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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扇》清代王縈緒改本述評

2016-04-17 04:31王亞楠
福建江夏學院學報 2016年1期
關鍵詞:改寫桃花扇述評

王亞楠

(鄭州大學文學院,河南鄭州,4500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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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扇》清代王縈緒改本述評

王亞楠

(鄭州大學文學院,河南鄭州,450052)

摘要:著名傳奇劇作《桃花扇》有清人王縈緒(1713—1784)改寫本,罕有人知,今有抄本傳世,藏于山東省圖書館。該抄本卷首有王縈緒所撰《序言》《題辭》《刪改緣由》和《跋語》,王縈緒本人憎惡真實歷史人物左良玉,而崇敬史可法,故他主要依此情感傾向和褒貶立場刪改原劇。通過刪改,他在改本中加強了對左良玉的批判和否定,而維護史可法的正面形象。這些刪改既涉及一些重要的情節關目,又涉及一些細微之處。王縈緒對原劇的改寫帶有較強烈的個人感情色彩。

關鍵詞:清代;王縈緒;改寫;《桃花扇》;述評

清代孔尚任的《桃花扇》作為古代戲曲經典,流傳廣遠,至今仍活躍在戲曲舞臺上。這部劇作曾被多種聲腔劇種和藝術形式搬演、改編。在《桃花扇》問世不久、尚未刊刻之前,即有孔尚任的友人顧彩將之改編為《南桃花扇》?!赌咸一ㄉ取吩洷话嵘衔枧_,但未能流傳后世。顧彩改編的《南桃花扇》廣為人知,而《桃花扇》在清代的另一改編本則罕有人知,這便是王縈緒(1713—1784)改本。王縈緒改本《桃花扇》今有清抄本存世,現藏于山東省圖書館。

王縈緒,字希仁,號成祉,又號天馥、五蓮山人,別號蓮峰,山東諸城人。乾隆元年(1736)恩科舉人,乾隆二十二年(1757)進士。中進士后,王縈緒候選知縣,歸鄉教授于私塾。10年后,選授四川忠州酆都縣知縣。乾隆三十六年(1771),升署石砫直隸廳同知。乾隆四十七年(1782)八月卸職。乾隆四十九年(1784),卒于成都行館。王縈緒不僅勤于政事,而且平生研求經籍,好學深思,撰有著述多種。

一、《桃花扇》王縈緒改本的基本面貌

山東省圖書館所藏的王縈緒改本《桃花扇》系清抄本,共一函四冊。函套簽條上題“桃花扇傳奇 甲辰六月抄成,共肆本”,下鈐陰文“燕山堂印”。此抄本中“寧”字皆避諱改字,應是避清宣宗道光帝旻寧名諱,因此“甲辰”應即道光二十四年(1844),抄本即抄成于本年。抄本中還有多處鈐印文字曰“少懷之印”“單少懷印”“燕山堂鈔書印”等,因此抄書之人或指使抄書之人應即單少懷,其人生平不詳。抄本內容依次為:卷首《小引》、《凡例》、原劇目錄、《題辭》(田雯、陳于王、王蘋、唐肇、朱永齡、宋犖、吳陳琰、王特選等撰)、王縈緒撰《〈桃花扇〉 序》、王縈緒撰《題辭》、王縈緒《刪改緣由》和改本目錄;卷末《考據》(其中無名氏《樵史》作二十二段,較原劇刪去二段)、《本末》、《小識》、《跋語》(黃元治、劉中柱、陳四如、劉凡、葉藩和王縈緒等撰)和吳穆《〈桃花扇〉后序》。上本首頁署“云亭山人編,五蓮山人重訂”。

王縈緒改本《桃花扇》共四十出,上下兩本,每本各二十出,較原劇刪去第九出《撫兵》、第十四出《阻奸》、第十八出《爭位》和第十九出《和戰》,并將原劇第三十一出《草檄》改題《犯闕》、第三十四出《截磯》改題《調鎮》。王縈緒改本《桃花扇》的具體出目依次為:上本:《先聲》《聽稗》《傳歌》《哄丁》《偵戲》《訪翠》《眠香》《卻奩》《鬧榭》《修札》《投轅》《辭院》《哭主》《迎駕》《設朝》《拒媒》《移防》《媚座》《守樓》《閑話》。下本:《孤吟》《寄扇》《罵筵》《選優》《賺將》《逢舟》《題畫》《逮社》《歸山》《犯闕》《拜壇》《會獄》《調鎮》《誓師》《逃難》《劫寶》《沉江》《棲真》《入道》《余韻》。抄寫者又將此四十出分為四卷,每冊一卷,第一冊封面題:“桃花扇卷一”,其余三冊依次類推。第一冊,即卷一,收錄《先聲》至《卻奩》,凡八出;第二冊,即卷二,收錄《鬧榭》至《閑話》,凡十二出;第三冊,即卷三,收錄《孤吟》至《會獄》,凡十二出;第四冊,即卷四,收錄《調鎮》至《余韻》,凡八出。

王縈緒所撰《序言》《題辭》《刪改緣由》和《跋語》,對于我們了解王縈緒的戲曲思想和他對《桃花扇》的評價具有重要意義,故依次全文征引如下。王縈緒撰《桃花扇》改本《序言》:

古樂有音有詩,翕純皦繹,正樂音也;雅頌得所,正樂詩也。古樂失傳,律呂分寸,諸儒聚訟,而黃鐘之管,終未克合。元音姑無論已,考《詩》三百篇,有美有刺,正變貞淫,并垂為教,俾學者詠歌往復,而感發懲創。好善惡惡之心,有油然動于不自知者,故曰“興于詩”也。后世變為詞曲,以合九宮之譜,誠祖《詩》之義而為。即之不能如古樂之感人深而入人切,亦差足有補于世教爾。

且夫夫婦者,人倫之始也?!兑住吩唬骸坝蟹驄D,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上下禮義有所錯?!薄对姟肥锥?,關雎鵲巢,此物此志也。故后世傳奇之例,皆以生旦腳色為主,老、末、凈、丑,間雜成章。計數百年來,傳世者不下數百種,而膾炙人口,莫如元人王實甫之《西廂記》。夫公子狂蕩,仕女淫奔,且始亂終棄,是父母國人皆賤之者?!稌嬗洝芬褳橐o,實甫乃以雕龍繡虎之筆,播之聲歌。后學愛其文詞,家傳戶誦,幾同圣經賢傳之不朽。至衍于場上,正人君子去之惟恐不速,而庸耳俗目樂而忘倦,嘖嘖羨美,口雖不言,心皆有欲效其事,而不能、而不得者。傷風敗化之害,伊于胡底。嗚呼!古樂納人于正,而此反引人于邪,則實甫固填詞之文宗,實甫實名教之罪人哉!然則將刪生旦男女于不用,而別譜實善實惡之跡,以為法戒乎?既與傳奇之體不合,且恐人不樂聞,曲未終而昏然欲臥者多矣,尚何教化之有?

竊嘗遍覽傳奇,擇其宜古宜今,而差有補于世教者,惟《桃花扇》一書?!短一ㄉ取氛?,云亭山人孔氏東塘撰也。東塘曲阜圣裔,學博才高,偶有感于前明南渡后一歲之興亡,乃以商邱名士侯朝宗、金陵名妓李香君為線,而一歲中君臣政事、始終存亡,皆自此一線串成。開場所謂“借離合之情,寫興亡之感;實事實人,有憑有據”者也。

今試與《西廂記》比而論之,其針線之密、聯絡之巧,離合擒縱之飄忽、曲折變換之奇橫,固已駕乎其上。即四十出詞曲之妙,直與為異曲同工,是皆文人詞客目所共睹者。而侯朝宗、李香君之貞篤,史閣部、黃靖南之忠烈,陳定生、吳次尾之持正不阿,張瑤星以及藍田叔、蔡益所、蘇昆生、柳敬亭、丁繼之、卞玉京輩之高蹈遠引,皆足以感發而為法者也。弘光帝之昏淫無道,馬士英、阮大鋮之奸邪誤國,高杰之恃勇喪身、左良玉之要君犯闕,二劉、田雄之賣主求榮,皆足以懲創而為戒者也。讀者反復玩味,好善惡惡之心,當亦油然動于不自知,矧被之管弦、加以優孟之摩擬乎!較彼以狂蕩淫奔、引人于邪者,不且有薰蕕之殊哉!孟子曰:“今之樂,猶古之樂也?!蔽┐耸阋援斨?。則謂先圣正古樂于前,而東塘正今樂于后也,無不可。①王縈緒:《序》,孔尚任原著、王縈緒改寫《桃花扇》,道光二十四年(1844)抄本,卷首。

末署“乾隆丁酉歲除東武五蓮山人王縈緒序于二所亭”。乾隆丁酉為乾隆四十二年(1777)?!岸ぁ?,為王縈緒于乾隆三十六年十二月所建,他時任石砫廳同知。此亭為王縈緒“公余讀書”之處,取《禮記》“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之意。[1]522-523從《序言》中可見,王縈緒遵從和秉持傳統的“詩教”觀,以之衡量和判別詩詞曲的價值意義,思想較為保守和正統。他所以批評王實甫《西廂記》者為此,所以褒揚孔尚任《桃花扇》者為此,肯定《桃花扇》對諸多人物角色性情和行事的表現和記敘亦為此。

《序言》后,為王縈緒所作《題辭》,凡四首:

江山半壁待誰裁,閫外輕拋社稷才??上荷铰勛兒?,陪京瑣鑰任人開。(崇禎甲申,史公現任南樞,馬、阮迎立福藩,公不預禁。)

逆藩(左良玉)奸黨(馬士英、阮大鋮)亂如麻,廿四橋動纛影斜。擒虎馬嘶江岸近,薰風還唱后庭花。

秣陵春色促干戈,騷客傳奇事不訛。扇底桃花揉已碎,江山依舊夕陽多。

南渡興亡才一年,貞淫忠佞兩紛然。詞人匯入宮南譜,宛是家傳雅頌篇。②王縈緒:《題辭》,孔尚任原著、王縈緒改寫《桃花扇》,道光二十四年(1844)抄本,卷首。

又有五則《刪改緣由》:

一、左良玉不學無術、養賊遺患,且養兵害民,法所當誅。即侯朝宗《壯悔堂集》內《左寧南侯傳》,亦暇瑜雙寫,不為之諱。云亭稱美良玉,與史閣部、黃靖南并論,未免過譽失實,有乖千秋公論。至“移兵就糧”一案,下文《修札》、《投轅》,原為阮胡架禍、侯生辭院張本;又加《撫兵》于前,止為良玉掩飾,而去題太遠,非云亭《凡例》“龍不離珠”之法也,故刪《撫兵》。

一、考福藩“三大罪、五不可立”之議,出自周、雷二公,故后遭極禍。若史公亦同此見,公現任本兵,豈肯隨人迎立?!且書札入馬、阮之手,設朝之后,豈不肯與周、雷二公同論,而猶令其以閣部督師乎?!故刪《阻奸》。

一、“爭位”、“和戰”,皆南渡實事,卻與侯生不相干涉;即強扯侯生于其中,亦與“桃花扇”不相干涉,且損閣部之威、減靖南之色,浪費筆墨何為!故刪《爭位》、《和戰》。

一、《鬧榭》刪中副曲白一段,《投轅》改一曲、刪二曲,改前半說白;《哭主》易左為史、改白,并添一曲、改一曲;《拒媒》刪后副曲白一段,《移防》刪三曲、改二曲,并改說白;《媚座》、《守樓》改入上本,《草檄》改名《犯闕》、《截磯》改名《調鎮》,二折說白,亦有刪改,《余韻》刪《問蒼天》一段,皆詳注緣由本出下。

一、原文四十出,上下本首尾各加一出,計四十四出。今刪四出,上下本各十八出,共三十六出,準一歲周天之數也,加首尾四出,仍為四十出。③王縈緒:《刪改緣由》,孔尚任原著、王縈緒改寫《桃花扇》,道光二十四年(1844)抄本,卷首。

王縈緒改本《桃花扇》的清抄本中保留了原劇的部分眉批和總批,字體、墨色與劇作正文相同。此外,清抄本中還有數十條新增的眉批、出批和少量的夾批,皆為朱筆草書。鄭志良老師認為這些新增的朱批應該也是王縈緒所作,但未提供任何證據。鑒于此本僅為抄本,新增批語的字體和墨色均與劇作正文、原有批語存在很大差別,抄者也未說明新增批語出自王縈緒之手,因此本人認為更應傾向于推斷這些新增批語出自抄寫者或下令抄寫者之手。關于王縈緒改本所用的底本,鄭志良老師推斷康熙刻本或西園刻本的可能性較大。[2]412-413

二、王縈緒刪改《桃花扇》的緣由和意圖

由上可見,王縈緒對歷史人物左良玉的行跡極為不滿,因而認為孔尚任在《桃花扇》中對左良玉的行為敘寫和形象塑造有美化之嫌。他在《序言》中將左良玉與弘光帝、馬阮、高杰、二劉和田雄并列,批評左良玉“要君犯闕”,又在《題辭》中將其與馬阮“奸黨”并論,并稱之為“逆藩”。王縈緒在《刪改緣由》第四則中所提及的他對多出曲白的具體刪改,多數也與他對左良玉的憎惡有關。但孔尚任在原劇中對左良玉并非沒有批評。如第九出《撫兵》寫因饑兵討餉,左良玉無奈,向他們許諾東下南京就糧。此出眉批云:“坐觀成敗,是寧南罪案”;“亂兵迫脅,不得不為。此言遂為千古口實,可不慎哉!”④作者不詳:《桃花扇》第九出《撫兵》眉批,康熙間介安堂刻本。第三十一出《草檄》中左良玉道:“俺沒奈何,竟做要君之臣了?!雹菘咨腥危骸短一ㄉ取返谌怀觥恫菹?,康熙間介安堂刻本。眉批對此評道:“雖謂不要君,吾不信也?!雹拮髡卟辉敚骸短一ㄉ取返谌怀觥恫菹访寂?,康熙間介安堂刻本。第三十三出《會獄》中,孔尚任借吳應箕之口評價左良玉“不學無術”,眉批評道:“‘不學無術’四字,斷倒寧南?!雹咦髡卟辉敚骸短一ㄉ取返谌觥稌z》眉批:康熙間介安堂刻本。而孔尚任在《本末》中對批語的總體評價是“忖度予心,百不失一”,上引關于左良玉的數條當然也在其內。而且,劇中“養賊遺患”的并不是左良玉,而是黃得功。第三十七出《劫寶》寫弘光帝尋到黃得功軍帳,不料很快又被二劉劫走,獻與清廷。出批對此評道:“明朝亡國,爭此一時。所倚者,四鎮也。高已自去殺戮,二劉今為叛賊;黃則養賊在家,販帝而去,《春秋》之責,黃能免乎?”⑧作者不詳:《桃花扇》第三十七出《劫寶》出批,康熙間介安堂刻本??咨腥卧凇斗怖返谝粍t中說:“劇名《桃花扇》,則‘桃花扇’譬則珠也,作《桃花扇》之筆譬則龍也。穿云入霧,或正或側,而龍睛龍爪,總不離乎珠。觀者當用巨眼?!?(《凡例》)[3]26作為“珠”的“桃花扇”,雖為侯、李定情之物,是兩人深摯、忠貞感情的象征,是兩人悲歡離合的表征。但此扇不僅關乎“離合之情”,還關乎“興亡之感”。如孔尚任在《本末》中所說的:“獨香君面血濺扇,楊龍友以畫筆點之,此則龍友小史言于方訓公者。雖不見諸別籍,其事則新奇可傳,《桃花扇》一劇感此而作也。南朝興亡,遂系之桃花扇底?!?(《本末》)[3]19第九出《撫兵》寫饑兵討餉、左良玉許其南下就糧,一方面是為后文《修札》和《辭院》張本,一方面因左兵欲南下就糧,引得南京震恐,南京官員特別是馬阮對左良玉產生忌憚心理,因此迎立福王、設朝選官時均不及左良玉,加上馬阮的倒行逆施,更加造成了雙方之間嫌隙的擴大,最后有左良玉傳檄討馬阮的舉動。因此,并無所謂《撫兵》一出“去題太遠,非云亭《凡例》‘龍不離珠’之法”。而且,《投轅》一出本意并非為“阮胡架禍、侯生辭院張本”,而主要是為了表現柳敬亭的勇氣和辯才。

《桃花扇》中,侯、李情事只是線索,《桃花扇》塑造的各種人物形象眾多,也不專為此二人。因此王縈緒認為《爭位》《和戰》兩出“與侯生不相干涉”,并因此刪去此兩出,體現了他對《桃花扇》的主旨、筆法和侯方域作為功能性人物的性質缺少正確和深入的認識、體察。他刪去此兩出的原因,是因為他本人推尊、崇敬史可法,而此兩出的敘述卻對史可法的正面形象有損害。為維護史可法的光輝形象,必須毫不猶豫地刪去。原劇中這兩出的情節關目確實隱含了對史可法的批評。四鎮因為區區坐次閑爭,以至于大動干戈、兵戎相見。身為督師統帥的史可法無力分解,只有以告示文字調停。在最終調停無效后,他竟然無奈地對侯方域說出如下的話:“罷罷罷!老夫已拼一死,更無他法;侯兄長才,只索憑你籌劃了?!雹峥咨腥危骸短一ㄉ取返谑顺觥稜幬弧?,康熙間介安堂刻本。眉批批評道:“以告示調停,乃書生之見”;“兵驕帥弱,大費調停,況恢復中原乎?”⑩作者不詳:《桃花扇》第十八出《爭位》眉批,康熙間介安堂刻本。實際,孔尚任對《桃花扇》中所有出場的人物基本都有批評,區別只在于或隱或顯??咨腥稳绱耸銓懞筒脭嗟母丛谟谒哂邢冗M的歷史認識,他既認為歷史大勢、滾滾潮流無可阻擋,同時又認為無論各人權勢、地位、身份、職業的差等和區別,皆無可逃避地要被裹挾進歷史前進的車輪中,而各人出于或公或私的動機、意圖的看似細微、偶然、互不關聯的具體行動,都會引發連鎖反應,最終匯集一處,形成歷史前進的助推力。南明弘光政權的覆亡,馬阮、四鎮固然脫不了干系,復社人士的意氣之爭、激化矛盾實也難辭其咎。甚至連柳敬亭和蘇昆生兩人出于私恩私義、為搭救侯方域而往來奔走、出生入死,雖然動機無可非議,但最終卻弄巧成拙,自身也成為導致弘光政權覆亡的“幫兇”。

王縈緒在《刪改緣由》第二則中的議論,基本也都是錯誤的。他根本的錯誤在于認為《桃花扇》所敘情節皆屬歷史事實。實則,福王被擁立、監國前后的史實繁雜,多方力量相互角力、歧見迭出,在風云突變、人心不穩之時,一著不慎就可能導致雙方勢力此消彼長。而且當時及后世對此時諸方面及各人的心理、言行的記載,也多不統一或者闕失。作為要求線索清晰、事件集中的敘事性作品的傳奇《桃花扇》,當然無法巨細無遺地完整描述這段歷史,它本身也不必擔負這種義務,而且戲曲是容許虛構的。當時身為南京參贊機務兵部尚書的史可法確實是位高權重,但他在當時議迎議立、意見分歧的各方之間確實是游移不定,前后多次轉變主張。對此,我們是不應諱言的。關于“且書札入馬、阮之手,設朝之后,豈不肯與周、雷二公同論,而猶令其以閣部督師乎”的問題,福王監國前,史可法任南京參贊機務兵部尚書,馬士英僅任鳳陽總督,為地方官員。福王監國之初,也是用史可法、高弘圖、姜曰廣和王鐸為閣臣。馬士英雖也晉升東閣大學士,兼兵部尚書、右都御史,卻總督鳳陽如故,實際掌權的仍是史可法等人。馬士英在得知任命的具體消息后,才親自入朝,向福王揭發史可法最初反對擁立、支持“七不可”的反對意見,而后參與機務,排擠史可法出朝。并非歷史學者的王縈緒對這段史實缺乏了解,又未進行史料的挖掘、查證,導致了錯誤的產生。

三、王縈緒改本對原劇的具體刪改

王縈緒出于對左良玉的憎惡和否定,對《桃花扇》中涉及左良玉的無論情節關目、或細微之處,都加以刪改。其中原劇少數地方本身僅是平實敘寫,并未體現出對左良玉的肯定,也遭到刪改。因此,王縈緒改本《桃花扇》帶有他個人強烈的感情色彩。

王縈緒改本由貶左褒史出發,除直接刪去的四出外,對原劇改動較大的幾處主要分布在:涉及和針對左良玉的改動,集中在第十出《修札》、第三十一出《草檄》(改本作《犯闕》)、第三十四出《截磯》(改本作《調鎮》)、第四十出《入道》和續四十出《余韻》;涉及和針對史可法的改動,集中在第十五出《迎駕》和第二十出《移防》,同時涉及到左、史兩人的改動則在第十三出《哭主》。

原劇第十出(王縈緒改本改作第九出)《修札》中,楊龍友有一句說白,道:“兄還不知么?左良玉領兵東下,要搶南京,且有窺伺北京之意?!蓖蹩M緒改為:“兄還不知么?左良玉因兵多糧少,要領軍東下,就食南京,遠近人心驚慌?!?孔尚任原著、王縈緒改寫:《桃花扇》第九出《修札》,道光二十四年(1844)抄本。但這一改動并不成功。原劇謂左良玉“有窺伺北京之意”,就此而言,左良玉其實“罪惡”更大。原劇第三十一出《草檄》(王縈緒改本為第二十七出《犯闕》)寫蘇昆生前往左良玉軍營,求左良玉搭救陷于獄中的侯方域。此出寫左良玉留督撫袁繼咸和巡按黃澍先在教場飲酒,而后一同回營,所以后來左良玉要傳檄討馬阮時,請袁繼咸代修參本,又請黃澍起草檄文。因為王縈緒憎惡左良玉,認為左良玉此舉是出于個人私欲的要君逆行,并非正義之舉,所以將主張傳檄討馬阮、率軍東下之事全部推在左良玉一人身上,只寫了左良玉傳令中軍赴黃澍行臺、請他起草檄文,也沒有提及袁繼咸。相應地,在王縈緒改本第三十出《調鎮》(原劇中為第三十四出《截磯》)中,也沒有提及袁繼咸和黃澍與左良玉會師湖口,只寫了左良玉一支兵馬。以王縈緒對于左良玉的態度,原劇四十出《入道》中張瑤星宣示諸人報應,說左良玉上升成仙、被上帝封為飛天使者的情節自然也必須要刪去。原劇續四十出《余韻》中蘇昆生提及他殯殮左良玉,柳敬亭提及他托藍瑛畫左良玉影像,請錢謙益題贊,不時對畫祭拜,也在必刪之列。

相反地,王縈緒在改本中對史可法的形象則是多方維護。第一,他既以《刪改緣由》中的第二則而刪去《阻奸》一出,對后文中與此相關之處也作了相應的刪改。如在改本第十三出《迎駕》中將馬士英說“他(按指史可法)回書中有‘三大罪、五不可立’之言”,改為“他回書中有‘太子航海南來’之言”,并刪去馬士英說白中的“阮大鋮走去面商,他又閉門不內?!?第二,在改本第十六出《移防》中,將自【玉抱肚】曲后的“(雜問介)門外擊鼓,有何軍情?”至“(外指高杰介)高將軍,高將軍,只怕你的性氣,到處不能相安哩”一段,改寫為下列文字:

(丑應介)(向內介)元帥有請侯相公。(生上見揖,坐介)

(外)四鎮因坐次小嫌,輒敢轅外爭鬭,此等山野匹夫,豈堪將兵北進?今已傳赴轅門,或即正軍法,或請旨褫革,專請世兄商酌。

(生)目下用人之際,除此四將,待用何人。且二劉庸將,本不足惜;黃得功忠勇久著,高杰亦豪強。素問老先生身當大任,應為國家愛惜人才,宥其小過,勉圖大功。但四人同列江淮,恐懷舊恨,別生事端。竊計金陵之險,近在江淮,遠在黃河??偙S定國不勝防河重任,現在連夜告急。依晚生愚見,黃得功仍鎮廬、和,獨當一面,二劉亦仍回汛地,聽候調遣。老先生開府揚州,本標兵馬用以防護。高杰移鎮關洛,與許定國犄角防河。既得四鎮之用,且免兩虎之爭。不知老先生以為何如?

(外)世兄高見,開我茅塞。但高杰久鎮揚、通,他還未必肯去哩。

(生)他不肯去,即是不聽調遣,罪惡更重,再正軍法不遲。

(外)中軍,先傳興平侯高杰進見。

(丑應,傳介)元帥有令,傳興平侯高杰進見。

(副凈上)末將高杰聽令。

(外)你們因小嫌私鬭,亂本帥軍法,本應梟示,故念用人之際,暫為饒恕。目下北兵南下,將渡黃河。許定國不能阻當,連夜告急。本帥正要發兵防河,今日遣你前往、移鎮開、洛,勉立將來之功,以贖目前之罪。即日起程,不得逗遛。

(副凈跪介)末將是元帥犬馬,敢不聽令。

(外)既然高將軍肯去,速傳軍令,曉諭三鎮。(拔令箭丟地介)(丑拾令箭跪介)(外)四鎮私鬭,皆當軍法從事。但時值用人之際,又念迎駕之功,暫且饒恕。興平侯高杰前往開、洛防河,今日即去揚州。黃、劉三鎮,免其進見,各回本汛,聽候調遣。大家立功贖罪。

(丑)得令。(下)

(外轉向高杰介)高將軍,只怕你的性氣,到處不能相安哩。?孔尚任原著、王縈緒改寫:《桃花扇》第十六出《移防》,道光二十四年(1844)抄本。

其實改動后的文字與原劇相差不大,其中體現的人物形象和性格也無甚差異。對涉及左良玉的情節關目改動最大的,也最能體現王縈緒對左、史二人不同態度的更易便是改本的第十二出《哭主》。

此外,王縈緒對于原劇第二十出《移防》中【玉抱肚】曲文的改動特別值得注意。原劇曲文作“三百年事,是何人掀翻道此。只手兒怎擎青天,卻萊兵總仗虛詞。(合)煙塵滿眼野橫尸,只倚揚州兵一枝?!备谋靖淖鳌叭倌晔?,是何人掀翻道此。只手兒怎擎青天,大廈傾一木難支。(合)存亡關竅間如絲,地利人和誰可知?!?孔尚任:《桃花扇》第二十三出《移防》,康熙間介安堂刻本。王縈緒將原劇曲文中的“卻萊兵總仗虛詞”,改為“大廈傾一木難支”,是有著特別的用意的,其內在動機與他對涉及左良玉和史可法的曲白、情節的刪改同而又不同?!皡s萊兵總仗虛詞”典出《左傳》?!蹲髠?定公十年》載:“夏,公會齊侯于祝其,實夾谷??浊鹣?,犁彌言于齊侯曰:‘孔丘知禮而無勇,若使萊人以兵劫魯侯,必得志焉?!R侯從之??浊鹨怨?,曰:‘士兵之!兩君合好,而裔夷之俘以兵亂之,非齊君所以命諸侯也。裔不謀夏,夷不亂華,俘不干盟,兵不逼好。于神為不祥,于德為愆義,于人為失禮,君必不然?!R侯聞之,遽辟之?!保?]鄭志良老師認為王縈緒所以對此處進行改動,是因為孔子話語中的“裔不謀夏,夷不亂華”在清朝時是很容易觸犯統治者忌諱的。本人在此提出另一種推測,即王縈緒的這一改動,可能和他本人的籍貫存在一定的關系。

顧頡剛、劉起釪《尚書校釋譯論》謂:“《春秋》及《左傳》載魯宣公七年、九年、襄公二年齊侯多次伐萊,至襄公六年齊滅萊?!侨R夷地在漢東萊郡境各縣。自后應劭《十三州記》《水經?淄水注》《元和郡縣志》、易祓《禹貢疆理記》《東坡書傳》《蔡傳》《山堂考索》《禹貢匯疏》《禹貢錐指》《尚書地理今釋》等皆記萊夷所在地,大抵在清代萊州、登州二府,亦即今南起瑯邪山、北至壽光瀰河一線以東的整個山東半島,后來并達益都西南古萊蕪縣境??傊R夷是古代山東半島的主人,至今山東省內還留下蓬萊、萊陽、萊西、萊蕪、萊河、萊山等地名?!保?]《大明一統志》卷二十五“登州府”載登州府所轄一州(即寧海州)七縣(即蓬萊縣、黃縣、福山縣、棲霞縣、招遠縣、萊陽縣和文登縣)在漢代皆屬東萊郡。[6]412同卷“古跡”中有“萊子城”,“在黃縣東南二十五里。古萊子國地名龍門。山峽之間鑿石通道,極為險隘,俗名萊子關?!蹲髠鳌俘R侯伐萊,萊人使正輿子賂夙沙衛,以索馬牛皆百匹,齊師乃還,即此。其后,齊復入萊,遷萊子于郳,在國之東,故曰東萊?!保?]416可見古萊國原稱萊,被齊所滅后,因地在齊國之東,又稱東萊,故國都在明登州府黃縣,而其國土則大致在今山東半島一帶。而王縈緒的先世即是登州府人?!冻伸砀灾曜V》載:“始祖諱林,自明宣正間,由登州府萊陽縣遷青州府諸城縣之璊村?!保?]481雖然萊陽縣并非古萊國國都所在地,但其地也屬古萊國。而據《左傳》載,萊國為齊所滅、成為俘虜已是恥辱,萊人被迫無奈、供人驅使,意欲劫奪魯侯、破壞會盟,更是毫無自由意志、而僅是工具。萊人又受到了后世無比崇敬、被認為無比正確的孔圣人的嚴厲斥責??鬃硬⒚铘攪抗ゴ蛉R人,又措辭委婉地借“非齊君所以命諸侯也”一句輕輕地免除了齊國的責任。最后,齊侯撤退萊兵。萊人成為召之即來、揮之即去、被人利用、承擔罪責的替罪羊。王縈緒自然了解“卻萊兵總仗虛詞”的出處和詳情,而作為先世為明登州府萊陽人、古萊人之后的他,對“萊”這一字眼應該是極為敏感的。感于古萊人的恥辱和委屈,王縈緒選擇了改寫“卻萊兵總仗虛詞”。此外,如說“卻萊兵總仗虛詞”的出典容易觸犯清朝統治者的忌諱,但目前所見的《桃花扇》的所有清代刻本中,這一曲文都未做刪改。

關于王縈緒刪改《桃花扇》的根本動機,以及是否存在現實意圖和現實意圖為何,由于缺乏相關文獻,無法做詳實的考究。鄭志良老師認為王縈緒刪改《桃花扇》的“良苦用心”和“政治意圖”是他“通過刪改《桃花扇》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情感及立場,同時也告誡石柱土司的后裔及境內人民要忠于朝廷,不要存叛亂之心,以達到教育的目的?!保?]413-415作為一說,可供參考。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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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鄭志良.明清戲曲文學與文獻探考[M].北京:中華書局,2014.

[3] 孔尚任.桃花扇[M].徐振貴,主編.孔尚任全集輯校注評(第1冊).濟南:齊魯書社,2004.

[4] 左丘明傳,杜預注,孔穎達正義.春秋左傳正義[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1827-1828.

[5] 顧頡剛,劉起釪.尚書校釋譯論[M].北京:中華書局,2005:588.

[6] 李賢,等.大明一統志[M].西安:三秦出版社,1990.

(責任編輯林曼峰)

On the Adaptation of the Peach Blossom Fan Adapted by Wang Ying-xu

WANG Ya-nan
(School of Literature,Zhengzhou University,Zhengzhou,450001,China)

Abstract:There is an adaptation of the Peach Blossom Fan adapted by Wang Ying-xu which is an handwritten copy kept in Shandong library.Wang Ying-xu wrote preface,inscription,the reason for the adaptation and postscript for the adaptation.He adapted the opera work to his emotional tendency and commendatory and derogatory derivation.He strengthened the criticism and negation on ZUO Liang-yu and protected the image of SHI Ke-fa in the adaption.Those adaptations involve some important plots and some details. His adaptation delivers the kind of characteristic of full of passion.

Key words:the Qing dynasty;WANG Ying-xu;adapt;the Peach Blossom Fan;study

中圖分類號:I237.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5-2082(2016)01-0085-09

收稿日期:2015-12-29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項目(11&ZD107)

作者簡介:王亞楠(1986—),男,河南鄭州人,鄭州大學文學院講師,文學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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