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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見馬多

2016-02-26 05:41喻永軍
延河 2016年1期
關鍵詞:界碑村主任事情

喻永軍

這個叫馬多的男孩,從鐵塔下開始起跑,又返回到鐵塔下。在偏遠的鄉下,他并不知道自己每天跑了多遠。從他的神情和滿頭的汗水中,我看出他已經筋疲力盡。很多時候,他臉上的鹽顆粒掛在汗毛上,白花花地扎眼。這樣的情景有五十多天時間,我記著日子,一天也不會不錯。

馬多十幾歲,在小學六年級讀書。馬多家的院子在鐵塔后邊,是一棟兩層小樓,孤零零的一座房子,小樓的外墻全用瓷片砌了,一合棕紅色的大鐵門,關起來嚴嚴實實的。門外是一條小路,就通到鐵塔這里。

我其實一直在通往界碑的地方碰上馬多,在隨便一個日子的早晨。界碑外是一條新修的公路,剛鋪了瀝青,路面很寬。馬多吭哧吭哧喘著氣,就超到我前面去了。他穿著一雙紅色的安踏運動鞋,有點舊,我在心里較勁,降低姿勢,加快速度,可每次都被他超過去了。

太陽還沒有出來,四圍的黃土山就是一圈高高低低的盤子沿,兩個黑點從村子里出來,在盤子底上奔跑,那些樹影像水彩畫中的寫生,朦朦朧朧,有了一絲詩意。當然,空氣很涼,有時候是刺骨的冷??稍诮绫倪@個節點上,兩個黑點總是交換了位置。

我總是嘆氣,在鍛煉這事情上,天天輸給一個孩子。

馬多絲毫不在意這些,超越過我之后并不往后看,他臉上冒著熱氣,一直往前跑去。我跑回院子里大口喘著粗氣將架子車掀翻,靠墻立了車廂,取下聯軸的兩個車轱轆,當作杠鈴舉,不換氣舉一百下。

我早晨跑步,完全是無所事事。完全是無聊得沒事情可做,就這樣每天都會遇見馬多,然后被他輕松地超過去。這條路上的界碑只有四塊,石頭上刻著紅色的阿拉伯數字。從零開始,到三結束,也就是說,這是村子大路的長度。過了三這個界碑,就是一條新修的公路,一直通往鎮上。我去過鎮子幾次,最近的一次是去鎮政府。法庭、銀行和政府大院修得莊嚴氣派。從下面走過去,建筑群的龐大影子落在地上,遮擋了從天空穿射過來的太陽光線,感覺就走了很長時間,心理會產生無形的威嚴。比如我就會收斂起笑容,也不敢大聲地咳嗽。其實沒有人注意我,也沒有人管這些事情,我完全是一種不由自主。我住在鎮上的那些日子是這個樣子,我現在不在鎮子上住了,還是這個樣子??梢娪行┦虑?,它是會鉆到你骨頭縫里,最后變成你身體的一個部分。比如馬長水老給我說,他要將手指頭剁了。他是個吃低保的老漢,頭發都花白了,就是愛摸兩圈麻將。每次上去不到散場就下來了。翻著口袋,翻出一盒煙點上一支。嘴里說,媽的,就得將這手指頭剁了??梢淮味紱]實心剁過,剁指頭疼,下不了手,也犯法。但馬長水隔三岔五總是去斗膽摸上幾圈。鎮中間的那家麻將館,是下河灣村村主任開的,光明正大。進去人就給端一杯茶水過來,塑料杯中放著新茶鐵觀音,深綠色的葉子慢慢長開腰,明澈滋潤。我喝過一次,第二次就沒有機會喝了。因為人家看出來,我是看熱鬧的,不是打牌的,茶水就免了。

我如果一直住在鎮上的話,可能就不會碰到馬多。

我從鎮上遷到現在的村子里,過程其實很簡單。鎮上安排的,包括鎮子背后小區里的那套房子,我都咬牙蹬了。鎮上就在這個叫竹塢的山邊邊,給我蓋了四間磚屋。這個行政村的名字叫宋莊。磚屋很結實,有一個勉強能放下三輛架子車的小院子。鎮長姓牛,看著我說,咋樣?我說,行了。他笑著說,宋一萬,你咋是一根筋呢?鎮上的房子多好?剛蓋的新村,環境有啥說的!你現在說你后悔不?沒有別人,我只想知道你后悔不后悔?

住下的第三天,我就碰到了馬多。當時霧氣很大,我跑到第二塊界碑旁的時候,感覺有人在后邊追我,追到第三塊界碑處,他就超越了我,獨自向前跑了。我居然不知道他是個十幾歲的孩子。

馬多踏上公路的時候,我原先以為鎮子是他的目標。但后來證明我這個判斷是錯誤的。因為第一次我就發現,他跑到鎮子上的時候并沒有沖刺的意思,他一點也不激動,他繼續平靜地往前跑去,沒有停下來的意思。而且后來我發現,他每次都五百米左右地往前延伸,一天一個數字。這條公路往遠處是遙遠的B市,B市之外是更遙遠的A市。馬多的目標會是哪里呢?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這個少年的內心將會延伸到何處。也就是說,這是一個原點,馬多的內心有一顆燃燒的火球,他的方向是從這個原點發出的一個射線,馬多這一默默地行為,無形中對我形成了一個震撼。

射線這個詞很時髦。那是我上中學時物理老師教給我的。我那時候是個不愛說話的人,同學們都叫我悶驢。我上學時候的事情,比較乏味,唯一記住的就是射線,別的什么都沒記住。我想說一下我生活過的一座邊城,這個城市的名字,是一個跟金子有關的名字,五六年奔波,我已經記得不太清楚了。只記著整個城市,有一半都伸進荒草不長的山里,仿佛那些山是一張嘴巴,貪婪地將一半城市吃了,另一半銜在口中準備繼續吃。我在那里生活了七年。那地方和我老家仄嶺不一樣。仄嶺的山上都長滿樹,四季一片綠色,豆杉是一面坡連著一面坡,山下是苦竹,竹畔是一彎連著一彎的水潭。但仄嶺上人少。而且邊城有干活掙錢的地方。所以我就到邊城去了。在建筑工地扛過沙子,在沙漠邊緣種果樹,當過銀行的保安。也就是說像樹一樣,在異地陌生的泥土、沙子、水泥地上都試圖扎根。那根能扎多深?呵呵,就用這兩個字解釋算了,呵呵。我重復著又笑了兩聲。

現在想來,我去邊城的時候,一定和馬多一樣雄心勃勃。盡管我不知道馬多要干什么。

七年以后,我必須回到仄嶺。兒子要上學。父親不在了。母親的頭發灰白得像冬天蘆葦飄動的花絮。

那天下著小雨,我冒雨回到仄嶺。半路上,被一方大鐵門給攔住了。鐵門是新染的黑漆,明锃锃的,將那條土路剛好占滿。門旁臥一狼狗,眼珠子發紅,嘴巴大張。我剛抬腿要跨小門。門旁高澗上坐著的一個老頭發話了。說,你是誰呀?這地方不是隨便進的。他把煙卷從嘴上拿下來,那狗也噌地站起來了。我說,你是誰呀?

他說,這地方現在是我們的。

我說,這地方現在是你們的?這地方過去是我們的!我要回家。

老漢揮手擋開走過來的幾個穿制服的保安,眉眼活泛起來,笑著說,宋一萬!你是宋一萬吧?

我說,宋一萬怎么了?宋一萬回自己的家,難道不行?

老頭說,你個馬大哈,你七八年不回家,沒有音信,這時候回家?你那房子呢?你去找鎮上領那幾百元的拆遷款吧。

直到現在,我都后悔我當時的軟弱,我應該照那老頭的嘴打上兩個耳光,打出血來才對。是誰給你膽子讓你不打招呼就將我的房子拆了?給幾百元就將我從祖屋上攆了出來?居然還理直氣壯地分了過去和現在!而且說這地方現在是“我們”的?!拔覀儭笔钦l?誰有這樣大的能耐?

后來我才知道,這地方被人買,買主竟然是鐵門口臥著的那只狼狗的主人。這狗主人是誰,我現在不便說,以后也不準備說了。反正他在禁獵的形勢下,有權帶著獵槍和狗打獵。打獵的事情可能跟以往的任何一次普通打獵一樣,沒有啥說頭,平平淡淡,小有收獲。但這只狼狗隨著槍聲鉆進密林里去了。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大汗淋淋叼著一塊豬肉出來了。這肉有肥有瘦,肥瘦分明,連肉皮上的毛眼都清清楚楚。這是豬肉么?主人就蹲下身子用手摸了摸,冰冷的一塊石頭。他就敲了敲狗頭,指了指石頭,這狗就又鉆進密林里去了,不大工夫,又叼著一塊豬肉出來了。

知道肉石吧?玩石頭的人都知道中國古代四大名石之一的東坡肉石。那是值錢的東西,而這架山初步勘察,全是肉石的原料,仿真到都能迷惑狗的程度。所以就驚動了一些有錢的主,引來了名目復雜的開發項目。我的家就得搬,我的四間土屋就沒了,搬家費九百元。這就是我第一次搬家的原因。

我跑步,我說自己無所事事,其實不太準確。誰都有心事,誰都苦悶過,或者,你遇到了不能解決的事情,或者解決了你又不能甘心的事情,你不甘心又不能不妥協的事情?,F實的窩火。比如我的搬家。這些東西放在心里就會像毀壞身體的潭水,像一個越聚越大的炸彈,得想辦法釋放了。釋放需要一個路徑,我的路徑就是跑步。在一個沒有人知道的地方,從一個陌生的地方,跑向另一個陌生的地方,從起點跑向終點,從沉重跑向一種茫然和釋然。我是個新遷戶,村上盡管給了房給了地,那是鎮上安排的。其實從村主任到村民,沒有一個愿意要我的。好在關于地的要求終于實現了。很多人罵我腦子有病,我怎么腦子有病了?農民沒有地,拿什么養活自己?打工!打工行,老了咋辦?我媽眼下就是例子。她老人家百年之后,我不可能將她埋在開發區,那是景區,得有規劃。那埋什么地方?這里的每一塊地皮那一寸是我宋一萬自己的?活人好說,有吃有住就行了,可這死人往哪里安頓?這是一件事情。第二件事情,我從搬進來那天起,就是這個村子的一分子。村里的紅白喜事,大小人情門戶我都得參與,跟人打交道,真有些艱難,走進人心里更艱難。因為我媽快要上山了,到時得有人幫忙,忙前忙后的事情多了,再多的人手都不為多,人手少可就冷清了。老人賢惠了一世,冷冷清清算是孝順么?這就得看村子里的人該怎么看我。我得有個人樣。這人樣不能走了樣子,讓人覺著你不可交。忠厚實誠本分,這才是大事。

地分給我的時候莊稼已經收盡。入冬前這地歇著晌。我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我就天沒明出去跑步,跑步時就遇見馬多,他依舊穿著那雙安踏運動鞋,依舊在三公里那兒超越了我,我能感覺到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汗氣。然后就一直向前跑了。我追不上他,可我心里并不生氣,似乎有一種說不明白的踏實。我在微明的早晨,聽著自己的腳步聲在山間回響。開始是一種單調,慢慢就是一種期待,慢慢就有腳步聲從遠處過來了,很輕快越來越清晰。我回家后扛著一把鐵鍬就開始下地翻地,可以說這些地是經不起我這么認真對待它的,所以,沒有十天時間,就全平展展的翻耕一新。我蹲在地里抽煙,看著這塊屬于我的地,在河邊的靠路較遠的山根。我抓一把泥土在手心里捏碎,從河沿上往回走。

剛出地就碰見村主任,他說,宋一萬,勤快??!

我愣了一下,掏出煙遞過去,村主任還比我手快,說,抽我的,我讓不過他,我就接住點燃。村主任笑了。說,這地想種啥?我說,還沒想好。村主任說,這地不錯吧,種啥都行,牛鎮長打過招呼的。

我想說點什么,又不知道怎么說。就吸了一口煙。村主任是個四十出頭的人,叫棒棒。村主任的臉一下子又嚴肅起來,宋一萬,你進這村說容易也不容易,你心里咋想我知道,老人墓園和幫工的事我會安頓。

我說,你真啥都知道啊。他就笑了,說,知道,呵呵,你早晨長跑的事我也知道。我就愣住了,我早起長跑他也知道!誰會監視我呢?肯定不是馬多。

我就知道在這個陌生的村子里,有一雙或者幾雙眼睛盯著我。我原先想好的很多計劃就一下子放棄了。比如我會木工瓦工,零碎雜活也蠻有力氣。農村的盤鍋盤灶,我更在行。這都是跟人交往的途徑,另外我還制了一些多余的農具,制了三輛架子車,平時就放在院子里。我希望有人在農忙的時候,拉不開手問我借。

人心是一把尺子,我咋就被人歸了另冊?

村主任臨走前說,你這些天沒啥事吧?我說,咋了?有事?

他說,我晚上想去你那里喝酒。我說,你來吧。

從這一晚起,連續半個月時間,他不是天天喝酒,就是帶人背著麻將,在堂屋打個通宵,早晨從堂屋簸箕整簸箕地往外掃煙把。

我知道市上在開人代會,村主任棒棒在完成政治任務哩。

這是一些讓我窩火的日日夜夜。我在日光燈下和太陽底下被那些近在咫尺的目光盯著。在這個小村子的一個農家小院子里,一小伙人用堂而皇子的名字算計一個叫宋一萬的人,而且覺著宋一萬不知道,或者知道了也不敢說。策劃這個鬧劇的肯定不是村主任棒棒。媽的!我從牙縫里罵了一聲。我不知道我在罵誰。我一直感覺有一雙眼睛在盯著我,我到那里,那雙眼睛就跟到那里。我躺在床上也周身不自在。我想大聲問,宋一萬是誰?誰是宋一萬?宋一萬干了什么事?宋一萬怎么了?

這幾個早上,我遲到了,我沒有在界碑處碰見馬多。我覺得跑起來沒勁,我聽見自己的腳步聲一聲一聲踏響耳鼓,又一聲一聲在葉子落地的聲音里飄遠。近處的坡塬,遠處的山影擁著這個村莊,擁著我的新家,但這個新家里還是住著過去的宋一萬。

我的房子讓人不打招呼就給拆了,就應該白白算了?

我從縣上一直問到北京。我說誰給的權利?誰有這樣大的能耐?縣上的領導戴著眼鏡嚴肅地聽,聽完就和藹可親地笑,笑完就讓我等。我等了兩年,住壞了一處窩棚,我娘也雙腿得了風濕,整天裹著被子還感覺冷。我能等,可刮風下雨的天不等。找市上領導,市上領導不是給下邊打電話,就是說讓記下情況,往上匯報。我就一個城市一個城市地跑,離家一天比一天遠,一級一級地到了北京。我被縣上接回來,又被市上接回來,住過滑冰場,住過招待所,住過精神病院,反反復復,兒子就上五年級了。

我有時想,這些年都干了些啥呀?就是找了個說法。我有次站在S城火車站,吃完飯,猛然看到密密麻麻一群人忙忙碌碌行走,我自己一個也不認識。我想,我整天只想一件事,已經忘了我身邊還有別人。我就想找一個認識的人,看一眼,打個招呼,最好能說上幾句話,我便開始快步在人群里走動,眼睛不住地骨碌碌轉。我用力踏響腳步,想引人注意。畢竟我一雙眼睛瞅不過來,可別人會瞅見我。我希望聽見有人說,宋一萬!這不是宋一萬么?幾年不見了。哎呀,這不是宋一萬么,你狗日的咋還是這個樣子?哎!宋一萬,你這幾年都干啥來?咋總不見你?或者突然有人掰著我的肩膀,擂上幾拳,說,宋一萬你這幾年死哪兒去了?想死我了!可沒有,我這樣在人群里踏著腳步轉了三十多圈,沒有發現一個熟人,也沒有一個熟人發現我。我不甘心,在車站睡了一宿,第二天學著第一天的樣子在一撥又一撥的人群里來來回回轉圈,黑壓壓的人群換了一茬又換了一茬,我從早晨轉到傍晚,第三天也如法炮制,結果還是一樣。我拍拍自己的臉,我在這熱熱鬧鬧的人群里竟然沒有一個熟人,我不相信,我咋就活得只剩了一個自己,我不想這樣,我不問人借錢,不問人要飯,什么也不求人,只求有人認識我一下,喊我一聲宋一萬。我家里離這個車站才90公里遠。

后來我才知道我離家七年,上訪五年,十幾年時間能成長一代人,就算有老鄉,在時間的這塊搓布上,宋一萬的樣子變成啥樣了?誰又會認識宋一萬呢?我低頭看看我的穿著,我已經相信,我跟機器差不多了。我心中只有一件事,其余什么也沒有了。就是找個說法。找個說法難,找個正確的說法,將事情立在地上就更難了。我流浪過,睡過車站、廣場、地下室,水泥管道,要過飯,被人打過也打過人。此時,這一切都無所謂了,都變得沒有意義了。

我回家躺在窩棚里躺了好多天,唯一寬慰自己的就是我堅信那一群人都跟我一樣。我再次看見鐵門旁的那只狗時,我就想殺了這只狗,我這一切都是這只狗娘養的狗帶給我的。我研究這只狗的習性,它的活動規律,然后選擇適當的行動方式。我在山上找了一塊石頭,閑下來的時間就去磨刀。這是一柄單刃的殺豬刀,柳葉形狀,有一尺四寸長。這塊石頭堅硬無比,我把刀磨得锃亮無比,日光下,刀光能照出一丈遠,晃人眼睛。我磨著磨著,慢慢這塊石頭上竟然也磨出了花紋。最后這塊石頭被一個南方做蠶絲生意的商人,300元從我老婆手里買走了。他說這是一塊東坡肉石,觀賞價值很高。我真是哭笑不得。賣了石頭的這天夜里,我的左眼得了一種怪病,變得血紅,晝夜睜著不澀不困不疼,就是這樣睜著。仿佛里邊燃起了火焰,而我竟然毫無感覺。

這些年的經歷,就讓我在本地出名了。

人應不應該有房子???沒有房子住人會住哪里?我上訪耽擱的時間不說,我吃的苦受的罪不說,難道我做錯了?我做錯了,為啥牛鎮長會給我買房子?我不想住買下的房子,鎮上又給我征了地皮蓋房子。

可眼下,宋一萬是什么?是一位平實的有土地的農民么?我在心里問自己,有是誰在偷窺一個上訪的農民,誰給的權力?

左眼患病兩年之后,也就是那天碰見馬多的早晨。在界碑的交點,我和馬多相交的一瞬間,馬多衣服的袖口,輕輕拂了一下我的額頭,我感覺眼睛里流出了一汪淚水。這只眼睛竟然一下子好了,好得很突然,沒有一點準備。晚上睡覺我拉滅了燈,周圍一片漆黑。這是我夢寐以求的結果,白天是真正的白天,黑夜是真正的黑夜。晚上不再用睜著的眼睛看這個應當睡眠的世界,老鼠也不用看著我這只睜著的發紅的眼睛,陰謀難以實現,而夜夜躲在墻外的角落里,咯吱咯吱嚰牙到天明。我睡得很香,睡到第二天中午12點還沒有醒來。家里人暗暗高興。十幾年了,我從來沒有好好地睡過覺。而且從這天起,我經常夢見我出生時候的事情。在一方巨大的溫暖的土炕上,一床鮮紅的被單上躺著一個嬰兒,這嬰兒就是我。

這種夢境,竟然讓我產生了傾訴的想法。我向誰傾訴?跟誰說都沒有意思,因為這是一個很奇怪的夢啊。我就想去鎮上。我覺得已經好長時間沒去鎮上了。從黑子殺坊買豬肉的事情好像也是幾月前的事了。來到集上,我在下街口割了五斤豬肉,轉身就碰見了馬長水。馬長水叼著支煙,懶腰釋胯的樣子。一下就看見了我,說,宋一萬,割恁大一塊肉?我就給他發煙,他卻拉著我的胳膊一個勁說,你眼睛咋就好了?在啥地方看的?

我說,我碰到了馬多。

他說,馬多是誰?

我給他說完過程,馬長水竟然笑了。不相信地看著我。說,別人我不知道,馬多是我的侄子,你說他弄好了你的眼睛,我不相信。最多算是投了緣分。那可是個可憐的娃娃啊。

我趕集早了,大概馬長水打牌時間還早哩。我倆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馬長水就給我說了馬多。

他說馬多可憐,是因為馬多的爹被判了八年半徒刑,在一千多里外服刑。按馬長水的說法,馬多的爹不應該坐牢,所以說馬多可憐。馬長水嘮叨了半天,我才聽清了事情的原委。而且就和我這只眼睛一樣,只看了一邊,我對馬多的了解只是一個方面。

馬多在老家長大的那幾年,我可能正在城市人群里如一只螞蟻一樣奔忙哩。馬多的爹娘就在南方的一座城市里打工、掙錢、蓋了鐵塔后邊的那所房子。女人剛烈豁達,男人則是個沉悶訥言的人,一個只看方向盤,從不管其他事情的司機。就有人出足運費,天天讓他跑車。跑了幾個月,他隱約知道了在干什么。就猶豫著不想去了,不去已經由不得自己,就有威脅到馬多的說法絲絲縷縷地傳到他的耳中。另外他也畢竟靠手藝吃飯,就過多的看重錢頭,心說我沒有動手,我沒有偷,也沒有搶。就睜眼閉眼地開了三年這樣的車。等破了這個案子,他卻沒能強辯過法院,領了八年半徒刑,連同自己糊里糊涂的開車手藝,一塊勞教去了。這女人傷心過度,生了一種怪病。竟然喪失了吞咽功能,一小碗飯馬多喂著她要吃一個小時。還有一個九歲的姑娘,也要馬多照顧。

在馬長水的說話聲里,我依稀記起了我從小學接兒子時,看見馬多從門外往院子里提水,一個大桶,他雙手提著,一副力不從心的樣子。我卻全然不知道是這樣一回事。

馬長水說,馬姓本家對這件事說法不一,都說這幾年肯定掙了不少錢。但遇見事情能幫忙接濟的時候還是盡量接濟,可畢竟撐不起這個家,男人還是頂梁柱??!

趁馬長水還沒有走遠,我接著話茬子問,馬多恨他爹不?

馬長水說,馬多從不恨他爹,心里還想得不行。終是骨肉,再說,那個少言的糊涂人將馬多愛得像一個活寶。馬多自然記著他的好處,常常給他媽喂完飯,就對小妹說,等到了暑假,要用架子車拉著他媽和妹妹,去一千里之外看爸爸去。女人聽覺尚好,就眼圈子發紅,似要流下眼淚,卻又吸了吸鼻子,轉出一張比哭還難看的笑來。那九歲的妹妹聽了哥哥這話,則像有了天大的喜事,整個下午都開心著。

馬長水說,馬多也是個犟脾氣。你說他一個小孩子能負了多大責任,卻從不要別人幫他。他惋惜地搖著頭。臨了,卻好像記起什么對我說。有件事情跟你有些關系,你說你這人也是個怪胎,鎮上的居民新村你不要,偏在宋莊要了四間磚屋,那價值差了一大截。我以為你圖啥哩,竟然說要地哩。我告訴你,你那地種不了兩料,就得聯手被政府征了,聽說開發區往東邊延伸,就到你那里了。你就又成了沒地的農民,你挑來挑去,卻還是沒落下土地,你劃算啥哩?還不如早早住在鎮上。

我說,我不要地,我媽死了埋那兒?

馬長水自然沒想到我會這樣說,他也想不出回答我這問題的答案,就吸溜著鼻子又點了一支煙。

馬長水說,也是的,光說征地,這地征完了人咋安頓?

他指著新建的藥廠說,這狗日的藥廠,在咱地盤上毀了耕地蓋起來,毀的都是基本農田保護區,咱的米面甕甕子,卻從村里一個工人都不招。連清潔工也是外地的,村人鬧騰,人家只一個理由,廠里規定要專業的產業工人。農民咋樣成產業工人?屌話一堆。

這話自然戳到了我的疼處。我開始背著買來的東西,灰溜溜地往家走。

我回家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去了河邊的地里。我的地里都種著玉米,莊稼苗黑油油齊刷刷沒過了我的膝蓋,誰一看都是一個老農把式種的,株距行距,像用尺子量過的一樣勻稱。我從這頭走到那頭,又從那頭走到這頭。我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這塊地方方正正,我就后悔那時候為啥沒有零零碎碎地要些不能種莊稼的地,山腳山邊都行。我從地里回來,無意中竟翻出了那把殺豬刀,這刀子閃著寒光被我用一塊粗布裹著。我這是一把祖傳的刀子,第二天我帶到鎮上,殺坊黑子很是喜歡,他瞄過一眼就問價,我說你給兩副豬蹄吧。黑子就笑了,自然不再說話,遞過豬蹄,收下刀子。那天早晨,我又遇見了馬多,晚上我還是夢見自己出生時候的情景。

我得勸俺娘多活幾年,多活幾年辦法自己就有了。我將自己落在了宋莊這個地方,就應在宋莊扎根。

天氣熱了,馬多好像長高了一截。

放暑假的第二天,馬多從零公里出發,一輛抹洗干凈的架子車,黃锃锃的槐木轅桿,干凈的膠皮轱轆。馬多拉著,目視前方,在村子之外的天邊,是還在延伸的路,車子上坐著馬多的娘和他的妹妹。

太陽剛站上山頭。

責任編輯:丁小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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