓這個家充滿歡聲笑語。

玉芳說到做到。漢水之濱的嬌嬌女,天生快樂脾性,每天一睜眼,不笑不開口。她又嘴巴甜,大呀媽呀叫得不絕于耳,連唐義成那張繃了半輩子的臉都像九月菊花那樣綻開了。鄉親鄰里都說玉龍娶了個好媳婦。那時候,打工狂潮正席卷著共和國的每一個角落。三灣這邊,年輕人幾乎走光了,村子里只有老弱病殘留守。唐家娶回這么個光鮮媳婦,無異于給三灣地面捧回個太陽。村里的人,有事沒事都到唐家串門子。沒有任何意思,就想聽聽玉芳甜甜地叫他們一聲叔叔或嬸子。玉芳呢,也不吝惜。誰上門都脆生生招呼,熱情地端茶倒水拿板凳。一時間,唐家就像趕集般熱鬧。玉龍在東莞打工且在那里安了家的姐姐回家看望父母,臨走時拉著玉芳的手說,有了你,我從此再不用牽腸掛肚了。又對弟弟玉龍說,娶個好媳婦,幸福三代人。不,現在是幸福全村人。玉龍,你給咱唐家立功了,也給三灣立功了。

玉芳知道,盛名之下,要付出加倍的辛苦。農家的媳婦可不是容易做的。因為婆婆的病,唐家總是缺錢,玉龍婚后第三天就到工地干活去了。他拜了師傅學開挖掘機,時時刻刻要聽從師傅召喚。師傅到縣里他就跟到縣里,師傅到市里他就跟到市里,一點自由都沒有。玉芳就挑起了他扔下的所有活兒??巢袷穷^一樁苦活兒。三灣這邊,因為山上多滑僵石,沒有成林的樹木,荊棘和灌木雜樹是山里人主要的燃料。玉芳每天都要上山砍柴。開頭沒有經驗,砍柴時總是被荊棘劃拉得滿手血口子。有一次,好容易把成捆的柴禾弄到路邊,一不小心,柴捆子骨碌碌滾到了山底。玉芳哭了。那是她第一次無奈的哭泣。但是哭罷了,還得一步步走下山去,把柴禾背上來。

這就是山里的日子,枯寂而又辛勞。每一天睜開眼,手腳就沒有閑著的時候。

放羊是又一宗苦差事。羊這種牲靈無論在人們的口頭上還是在書本里,都非常浪漫,但實際上放羊苦不堪言。首先,羊喜歡漫山遍野亂竄。三灣到處是石頭山,到處是懸崖峭壁。玉芳穿了登山鞋跟著羊群滿山架嶺奔跑,一路上不是被羊絆倒就是不小心一腳沒踩好摔倒,回到家里歇下來才感覺滿身生疼。第二天,她總結經驗,不再穿登山鞋而是在厚襪子上套雙草鞋,這樣,摔跤的次數就少多了。而且,她發現羊也是有領頭的。她就緊緊控制住那只頭羊。這樣,就省事多了。盡管如此,還是非常辛苦。那天,她站在三灣最高的山巔上,對著她的羊群說道:那些寫書的人一定沒有放過羊,所以才把羊兒寫得那么溫順那么美。那些拍電影的人肯定也沒有放過羊,所以才把放羊的事兒拍得那么浪漫。事實上,你們是世界上最最調皮搗蛋的東西。放羊是世界上最最辛苦的事兒。當然,羊兒啊,你們也是最最可愛的東西。我愛你們。

玉芳的羊群的確可愛。它們是一些褐色的小精靈,大耳朵,長臉,凸眼,滿眼無辜,讓人不忍對視。它們乖乖吃草的時候,玉芳就坐在石頭上欣賞。還不時跑過去抱起一個羊羔羔親親它們。那些小羊羔實在太可愛了,它們是玉芳心里的小天使,她對它們看不夠,愛不夠。那些日子,玉龍從工地上回來,她就跟他說她的羊——玉龍怎么怎么霸道,玉燕怎么怎么溫順,玉兔怎么怎么調皮,玉狐怎么怎么狡詐等等。玉龍說,你怎么給羊兒取了我的名字?玉芳說喜歡唄,叫著它就像叫著你一樣,心里踏實。玉龍說你該把那只黑乎乎的羊羔羔叫作小玉龍。你要給我生個小玉龍。我們家三代獨苗,就盼您生兒子哩。玉芳不說話。玉芳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玉龍立即就明白了。玉龍說,你真是塊肥地,結婚才一年就有了。玉龍有些擔心,懷了孕,再翻坡架嶺去放羊豈不是很危險嗎?我告訴大,你們倆換一換,他去放羊,你干地里的活兒。玉芳說,千萬不要。我滿山架嶺跑,胎兒才健康呢。若他經不起顛簸流了產,那他就不是咱三灣人的娃娃。三灣人的娃娃應該經得起任何顛簸任何風雨。再說,怎么能讓大去放羊?大擔著照顧媽的責任呢,媽是一刻也離不開大的。你沒看見大在地里干活,每隔半小時就要跑回來看看媽。說真的,他們的愛情可真感人啊。

玉龍嘆了口氣。玉龍說,農民還談什么愛情?;钪筒诲e了。

玉芳說,你說得不對。大和媽就有愛情。你沒見他們的眼神,相望時總是糾纏在一起,太感人了。要是我們活到這個年紀,還能這么相愛,我就心滿意足了。

玉龍說爭取吧。

玉芳說,你為什么這么勉強?我要你保證。

玉龍說,大和媽一輩子相愛,那是有環境條件的。媽一輩子沒有出過三灣,她的生命里只有大一個男人。

玉芳就來揪玉龍的耳朵,說你這是哪家的理論?想給自己花心找理由啊。難道見過世面的男女就沒法保持純潔的愛情嗎?比如我們,到過廣州、深圳那樣的大城市,在東莞那樣開放的地方打過工,不是也相愛了嗎?

玉龍掙開她的手,說道,你難道不承認,外邊的花花世界,誘惑還是很大的!你敢說自己的內心不向往外邊的精彩?你就甘心在三灣同豬呀牛呀羊呀打一輩子交道!

玉芳說,你還別說,我真地喜歡現在的生活。外邊雖然精彩,但那種漂泊的感覺很難受,現在雖然苦些,心里卻很踏實。種下蔬菜莊稼,看著它們發芽開花結果,那種幸福感是無法比擬的。

這回輪到玉龍揪玉芳的耳朵了。玉龍揪著玉芳的耳朵說,嘴里不說心里話,昨晚夢里還在說中英街呢!現在卻這樣高大上了。

玉芳說,懷念過去是很自然的呀。畢竟我們大把的青春撂在那邊了啊。

這么鬧著,玉芳忽然想起上午發下的面該起來了,立時放手,去看案板上的面團。

玉龍特別喜歡吃玉芳蒸的花卷。每次回家,玉芳都要給他蒸一些。吃了不算,還要帶很多到工地上讓大伙兒分享。何況他這次是回家過中秋節。玉芳更是得精心制作最上乘的花卷款待他,當然也要款待家人和鄉鄰。

盆里的面團發得像朵花。玉芳高興得哼著小曲兒,將面團挖出來反復的揉,又細細的搟薄,再鋪一層厚厚的蔥花、豬油、芝麻、核桃、花生、鹽和在一起的餡,緊緊卷住,然后切成劑子,再輕輕一轉,一個個花卷就擺在了籠里。接下來就要大火蒸了。燒火是玉龍的專長。玉芳很喜歡欣賞火苗舔在玉龍臉上的感覺——火焰會讓玉龍那黑黑的臉龐放出油油的紅光;火焰會在玉龍明亮的眸子里跳躍;火焰會讓他們兩個興奮異常。

玉芳的理想就是這樣:她在鍋臺前忙活,玉龍坐在灶門前燒火。兩個人共同為一頓美食操勞,然后坐在桌前與一家人分享。

可惜的是,她的理想不容易實現。雖然,玉龍打工的地方并不遠,卻也逢年過節才能回來。玉芳知道,這年頭,全中國鄉村的姐妹都和她一樣,為著最最樸素的生活理想飽受煎熬。

揭開蒸籠的感覺是最為美妙的——剛揭開蒸籠的花卷就像一個個咧著嘴笑的娃娃,好看極了,而且,剛出籠的花卷又暄又軟,特別好吃。每次蒸花卷,揭開蒸籠,第一個肯定要給玉龍這個饞嘴貓,因為玉龍就坐在鍋臺后邊燒火,也算近水樓臺先得月。接著,要迅速給婆婆送一個去。玉芳將給婆婆的花卷裝在一個藍花盤子里,這樣,那花卷就像開在枝丫上的一朵白色花,油潤可愛。

常年臥床的婆婆看見玉芳送花卷進來,趕緊往上靠了靠,伸手拿花卷時,眼里就汪了一包淚水。

婆婆說,都是媽拖累你,看把你苦成啥了!

玉芳說,不呀,媽,現在有吃有穿得多幸福啊。

玉芳有意延宕一會兒,順便陪婆婆說說話。她知道婆婆心里的苦。婆婆曾經是多么好強的人啦!據說,那年鬧洪水,一院房子被水卷走,一家人吃的喝的住的頓時沒有著落,連剛強的公公都落淚了。唯她不言不語地出去借錢借糧,洪水退去的第二天就開始背石頭上山,在半山腰安全的地方重新蓋房子。玉龍說,出事之前,媽那一雙手就沒有閑過。

玉芳是敬重婆婆的。她知道,他們如今住的這房子,周圍肥沃的土地,還有那茂盛的板栗林,都滲透著婆婆的汗水。所以,每當婆婆感嘆說,唐家上輩子積了啥福啊,能娶下你這么賢惠的媳婦時,她總是誠心地說,是我有福分,遇見了這么好的一家人。

安頓了婆婆,她給地里干活的公公送去兩個花卷。公公話少,她送到地畔,招呼一聲就行了。

接下來,她用竹籃裝上十來個,再蓋上干凈的白毛巾,然后飛快地給鄰居們送去。鄰居們都住在山的皺褶里,那是些相望很近,但相距很遠的地方,跑一趟需要一個多小時。而且,每去一個人家,也不是立即就能走。他們總是要跟玉芳說些家長里短的話,留她多坐一會兒。

她往籃子里裝花卷的時候,玉龍說,難得你有這樣的熱心腸。三灣的人很多年不這樣送來送去的了。

玉芳說,那就是說,過去人們也是這樣送來送去的。

玉龍說,是的。不過,那是很遙遠的事情了。遙遠得像一個夢。

玉芳笑了,那我們現在就把那遙遠的夢拉回來,變成現實。

玉龍說,真羨慕你的單純。要是每個人都能像你這樣單純就好了。

玉芳說,你不單純嗎?你個山里娃,能復雜到哪里去?

玉芳說著走出門去。走出幾步又回來,說,趕緊到后山上打板栗去吧。在那里等著我,我送完饃饃就去找你。

玉芳送花卷的第一家是唐義榮大叔家。三灣這邊唐姓占百分之八十,除了王、吳兩個雜姓,其余基本都是本家。唐大叔的兒子媳婦都在東莞打工,三四年才回來一次。他們的兩個娃娃跟著爺爺奶奶守在家里,日子過得很恓惶。偏偏老的少的都不愛說話,家里常常是死寂一般的安靜。只有那只拴在鐵鏈上的大黑狗朝氣蓬勃,稍有動靜就汪汪的叫個不停。玉芳還在山彎這邊,它就聞訊叫了起來。

玉芳走近,大聲地吆喝道:沒眼色的,熟人也聽不出來么?一邊說一邊大步走進來。唐大叔坐在門里邊,兩個孫子趴在他腿邊的四方木凳上寫作業——嚴格地說,不是趴著寫,而是睡著寫,他們把小臉貼在凳子上,像在寫作業,又像在睡覺。唐大媽像只老鼠,一會兒走進,一會兒走出。這陰森森的景象和門外明亮的陽光形成強烈對比。山里人單家獨戶,一道山彎,往往就住一家人。沒有年輕人的家實在是恓惶。

玉芳不由說道,嗨,你們坐在院子里多好!又涼快空氣又好!

玉芳遞給他們一人一個花卷,說,剛出籠的,趁熱吃吧。

唐大叔說,又讓你操心我們,咋好意思哩?

玉芳說,鄉里鄉親的,客氣啥啊。

他們吃花卷的時候,玉芳找些話說:板栗找人幫忙打了么?玉貴哥最近寄錢回來沒有?

唐大叔說,還沒哩。如今工錢貴啊。我家都是毛栗樹,賣不上價。那不爭氣的娃兒又不按時寄錢回來,日子沒法過了。今年啊,我就想讓栗子爛在坡上算了。

玉芳說,那不能啊。成熟的果子怎能眼睜睜爛掉。等忙完了這兩天,我來給你們打。下回玉龍回來,讓他找個車捎到城里,準能賣個好價錢。

唐大媽是個不善理家的人,他們的孫子自然吃不上像樣的飯菜,玉芳蒸的花卷就是他們的美味。他們差不多幾口就把一個偌大的花卷吞下去了??粗⒆觽兂缘酶吲d,玉芳趁機把寫作業的方凳和小凳搬到院邊去,并且讓他們站在旁邊,看她給他們示范寫作業的正確姿勢。

玉芳說,本子要放正,身子要坐端,筆要拿穩,一筆一畫認真寫,臉趴在桌上是最要不得的,養成了壞習慣,將來就難改了。她示范畢,讓他們照著做。并說,寫你們的作業,讓我看看。那大些的孩子卻抬頭望著她,說道,寫不出來。老師讓寫“我的爸爸媽媽”,可是我們都沒見過爸爸媽媽,怎么寫呀?

玉芳一下子愣住了。她可沒想到這個難題。是啊,孩子們一年到頭見不到爸爸媽媽,你讓他們寫什么呢。她想了想,說,那你們就寫爺爺和奶奶好了。交作業時跟老師解釋一下。

倆孩子高興了。說道,對呀,我們可以寫爺爺奶奶呀!我們怎么沒想到呢?

玉芳摸摸他們的頭說,快寫吧。寫完作業給爸爸媽媽發個短信,說你們想他們了,讓他們?;丶铱纯?。

安頓好兩個孩子,她才起身離開。臨走,她試探著說道,大叔啊,現在天不太熱了,你們抽空出去竄竄門兒,別老在屋里窩著。窩著容易生病哩。

唐大叔說,就是一身的病,才懶得動彈啊。

玉芳說,強撐著走走吧。走走就精神了。

唐大叔說,如今有吃有穿,也不知怎么了,就是提不起精神來。想當年,你唐大叔一根扁擔打死五只狼,也是三灣地面有名的好漢。

玉芳說,大叔你現在也是好漢呀,這方圓團轉的,誰不敬著你。關鍵你要看得起自己。

唐大叔說道,我不是看不起自己。我是被這周圍的環境逼壞了。你看我們這灣里吧,13家蓋起了樓房,倒有十家長期在外,剩下的幾家,老吳家只有一個八十多歲的老婆婆,老王家只有一個半聾啞的老漢,唐星家里只留下兩個上學的娃娃。家家院子的荒草比人都高。俗話說,能守破廟,不住空房。這空房子多了,陰氣就重,人就活得沒勁了。一出去,看著那些空房子心里就瘆得慌。

玉芳說,無論怎樣還是得打起精神,你說是吧,不為別的,就為倆娃娃,你們也要打起精神。

玉芳從唐大叔家出來,滿心的歡喜已有點涼了,其余幾家,她提醒自己少說話,只把花卷送到。但是,在玉龍表姑的家里,她卻又不得不耽擱了。玉龍的表姑家原是村里最先把日子過好的人家。28歲就守寡的表姑干活理財都是一把好手,十幾年前帶著兒子出去打工,掙得缽滿盆滿。據說,他們起先在煤窯做苦力,后來自己承包了小煤窯,就發達了。五年前回三灣修起三層洋樓,表哥王永娶親時租了八輛黑色奧迪,繞著黃洋河兩岸轉著圈招搖,酒席擺了三天三夜,接親席、婚宴、圓飯席,只要能想起來的排場都抖了一遍,還引進了不少洋玩意兒,請來安康著名的化妝師,專為新娘服務。大冷的天,新娘穿著雪白的婚紗,村口下車,由新郎抱著一步一步慢慢走回家,可謂風頭出盡。表哥愿意這么鋪排,皆因新娘是黃洋河一代出名的美人兒。新娘也爭氣,當年生下個男娃,隔年又生下個女兒,可高興壞了表姑一家人。誰知不久就出事了。表哥因煤窯糾紛與人爭斗,被人打折了一條腿,打官司又輸光了所有的錢。表姑一氣之下中風,表嫂美娟當下跑了,一去無消息?,F在這一家人,猶如從天堂跌倒地獄,到處散發著倒霉的氣息。玉芳看見,在院邊玩耍的兩個孩子,滾得像兩個泥猴兒。核桃樹下大木盆里的衣裳不知泡了多少天,散發著一股難聞的味兒。院子里荒草萋萋,雞糞遍地。表哥和表姑,一個躺在二樓上,一個躺在三樓上,成日不下床,更不下樓。玉芳的公公唐義成每過幾天都要來幫他們收拾院子,順便也勸說他們振作??伤麄円粻€盼爛,破罐子破摔,似乎再也振作不起來了。

玉芳進來,先到廚房舀來一盆水,把倆娃娃手和臉洗干凈,然后打發他們吃花卷。繼而看著洗碗池里翹著的一堆碗碟皺眉頭,正猶豫是先上樓給表姑表哥送花卷呢,還是先幫他們把碗碟洗干凈,把廚房的地掃一掃,表哥王永卻出現在她身后。表哥原本是個帥氣的男人,身板高大,濃眉亮眼,玉芳雖沒有看見過他春風得意的樣子,但在人們的傳說里想象過他往日的風采??裳矍暗谋砀缡氢嵉?,衣裳皺巴巴,臉上滿是臟污,頭發亂蓬蓬粘在一起,人也似乎矮了一截子。

玉芳往日來送東西的時候,只是默默地幫著干些手邊雜活兒,什么也不說。于表姑,她是晚輩;于表哥,她是弟媳婦,不能輕易說什么。今天,她卻忍不住說話了。

她說,表哥啊,怎么說日子也要過下去啊。你還這么年輕,難道就這樣下去嗎?你看,你雖然傷了一條腿,但手腳都好好的,眼下政策這么好,不說別的,你就把這滿坡的板栗打下來買了,也能過日子啊。

表哥盯著她,一句話不說。

玉芳就挽起衣袖洗碗,并用目光示意表哥自己去拿籃子里的花卷吃。玉芳一邊洗碗一邊說,這世上沒有救世主,要活得像個人,只有自己救自己,你和表姑,原先是多么好強的人??!玉龍說,以前大和媽教導他,都拿你和表姑做榜樣哩。

表哥還是不搭話,玉芳就不能再說下去了。一時間,屋子里只有碗碟碰撞的聲音。

過了許久,表哥突然說道:玉芳,你是這年頭少有的好女人。

玉芳脫口道,你也是這年頭少有的好男人啊。我聽說,當年你大丟下你們娘兒四個去了,你媽讓你們全部輟學回家,是你堅決讓兩個妹妹讀書,自己13歲就到煤窯做苦力掙錢供養她們;我還聽說,你當初剛掙下一萬多塊錢,就全部捐給村里的學校買了桌椅板凳。

表哥說,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玉芳說,沒有過去,你的好,村里人都記著哩。要緊的是眼下,你必須要站起來。

表哥拍拍自己的殘腿說,我這樣子,還能站起來嗎?

玉芳說,你不過只是傷了一條腿,能不能站起來,就看你自己了。你如果愿意站起來,現在就做,從手頭的事做起,先把廚房打掃干凈,然后去把那盆臟衣裳洗了。

玉芳洗完了那一池子臟碗碟,將兩個花卷放在盤子里,說道,你掃地吧。我上樓看姑姑去。

表哥看了她一眼,很不情愿地拿起了掃把。

玉芳上到三樓,未曾進門,先喊姑姑。玉芳雖然嫁到三灣地面,但她很不習慣這邊的人把長輩的稱呼都簡化為一個字。比如,他們把爸爸叫作大,把姐姐叫作姐,把哥哥叫作哥,把姑姑叫作姑。她覺得稱呼一個字一點兒也不親熱。漢中地面也許是開化早的緣故,漢中地面的人即使到了八十歲,也把父親叫作爸爸,把兄長叫作哥哥。

表姑唐義鳳很喜歡玉芳這樣叫她。她說,玉芳,聽到你叫我,我這心里頭就暖暖的了。

玉芳說,姑姑,外邊才暖和呢。我背您下樓曬太陽好不好?

表姑想說不,但禁不住玉芳那火辣辣的目光,竟然點頭同意了。

玉芳把表姑背下樓,讓她在樹上靠著,然后飛快地去屋里搬來躺椅,又抱來被褥鋪好,服侍表姑躺上去。說道,姑姑,外邊是不是舒服多了?您聞到桂花香了吧?聞到板栗子的香了吧?八月天是最好的天,三灣風景多好,您該天天出來看風景才對。

姑姑嘆了口氣。

玉芳說,別嘆氣呀,姑姑,您的病不重,只要您肯出來曬曬太陽,每天掙扎著走幾步,是可以恢復的。很多比您中風厲害的人,都站起來了。您站起來了,這個家就站起來了。姑姑您看,您的孫子孫女兒多可愛,您難道忍心讓他們變成沒人疼沒人管的野孩子嗎?還有表哥,曾經是多么厲害的人啊。只有您,才能使他找回原來的剛性子。

表姑說,我也想站起來,可是我心里沒勁。

玉芳說,會有勁的,姑姑。你看我婆婆,傷得多重,但她不認輸、不泄氣,就是躺著,手都不閑著,繡花、捻線、撿豆子。你也該這樣,姑姑,你曾經是多么要強的人??!

表姑緊緊地閉著眼睛。什么話也沒說。但玉芳知道她心動了,因為她看見了表姑眼角滲出的淚水。

她知道響鼓不用重錘敲的道理。尤其,她是晚輩,不能饒舌。

玉龍在玉芳走后就背起背簍,拿上撿板栗的竹夾子,再扛上一根長長的竹竿,到后山的板栗樹林去打板栗。這是每年中秋節前必干的活兒。安康人有中秋節吃板栗雞的習俗,所有山里人都知道,中秋節前打下的板栗絕對能賣上好價錢。所以,中秋節其實是山里人最忙亂的節日。

板栗樹林是多么茂密啊。這些蓬勃如華蓋的大樹,春天里開滿嫩玉一樣的花朵,板栗花是一條一條的,像小姑娘的辮子一樣可愛。板栗花盛開的時候,滿坡架嶺彌漫著芬芳??墒?,它結下的果實卻是天底下最厲害的,圓圓的球狀果子渾身尖刺,一不小心,就會被它刺得滿手血口子??墒?,它的果實多么可愛啊,栗色寶石一般,好看又好吃。在整個的童年和青少年時期,秋天收獲板栗都是玉龍的節日——村子里的少年們會在河灘里生起篝火,他們將板栗丟進火里,然后圍著篝火打鬧,一會兒,濃濃的香味兒飄出來,開了嘴的板栗熟了。吃著燙嘴的板栗,他們會天真的互相詢問:中央的大領導們是不是天天吃烤板栗???他們一定是天天能吃到烤板栗的吧?

玉龍最喜歡他家的板栗樹林子。這不僅是因為板栗樹奉獻的果實可以為家里帶來很大的經濟效益,還因為這里是他和玉芳愛情的圣地。多么浪漫的往事啊。那年,玉芳初到他家,他因為家里太窮,一點自信心都沒有。為了討她歡心,也為了躲開父母的眼睛,他在密密的樹林里搭建了一個樹床。樹床架在一棵大大的板栗樹杈上。那樹枝葉蓬勃,天然的華蓋為他們遮風擋雨。他在樹床上第一次吻了玉芳,定下了愛情之約。那天,玉芳在愛情的迷夢里喃喃囈語,說樹床是他倆愛的天堂!

今天,他想在樹床上重溫一下浪漫。太久的日子沒有浪漫過了。平凡日子的瑣碎,淹沒了愛情。

他到了板栗樹林,首先加緊干活兒,一陣猛打猛敲,板栗撒落一地,他仔細而迅速地撿起裝好,然后跑到河里洗了個澡。當他干干凈凈在樹床上坐下來等待玉芳的時候,覺得自己又是當年那個風流倜儻的少年郎了。他會一點兒口技。這個美妙的正午,他吹著茶山情歌,耐心地等待他的小阿妹。

玉芳來到板栗樹林的時候,情緒卻不是很高。她握住玉龍的手,一躍跳上樹床,倒在玉龍的懷里一句話也不說。

玉龍說,咦,你怎么了?高高興興出去,蔫蔫地回來,難道誰給你氣受了?

玉芳說,沒誰給我氣受,是我替咱家的兩個親戚發愁。你說這唐大叔家吧,兒子媳婦在外打工居然三四年不回來,孩子都不知道他們長啥樣了。他們就那么心硬,賺錢就那么重要?表姑他們那邊,情況就更糟糕了,他們的魂丟了。

玉龍說,哎呀,我當是什么事哩。你別愁,我一會兒去找他們,讓這種情況立即改變。

玉芳說,你又不是神仙,能讓石頭開花?

玉龍說,我就能讓石頭開花,你等著看就是了。

玉芳高興起來。玉芳就喜歡玉龍那種無所不能的自信。她勾著他的脖子,用一個綿長而深情的吻表達自己的愛意。

中秋節早晨,玉芳像往常那樣上山放羊。羊兒在山上吃草,她就坐在山坡上給玉龍織毛背心。天慢慢涼了,她想趕在降溫前給玉龍織一件厚厚的毛背心。雖然,這年頭超市里各式各樣的毛衣應有盡有,她還是堅持為一家人織毛背心。她覺得手工織就的毛背心不僅厚實,更有一份情義在里頭。玉芳的手藝很好。玉龍的毛背心,她選擇棗皮紅做主色,但領子那里,袖口上,她會精心織上兩道白條紋,這樣,看起來又鮮亮又時尚。

正午,毛背心完工。她提在手里左看右看,正想著要給玉龍一個驚喜,玉龍就呼喚她回去了。他在手機里哇哇說,你快回來,來看看石頭是怎樣開花的。

玉芳已經忘了昨天說過的話。但她還是趕緊趕著羊兒回家了。她吃驚地看見,表哥在她家客廳坐著。表哥理了發,穿著鮮亮的孔雀藍和橘紅色相間的條紋T恤,人精神了許多。玉龍指著另外的兩個人說,這就是唐大叔的兒子玉平和媳婦惠琴。我把他們硬拽回來了。他們玩洋格,坐的飛機。

惠琴說,你還好意思說哩,騙我們說小勇病重,沒把我們嚇死。

玉龍說,我不那樣說你們肯回來么?掙錢掙瘋了,爹娘不要了,娃娃也不要了。

惠琴說,我們還不是想盡快掙下蓋房子的錢么!掙夠了蓋房子的錢,我們就回來再也不出去了。誰愿意在外漂著啊。

玉龍說,依我說你們這次回來就不要出去了。父母娃娃撂在家里多可憐啊。我已說動表哥領頭辦養殖場,你們也來加入?,F在政策好得很,只要把養殖場辦起來,上邊就會給資金扶持?;貋韯摌I,既能賺錢,也能照顧家人,豈不是兩全其美?

惠琴說,哪有那么容易,說回來就回來。不過,這的確是個很好的路子。

這天,玉芳拿出看家本領,做了一桌豐盛的飯菜。公公請來本家大哥和表姐,幾家人圍桌團團坐下,好不熱鬧。真正的團圓節啊。大家在飯桌上,說的都是鼓勁的話和奔好日子的話,還有一個話題就是夸贊玉龍有出息。玉芳心里是多么甜蜜啊。男人在眾人心里的分量,是女人最大的驕傲和自豪。她在想,自己那樣苦口婆心的勸說表哥,他都不為所動。玉龍究竟用了什么辦法,不僅說動表哥走出家門,還改變了形象,還答應重整旗鼓創業!惠琴兩口子吧,據說是冷血的一對,竟也被他煽惑著坐飛機趕了回來。

玉芳把敬佩寫在臉上,燃燒在目光里,并不失時機地把滿腔柔情通過眼波送給玉龍。玉龍則回報她以會心的微笑。

晚上,兩個人躺在被窩里。玉芳一定要玉龍說說他是怎么制服表哥的。玉芳說,表哥多么頑固啊,我把世界上的大道理、小道理、長道理、短道理都說完了,他一點不為所動。你是用的啥子神辦法,他怎么就肯出門了,還理了發換了衣裳,還答應辦養殖場?玉龍說我什么辦法也沒用。我就給了他一耳光。一耳光把他打醒,然后拉著他到鎮上理發買衣裳,然后去鄉政府給他申請辦養殖場的政策支持。這個過程里我一句話也沒跟他說。

玉芳說,哎呀呀,這樣啊,表哥真是的,敬酒不吃吃罰酒。那你說說,表姑又怎么肯聽你的?

玉龍說,同樣的辦法。我當然不能打表姑嘍。我跑上樓,二話不說把她抱到太陽地里,讓她扶著廊檐邊的欄桿走路,給咱那小侄子彬彬一個任務,讓他每天看著奶奶走一千步。我說他要是能好好完成任務,你就每隔兩天給他送一次花卷。哎,你可別忘了兌現諾言哦。

玉芳說,看你能的,自己做了好人,活兒讓我干。不過,制服這兩個人算你的本事。但你不該騙惠琴兩口子,他們在千里之外,聽見娃娃病重的消息不急死了嗎?

玉龍說,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這兩個鐵石心腸的人,撇下老父老母和孩子,四五年都不回來看一眼,不用這種辦法他們是不會回來的。這年頭,有的人把錢看得比命都重。說完這句話,玉龍一下子把玉芳按在身下,說,中秋團圓夜啊,千金難買的良宵,我們只顧說別人的事干什么。

玉芳立即響應他,溫順地任他擺布。兩個人像蛇一樣攪動著山村生機勃勃的夜晚。

第二年農歷三月底,玉芳生下了雙胞胎——兩個肥頭大耳的男孩,爺爺唐義成為兩個孫子取名為歡歡喜喜。一家人的日子更是歡歡喜喜。很少笑容的唐義成,現在只要看見孫子,一張老臉就樂開了花。玉龍的母親竟奇跡般地站起來了,雖然走路需要借助雙拐,但畢竟可以下地走路了。

玉芳的幸福生活自此增添了許許多多扎實的內容——每天黎明被孩子的哭聲喚醒,一陣打仗似的忙亂過去,背著歡歡上山去放羊。喜喜則由公公背著干活。然后是回家做中午飯、奶孩子,然后又是上山干農活,再回家做晚飯,安頓倆娃娃睡覺,等到自己上床,渾身的骨頭仿佛散了架,倒下便如死去般的沉睡過去,半夜里娃娃哭了也吵不醒她,往往要公公唐義成隔墻喊她半天才會醒來。農家主婦的生活沒有絲毫浪漫。玉芳每天的日子,都被瑣碎的家務填滿。玉龍好不容易從工地回來,她也沒有時間陪他。玉龍是個多情的人?;丶揖拖矚g粘著老婆。但他正纏著她親熱呢,她會突然叫起來:哎呀,面發好了,該蒸饃饃了。玉龍不松手,她就正色道:面發過了,饃饃就酸了。一家人晚上吃啥呀?;蛘?,玉龍正跟她講工地上的趣聞呢,她會說,哎呀,歡歡喜喜打架呢,你聽,有哭聲。說著跑出去,一去就是半天。有時候,等她回到家,玉龍已經走了。

玉龍就不高興了。玉龍說,三灣真厲害。三灣把個好好的女人變成黃臉婆了,只知道婆婆媽媽的爛事。

玉芳說,日子就是這些婆婆媽媽的爛事組成的呀。你不吃飯行嗎?娃娃不吃飯行嗎?大和媽不吃飯行嗎?

玉龍最討厭玉芳攬村子里的事。他說,你當什么婦女主任呀,吳家的媳婦跑了,唐家的牛被人偷了,王家的孫子病了,你都管,整個一個爛賢惠。你把家管好就行了。你把我管好就行了。

這回輪到玉芳不高興了。玉芳說,你好像變了。你過去對三灣人多有感情啊。你現在好像一點也不關心三灣的事了。你幫助過的表哥倒出息了,才不過一年工夫,他的養殖場已經鄉里縣里的有名了。最近,他正在籌辦養牛場哩,還準備讓全村人入股,股份不分大小,目的是幫著大家一起致富。

玉龍說,怎么,崇拜上表哥了?

玉芳說,別胡扯啊。我可沒時間陪你說這些個閑話,說著就去驅趕羊群。一會兒,羊群擁擠著從圈里出來,咩咩地歡叫著在他們膝前亂竄。玉芳說,今天可好了,你回來多好啊,我不用背著歡歡放羊了,大也不用背著喜喜干活了。我的大老爺,你今天就好好侍候你的兩個小寶貝吧。你也該盡盡當爸爸的義務了。

玉芳不知道,她親愛的玉龍哥這次回來是心事重重的。同樣是回家過中秋節,去年的中秋節浪漫而富有詩意。那幾天,他們走路的腳步都是輕盈的,說話的聲音都是昂揚的,空氣都是浮動的,醉了一般。今年,卻有一點兒滯重。玉芳方面,是忙得暈頭轉向。玉龍方面,是懷了難言的心事。就在他剛剛踏進家門的時候,有個短信追過來——他的師傅兼老板鄭慧正在趕往三灣的路上。昨天他回家時,鄭慧就一定要跟著他。他費盡口舌才勸阻了她。他安慰她說,等過年吧,過年的時候一定帶你去三灣。眼下,正是農家最忙的時候,又要搶收水稻,又要打板栗、種藥材,父親和媳婦玉芳可能忙得飯都顧不上吃,哪有精力招待客人!

鄭慧說,不,你主要是不愿意你媳婦見到我。

玉龍說,是的。玉芳她跟著我太不容易了。我不能讓她受到任何傷害,一點點的傷害都不能有。

鄭慧說,那你就不怕傷害我么?

玉龍說,我沒有一點傷害你的意思。只是玉芳她太單純了,單純的人最容易受傷。

鄭慧就哭了??薜眉绨蛞欢兑欢兜?。她說,我現在才明白,在你眼里,我就是個壞女人,是個可以隨便傷害的女人。

在哭哭啼啼的鄭慧面前,唐玉龍只有唉聲嘆氣。這嘆氣,有無奈有憐惜,更有后悔。平心而論,玉龍并沒有勾引她。他們本是純潔的師徒關系。玉龍拜到她手下的時候,他和她都處在最困難的時期。玉龍方面是急需一份收入可觀的工作,掙錢為母親治病。鄭慧方面是剛剛被丈夫拋棄,孤苦無依。她是外鄉人。14年前,她的丈夫李進到山西煤礦打工,小煤窯老板的獨生女鄭慧與他一見鐘情,半年之后,鄭慧卷了父親的錢財,與李進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逃走,來到李進的老家。那正是城市瘋狂建設的時期,頭腦靈活的李進瞅準商機,買了幾臺挖掘機,組建了一個小小的建筑工程隊。幾年下來,就成叱咤風云的老板了。成了老板的李進,身邊就有了秘書和隨員。緊接著,秘書胡小青就挺著大肚子找上門來了。

那天,胡小青是多么淡定啊。她對鄭慧說,我有了他的孩子?,F在只有兩條路,要么你離開他,要么我與他同歸于盡。我給你三天時間思考。心氣高傲的鄭慧氣暈了。在胡小青找上門來之前,她可以相信地球在明天爆炸,但不會想到李進會背叛她。他們是什么感情??!鄭慧為他拋棄父母拋棄家鄉拋棄了人生的一切。她曾經認為,若中國大地還有一對癡情男女,這對癡情男女就是她和李進?,F在,這愛情神話粉碎了。她幾乎想都沒想,就答應了胡小青。她說,你去告訴李進,我鄙視他!

被她鄙視的李進醒悟之后反復求她,要給她補償,要把公司的所有固定財產轉到她名下,她決絕地一概不要。她投身另一個建筑公司,做了一名普通的挖掘機工人。唐玉龍認識她的時候,她已用自己的雙手掙回了第一桶金,組建了自己的建筑工程隊。崇拜創業英雄的唐玉龍,差不多一見之下就對鄭慧無限崇拜了。他是在等待面試的時候,聽別人講了鄭慧的故事的。崇拜的眼神碰上渴望理解的眼神,擦出火花就是遲早的事情了。雖然,有著幸福家庭的唐玉龍百般警惕,時時警告自己,還是沒有抵擋住那種朝夕相處的溫暖,還是沒有逃過欲望的魔杖。

那是一個寒冷的黃昏,眼見得收工的時間就要到了,工地上卻掀起了小小的混亂。就在這莫名的混亂里,簡易塔吊突然滑落,施工的工人摔下來,頓時血肉模糊,正在旁邊指揮的老板鄭慧第一個沖上去,背起工人就往醫院方向跑。她一邊跑一邊大聲喊叫工地上的人叫救護車。然而,等救護車趕到的時候,那工人已經停止了呼吸。鄭慧驚恐得暈了過去。目睹了這一切的唐玉龍,整整一晚上都不敢離開鄭慧。那個風雨交加的晚上,他用男人堅實的胸膛為驚弓之鳥鄭慧遮擋了人世的風霜。后來的安葬工作、賠償撫恤工作,都是由他出面為鄭慧代言。漸漸的,鄭慧離不開他了。所有的節假日,她都以各種借口,不讓他回去。他若硬要回去,她就一句話:那我跟你回去。

唐玉龍說,我是有家有室的人,你跟我回去算怎么一回事?

鄭慧用雙手捂著耳朵,說不聽不聽。

直到中秋節前兩天,玉龍覺得,一年一度的中秋節他是必須要回去了。一要看望病中的母親。二要回去幫玉芳干活。他知道玉芳的苦和累。

他跟鄭慧說,你是個明事理的人,你也是個受過感情傷害的人,你不會讓可憐的玉芳走你的路吧?

他懇求鄭慧,放我一馬好嗎?我們已經做了對不起玉芳的事了,不要再逼她好嗎?她是個相信愛情的人。愛情的夢如果破碎了,她可能就沒法活了。

也許是他最后這句話起了作用。鄭慧答應放他回家,并且說,你可以休假一個禮拜。

當時,他是多么感激她啊。女強人,女強人的氣度就是不一樣啊。他離開工地時,甚至在沒人的地方,遙遙地為她鞠了一躬。

可這個任性的女人,還是食言了。

幸虧在接到她短信的時候,身邊沒有人,才掩飾了他的慌亂??墒?,在跟玉芳對話的時候,他的反常言行差點兒露了馬腳?,F在,他該怎么辦呢?假如鄭慧真的來了,她會不會真像她說的那樣,只是來看看他生活的地方,看看他病中的母親,看看玉芳。玉龍愿意相信她的善良。但他最終還是希望她并沒有真的行動。就他的本意,他希望玉芳永遠也不要和鄭慧見面。

玉芳,三灣的玉芳,應該永遠在三灣的養護下單純著、天真著。

玉芳放羊回來,遠遠地就聽見了家里的熱鬧。原來家里來了客人。玉芳進院子時,迎接她的是一院子的喧囂。男男女女七八個,都是玉龍的朋友。城里的客人們對那棵纏繞在大杉樹上的佛手瓜產生了興趣,吵吵著要上樹去摘。但那樹長在懸崖邊上,梯子搭在哪里都不穩,大家急得抓耳撓腮。玉芳進來,大家一下子又對那群羊產生了興趣,嘰嘰喳喳歡叫,又是做趕羊的姿勢拍照,又是抱著羊羔羔親熱。等到鬧夠了,玉芳把羊群趕進圈里出來,有人才醒悟般地叫道:嗨,你是玉龍的媳婦玉芳吧?

嘖嘖,都說玉龍娶了個漂亮媳婦,果然名不虛傳。

有一個贊嘆說,多么健康的美??!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皮膚透亮,還有倆酒窩。如今城里啊,都是風能吹倒的麻稈女人,都找不到這樣健壯結實的美女了。

玉芳被夸得不好意思。轉移話題說,玉龍怎么不見?

客人們說,他到鎮上買酒去了。大家鬧著要喝酒呢。

為了不掃大家的興,玉芳說,我來摘佛手瓜吧。說著將梯子靠在院墻上,拿起把彎刀就上去了。她站在院墻上,用刀割斷藤蔓,然后一根藤一根藤地往下扯。

客人們七嘴八舌說道:看我們這一群,喊了半天,誰都不敢上去,一個小女子卻“嗖”地上去了!

佛手瓜噼里啪啦掉下來,翠玉滿地。

多么豐碩的果實啊,每一根藤上都結著十來個翠玉般的佛手瓜??腿藗兇蠛粜〗?,一起稱贊著土地的神奇。他們拿著佛手瓜藤蔓,做各種各樣的姿態拍照,又立即發到網上,有了回應,又圍在一起評論。玉芳也高興。玉芳沒想到,春天無意中種下的這個瓜,會給客人們帶來這樣的歡喜。種植前,她其實也不知道佛手瓜會結下這么多果實。她只是聽說玉龍愛吃佛手瓜,而且,聽說佛手瓜特別好保存,成熟后采摘下來,半年都放不壞。這正是農家最需要的菜蔬。她就去唐大叔那里要了顆種子。

就在這一刻,更加深了玉芳內心深處對土地的熱愛。是太神奇了,她數了數,一共123個瓜,堆了滿滿一大盆。顧名思義,佛手瓜是手的模樣兒,而且是一雙合在一起的手——佛的手,有多深的含義,又有多少美好的祝福??!

她對大家說道,佛手瓜是福瓜,走時每人帶上幾個,給家里人帶祝?;厝?。

大家一齊鼓掌,說好啊好??!

正在熱鬧時,玉龍回來了。玉龍不是一個人回來,他的后邊跟著位女士。

站在梯子上的玉芳,居高臨下的與那位女士目光相撞,不知怎么的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平心而論,在場的三位女士都很漂亮,也很年輕很時尚,且穿紅著綠,花蝴蝶一樣絢麗。但玉芳一點也沒有在意她們。跟在玉龍身后的女士容貌并不出眾,而且一身黑衣,顯得有些老氣。但她卻使玉芳在一眼瞥見的時候,心里就不安地蠕動了。這就是所謂的第六感覺吧。不,也許是目光——那種心懷鬼胎、做賊心虛的目光。也許什么都不是,而是戀愛中的人那楚楚可憐的溫情。

這女人是友善的。她仰望著玉芳說,你就是玉芳嫂子吧?上那么高,多危險啊。說著就跑過來為玉芳扶穩梯子,催她趕緊下來。并且嘲笑同行的朋友們,虧你們里邊還有倆小伙子呢,怎么自己不上梯子,倒讓嫂子爬高上低的去摘佛手瓜呢?

玉龍他們從鎮上的超市買回一大堆方便食品。大家一起吵嚷,我們不吃超市的東西,讓嫂子給我們炒佛手瓜吃吧。不管什么,反正只要是土里長的就行。

玉龍說,下酒菜總得有吧。這些個咸鴨蛋、油炸花生米、火腿腸、香辣牛肉、五香豬蹄難道不要么?玉龍低下頭,一樣一樣地從塑料袋里往出掏那些雜七雜八的食品。他巧妙地借這個動作掩飾他的尷尬。

大家說,不要。不要。就吃農家菜,有什么吃什么。而且,一定要用柴火做飯菜哦。我們都好幾年沒吃過農家的柴火飯了。饞死了!

玉芳忙說,沒問題沒問題。農家沒別的,柴火漫山遍野都是。

這時,黑衣女子拉住她的手,說道,我叫鄭慧,是玉龍的同事。我來幫你做飯好嗎?我會燒農家柴火,也會炒菜,手藝嘛,也說得過去。

玉芳說,不用了不用了。你們開開心心去玩吧。你們是貴客,只要你們玩得開心,我就高興了。

玉龍聽玉芳這么說,趕緊趁機對客人們說道,走,咱們上山打板栗去。今天咱們來個按勞取酬,誰打的板栗歸誰。誰若被板栗刺扎了,不許哭鼻子!大家踴躍地去搶拿農家的背簍、筐子、拾板栗的竹夾子、白線手套等等。大家武裝起來浩浩蕩蕩上山去,這倒給玉芳騰出了寬松的時間,做飯做菜就比較從容了。

玉芳走進廚房,見公公已殺好一只大公雞,臘肉也從樓上取下來了。玉芳說,歡歡喜喜呢?這一陣忙亂,倒把他們忘了。公公說,玩累了,剛剛睡下,你媽看著哩。

玉芳還是不放心,跑進屋里看了一眼,并分別在歡歡喜喜臉上親了一口,才又進廚房。她系上圍裙、挽起袖子,先在火上燒臘肉皮,再褪雞毛,然后收拾鼎灌吊鍋這些常年不用的東西。幸虧公公平時劈好了柴火,那柴火都干透了,點火很容易。

玉芳是好面子的人,客人們又是請都請不來的貴客,所以她非常鄭重地去地里拔了新鮮的蘿卜、白菜,摘了新鮮的茄子、扁豆、秋葫蘆、金瓜,還挖了芋頭和花生,一樣一樣做來,忙得昏頭昏腦的。

客人下山的時候,香噴噴的菜肴已經端上了桌:涼拌蘿卜絲、熗蓮菜、板栗燜雞,洋火姜炒臘肉,韭菜炒木耳、清炒佛手瓜、紅燒茄子、干煸豆角、酸辣魔芋、青菜炒豆腐,紅紅綠綠,仿佛農家五彩繽紛的莊稼地。大家擁坐桌旁,贊不絕口。每個人都舉起酒杯要敬玉芳。玉芳不受,一定要大家先敬公公。

酒過三巡,玉芳悄悄退去。她走進廚房,舀一碗米飯,再用一個雪白的盤子撿了各樣菜蔬,還斟了滿滿一杯酒給婆婆送進去。

婆婆說,玉龍不懂事,領這么多客人回來,提前也不打個招呼。他不知道做一頓飯有多麻煩。

玉芳說,客人們是自己來的,玉龍事先也不知道。我不怕麻煩,常言說,主雅客常來嘛。有客人來,說明咱家日子紅火,是好事呀。

婆婆說,我就怕累著你。好了,你趕緊出去招呼客人吧,我自己慢慢吃,

玉芳退出來,走去看看需要添什么菜,又去燒了個西紅柿蛋花湯。然后坐下來給大家敬了一圈酒。酒足飯飽,大家又把話題繞到玉芳身上,纏著要她講他們的戀愛故事,問她從平原到山區的感受,問她是否懷念在廣東打工的精彩日子,問她農家日子是不是寂寞。玉芳一一回答。最后她說,只要心里有愛,在哪里都是充實的。大家為她的話喝彩,又掀起一輪敬酒的熱潮。

這一天,唐家的熱鬧持續到下午三點,眼看著太陽西斜了。大家才說該走了。

客人們走出大門,發現車邊堆滿禮物。原來在他們飯后喝茶的時候,玉芳已為每個人準備了一份禮物:散發著山野氣息的剛剛剝出的板栗、佛手瓜、鮮茄子、鮮土豆、大蔥和蒜苗,還有一棵帶著兩片葉子的可以盆栽的魔芋。大家歡呼雀躍,都說玉芳想得周到。那個叫作鄭慧的女子,特意留在最后上車,緊緊地握了一下玉芳的手。

農家的八月的確是忙碌的。送走客人,稍事歇息,一家人就各干其事,而且,晚上還有最重要的活兒——剝板栗。

八月十四的月亮,似圓非圓,清輝遍地,寧靜而明亮。秋蟲長一聲短一聲地叫著,就像交響樂的和弦,低沉而生動。

唐義成一家坐在月光下剝板栗,“梆梆”的敲打聲穿林越水,碰在對面山上又反彈回來,恰似天籟的交響樂主旋律,有種動人心魄的渾厚綿長。

月光下剝板栗是一家人最高興的事。公公早早將婆婆抱出來放在一個特制的木扶手椅上。只要有力所能及的活兒干,婆婆就特別高興。歡歡喜喜睡在搖籃里,玉芳和玉龍一人用一只腳兼顧著搖搖籃。玉芳也非常喜歡這個活兒。她覺得板栗是最高貴的果實。它們結在高高的樹上,小拳頭大的刺球緊緊包裹著寶石般的板栗果,多么像高潔的女子堅守著自己的貞操。它的花兒也是高貴的。密匝匝的線狀花兒區別于世界上任何一種花,那種濃香得讓天地都迷醉的芬芳馥郁也是獨一無二的。自從到三彎,玉芳就愛上了板栗樹。她幾乎注意到它們每一天的變化——如何在春風里冒出芽眼,怎樣生長出第一個葉片,第一朵花兒何時綻放,米粒般的小果實怎樣冒出,那根根尖刺怎樣由柔軟變得尖利等等。她想,假如時間寬裕,她會為板栗樹寫一本成長日志的??上?,玉芳的每個日子都很忙綠,根本沒有干這件事的閑情逸致?,F在,坐在月光下悠閑地剝板栗,她想跟親愛的玉龍哥說說她心里的板栗樹。

可是,玉龍哥被板栗的刺球扎了手。他一下子跳起來,沒好氣地說,我最討厭剝板栗了。明年,咱們把這些板栗樹統統承包出去,或者統統砍了,把土地流轉出去。

玉芳說,咦,你不是戴著手套嗎,怎會扎了手?

又說,你不是最喜歡板栗樹的嗎?今晚怎么說這樣的話!

玉龍不回答。只顧嘟著嘴吹手。

唐義成說,你個大男人,板栗刺扎個手就咋咋呼呼,像什么樣子!

婆婆說,依我說,你們歇著去吧。玉芳忙了一天,該歇著了。夜深了,露氣重,歡歡喜喜也該進屋了。

他們當然不能去歇著,但是氣氛卻不像先前那樣和悅了。只聽見“邦邦”砸板栗刺球的聲音。月亮也不像先前那么明亮了,在樹梢上慢慢地走一會兒,就鉆進云里邊躲著去了。

為了活躍氣氛,玉芳沒話找話,說道,玉龍,我今天做飯的時候,感覺總有一雙眼睛在盯著我,是誰的眼睛我說不清楚,反正這雙眼睛總粘著我,我走哪它粘哪,弄得我渾身不自在,你說怪不怪?

玉龍說,那是你心理作用。在山里待久了就這樣,容易大驚小怪。你沒看那幫人樂的,哪顧得上看你啊。

玉芳說,我也說嘛,誰會老看我呀。

玉龍避開這個話題,啊啊的連連打哈欠表示自己困極了。

唐義成發話道,玉芳,你帶倆孩子睡去吧。說完,自己抱著老伴兒進屋去。玉龍知道,這是老子要給兒子訓話了。從小長大,父親都是這么對付他的。所以他趕緊把干活的攤子收拾了,進屋去等著。

唐義成安頓好老伴兒過來,玉龍正坐在堂屋里抽悶煙。見父親進來,他彈簧般一蹦站起來,給父親遞了一根煙。唐義成舉舉手里的煙袋,表示自己抽旱煙,然后朝廚房走去。

廚房里的燈壞了,還沒來得及換燈泡。唐義成找出半截蠟燭,玉龍趕緊打開手機電筒照著。

點燃了蠟燭,兩個人分別坐在鍋臺的兩邊抽煙。那燭光小狗舌頭一般晃蕩著在他們臉上舔來舔去。兩個人誰也不說話,仿佛,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刻,父子倆相約在廚房里,就是為了對坐著抽煙。

唐義成都換過一袋煙了,玉龍也抽完一支,又換上一支了,兩個人還是沒有開口說話。

許久,唐義成抽完第二袋煙,“梆梆”地在鞋底上磕煙灰。

唐義成說,你就沒啥子話和我說么?

玉龍說,好困啊,有啥話咱明天說不行么?

唐義成說,不行。

玉龍說,那您要我說什么呢?我知道您對我有意見。今年我回家是少了些??晌一丶疑偈怯性虻?。自從我在公司入了股,肩上的擔子就壓得我抬不起頭。私營小公司,每天都面臨著挑戰,一不小心,就會被大公司吃掉。咱家這不是缺錢么。你看,三灣現在家家都建起了新樓房,連唐大叔他們的樓房也快建起來了,就咱們家還住在這風雨飄搖的舊房子里。這幾年到處發生泥石流卷走村民房屋的事,我心里急啊,我在外邊拼命干還不是為了多賺些錢……

我沒讓你說這些。唐義成打斷兒子。

那您要我說什么?

唐義成說,那個黑衣女人是怎么回事?

玉龍心里一驚。不得不佩服父親的火眼金睛。自從客人進家門,父親就沒有單獨跟鄭慧接觸過,甚至沒說過一句話,他卻在四個女人里邊,把她單獨挑出來了。

玉龍說,她是我的老板,當然現在我們是公司合伙人……

唐義成用手勢制止了他,不要跟我解釋,你明天就下山,把自己的事情處理好,徹徹底底地回三灣來,你種地也行,搞養殖也行,總之不能再出去了。

玉龍急道,可是,大,現在公司勢頭良好,我們剛剛接了一個大工程,這個工程只要干完一結算,我拿到的錢就可以還清家里的欠賬,還可以在鎮上買塊地皮蓋個像樣的房子。

唐義成說,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你就照我說的去做,欠賬不要緊,可以慢慢還。蓋不起新房也不要緊,以后再蓋。路走錯了,人生可就完了。

玉龍說,大,我都30歲了,不能事事都聽你的。

唐義成說,你30歲怎么了?30歲就可以忤逆老子?

玉龍說,大,我不是這個意思。大,你聽我說,鄭慧她是一個非常善良的女子,她絕不會破壞我的家庭。

唐義成說,別讓我聽你那些爛事兒。我再說一遍,你明日就下山,處理好你那些事情回三灣來,否則,這個中秋節你就在家過不成了。

玉龍說,大,您不能這么霸道。您不想過好日子可以,難道您也不想讓我媽過好日子嗎?咱家這個地方,正在地質災害頻發的危險地帶,鄉上領導都來說過好幾次了,每年雨季,媽都提心吊膽,整夜整夜聽著山上的動靜不敢合眼。再說,您還有兩個孫子呢,您難道忍心他們也生活在危險之中么?

唐義成說,我忍耐你的啰唆,完全是看在你媳婦的面子上,不然,我就用牛鞭子抽你了。我把話說頭里,這世界上,你傷誰都可以,傷我和你媽都行,唯獨不能傷了玉芳。你若傷了玉芳,我拿你的人頭說話。你記著,咱們三灣人之所以在縣里市里省里有名,就是一個“義”字。你記著,你的父母親之所以在村里鄉里有名,也是為的一個“義”字。你記著,社會再爛,咱自己不能爛。咱自己爛了,社會就沒救了。

唐義成說完,拂袖而去。撂下玉龍一個人,在搖曳的燭光里發呆。

玉芳對昨晚燭光里發生的事渾然不覺。她太累了。剛上床的時候,她拼命掐自己手肘上最疼的那個地方,試圖等玉龍進來一起進入夢鄉。最起碼,她得跟他說幾句貼心貼肉的話兒。今天他回來,忙到現在,他們還沒有單獨說過話呢。她知道玉龍很在乎這個。所以她必須等他。但無論她怎么努力,都擋不住那潮水一般卷過來的睡意,頭剛一沾枕頭,她就睡著了。她睡得那么香甜那么沉,當第二天睜開眼睛的時候,她才想起玉龍睡在身邊。

玉龍一夜沒合眼。玉芳醒來,看見他大睜兩眼平躺在那里,那兩只平時睡覺一定要摟著玉芳的胳膊壓在頭底下,一看就知道他在想心事。

玉芳想起昨晚的事,一骨碌爬起來,附在他身上問,你一夜沒睡?大昨晚給你說什么了?

玉龍說,大讓我辭工回三灣種地。

玉芳說,辭工?為什么?你在公司干得好好的,每月大把的錢拿回來,眼下家里正是用錢的時候,光歡歡喜喜的奶粉一個月就得七八百呢。你自己是怎么想的?你若不愿意回來,我去跟大說。

玉龍說,不要去。你不知道大的脾氣,他決定的事,誰也改變不了。

那媽呢?我們找媽去求情。

玉龍說,媽一輩子都聽大的,找她不是白費口舌嗎?大也是好意,他說你一個人帶倆娃太累了,讓我回來幫你。我們就聽他的吧。

玉芳問,大讓你什么時候去結賬?

玉龍說,今天。我一會兒就下山。

玉芳說,那就聽大的吧。她欽佩公公,認為他這么決定一定有著合理的理由。她當然也欽佩玉龍,覺得玉龍之所以服從公公的決定,也一定有其合理的理由。所以,這天早飯后,她還是背著歡歡高高興興去放羊,讓玉龍自由地去處理自己的事情。

玉龍是在下午一點回到公司的。他專門選擇午休的時間,是想悄悄地收拾好東西離開。他當然不能去找鄭慧結什么賬。應該承認,他對鄭慧是有感情的。他們不是當今社會上流行的那種逢場作戲、一夜風流。他們是在那特殊的時候發生了不該發生的事情。怪只怪上天弄人。世界這么大,安康這么大,他為什么偏偏跑到鄭慧的公司去打工呢?

玉龍這么想著,不知不覺來到宿舍門口。他掏出鑰匙去開門,門卻從里邊打開了。

鄭慧站在他的房間里。他的行李已經整整齊齊打包放在地上。眼前的鄭慧一臉平靜,只有紅腫的眼睛泄露了她的內心——那肯定翻江倒海的內心。

玉龍用了千斤內力,依然沒有控制住自己的雙臂——他的雙臂不由自主伸出去,將那個楚楚可憐的女人攬在懷里。

熱烈的、決絕的、痛徹肺腑的吻,足有一個世紀那么長的吻,幾乎讓兩個人都窒息了。

鄭慧說,昨天,我到你家去,并不是故意給你難堪。我只有親眼見了你媳婦,你爸媽,親眼見了你們一家人的和睦幸福,我才能下定決心離開你。你知道,割斷真愛,比被人拋棄,難受一千倍,一萬倍!

鄭慧說完,癱坐在床上,喃喃道,那感覺比死還難受。

玉龍就雙膝一軟跪在地上了。他說,男兒膝下有黃金。我的雙膝,這輩子只為愛下過跪。第一次,為玉芳!這一次,為你!而且,我向你保證,這絕對是我今生今世的最后一次。

鄭慧默默地看著他。那淚水,就像斷線珠子一樣在臉頰上唰唰滾落。玉龍知道,他在這個屋子里一刻也不能呆了。他飛快地提起自己的行李走出屋去,在關上門扉的那一刻,他對著里邊的鄭慧說,鄭慧啊,這輩子我們不能做夫妻,來生,玉龍我變牛變馬回報你!

玉龍回到三灣,立即動手籌建黃牛養殖場。黃牛是三灣土產的肉牛,生長期長,必須野外養殖,且只吃山地草料,因而肉質瓷實細嫩,奇香無比,市場前景非常好。由于辦手續,選場地,勸說村里的農戶投資都非常麻煩,他一連十幾天都是早出晚歸。已經在養殖業方面卓有成效的表哥王永做了他的得力助手。他自愿做三灣畜牧養殖場的副場長,這使玉龍如虎添翼。

一天,玉龍因為要跟農戶簽合同,想參考一下以往的樣本。他清楚地記得自己的資料夾里放著幾份合同范例,就讓玉芳打開自己的行李——回三灣一個多月了,玉龍一直沒有打開那兩包從公司帶回的行李。他也不讓玉芳打開,說那都是些沒用的勞什子,扔那里得了。

玉芳先打開那個大些的行李包,突然叫起來:嗨,玉龍,你快來看,這么多的錢,還有一封信。

玉龍跑進來,就看見了一沓沓的錢——嶄新的百元大鈔。他從玉芳手里拿過信來看。其實,這不是信,而是一個資金使用說明書:

10萬元給伯母治病。

10萬元作為歡歡喜喜將來上大學的基金。

20萬元用于創業投資(創業賺錢后按銀行貸款本息一并償還)。

玉芳探頭來看,問道,這是怎么回事???這么多的錢,挺嚇人的。

玉龍說,那天我離開公司時,鄭慧堅決不同意,我們鬧僵了。她可能負氣把我的股份退了。

玉芳說,那也沒有這么多錢呀!那也應該告訴你呀!這多危險。假如不是今天用到合同打開包,說不定還讓老鼠啃了呢。去年唐大叔放在枕頭底下的錢不是被老鼠咬爛了么!

玉龍說,她明說了害怕我不要。所以使了這個招兒。管他呢,這上邊不是說了嗎,其中20萬將來是要本息一起還的。

可是,還有20萬是白給的呢。20萬啊,這情分可太重了。

玉龍說,按說呢,這兩年我幾度幫公司轉危為安,再加上我的股份,給我20萬也不多。但咱們如果覺得情分太重,就存起來不用,等她遇到困難時,咱們再給她。

玉芳說,那她一直很順利,遇不到困難呢?

玉龍說,別認死理好不好。商場如戰場,往往今年財源滾滾,明年也許血本無歸。咱們就把這份友情存起來,作為友情基金,但愿所有人永遠順利,這筆錢就永遠存在銀行里,你看這樣可好?

玉芳點點頭,說好吧。只好這樣了。

玉芳的幸福在于玉芳的單純。她簡直可以說是如今這個瞬息萬變的花花世界里的另類。所以,她雖然心里充滿疑竇,卻并不深究。玉龍回三灣辦養殖場,雖然很忙,但早晚在家,她的負擔減輕了不少。因此,她心里的幸福感更強了。

幸福的玉芳在這個陽光燦爛的早晨帶著一臉笑意走上山坡去放羊。今天是三灣畜牧養殖場掛牌的日子,上午十一點半,鄉長和縣農牧局的人要來剪彩。她得早些回去,弄一桌豐盛的飯菜招待客人。所以,她走得不遠。她站在山巔上,能看見插在養殖場屋頂上的紅旗,也能看見玉龍那健壯的身影走來走去??粗?,看著,她心里的高興滿溢出來。她不由得對著漫天的彩霞唱了一句:陽光呀陽光多么燦爛,春天呀春天來到人間。

責任編輯:馬小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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