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淺川
【故事簡介】從他變成她的劍靈的那刻起,就一直在做著備胎的活兒,為她斬殺敵軍,又為她投身敵軍,只為了鋪平她與別人相愛的道路。當他為她付出生命犧牲所有的時候,她終于幡然醒悟。大雪紛飛里,相愛的人能否一同白首?
一
說到底,我還是個嗜戰好斗的糙老爺們,不懂吟詩作對,不懂風花雪月,更不懂討女孩子歡心。
所以,當我看見明羽一臉心事重重的模樣,我想到唯一安慰她的方式就是撩起袖子,走到她面前,打斷她的胡思亂想:“明羽,咱們來戰?!?/p>
彼時明羽說口渴,拿著水杯卻愣怔了一炷香的時間也沒有喝下去,猛然聽見我的聲音,不免受驚,手一抖,茶水灑到了白衣上,一片洇開的茶漬。
看她成功回了神,我沒做壞事的半分愧疚,眉頭一挑:“明羽,你何時這么一驚一乍了?”
“倒是我的錯了?!泵媲暗呐用嫒菪忝?,臉色蒼白卻有著一雙澄澈動人的眼睛,她看著我一副干架的樣子,苦笑道,“藏音,你是要弒主嗎?”
我剛想和她拌嘴幾句,趁機尋她開心,可她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幾乎喘不上氣。我恨恨地轉頭看了看大開的窗戶,揚手一揮,窗戶瞬間統統闔上。
“都是些不長眼的奴才,這么冷的天居然還開窗!”
“是我開的,我想透透氣?!彼坪醺杏X到我流露的殺氣,即便呼吸艱難也極力擠出幾個字來,怕我妄造殺孽。
她的手指骨節分明,死死扣著木桌的一角,額頭有若隱若現的青筋。
我想拍拍她的背,替她順順氣,可是手無力地穿過了她的身子。
真是該死!
明羽好一會兒才緩過來,見我五官都快皺到一塊去的表情,淡笑了一下,話也說不動了。
她神情懨懨地裹著狐裘去躺椅上打盹兒,似乎對剛才的生死一瞬早已習以為常,也并不在意。
我擔憂的神情并沒有展露許久,目光掃過桌角的一份信箋,北境的戰況寫得清晰明了。
“你是不是琢磨著去戰場!”我不依不饒地跟著她到躺椅前,三年前那些差點兒奪去她性命的記憶還歷歷在目,我怎么能讓她再度涉險!
她卻置若罔聞,像個孩子一樣蜷曲著身子,已經迷迷糊糊要睡去,嘴里嘟囔道:“藏音,我冷?!?/p>
我無奈地嘆了口氣,一個旋身化作三尺長劍,飄然落在她的身側,漆黑的劍身散發著隱約的紅光,那是我用靈力發出的熱量。
明羽滿足地抱住我的身子,我這才感覺到她微微戰栗的身子在漸漸平息。
我與明羽相識在三年前。
在那之前,我從未想到塵封了五百年的魔靈窟會被這樣一個病懨懨的女子打開。
我叫藏音,在一些古老的傳記中有我的記錄。我乃是魔族供奉的至尊魔靈,魔族被滅之后,世人為避免我禍害蒼生,請來十名驅魔師將我鎮壓在了山底不見天日的洞窟中。
我本以為我將在洞窟中生不如死,卻沒有想到這個看似弱不禁風的女子翻山越嶺,穿過兇獸密布的叢林,打開了魔靈窟的大門,來到了我的面前。
“做我的靈器吧?!彼凉M身是血,步履不穩,顯然惡戰連連,可那雙眼依舊神采奕奕,宛若我許久不見的夜星。
黑暗中她逆光而行,在驅散的陰霾里,在我錯愕的目光里,她像是拂去灰塵的清風:“我帶你離開這個暗無天日的地方,怎樣?”
“我不會效忠一個沒用的女人!”我怔了一下,高傲地揚起下巴。
她卻默默地在虛空里書寫靈契:“我以驅魔后裔之名,賜你自由之身,今日起,我便是你的主人?!?/p>
束縛我的壓迫慢慢消弭,我終于呼吸到了別樣的空氣。我凝視著她舒展的眉眼和發自內心的笑,覺得有些刺目地皺了皺眉,嘲諷道:“你以為獲得我的力量,沒有代價嗎?”
她卻笑得云淡風輕:“不過是被反噬而已?!?/p>
這么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倒是讓我頗為吃驚,我強調道:“你每用我殺一人就會被刺痛一次,就連死后魂魄都會被我吃得一干二凈!”
“那又如何?”
她的堅定讓我一時啞口無言,我望著她憔悴的臉,卻越發覺得光芒四射。
我任由她執拗地將我收為靈器,因為我想看看這個口氣不小的女子最終會不會后悔。
自此以后我將成為她的靈劍——一把召之化作劍身,揮之化為靈體的至邪之劍。
她將我帶離魔窟,跋山涉水去了中原帝都,日夜兼程。
“你為何這么著急?”
“因為他在等我?!?/p>
當時我沒有聽懂,可后來我懂了。
那時候王室外戚一路攻破防線,攻至帝都大門,企圖篡奪帝位。
眼見城門就快要守不住了,她帶著我突然出現,獲得我魔力的她不知疲憊地孤身深入大軍,攻其不備,連連斬殺,直至砍下了敵方將領的腦袋。
血的味道讓我興奮,我好幾次沒有順從明羽的意思,偏離道路,只為了多斬殺些叛軍,多吸點兒血。
帝都安全后,她緊握我的手終于放開,我化為靈體,有些心疼地看著她。畢竟她是幫我脫離苦海的主人,我有些后悔顧著殺人沒想到她有多痛。
可是她望著我,沒有責備,柔聲道:“藏音,你的衣服臟了?!?/p>
我這才低頭看了看自己濺滿鮮血的黑袍,沙場鋼鐵般的女子在我面前卻溫柔似水:“等我休息一下就給你洗洗身子……”
頭一回被人溫柔以待,我心頭一軟,可她話還沒說完就倒在了地上。
我下意識地想去抱起她的身子,卻發現我與她有著世上最近卻又最遠的距離,我無法觸碰她,像是最深的詛咒。
一雙手臂越過我抱起了她,讓我從誕生以來第一次有了嫉妒的感覺。
我回頭看向手臂的主人,瞬間明白了明羽之前的話。
她犧牲所有,固執不悔,都是因為眼前這個英姿勃發,卻怎么也看不透的男子——李銳。
當今王朝的三皇子李銳,這個朝廷上下人人敬仰的賢王,這個皎若明月的貴族青年。
護國之戰,最終歸功于李銳知人善用的策略,他成功戰勝了毫無建樹且懦弱無能的太子,坐上了九五之尊的寶座。
登基大典那天,明羽因為病著不能參加,但是受封飛羽將軍的旨意還是傳入府中。
“藏音,我從小小護衛變為將軍,我是不是更配得上他了?”
明羽很開心,我卻在一旁冷眼相望,比起皇權,明羽的安危在李銳眼里恐怕算不上什么。
我兀自回憶,睡夢里的明羽像是做了什么美夢,輕笑了一聲,在我身子上蹭了幾下。
她是我見過最倔強的女子,孤獨、無依無靠卻從不表露,只有我是她這些年最親近的羈絆。
“藏音……”
她在夢里輕喚我,我垂下眸子,低低應了一聲:“我在?!薄覀兇绮讲浑x,明羽,你可知道我有多怕,怕你有一天就在睡夢里離我而去。
二
明羽身子不好,加上三年前落下的病根,讓我極力反對她重返戰場。
可是在她心儀的男子面前,我的話就是耳旁風。
得知北境戰況的第二天,她便被宣召入宮。自從平反了帝都之亂以后,她病重休養,掛著將軍的名頭卻很少入宮,也很少有機會見到事務繁忙的皇帝。
所以這次進宮她隆重打扮了一番,從屏風后到屏風外來來回回了無數次。
“藏音,這件好看嗎?是不是太素?”
她忐忑的樣子讓我很是不悅,我指著箱底最難看的那條花裙子:“這件好看?!?/p>
明羽有些猶豫:“真的?”
“男人的眼光就是這樣?!蔽液V定的樣子成功騙過了明羽,她終于停止無休止的糾結。
只是我沒想到,我那一點點兒私心并沒有多大效果。李銳見到明羽時,雖然是利用,可眼里永遠裝著似水柔情。
他拉過局促不安的明羽,將她帶到桌案前,指著桌上的畫像:“阿羽,你看我畫得怎么樣?”
畫像上是身著戰甲的明羽,笑容璀璨,明麗動人。
我一邊腹誹著他就會使這些手段討人歡心,一邊跟著湊過去看,卻覺得畫像上的女子除了五官輪廓比較像明羽,神韻氣度完全不是明羽。
可明羽被感動得稀里嘩啦,對李銳更是有求必應。
“阿羽,待你平定北境之亂回來,我必娶你。你可答應?”
明羽露出驚喜和羞赧之色,即將點頭答應的時候,一旁的書架驟然倒了下來,書本嘩啦啦撒了一地。李銳疑惑地皺了皺眉,喚來下人收拾。
“藏音,不許胡鬧?!泵饔鹜蛏砼怨室獯蚵鋾艿奈?,壓低了聲音說道。
我擋住明羽望向皇帝的視線,望著她微紅的臉頰一字一句道:“明羽,我不答應?!薄羲娴男奶勰?,喜歡你,怎么會讓你拖著這副身子去千里之外?若是我,若是我……
我眼睜睜看著明羽從強撐的精神抖擻到最后的有氣無力。
到達北境是半個月后,她披著狐裘,緊緊抱著我,也難以抵御徹骨的冷。她望著不遠處駐扎的軍隊,眼眸露出不同昔日的決絕,就像三年前帝都城門下那個無人可擋的飛羽將軍。
就在明羽和我屢屢擊退敵軍之時,帝都快馬加鞭傳來密報,要明羽議和。
這無異于放虎歸山,如今不趁熱打鐵,難道等著敵軍休養生息后卷土重來嗎?
后來才知道,原來是敵軍有內應,擄走了一個女子做人質,逼得李銳做了這個錯誤的決定。
“明將軍,你們的主子可真是愛美人勝過江山??!”議和當天,敵軍將領押著那名女子前來。她長得明麗端莊,我終于明白那個人為什么畫不像明羽了,因為他的心里裝著這么一個人。
可是,這個女子總是給我一種若有若無的怪異之感。
我看了看明羽,她面無表情,可握著我的手冰冷而果敢。
“殺?!?/p>
副將以為聽錯了,卻在明羽斬釘截鐵的命令下帶軍沖了上去。
敵軍沒有防備,很快被逼得無路可走。敵軍將領用刀抵著人質的脖子:“不怕我殺了你們主子的心上人嗎?”
“藏音,瞬移?!?/p>
明羽對我用了命令的口吻,我跳腳道:“那會讓你的刺痛感擴散全身!”
她已然打定主意,我沒有法子,只能依從。
電光石火間,敵軍的刀就要落下,明羽瞬間從馬背移到了那人質的身側,一拉一推,自己迎上了刀鋒。
我怎會讓明羽受傷,挺身而出,準備用劍身擋住刀口的重擊。
可沒想到的是,明羽驀然瞳孔一縮,毫不遲疑地扔開了我,自己手臂被刀鋒劃出一條長而深的口子。
她悶哼一聲,頹然跪倒在雪地里。
“明羽!”我大叫,“你瘋了嗎?”
副將及時趕到營救,可挽救不了我沒能保護明羽的事實。
那一刻的明羽讓我畢生難忘,從來都是殺人的我沒想到會有人為我抵擋殺戮。她垂著手臂,聲音沙啞無力,一滴一滴的血浸染了我的身子,染紅了北境蒼茫的雪域,可我沒有半分嗜血的喜悅,眼里只剩下她裝作若無其事的笑容。
“那人的刀背上刻著鎮魂咒,是滅魂刀,是靈器的克星,你會隕滅的?!?/p>
我呆滯在原地,按捺住沖上去將她摟入懷里的沖動:“我是你的靈器,輪不到你來救我!”
“可你是藏音啊,是那個形影不離陪著我的藏音,這個世上最了解我的藏音?!?/p>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直至消散在寒風里,這是我第二次看見她倒下去卻無能為力。
可不同于上一次為了李銳,這一次,她是為了我。
我沉默地看著她被別人帶回,沉默地看著她接受治療,沉默地在她身邊等著她醒來。
“藏音?!毙褋砗笏犻_眼,第一句就是喚我,習慣性地找我在哪里。
“我在?!蔽彝拿佳?,告訴她我一直都在,“明羽,如果我失去你,我會更加生不如死。所以下一次,請讓我和你同生共死?!?/p>
她聽著我深情款款的表白,靜默著移開目光,不敢再直視我。良久,她沒心沒肺地笑了:“藏音,我早晚是要死在你前面的?!?/p>
我的心驟然沉到谷底,竟然連反駁的話也說不出口,因為明羽說出了我最害怕的事實。
三
這一戰,明羽保全了國家的大義,保全了李銳的賢明??墒撬诒煅┑乩飻嗔耸直劢蠲},從此無法提起重物,更別說馳騁沙場,成了半個廢人。
可明羽換來了李銳的承諾,完成了從十二歲成為李銳護衛后最大的夢想,嫁給了他,成了他的妃子。
也僅此而已,入宮后的她再也沒有見到過李銳,而那個救回來的女子寵冠六宮,榮登后位。
“藏音,原來他只是不把我放在心上?!?/p>
“甜言蜜語的男人能是什么好貨色?!蔽乙荒樅掼F不成鋼的表情。
她嘴角顫抖了幾下,很是委屈地把頭埋進臂彎里,很久都不說話。
宮中的奴才也看出來一些端倪,對待明羽總是冷冰冰的。明羽也不計較,遣散奴才,一個人就像待在冷宮,以至于偌大的宮殿,只有我和她。
聽說帝后經常攜手而入,一派恩愛的模樣。我看著明羽從一開始的滿懷期待到如今的黯然神傷。
她說:“藏音,幸好我還有你?!?/p>
我知道李銳對于明羽來說意味著什么。
那個男子從十二歲收留父母雙亡的明羽后便對她溫柔相待,他給予了她美好的生活,是她對一個家的渴望。
所以,每當明羽目睹帝后恩愛的時候,雖然嘴上不說,但心里隱隱的痛我似乎能感受得到。
只恨我無法代替李銳。
就在明羽日漸消瘦、病情日漸嚴重的時候,那個女人來了。
當今皇后,李銳的妻子,柳襄。
這日明羽沉沉地睡著,她暗中前來,沒有帶上一個奴才。她的腳剛要邁進宮殿,我便陡然現身,堪堪攔住了她的去路。
四目相對,她朝我笑得魅惑,沒有當日被挾持的半分柔弱,亦沒有平素在李銳面前的明媚靈動。
是的,她是除了明羽外,第二個看得見我的人。
我目光森冷望著她:“出去?!?/p>
她巧笑嫣然:“怎么,藏音,忘記你真正的主人了嗎?”
直至今時今日,此時此刻,我與她對視之際,我才發現她身上隱藏的魔族血脈。這個女子隱藏得竟如此之好。
“藏音,我乃魔族族長之后,我帶領的北境異族乃是魔族殘存的后裔,而你,本就該屬于那里?!?/p>
原來這個柳襄不是旁人,乃是北境異族背后真正的首領。
三年前她策劃王族內亂,未遂。
三年后她入關做內應,勾引了李銳,企圖讓他沖冠一怒為紅顏,卻不料被明羽破壞。
也就是那個時候,她發現,當年魔族供奉的魔靈被釋放了出來,成了明羽的靈器。
“我入宮摸清了不少大歷王朝的底細,是時候該功成身退了?!绷宄疑斐鍪?,“藏音,魔族在等你回去,我們休養生息之后就能卷土重來?!?/p>
我卻沒有搭理她豪情壯志的侃侃而談,只是回頭望了眼因為怕冷蜷縮著睡覺的明羽,語氣淡漠:“我沒興趣?!?/p>
她的手略有些尷尬地停在半空,而后收回手,斂去笑意:“你曾受魔族供奉多年,如今就為了一個女子便棄族人不顧?”
“我的族人拿滅魂刀來砍我?”
“我那時只以為你是普通靈器?!?/p>
我懶得聽她再說半句廢話,任何想要將我和明羽分開的言論都毫無意義。當我揮揮衣袖讓她離開的時候,她卻驀然冷笑:“既然你不情愿,那我們便做一樁交易?!?/p>
“你隨我回北境效忠魔族,我便答應你,離開李銳,并且在明羽死前不攻打大歷?!?/p>
她的話讓我頓住了步子,眉頭微蹙。
“李銳也并非真的愛我不能自拔,只是我施了點兒魅術他才對我死心塌地,若我不在,他必能像從前那般待明羽?!?/p>
“我給你三天時間考慮?!绷迩娜浑x去,如同她來時那么悄無聲息。
“藏音?!笔焖拿饔鹩衷趩疚业拿?,我回頭望見身體因為寒冷蜷縮在一處瑟瑟發抖的明羽,趕忙化作劍身依偎在她的身邊。
我想我是最后一次說那句“我在”。
明羽的身子越發不行了,咯血已經是家常便飯,宮中的太醫輪番看過,藥一服服地讓她喝下去,她卻一點兒起色都沒有,像是單純在續命。
她越發怕苦,蜜餞再多也沖不走藥的味道,她也越發不肯吃藥,就像個孩子一樣在我面前捏著鼻子:“反正也好不了,不吃行嗎?”
“不行!”我倚在窗邊冷冷道,她這副模樣我怎能放心離開?
她嘀嘀咕咕說著以前和李銳去西邊巡查時發病,李銳給她買的王阿婆酥糖特別甜,只有那個糖能讓藥不苦。
她越說越多,還說起以前李銳哄她吃藥。我默默聽著,想著以后她將與李銳耳鬢廝磨,陪在她身邊直到最后的那個人將不再是我,我便嫉妒得發狂,心里便很不是滋味。
“我認識你之前的事我都不想知道,和李銳的事我更不想知道?!?/p>
我打斷了明羽的絮絮叨叨,好像這樣就能阻止我肆意蔓延的妒忌。
我琢磨了地圖許久,終于在一個不起眼的小角落里找到了那個她口中的西邊小鎮。
這日明羽睡了,我便御風而去,原計劃著一晚上便能回來,誰知道半途迷了路。
待我回來也已經是第二日的中午,我急匆匆拿著偷來的酥糖回去,就見明羽站在宮門口蜷著身子,抱著膝,紅著眼眶。
“藏音!”
見我回來,她忙不迭地跑過來,臉上的喜悅很快被憤怒代替:“我還以為你離家出走,棄我而去了!”
沙場受傷,廢了臂膀,甚至是李銳冷落她也不見她掉下眼淚,可眼前的她只是因為醒來找不到我便哭紅了雙眼。
我心里微動,面上卻依舊如同冰山雪水,隨手把一包酥糖塞在她手里,目光四處亂轉:“聽你說這個糖甜,我就去嘗嘗看,你什么怪口味啊,這么難吃的東西還是給你吃吧?!?/p>
她愣怔著,抿著唇低頭不語,半晌才朝我露出一個又像哭又像笑的表情:“對不起,我不是心心念念他,我只是……”
“得了,下次不許把藥倒了,好好喝?!蔽覊褐谱∽约簩γ饔鹉且稽c點兒不切實際的幻想,告訴自己不能再貪戀明羽的一切。
似乎感受到我刻意的疏離,明羽沒有多說什么,只是懷抱著我買的酥糖,咬著嘴唇,苦笑道:“藏音,下次不要再一聲不響地離開,找不到你我就像找不到自己?!?/p>
聞言,方知,我也會心痛。
四
雖然滿心不舍,但我還是做了這個艱難的決定。
不過是失去了我貪戀的溫暖柔情,不過是失去了與明羽相守的朝朝暮暮,只要換得她一笑,換的她圓滿,我的私心又何足掛齒。
我最終還是走了。
柳襄弄了一具假尸體,偽裝成突發疾病而死,并且動用魔力斬斷了我與明羽的契約。
臨走前我站在休息的明羽身邊,雙手握拳徘徊了許久,隱忍卻又貪婪地吻上了她的額頭,就像一陣即將逝去的風。
至少在生命終結前你能幸福美滿。
“明羽,再見?!?/p>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真的以為我與她不復相見,卻沒想到有一天在我眼里始終美麗靜好的她會用最卑微的姿態跪在我的面前,滿身污垢。
我錯就錯在不該將給你幸福的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我錯就錯在不該離開你。
四個月后,北境異族沒有動靜,可大歷的大軍洶涌而至,而首先前來的就是明羽率領的飛羽騎。
原來,柳襄詐死以后,太醫鑒定是惡寒之疾所致,李銳悲痛之中失去理智,認定是當年柳襄被北境異族挾持后落下的病根,記恨北境異族,發誓要剿滅北境異族殘存勢力。
可是朝野上下沒有一人與兇猛彪悍的北境異族有作戰的經驗,曾經威風凜凜的飛羽騎也只有明羽才能統領大軍,重振雄風。
可是已經廢了胳膊,失去了我協助的明羽不可能再所向披靡。
于是,李銳強迫明羽以身飼靈,將她變作一個靈器的傀儡,失去了自我,成了只會戰斗的機器。
柳襄告訴我這些的時候也帶著不可置信,似乎沒有想到李銳愛她這么深,幾乎瘋狂。
北境尚在休整階段,柳襄只能依賴于我,那時我已經變成了她的靈器,無法反抗她。
她對我道:“藏音,我命令你隨我上戰場殺敵,捍衛我魔族最后的寸土!”
這個世上并不是只有魔靈才能變成靈器,比如妖靈。
而今戰意凌然的明羽身懷著數件靈器——她的戰馬,她的鎧甲,她的長槍,她的長劍,她的短劍,她的弓矢。
她每喊一個名字就出現一件靈器,源源不斷的兵器,源源不絕的殺意,在士兵的層層包圍里殺得滿身是血,沒有知覺。
她雙目猩紅,周身黑氣繚繞,即便是滅魂刀也無可奈何于她。
每一個妖靈都在吞噬她的靈魂。
我錯了,我不該相信李銳能夠給予她幸福,我不該相信除了我以外的任何人可以照顧好她,是我的自以為是害了她。
她很快殺到了柳襄的面前,殺到了我的面前。
“明羽!”我喚她。
我接連接下幾招,喊了數聲,她的動作微微一滯。
她殺人的動作一停,便頭疼欲裂地從馬上翻了下去,七竅流血。
曾經威名四海的飛羽將軍此刻滿身污泥,像一個失去了所有的孩子,跪在沙礫之上,痛苦哀號。
我不顧柳襄對我的命令,飛出她的手,哪怕受著不遵守靈契的蝕骨之痛。
我蹲在她的身邊,即便不能觸碰,我也擁抱著她,擁抱著虛空:“明羽,我在?!?/p>
不論她變成什么樣子,哪怕面目全非也是我的明羽,那一刻我堅定地告訴自己,我不會再離開她半步。
五
妖靈吞噬著明羽的靈魂,柳襄把她關入了大牢,企圖用她的性命換得與李銳談判的機會,可換來的是無情的答復和下一撥軍隊。
帝王心深情卻又無情。
幽暗的牢房里,明羽痛不欲生,鎖鏈將她束縛得猶如困獸。她該是意氣風發的將領,她該是這個世上最該得到幸福的女子。
我將我身上的靈氣過渡給她,她貪婪地吸食著,宛若久旱逢甘霖般不可抑制。
我將她身上的妖靈悉數渡往自己的身體,忍受著被妖靈啃噬的錐心之痛。
“你可還記得當年我為你殺敵斬將后你為我洗身沐???”
我望著她的眉眼,眼神變得柔和起來,也不管她是否還能聽見。
三年前,軍隊之中我為你斬敵殺將,所到之處疾風刮過,橫掃千軍。
待我殺得干凈,你也疼痛欲絕。
你卻說:“藏音,對不起,弄臟了你的衣服?!?/p>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被人關懷。
我在你身邊從天黑守到天亮,一臉肅穆,揮之不去的血腥味讓我魔氣蔓延。
你醒來時望著滿身血污、殺意難平的我道:“藏音,來,我給你洗洗?!?/p>
我化作劍身,你親手準備了熱水,用手輕柔地擦拭著我,在霧氣氤氳中,我的一身戾氣被洗得一干二凈。
在你一雙溫柔的手下,我情不自禁立下了誓言:“明羽,我會一直保護你?!?/p>
你愣了一下,輕笑道:“好?!?/p>
可是,我沒有實現諾言。
“你可還記得你為了我拒絕了李銳?!?/p>
那日,皇后因為干預出征北境的決定和李銳吵了一架,來的時候酒氣熏天,拉著你嘴里呢喃叫著皇后的名字,兩人糾纏間你被推到了床上。
你的手根本沒有力氣推開他,哭著喊我:“藏音!藏音!”
其實哪里需要你叫我,我早就先一步一拳掄了過去,雖然是隔空,卻足以將這個皇帝打到地上,我又順手將掛著的披風蓋在你肩頭。
李銳有些狼狽地跌在地上,茫然四顧空蕩的房間。
他望著瑟瑟發抖的你:“明羽,你若是愿意,朕便賜你個孩子,今后在宮里不會受苦?!?/p>
我暴怒,全身竄動的魔氣使得我衣訣翩飛,戾氣翻涌。
你望著我的樣子,眼神沉靜。
“你永遠是十二歲時救了我的少年公子?!蔽矣浀媚阏f這話時聲音清冷,“可是,你已經不是我最親的人了?!?/p>
你說這話的時候目光若有若無地望向殺氣沖天的我:“深情怎及久伴?!?/p>
我滔天的殺意因為這區區幾個字瞬間化為烏有。
我差點兒以為,你的心里有我。
往事歷歷在目,我這才想起原來我們已經相伴走過了那么多的日子。
聽著我的自言自語,明羽的眼神逐漸清明起來。
“藏音……”驀然,清晰的話語從明羽嘴里吐出,她終于恢復了一點兒神志。
這一次,我沒有回答她“我在”。
“明羽,我希望你永遠是那個明媚的女子,所以請你再一次原諒我的不告而別,我的自作主張?!?/p>
六
妖靈逐漸腐蝕了我的魔靈。
兩軍交戰之際,我與柳襄做了最后一次約定,我為他獻出所有的力量,擊退來軍,她把明羽送走,讓明羽去過自由的生活。
明羽失敗后,李銳御駕親征,戰場之上,當他看見柳襄時,眼里的驚愕、憤怒、傷心,我看得清清楚楚。
可是柳襄心里只有她的魔族,而我心里只有我的明羽。
那一戰,我拼盡全力,借著柳襄的手刺入了李銳的胸口,熱血籠罩著我。
李銳沒有躲避,只有絕望。
在柳襄刺殺李銳的那一刻,無數大歷士兵的箭矢射在她的身上,她和李銳齊齊跌下戰馬。
那一戰,血流成河,兩敗俱傷,大歷退兵,魔族隱遁。
滿目瘡痍的戰場,寒風凜冽,大雪紛飛,我孤獨地插在雪地里,等著魂飛魄散的那一刻。
“藏音!”
我似乎聽見了明羽的喊聲,本該被送走的她此刻朝著我奔來,跨過一具具尸體,一次次步履不穩地在雪地里栽倒,一次次又艱難地站起。
我只是恍恍惚惚聽見她一遍又一遍喚我的名字:“藏音……”
我淚眼蒙眬:“我在?!?/p>
“明羽,不要難過,只要你還記得我,我便與你同在,永不離開?!?/p>
我將自身的靈氣過給了她,她將成為半靈,擁有與靈體同等的無盡壽命,她將代替我在這個人世活下去。
“藏音,不要離開我……”
她跪在我身邊低低哭泣,我驀然想起她上一次哭泣也是因為我的離開,原來到頭來,最讓她傷心的居然是我。
我望著蔚藍的天,再也無力說一個字,慢慢閉上了眼。
我最終還是沒能擁抱到她,沒能告訴她我來不及說的愛意。
七
我叫明羽,是一個半靈。
我記得曾有一個靈器,他叫藏音,初識他時,他是個驕傲冷漠的家伙,他說要看看我會不會因為納他為靈器而后悔。
如果他還聽得見,我想告訴他,我后悔了。
我不是一個合格的契約者,我本該讓他將我的靈魂吞噬干凈,我本該付出我所有的一切交換力量。
可最后,他保護我,他疼惜我,他把他的靈魂給了我,他為了我而消弭在這個世間,卻給了我一切。
我沒有像藏音期望的那樣以自由之身去過自己的日子。
我回到了我們初見的魔窟,關上了那扇大門,沒了他的陪伴,這個世間太過寂寞,還不如就此永遠渾渾噩噩。
春來秋往,幾回寒暑,我在無盡的長眠里曾夢到過藏音。
夢里他推開塵封的大門,終于可以擁抱我,喊著我的名字:“明羽?!?/p>
我終于能夠再見到他,聽到他在我的耳邊說:“我愛你?!?/p>
我笑了,是對別人都不曾有過的明艷笑容。我對上他幽深的眼眸:“藏音,愛上你,那么遲?!?/p>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夢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