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環形山

2016-05-14 12:58鬼金
文學教育 2016年6期
關鍵詞:肖申克小女孩

鬼金

1

沈書枝在老康失蹤后,總是夢見月球上的環形山,尤其是月球背面的那些環形山,像一個個巨大的墓穴。

四月的房間里已經停暖氣了。她身體僵冷,抱緊棉被,體溫好像都被棉被吸走了。窗簾透過的微光是一絲絲的、來自黑夜的冷光。她開燈,光漫漶整個臥室。她感覺多少暖了一些。這段時間,由于天氣的原因,已經度過寒冬的熱帶魚竟然在停暖氣后的某一天,全部陣亡,讓她沮喪了半月。她把魚缸都拿到樓下,扔進了垃圾箱,發誓再也不養魚了。其實,這些魚當初是老康養的。那段時間,老康有些抑郁,據說養養魚可以緩解一下。

沈書枝從被窩里爬起來去了衛生間,回到床上后睡不著了。倚在床上看了幾頁《自由》——喬納森·弗蘭岑的長篇小說。她看了看掛在墻上的鐘,才十點多。小說中隱秘的情欲讓她變得感傷起來。尤其是在這四月。情欲讓這四月變得無比殘酷。

幾天前,她鄭重告訴楊越不要來了。楊越是她的情人,在望城的一家軋鋼廠上班。楊越也是老康的朋友。楊越比老康小五歲,比她大一歲。之前,老康總是邀請楊越來家里喝酒。他們談文學,談這個隱藏著告密者的世界,談這個世界的驚悚。他們是這個社會的零余者,是的,零余者。他們在酒精里宣泄著不滿和不安。喝多的時候,老康會嚎啕大哭。這一點兒沈書枝看不上。一個爺們哭什么哭!但她不說,也很少上桌來陪酒。在老康嚎啕大哭的時候,楊越總是很為難,他不知道怎么勸。老康哭泣的時候,總是喊叫著,我是這個世界的哭靈者。楊越無奈,看著沈書枝說,嫂子,你看,老康又哭了。她在一旁看電視、打毛衣,瞟過來一眼說,讓他哭,哭過他就好了。老康哭著,發現酒沒了,喊沈書枝說,買酒去!楊越在旁邊勸說,不喝了,老康,明天我還上班呢。老康抽泣著說,喝,要喝的。我還有事情要托付你呢。楊越說,你說,我聽著,但不能再喝了。老康搖晃著空酒瓶說,書枝,求求你,再給買幾瓶啤酒吧?求求你了,老婆!也許喝完這頓我就死了。我總感覺我隨時都會死的。你就滿足你男人的這個要求吧,讓我再喝一點兒!沈書枝坐在沙發上不動。電視里正播放一部國外的電影。畫面是:衛生間里一個禿頂的男人在小便池前解決,進來一個人,西裝筆挺的,從懷里掏出來一把手槍,對著禿頂男人的后腦勺就是一槍。血霧狀地噴出來。那是一把消音手槍。挨了槍子的禿頂男人身體萎頓下來,栽倒在地上。流淌的血液在地上火焰般焚燒著他的身體……

老康站起來,舉著酒瓶子,來到電視機前,一瓶子砸在電視的屏幕上。屏幕出現了一個大洞。

老康說,我讓你看!趕快去給我買酒!

沈書枝說,要喝,你自己去買!你想喝酒,又不是我想!沈書枝從沙發上站起來,想往臥室走。老康拽住她的一條胳膊,拉過來就是一個耳光。

老康說,你買還是不買?

沈書枝說,不買,你打死我好了!

楊越沖上來,拉開老康說,我去買,我去買!

沈書枝抹著嘴角的血說,你也不許去買,他要喝死,就讓他自己去買!

老康跌坐在地上,又嗚嗚地哭起來,邊哭,邊嘟囔著,幽靈復活了,無處不在的幽靈。它們隱藏在人群里。滿大街都是性欲的自行車,唯獨沒有人類。

老康突然嘔吐起來,吐了一地污穢,臭味熏天。

楊越捂著鼻子,說,老康,你不能再喝了。

老康說,喝,怎么就不喝了……再不喝……也許我就死了……

沈書枝取來抹布在地板上擦拭著,對楊越說,你走吧,他醒酒后就好了。

楊越說,我幫你吧。

沈書枝含淚說,不用,你走吧。

老康躺在地上,像一頭死豬。

沈書枝清理著地上的污穢,說,你幫我把老康抬到沙發上。

楊越過來抬著老康的兩只腳,沈書枝抬著老康的頭,死沉死沉的。老康渾然不知,像一具尸體。

楊越說,嫂子,我再也不來陪老康喝酒了。

沈書枝說,咋了?

楊越說,我沒想到老康喝多了會這樣。

沈書枝說,來吧,他是一個心苦的人,有你陪他喝喝酒,他也許會好受一些。

楊越說,可他剛才還打你……

沈書枝說,我習慣了。

楊越說,剛才,老康說有什么事要托付我,什么事?

沈書枝說,我不知道。

楊越說,嫂子,那我走了。

老康當年是北京某大學的尖子生,有一次在詩歌朗誦會上喝醉了,跟人打架,把人家打殘了。他被學校開除,回到望城,很多單位都不要他,只好去了父親工作的煤礦。沒想到,沒過幾年煤礦也破產了。他閑逛了幾年,變成了屠夫,在菜市場上賣豬肉。在閑逛的幾年里,他認識了在拖拉機廠工作的會計沈書枝。兩人結婚后一直沒孩子。去醫院里查過,是老康的原因。老康提出離婚,沈書枝不同意。她還是看重老康的。老康喜歡看書,家里都是書。沈書枝的心里一直認為,一個喜歡看書的男人不會是壞人。老康有時候也開玩笑說,我是一個賣肉的書生。

2

有一天,沈書枝跟老康商量是否領養一個孩子。老康抽著煙看天花板,很長時間沒吭聲。

沈書枝說,你倒是說話??!

老康說,說什么?不是我不想領養,是它我恐懼??!

沈書枝問,你恐懼什么?

老康說,這是一個撲朔迷離的世界,我們面對它已經夠累的,我可不希望我們的孩子將來也這樣……

沈書枝說,你想多了。

老康說,我沒想多。

沈書枝說,我想我們到老了,總要有個人來照顧我們吧?

老康說,你想得夠遠的。誰知道明天會怎么樣呢?

沈書枝說,你太悲觀了。

老康說,這個世界讓我無法樂觀。

沈書枝說,我就問你領不領養?

老康沉默。

沈書枝說,你說你不希望孩子也跟我們一樣面對這個世界,那么我們就要想辦法改變這個世界啊……

老康眼珠瞪得溜圓,看著沈書枝。

沈書枝說,你這么看我干什么?

老康笑了,說,沒想到啊,沈書枝,你進步啦,你能說出這樣的話。

沈書枝笑說,睡一個床上這么多年了,再不受你熏陶的話,你該把我踢了。

老康說,但我還是害怕,還沒等我們對這個世界做什么,我已經遍體鱗傷……

過了一會兒,老康說,要領養的話就領養個女孩。

沈書枝說,我也是這么想的。

他們去了孤兒院。其中一個小女孩,在他們去的時候,就跑過來抱著沈書枝的大腿喊媽媽,喊得沈書枝眼淚汪汪的。沈書枝說,要不就這個吧?老康搖了搖頭。老康小聲跟沈書枝說,又不是領養小貓小狗,還是要對上眼的,你說呢?沈書枝給了那女孩糖吃。倒是有一個小女孩孤獨地站在窗前,看著窗外的雨。老康走過去問,小朋友你看什么呢?小女孩沒吭聲。老康又問了一句,小朋友你看什么呢?小女孩生氣了,嘟囔了一句,一邊去,別影響我聽雨說話!孤兒院的老師走過來說,肖娜,你怎么能這么沒禮貌?怎么教你的?趕快道歉!小女孩倔強地看著窗外。雨落在一棵樹上。那是孤兒院院子里唯一的一棵樹。老師還要說什么,老康制止了她。他站在那里陪小女孩一起聽雨。老康問,你聽到了什么?小女孩說,你聾嗎?你沒聽見雨跟樹說話嗎?老康問,說什么了?小女孩說,我為什么要告訴你呢?老康無語。他向沈書枝招了招手,指了指這個孩子。沈書枝過來給小女孩糖。小女孩說,別打擾我,聽雨說話!老師又呵斥了肖娜一句,不懂禮貌!老康再一次制止了。這時候,雨中出現了一個小男孩,跑到樹下,向這邊看著。小女孩向樹下的男孩招了招手。雨很大,小男孩被淋濕了。孤兒院是平房。小女孩敏捷地打開窗戶,跳了出去。老師喊著,你回來!小女孩就像沒聽見。她穿過雨幕,跑到樹下,跟小男孩在樹下靜靜地淋雨。老康對沈書枝笑了笑說,這個,你看……沈書枝說,不會精神上有什么問題吧?老康說,你看她的小樣子,像嗎?我看不錯。沈書枝把老師拉到一邊,給塞了二百塊錢,問了一些小女孩的真實情況。老師說,小女孩的父母原來都是工廠里的,下崗后開了一家廢品收購站。不知道因為什么,一天晚上被人殺害了。沒想到小女孩身上挨了三刀,竟然活了下來……她看上去有些孤僻,但是一個善良的孩子。在這院里,她就跟外面的那個小男孩玩。

聽得沈書枝心酸酸的。

老康對著開著的窗戶掏出煙和打火機。沈書枝制止他說,就不能忍忍嗎?這里都是孩子。

老康也從窗戶跳出去,站在屋檐下,點著了煙吸著,眼睛望著樹下。兩個小孩在那里有說有笑的。那是一棵蘋果樹,樹上已經結滿了蘋果,是綠的。

這時候,老師沖到雨中,把小女孩拉回來。小男孩站在樹下,手作手槍狀,對著老師的后背射擊。小女孩回來后一句話不說。老康又從窗戶跳進來。沈書枝責備他說,像個孩子似的!老康笑。沈書枝掏出手絹給小女孩擦著頭發和臉上的雨水。老康對老師說,你把別的孩子都帶走吧,我們嘗試跟這個交流一下,看看。屋子里的地面上鋪的是泡沫拼圖那種。老康坐在地上,跟小女孩一般高矮了。老康說,小朋友,叔叔給你講一個故事怎么樣?小女孩眼珠轉了轉說,講吧。老康說,但我有一個條件,我講完故事,你能告訴我雨說了什么嗎?小女孩說,那還要看看你的故事。

老康給小女孩講的是烏鴉喝水的故事。

故事講完后,老康問,可以告訴我你聽到雨說了什么嗎?

小女孩說,不可以。

老康問,為什么?

小女孩說,你講的那是一只笨烏鴉,要我是那只烏鴉,我就叼一塊大點兒的石子,把瓶子砸碎了喝水。真是笨啊,那只烏鴉。

老康笑了,看了看在旁邊觀察小女孩的沈書枝說,就她了。

沈書枝也點了點頭。

老康問小女孩,可以告訴我雨說了什么嗎?

小女孩執拗地搖了搖頭。

老康把小女孩抱在懷里。小女孩反抗了一會兒,還咬了老康一口,老康都沒有放開。倒是小女孩咬了老康一口后,獨自哭了。老康說,你咬人,你還哭?小女孩用柔軟的小手在老康手上的傷口上揉著、吹著,還問,疼不疼?老康笑了。

沈書枝在旁邊看著,也笑了。

就這樣辦了領養的手續。

小女孩成了老康和沈書枝的女兒。

那確實是一段歡樂的時光,但……三年后,女孩的姨媽從美國回來,要把女孩帶走。沈書枝哭成了淚人。老康喝酒抽煙。沈書枝甚至提出要用法律來解決。經過幾天的煎熬,老康還是同意女孩的姨媽把女孩帶走。

去機場的路上,沈書枝抱著女兒一直哭,女兒給她擦眼淚。老康倒是很堅強。但在過安檢的時候,女兒突然跑過來,抱住老康的大腿說,爸爸,等我長大了,我會回來看您的。老康終于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把女兒抱起來。女兒說,爸爸,不哭,我會給您和媽打電話的。老康還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他在女兒的小臉蛋上親吻著,女兒給他擦眼淚。姨媽在催了。老康放下女兒,沈書枝又抱在懷里,哭了一會兒,才放下女兒。她一步一回頭地看著他們,喊著,爸……媽……我會想你們的,我會回來看你們的……

老康一只胳膊摟著沈書枝的肩膀,含淚的眼睛看著女兒消失。

女兒走后,老康和沈書枝丟了魂兒。人丟了魂兒,屋子也丟了魂兒。女兒的那些玩具衣物都被收拾起來放到另一個房間了。沈書枝常常會到那個房間里一個人落淚。老康更多的時候是喝酒,喝酒,還是喝酒。他想起第一次給女兒講的烏鴉喝水的故事。想到女兒的答案。他寫下這樣的句子:“黑暗也是可以砸碎瓶子的?!敝劣谀莻€雨說了什么的問題,女兒一直都沒告訴老康。后來,還是老康建議沈書枝把女兒的東西都捐給孤兒院了。這期間,孤兒院的院長和守夜人因為猥褻女童被抓了起來,但事情被壓下來了。老康是從民政局的一個朋友嘴里聽說的。

3

那天中午,沈書枝下班回來準備做飯給老康送飯。那段時間老康的胃不好。沒想到,打開門,見老康跟一個戴眼鏡的男人坐在那里喝酒。見沈書枝回來,老康連忙介紹說,這是我媳婦沈書枝。沈書枝沖來人點了點頭,說,你好。老康又向沈書枝介紹說,這是肖申克,我大學的同學,我上午在肉攤上碰見的,來望城辦事。近十五年沒見了。肖申克對沈書枝說,您好。老康說,書枝,我隨便做了幾個菜,你看著再做幾個。沈書枝說,咋不去飯店???家里太簡陋了。肖申克說,我喜歡這樣,說說話,多年沒見了。飯店里太鬧騰。肖申克看上去文質彬彬的,戴著一副金絲眼鏡,小平頭。肖申克說,不麻煩了,隨便吃點兒,主要是說說話。老康這些年是大隱啊,看看這屋子里的書,我就知道他不會甘心的……老康說,笑話!一個賣豬肉的屠夫而已。沈書枝去廚房做菜。

老康和肖申克喝酒。在端菜上來的間隙,沈書枝聽到他們在談論著民主什么的,還談到知識分子的墮落。沈書枝聽不懂。肖申克邀請沈書枝一起吃。沈書枝說,你們聊。我對付一口,還要回廠里上班。你們喝。沈書枝看到老康臉上泛著紅光,好像年輕了十幾歲。只聽肖申克說,老康,你不能再沉淪了,你要發聲的。沉默有時同樣是一種墮落。老康喝了口酒說,老了,不愿意去想這些了。肖申克說,你以為這樣你的內心就舒服嗎?不是,你同樣是痛苦的。這點兒我還是能看出來的。我還記得,你以前嘴上最愿意說的一句話就是,我是這個世界的哭靈者。只有在哭泣掙扎中,這個世界才可能蘇醒過來?,F在,就缺少你這種哭靈的人。老康嘆氣。肖申克說,現在可以發聲的渠道這么多,微信、微博的,你不能再沉默了。當聲音匯成洪流就可能改變這個世界。老康笑說,一個屠夫的發聲只能是他手里的刀子,而不是言論。肖申克嘆氣說,你還是那么頑固的一個人。老康笑說,來,喝酒。勿談國事!肖申克說,你還記得魯迅的《鑄劍》嗎?我就是要做那樣一個鑄劍師。老康說,來,喝酒!沈書枝要去上班了,來道別說,以后有機會常來望城玩,老康在望城也沒什么朋友。肖申克說,會的。沈書枝問老康,外面下雨了,那把黑色的雨傘放哪兒了?老康說,你在陽臺上找找,那天下雨的時候,我好像放陽臺上了。有一根傘骨壞了。沈書枝在陽臺上找到那把雨傘,還撐開試了幾次,說,是有一根傘骨壞了,我拿著去廠門口修鞋的那兒修修。沈書枝開門,走了。

肖申克走后,老康失眠了。他開始關注網上的微博、微信和新聞網頁。那里簡直就是整個世界,但戾氣太重。老康有時候不喜歡。倒是肖申克的微博有時會討論一些時事背后隱藏的真相。老康有時候會加入討論。老康的話讓很多人開始關注他。肖申克網上的頭像就是一把利劍。老康的頭像是一只黑貓。來自荒木經惟的攝影。言論激烈的時候,老康的很多話會被管理員刪除。老康就會發一些這樣的句子。比如:

局部的河水還處在冰凍之中。那一抹的白色,證明冬天還沒有死去。

廢棄的綠皮火車,沒了輪子,沒有了軌道,靜止在那里??障?。

黑色的塑料袋,黑色的頭顱懸掛在樹枝上。

羊群在石頭砌的墻內,低頭啃著干枯的秸稈。

移動的信號塔下,圍滿了鐵絲網,禁止入內。

黑色的鳥巢在樹上煮著黑暗。

4

那天是楊越來找老康喝酒的。楊越先是到菜市場找到老康。上次的情景楊越還記得。他不想去老康家里喝,想在外面的酒館里喝。老康不干。說,要喝就在家里喝,要不就不喝。楊越說,那我就一個人找個地方喝。老康急了,罵了句楊越。老康便收拾肉攤,把沒賣出去的豬肉放回到冰柜里。楊越要走。老康拿起案板上的刀子說,你敢!楊越的性子軟,根本拗不過老康的。楊越只好過來幫忙,把一些豬下水收拾著放到口袋里,扔進冰柜。老康拎起水桶沖洗著案板上的血和肉末、骨頭渣滓。對面的賣菜的問,怎么?老康,這么早就收了??!干什么去???老康說,這望城的大廠都減資了,賣誰?回去喝酒。我聽說市政部門也馬上就要開不出來工資了。賣菜的也跟著嘆氣說,大老虎都抓起來了,錢咋還沒了呢?老康沒吭聲,平時老康也很少跟市場上的人交流,沒人買肉的時候,就自己躲在攤床的后面看書、看手機。收拾好了,老康又把那個裝豬下水的口袋拿出來說,回家給你做了吃。楊越說,我去買些熟食。老康舉著那個口袋說,不用買了,你們單位不也減資了嗎?省省你的錢,買書吧。這些夠我倆下酒了,腸子、心、肝,能炒好幾個菜呢。老康騎著摩托車,帶上楊越慢慢駛出菜市場,疾馳在去老康家的路上。老康突然剎車。楊越問,怎么了?老康說,我那本《荒野偵探》落在肉案下面了。老康調轉車頭,又回到菜市場。市場里的人多了,摩托車行駛得很慢。老康說,我把車停在這里,你等我。我怕過去晚了,那書被別人拿走了。楊越說,誰會要???現在有幾個人還看小說?老康說,我是怕他們撕了揩屁股。要是真有人看的話,我送給他都不會心疼。還有個事情我忘記了,三點鐘有一個老頭來取我留給他的瓢骨。他每個星期來取,一次一根。楊越瞅了眼手表說,兩點五十了,那快點兒吧!老康急匆匆在人群里穿行。真的,經濟危機了。攤床前都是講價還價的聲音,幾角幾分地講,語氣都是哀求了。攤主跟顧客之間以前可不是這樣。但總體物價并沒有下降。老康回到肉案前,看到那本《荒野偵探》還在,拿過來放到自己的挎包里??戳丝磿r間,那老頭還沒來,他點了支煙等。刷屏手機,看到肖申克已經好幾天沒有消息了。有關注他的粉絲說,肖申克被禁言了。隔著老康肉案幾米距離的是賣羊肉的,一張羊皮和羊頭掛在那里。上面干凝的血跡是黑色的。老康自稱是屠夫,其實,老康并沒有殺過豬,他的肉都是從肉聯廠批發來的。三點十分了。那老頭還沒來。老康把包好的瓢骨放到對面賣菜的攤床上說,如果一會兒有一個老頭來取,你就給他。那老頭的脖子底下有一個大氣瘤子。賣菜的說,就是那個老吹噓自己的氣瘤子會把他帶上天的那個老頭吧?老康說,就是他。老康回到楊越等他的地方,兩人騎著摩托車回老康家。摩托車停在門口,老康說,你先進去,我去小賣店買酒。楊越說,我買!老康說,到我家讓你買酒,叫人知道了怎么說我老康???你先進去吧。老康把鑰匙扔給楊越,楊越接在手里。門竟然沒鎖。楊越推門進來。沈書枝只穿了件睡裙從衛生間出來,看到楊越問,怎么是你?老康呢?她的頭發還濕漉漉的滴水。楊越透過睡裙看到沈書枝里面什么都沒穿。他的目光赤裸裸的,鼻子聞到沈書枝身上的浴液和洗發香波的味道,甜絲絲的。沈書枝說,你看什么呢?楊越說,沒看什么。沈書枝說,那眼睛里怎么都是鉤子?楊越說,看你說的。沈書枝的聲音里裹著溫柔。她兩手舉在頭頂對著鏡子擦頭發,胸前的兩個小點兒更加突出了。楊越產生一股想吮吸的欲望。他把手里的東西放下,看著鏡子里的沈書枝。也許因為沒生養過,她的身體還保留著少女時期的某種氣息。楊越看呆了。目光從沈書枝的頭上到腳下摸了一遍。這是背影。又從鏡子里在沈書枝的正面撫摸了一遍。他的目光停止在地面沈書枝的小腳上,是光潔的。他沖過來,從后面抱住了沈書枝。沈書枝掙扎了一下,嬌嗔地說,你干嘛?楊越翕動著鼻子說,你真香!他的手在沈書枝的胸前摩挲著。嘴唇在沈書枝的脖頸上親吻著,叼住她粉紅色的耳垂吮吸著。他幾乎聽見沈書枝身體里的呻吟了。他分離成兩個人,一個在抱著沈書枝,另一個豎起的耳朵聽見老康的腳步聲,他連忙松開,坐到沙發上,慌亂地點了支煙,手指顫抖。老康扛了箱啤酒進來,楊越上去幫忙卸下。沈書枝還站在鏡子前,往臉上抹著護膚品。老康喘口氣說,書枝,你回來啦?正好,你給我們炒兩個菜,我們喝點兒。沈書枝氣哼哼地說,就知道喝!老康說,不喝干什么?轉身看了看楊越說,你說呢?不喝干什么?老康竟然像楊越剛才那樣,從后面抱住了沈書枝。沈書枝躲開,說,一身的豬下水味,趕快把衣服脫了,扔到衛生間去!楊越坐在那里,就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不吭聲,目光不時瞟一眼沈書枝地上的小腳,那里閃著瓷光。老康邊脫衣服邊說,書枝,你還記得上次來的那個肖申克嗎?他在網上被禁言了。沈書枝說,你還是離他遠點兒,我不喜歡那個人。對了,忘記告訴你了,女兒上午從美國給我打電話了,說想你了。老康怔了一下,說,她還算有良心。下次讓她給我打。老康說著,肢體的動作變得緩慢。沈書枝撿起老康脫在地上的衣服,說,臭死了!老康說,看看冰箱里還有什么熟食,先拿出來。前天我不是做了豬耳朵嗎?先切了,我們先喝著。楊越說,不急。從兜里掏出煙,遞給老康。兩個人坐在沙發上抽煙,閑聊著最近看了什么書。楊越說,最近看到的書是《守門員面對罰點球時的焦慮》,漢德克的。老康問,怎么樣?楊越說,我喜歡。楊越說話的時候,不時透過廚房的門縫,看到沈書枝裸露的小腿和小腿肚上面的洞——那個迷人的性感的深窩。他剛才吸煙沒有狠勁吸,鼻腔里還刻意保留著從沈書枝身上汲取來的香味。老康在手機刷屏,楊越就一直透過那個縫隙看著移動中的小腿。老康拿著手機說,最近嫖娼吸毒的很多??!楊越點了點頭。老康喊著,書枝,怎么這么慢?中午我都沒吃飯,就喝了兩瓶啤酒。他對楊越說,你去看看。楊越站起來,來到廚房,問,要我幫忙嗎?沈書枝看了眼楊越,目光如水,手里拿著切菜刀沖著楊越舉了舉。楊越挺了挺胸脯,在沈書枝的身體躲開廚房門的時候,在她的屁股上摸了一把。沈書枝用腳踢了他一下,說,讓老康看見!你把切好的豬耳朵拿過去,你們先喝吧。你胃不是不好嗎?這剛從冰箱里拿出來的,先不要吃。那個皮蛋沒在冰箱里放過,你可以吃。楊越在她的臉上偷啄了一口,端著菜從廚房出來。

老康和楊越喝起來。

沈書枝進進出出的,忙得差不多了。

老康說,書枝,你也過來吃吧,喝點兒酒。

往常沈書枝都是拒絕的,這次沒有。她坐在楊越的對面,老康的旁邊。楊越不敢去看她。

沈書枝還提議干了幾杯,小臉紅撲撲的,看上去更加嫵媚。

老康不時看看手機。

楊越說到廠里頒發了延遲退休的文件,后來就扯到疾病和死亡。他開始自斟自飲起來。老康也跟著議論,跟著喝酒。其實,老康的酒量不大,有時候連沈書枝都喝不過的。但他就是喜歡喝。老康去了廁所。沈書枝和楊越沉默地坐在那里被一種莫名的欲望折磨著。沈書枝舉杯說,喝酒。眼神迷離了。楊越舉杯說,喝酒。干杯后,楊越說,我真怕我活不到退休年齡就死了。楊越哭了。沈書枝心疼地看著這個男人,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她給他倒酒說,喝酒。想那么多干什么?那句話怎么說的?今朝有酒今朝醉。楊越抹掉眼淚,喝酒。老康在廁所里呆了很長時間,出來的時候表情不對,臉色鐵青。拿起桌子上的酒杯一仰脖干了,把酒杯用力暾在桌子上,碎了。沈書枝問,老康,怎么了?楊越也嚇了一跳。老康坐下來,說,給我換一個杯子,來,我們繼續喝!沈書枝換來酒杯,問,到底咋了?天又沒塌。老康說,倒酒!楊越的心里變得忐忑起來。楊越給老康倒酒,拿著酒瓶的手有些抖。沈書枝收拾了一下老康的碎杯子。老康指揮著楊越說,把你的也滿上!楊越給自己倒酒的時候,酒都從杯子里溢出來了。他低頭,喝了口溢出來的泡沫。老康看了眼說,沒滿,再倒!楊越繼續倒。沈書枝收拾完回來,問,老康,你咋了?老康說,你也倒上,來我們喝!我們慶祝一下!沈書枝問,慶祝什么?老康說,舉杯吧。老康的臉上有了霜氣。楊越都有些戰戰兢兢了。三人舉杯,老康說,讓我們慶祝我們偉大的肖申克同學被抓起來了,并在獄中自殺成功,讓我們遙祝他早日到達天國。來,干杯!沈書枝和楊越舉杯的胳膊僵住了。老康已經淚流滿面,喊著,干杯!三人舉杯一飲而盡。老康又開始倒酒。沈書枝問,為什么呀?老康說,沒有人知道為什么,這個荒誕的世界隨時都有這樣的事情發生。來,我們喝酒吧!楊越問,肖申克是誰?老康沒有回答,眼睛紅腫地盯著酒流淌進杯子里。沈書枝說,網上很有名的大V。老康說,喝酒吧,喝酒吧,喝酒吧!楊越同樣是一個對死亡敏感的人。他感到悲慟。

喝酒吧。喝酒吧。喝酒吧。喝酒吧。喝酒吧。喝酒吧。喝酒吧。喝酒吧。喝酒吧。喝酒吧。喝酒吧。喝酒吧。

老康已經醉了,還大著舌頭說,喝,喝。

喝不動了。楊越說。

老康說,你怕死了嗎?

不是。

那是什么?

楊越沉默。兩人繼續喝。

沈書枝在旁邊勸著說,少喝點兒吧!

直到老康栽倒在沙發上。沈書枝找來一個毯子給老康蓋在身上。

老康嘴里還在喊著,喝,喝!來,肖申克,我們喝酒,喝酒!來,肖申克……

老康就像在夢中似的,喊著、囈語著。

沈書枝收拾桌子。

楊越在一邊抽煙,他在煙灰缸里碾碎煙頭,跟到廚房里,關上門。他從后面抱住沈書枝說,我們也來干一杯吧!沈書枝拒絕,掙扎,但楊越已經撩起她的裙子,進入到她的身體里了。她咬著牙,不敢出聲。開始還抵抗,不配合,隨著楊越的動作,她的身體順應著。她在享受著身體帶來的快樂。但她壓抑著、壓抑著,感受著楊越在她身體里的顫動、戰栗。她不敢出聲。直到楊越從她的身體里出來。楊越提上褲子,從廚房出來。老康還靜靜地躺在那里,打著呼嚕。沈書枝從廚房出來,去了衛生間。楊越坐在老康旁邊抽了支煙,站起來,走了。等沈書枝從衛生間出來,楊越已經不見了。屋子里空蕩蕩的。老康睡死般躺在那里,不時還打一個酒嗝,發出酒和食物消化的臭味。沈書枝打開窗戶看著延伸開去的街道上,楊越的身影搖搖晃晃的,直到消失。沈書枝拿起桌子上老康的煙,點了一支??吹狡孔永镞€剩的半瓶啤酒,她拿過來,仰脖喝下去。老康喊著,水,水。沈書枝端來半杯熱水,用嘴唇試了試水溫,才遞給老康。老康睜開醉眼問,楊越走了嗎?沈書枝說,走了。老康喝完水,把杯子遞給沈書枝,躺下來。沈書枝去了廚房,清洗著那些餐具。水流的聲音,像哭。

5

這是沈書枝記得的老康最后一次喝酒。

那天之后,過了差不多一個月,老康突然就無聲無息地消失了。誰都沒跟誰說一聲。沈書枝報了案,也在望城的媒體上發布了尋人廣告。無果。就這樣半年過去了。楊越偶爾會過來安慰一下沈書枝。兩個人躺在床上,沈書枝就問,你說老康是自殺了呢?還是……楊越說,老康有他深不可測的一面。我想不明白他的去處。沈書枝說,那你能想明白什么?楊越就笑,手伸過來摸沈書枝的乳房。沈書枝擋開。沈書枝說,菜市場的人說那天老康跟一個和尚走了??晌艺冶橥堑乃聫R,連個人影都沒有。你說他真的跟人出家了嗎?楊越嬉皮笑臉地說,我怎么知道?這不是正好……楊越的回答突然讓沈書枝覺得惡心起來。她從床上起來說,你走吧,再不要來了。你媽的,你……楊越賴在床上不起來。沈書枝說,白瞎老康給你喝的那些酒了!起來,滾蛋,我再也不想見到你!楊越見沈書枝真的生氣了,狼狽地爬起來走了。

菜市場的攤床到期了,有人要租。老康仍舊沒有消息,沈書枝只好答應租出去。那人說,還有些老康的東西,希望沈書枝來看看還有沒有用,沒用就當垃圾扔了。沈書枝趕來,在那些破爛里翻看著,翻到一個黑色的筆記本,里面是一些老康進貨時的記錄,可以看出這幾年來物價的變化。沈書枝突然看到,在老康消失的那天,還有記錄,但不是什么豬肉的價格,而是兩句話:

A.是時候了。我不想被這個時代裹挾,生活在恐懼和不安之中,我走了。

B.月球背面的那些環形山,像一個個巨大的墓穴。也許我可以征服一個沒有人類的星球。

沈書枝回來后,還真上網看了月球上那些環形山的圖片,很像老康說的那樣,很像。直到這成了沈書枝的噩夢。沈書枝在心里罵著老康,你就不是一個人類!

罵過之后,沈書枝控制不住自己,眼淚滑落。

(選自《飛天》2016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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