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論程千帆《文論十箋》在20世紀前后期出版中的變化

2016-03-28 09:24李婧
長治學院學報 2016年4期
關鍵詞:按語文論文學

李婧

(中國海洋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山東青島266100)

論程千帆《文論十箋》在20世紀前后期出版中的變化

李婧

(中國海洋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山東青島266100)

《文論十箋》是已故著名文史學家程千帆先生的一部代表作,始刊于1943年,題名《文學發凡》。作為抗日戰爭時期的產物,《發凡》多有對其時崇洋媚外學風的批判,表現出程千帆先生倡導文化上自尊自強的愛國精神?!栋l凡》一書因此具有獨特的價值。但是由于時移世易,及先生個人思想的轉變,1983年再版的《文論十箋》,卻刪改了這些內容。從《發凡》到《十箋》的這種變化,向我們展示了20世紀時代環境的巨變對近現代學術著作的影響。這對研究20世紀學術史,有廣泛的借鑒意義,應當引起充分的重視。

程千帆;文學發凡;文論十箋

《文論十箋》(以下簡稱《十箋》)是已故著名文史學家程千帆先生的一部代表作,作為文學理論界的一部名著,久為學界所重。然而作為《十箋》最初面貌的《文學發凡》(以下簡稱《發凡》)卻鮮為人知,從《發凡》到《十箋》的演變及其學術價值,更無人道及。

《文學發凡》是程千帆先生早年執教武漢大學和金陵大學的講義,1943年由金陵大學排印出版,線裝二冊,署程會昌纂(會昌乃先生原名),為《金陵大學文學院中國文學系叢書》之一。1948年上海開明書店將其再版,葉圣陶為之易名《文論要詮》(以下簡稱《要詮》),此版增改了部分條目,書末新附張滌華補注30條,但基本內容并無大的改變。1983年,黑龍江人民出版社排印第三版,正式定名為《文論十箋》?!妒{》吸收了《要詮》所作的修正,將張注并入正文,同時又增改了數十條目。作為最終之修訂本,其注釋更為詳明確切,故成為通行本。持《發凡》與《十箋》對勘,會發現修訂后的《十箋》已非最初原貌,而是刪去了《發凡》原有的殷孟倫序一篇、程千帆序跋各一篇,以及一些指摘時弊之按語。這些內容展現了20世紀40年代獨特的時代風氣,具有珍貴的史料價值。

一、為保國護種而抨擊西化的《文學發凡》

《文學發凡》所載三篇序跋,殷孟倫及程千帆先生文集均失收,亦未見轉載他處。其實,這三篇序跋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揭示了《發凡》一書創作的內在動因,絕不僅僅是應講義之需,更蘊含抨擊其時崇洋媚外學風之深意。20世紀40年代正值抗日戰爭時期,所謂“今是天步囏難,炎黃苗裔,芨芨不獲自?!?,此誠中華民族危急存亡之秋也。然而當此之時,卻有“所謂魁杰巨子者,筆不點牘,辭不辯心”,不立足民族文化,而“稗販西說,罔知本柢”、“稗販譎誑”,提倡西化,所謂“方妄私其一察之術,以更故常,以蕩凡民,以易天下”。此種泯滅民族尊嚴的媚虜之舉,深為程先生不齒:“此其所為,未知視古之君子與狂生者奚若”。程千帆受業于黃侃,乃章黃學派傳人,深受太炎、季剛先生憂國憂民精神的影響,極重民族氣節,加之秉性耿直,抗戰時期又年輕氣盛,故看到學者們當民族危亡之際,仍崇洋媚外、妄自菲薄,不禁痛心疾首,而以整弊為己任:“竊不自揆,獨于捄死不贍之日,冒大不韙,從而進退之,寧足以矯末俗,起衰攰,是亦師其蓬心,聊以自熏勞耳?!盵1]1

正因如此,程千帆先生在《發凡》中不止一次抨擊崇洋媚外學風,除了序言,還有很多指斥這一時弊的按語。比如他在《發凡·詩教上》按語中批判其時文人尤其是學生厭棄中國傳統舊文學,狹隘地以為“前代鴻文,了無精義”,“但知汲流異域,而妄采先賢”,馳騖西方現代新文學,妄謂新體“凌跨百代”,甚至認為“新舊二體,不可同時”、“新體既出,乃力促舊體之消滅”。對這種一味崇洋媚外、不知繼承國粹的行為,程千帆先生十分不滿,痛斥其為“數典忘祖,不符國情”[2]32。

更集中表達千帆先生對崇洋媚外行為之憤恨,和對國家民族命運之擔憂的,是《發凡·敘事》案末的一段慷慨陳辭:

至若圓顱方趾,率土所同,而種姓既殊,則文教亦異。凡民族之自尊自貴者,于其言語文學、風俗政教,無不寶之重之。既相侵伐凌虐,則有優劣勝敗。居今而猶能立國宇宙者,則必其自尊自重有以致之。其在吾華,始夫子之制《春秋》,既內諸夏而外夷狄。子姓率教以維清寧之紀,故歷諸禍亂而不亡。姬漢舊邦,無取雜種,此萬世不刊之理也。百祀以還,華胄凌遲。佻薄之徒,甘為降虜。舉謂全盤西化,乃可圖強。推其居心,蓋欲深目高鼻,以自躋于彼所謂文明人之列。即小喻大,則其名制也,亦男曰約翰、馬太,女曰瑪利、露西。夫繩以子玄之言,則Bepnhard Kailgren自稱高本漢,Maspero自稱馬伯樂者,猶當屏棄。況自甘負下若是哉。昔者,魏收代史,王通元經,文飾奸言,為虜張目。馀杭先生《討滿洲檄》謂“由是言之,非虜之能盜我中華,顧華人之耽于媚虜也”。今日國脈不絕如縷,而耽于媚虜者乃日以滋,有志之士,云胡不痛?此亦妄飾之一端,古之賢者所不及知,而今之髦士所不欲言者也。[3]52

程千帆先生認為只有民族自尊自重者,才能立國宇宙之間,而“凡民族之自尊自貴者,于其言語文學、風俗政教,無不寶之重之”。但在受外族入侵,甚至面臨亡國滅種危機的20世紀40年代,卻有“佻薄之徒”不知自尊自重,保護本民族的文化,反而“甘為降虜,舉謂全盤西化,乃可圖強”。面對這種“今日國脈不絕如縷,而耽于媚虜者乃日以滋”的現象,“有志之士,云胡不痛?”程千帆先生時當年輕氣盛,更是愛國心切,故毫不留情的借章太炎先生之言,痛斥這種媚虜之舉道:“由是言之,非虜之能盜我中華,顧華人之耽于媚虜也?!贝苏婵芍^字字驚心,語語沉痛。程千帆先生的拳拳赤子之心,悠悠愛國之情,溢于言表。顯然,這段議論已不僅僅是對學術問題的探討,更是在呼吁國人于民族危亡之際自尊自強起來。這鮮明地展現了抗日戰爭時期,像程千帆先生這樣的正直知識分子所具有的強烈民族責任感。像這種倡導民族自尊自強,抨擊崇洋媚外學風之言,在《發凡》中隨處可見?!栋l凡》作為抗戰時期的產物,可以說,已深深打上了時代的烙印。

二、在西方理論熱潮下刪改的《文論十箋》

但是,在1983年《發凡》修訂再版為《十箋》時,上述這些展現抗戰時期愛國知識分子抨擊崇洋媚外的史料,都被刪掉了,這不得不說是一大損失。那么,《十箋》為什么要刪去這些珍貴資料呢?這確乎引人深思。其實,正如《發凡》的這些內容打上了抗戰時期的烙印一樣,《十箋》刪去這些史料亦不是隨意的,而是深受時代影響,打上了剛剛走出“文革”的那個時代的烙印?!妒{》據《發凡》再版是在20世紀80年代,其時中國已擺脫外患,取得獨立,正走出“文革”,重開國門,學術界又興起引入西方理論的熱潮。此時,程千帆先生為維護民族尊嚴而貶抑西方理論的觀點,就不免顯得有些不合時宜,所以《發凡》中絕大多數抨擊崇洋媚外的語段皆被刪掉了。

不僅學術環境已然不同,從20世紀40年代到20世紀80年代,短短40年間,中國從抗日,到解放,經反右,歷“文革”,社會政治、倫理道德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而這些都體現在《十箋》對《發凡》所作的刪改上。比如上述《發凡·敘事》篇末按語中倡導民族自尊自強的那段議論,本十分精彩,但是其中有“其在吾華,始夫子之制《春秋》,既內諸夏而外夷狄。子姓率教以維清寧之紀,故歷諸禍亂而不亡。姬漢舊邦,無取雜種,此萬世不刊之理也”這樣帶有明顯夷夏之防思想的句子。其所引用章太炎先生的那篇檄文,亦是征討滿洲的??梢?,千帆先生所謂的民族自強,實指漢民族的自強。而其所排斥的外族,不僅是指軍事上侵略中國的日本,文化上影響中國之西洋,也包括滿族等少數民族。這種夷夏之防的思想,很多舊式文人都有,但在解放后就與新中國所倡導的民族政策相牴牾了,刪去此段也就在情理之中?!栋l凡·文學總略》篇按語原有“見忌虜廷”[4]20的字樣,今本《十箋》也改為了“見忌清廷”[5]50。再如,《發凡·模擬》篇按語在論述古今之異時說:

如情理關乎人性,物色發于自然,此古具而今同者也??茖W發明而機械盛,帝制崩壞而民主興,此古無而今有者也。古者男女之別嚴,若寫怨言情,必稱寄托。今者戀愛之風盛,雖采蘭贈芍,亦若故常。此古之所異,今則為常者也。昔以書記為幕府之英,今則以指鈔胥。昔以小姐為娼家之號,今則以尊淑女。此古別有義,而今失其旨者也。[6]32

這段論述舉具體事例,像古今男女關系疏密的不同,書記、小姐等稱呼含義的變化等,來說明古今之異的問題,尤為生動鮮明。但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文革”才剛剛結束,人們的思想還不夠解放,社會風氣比較守舊。采蘭贈芍的自由戀愛尚未被社會普遍接受;而書記建國以來成為對黨的最高領導人的稱呼,說它“以指鈔胥”自然不再合適;小姐這個詞,雖然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并沒有什么不好的含義,但畢竟“昔以小姐為娼家之號”,也不符合八十年代保守的社會道德觀念,《十箋》刪去這些也就不足為奇了。

三、絢爛之極歸于平淡的人格與文風

從《十箋》對《發凡》所作的這些刪改上,還可以見出千帆先生從早年到晚年行文風格的轉變。在早年的《發凡》中,千帆先生直指時弊,言詞激烈,筆鋒犀利,氣勢十足,這樣的文風,可謂“絢爛之極”。但到其晚年修訂《十箋》時,不僅語不涉時事,而且多是順應時代的理論思潮、風俗習慣。所作箋注,所附按語,只談純粹的學術問題,下語唯求穩妥平淡。

程千帆先生行文風格由“絢爛之極”歸于“平淡”的變化,除了深受時代變革的影響以外,還與其個人性格思想的轉變有關。千帆先生早年率直氣盛,對時政、學界的不良現象,不平則鳴。因而在《發凡》中多有指斥崇洋媚外時風之處。另外,作為青年才俊,千帆先生不免恃才傲物,故其言語間充滿了狂氣。像他在《發凡》序言中所說“通論文學之作,坊間所行,厥類至多,然或稗販西說,罔知本柢,或出辭鄙倍,難為諷誦,加以議論偏宕,援據疏闊,識者病之”[7]1。對當時的文學研究著作頗為不滿。20世紀40年代,文學史、文學理論著作如雨后春筍,大量出現,誠如先生所言,其中不少是濫竽充數、魚目混珠之作。但也并不是沒有扎實的著述,像謝無量的《中國大文學史》,馮沅君、陸侃如的《中國詩史》,郭紹虞的《中國文學批評史》(上冊),羅根澤的《中國文學批評史》(魏晉南北朝部分)等等,當時都已產生了。而程千帆先生對這些著作只字未提,統斥“通論文學之作”以“識者病之”,表現出傲視的態度。故決定自撰講義,而其所選擇、所認可的篇目都是出自劉知幾、章學誠、章太炎、劉師培等這樣古往今來有名的“狂人”之手,這也從側面顯示他的傲氣。

但是,時隔四、五十年后,程千帆先生的性格思想早已不同往日,對于上述問題認識亦已不同,增改便在所難免。正如其在全集《十箋》卷的后記中所言:“(《十箋》)諸本皆略有增改,蓋行世已五十余年,余亦由壯及耄,所見不能無異同也?!盵8]314特別是先生中年以來歷經坎坷,飽受“反右”、“文革”等種種磨難。到重返科研崗位之時,已是歷盡滄桑的耳順老人。少時直率氣狂,鋒芒畢露,今已歸于淡泊中庸,對著作之行文也力求穩妥。所以,對昔日在《發凡》中激揚意氣、指斥崇洋媚外之語,今已覺語涉時人、鋒芒太露而刪掉。對含有輕視當時文學研究著作的序跋,更感到少時氣狂、有違“溫柔敦厚”而去除。何況,很多當時的文學研究著作,經歷史的考驗已成經典,《發凡》之評價已明顯的“不合時宜”了。

總之,在1983年版及收入《程千帆全集》的《文論十箋》中,千帆先生都盡刪各處激烈、不合中正之辭,使行文力歸穩妥。這既是受時代的影響,更是其人生境界“絢爛之極歸于平淡”的最好體現。其實,這種由于時移世易,及個人前后思想變化,而造成的同一著作不同版本間的差異,自古便屢見不鮮。此為??睂W上的一種典型現象,在古籍整理研究中頗受重視。然而在面對近現代學術著作時,卻很少有人注意到這一點。事實上,20世紀風云變幻,特別是其上半葉與下半葉的時代環境迥異。由此造成20世紀50年代以來,再版的近現代學術著作,與其初版相比,往往有很大的改動。從《文學發凡》到《文論十箋》之變化正是最典型的一例,足應引起我們充分的重視。只有注意到這種不同,才能明了近現代學者之著述受時代影響的情況,從而深入了解其書的價值,全面領會這一代學人特殊的心路歷程,這在研究20世紀學術史方面,應當有廣泛的借鑒意義。

[1][2][3][4][6][7]程千帆.文學發凡[M].成都:成都金陵大學,1943.

[5]程千帆.文論十箋[M].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3.

[8]程千帆.文論十箋[A].程千帆全集[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

(責任編輯 史素芬)

I206

A

1673-2014(2016)04-0070-03

2016—04—11

李婧(1983—),女,山東煙臺人,講師,博士,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研究。

猜你喜歡
按語文論文學
我們需要文學
從隱匿到重現:中國新時期西方文論知識資源的流變
“太虛幻境”的文學溯源
一架薔薇滿院香
“古代文論現代轉換”的回顧與審視
《論語疏證》按語研究
《雜病廣要》丹波元堅按語初探
我與文學三十年
從文論醫評《內經》
從現象學看現當代西方文論科學神話的破滅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