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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年要有那叫聲

2016-05-14 13:18鐘正林
西部 2016年4期
關鍵詞:涵涵兒媳婦柚子

鐘正林

難得的冬日暖陽,把整條小街浸在溫水里般,老百姓把冬天里這樣的日子叫小陽春。她就是在這樣的小陽春里去龍泉市場的,去了龍泉市場她就見著了賣柚子的偏頸子大爺,見著了偏頸子大爺她就看見了那個精靈的小娃兒,見著了小娃兒刨柚子的動作,她就恍若聽見了久違了的聲音。

沒錯,還是那位賣柚子的偏頸子大爺,他習慣性地偏頸子,自己是不會看錯的。他上場擺的就是這個攤位,同樣的場地,同樣的冬日暖陽,照著棵彎頭糾拐的麻柳樹。她想起自己的老伴兒和老伴兒講過的吳老根。同樣都是偏頸子,都是受了傷痛,只不過人與樹的傷痛的方式不同。

她買了偏頸子大爺的柚子,想彎頭糾拐的麻柳樹,咋也像人一樣偏頸子呢?這樣想就有些遠了,于是,就想到了自家豬圈房邊的氣柑樹,遠看也像偏頸子。還有一種溫暖的聲音,帶著臘月的年味兒,年味兒中似有菊花狀的煙火的顏色和響聲。還想起了老伴兒的偏頸子。

偏頸子大爺裝滿柚子的火三輪就停在小街上,正對著龍泉菜市場的后門口。這是個好口岸,是偏頸子大爺瞅好的,不擋道,城管睜只眼閉只眼,進出菜市的人容易看見。

柚是松林柚,早先并不出名,廣漢三星堆出名后,它也就跟著出了名。松林離自己家也不遠,兩縣交界,只隔著條鴨子河。

大爺可能不止是上場才在這里賣,只是她上場才瞅著了他的柚子攤。打開的廂板上柚子分成兩大堆,小山樣,圓滾滾的柚子在陽光下發著光,結實的小娃兒般討人喜歡。紙板上分別寫了十元三個和十元四個,三個的自然大些,四個的略小。

柚子還新鮮,偏頸子大爺說是自家種的。不像說假話。雖然現在生意人說假話已見怪不怪。挑了十元錢四個的回去,兒子和媳婦說,媽你真會買,商場里稱斤數,一個就要十幾二十元。這樣就把她說得喜笑顏開的。她難得喜笑顏開的,不是兒子兒媳婦對她不好,相反兒子兒媳婦對她是太好了??墒?,自己卻覺得悶,總覺得缺點啥,不是左鄰右舍嘻哈打笑眼眨眉毛動般的東家長西家短,也不是每天接送孫兒逛市場洗衣煮飯的緊湊日子后的空閑。是什么呢?這一閃而過的東西如自來水管里的水垢、秧田里的水皮般浮在心里晃在眼前。

自己是三年前被兒子兒媳婦好說歹說生拉硬扯到城里來的。兒子甚至說,冬梅的媽先前就說好了的,她把涵涵帶到上幼兒園就脫手了,家里事情多,再好都離不開窮窩窩。那意思明擺著,以后接送涵涵的事就是你女婿的媽的事了?,F在她理解了親家母說這話的意思了。城里再好不是自己的家,不是鄉下人呆的。我們這一輩人,對老家的感情比米湯還濃釅。兒子的意思是爸和媽一起進城,老兩口是伴兒,凡事有個照應??伤謪s無論如何都不去。不去有不去的理由,女兒招的上門女婿開拖拉機幫人耕田,農閑時拉沙石,女兒在學?;锸硤F幫工,田要經營,外孫女也要人帶,當外公的咋能走得開呢!兒子兒媳婦都在上班,現在上下班管得緊,還要按指紋,把人當特務管,可兒子說不這樣不行,別看都是單位人,還都是些賤皮子,上班鉆出去買菜,在電腦上打游戲的都有。她不得不來城里幫兒子兒媳婦一把,再說,涵涵是自己的孫兒呢!

暖陽溫水般浴著裝滿柚子的火三輪,兩個買主在攤子前,一高一矮,一個男人帶著個小女娃。男人站著,比偏頸子大爺高出一頭,講著價,大概說的是十元錢要撿四個十元錢三個的。偏頸子大爺腦殼搖著,意思是你買得著就買,買不著就不買。倒是那小女娃是個小精靈,趴在車廂板上的柚子堆前,小手掏著十元錢四個的那一堆柚子。下面的掏空了,松了,上面十元錢三個的大一點兒的柚子就滾了下來,小女娃背對著大人,趁兩個人討價還價,順勢就把它們刨在十元錢四個的堆里,扯了個塑料袋就往里撿。惹得偏頸子大爺上前說,這鬼女子,比大人還精靈。偏頸子大爺沒有伸手把小女娃手中的袋子抓過來,接了男人順勢遞過來的十元錢,默認這筆生意了。別看這大爺是偏頸子,心卻善良著,不與小娃兒一般見識。

看著小女娃刨柚子的動作,她就想起自己慈竹院子里的氣柑樹,秋天結著的圓滾滾的柑子,氣柑樹下的豬圈里圓滾滾的豬娃子,自己伸手摸著豬娃子圓滾滾身子的感覺,一聲聲悅耳的豬叫喚就從柚子車上端的行道樹光禿的枝椏間順著暖陽傳了過來。她渾身一震,家里哼哼著的豬娃子一下子閃現在眼前,猛然想起現在已是三九了,下周就過年了,過年不能沒有豬叫喚,自己活這么大,只有這三年沒有聽見豬叫喚,自己不能不回去聽那安逸順耳的豬叫喚??!

按村人的習俗,過年沒有豬叫喚就不叫過年。

這樣想著,她的心里一下就亮堂了,原來自己這三年來一直悶悶不樂的原因就是沒有聽見豬叫喚,那自來水管里的水垢、秧田里的水皮般浮在心里晃在眼前的就是沒有聽見豬叫喚。自己從生下來,或許是在娘胎里,就是聽著豬娃子的哼哼聲的,到五十幾歲,天天都是伴隨著豬叫喚的。這不只是青牛沱村人的音樂,而是鄉村人離不開的生活節奏,是聽著就感到踏實感到祥和的聲音。當然,鄉村的音樂,還不止豬叫喚,還有雞鴨鵝狗,但自己現在最想的就是那憨厚親切的豬叫喚,而這卻是城里沒有的。對于兒子兒媳婦來說,他們或許不想也不會想這些,可是自己想哩!正如“吃酒不吃菜,各人心中愛”一樣,自己在城里為啥總是郁郁寡歡,原來是缺少這個??!

老伴兒打電話來叫她回去,說是想她了,老了是伴兒,總不能老了還分居著,不是活受罪么。這老東西,老都老了,還作怪!她就把看見賣柚子的大爺也是個偏頸子跟他說了,連那柚子車邊的麻柳樹也是偏頸子也跟他說了,還有看見陽光透過偏頸子樹自己就會產生幻覺,聽見小豬叫喚的憨厚親切的聲音。老伴兒在電話那邊一時沒有了聲音。好在他打電話總是在兒子兒媳婦去上班后的下午三四點,他曉得那時正是自己家務事做完正空閑的時候,隨便叨叨多長時間都不會有人打攪。老伴兒那邊略停了會兒說,有那么奇怪?兩個人嘮叨來嘮叨去,雖嘮叨的都是兒女的事情,但嘮叨完了,心里的郁悶卻煙霧一樣散了,屋子里的光線又明媚活絡了。最后,她半開玩笑說,你想我回來,我要給你提個要求。

老伴兒在電話里神秘兮兮地問,啥要求,都是當爺爺奶奶的人了,還做啥過場。

她就有些忸怩地說,過年要有豬叫喚??爝^年了,今年再不能不聽見豬叫喚了。

因為現在喂豬的飼料都漲價了,再加上買豬的錢,賺不了幾個錢了。以前喂豬主要是落肥料,增產增收,沒有豬糞糧食結不了大包子?,F在小麥水稻玉米洋芋早已用化肥磷肥了,不用人畜肥了。女兒女婿嘮叨,喂豬還反而臟地榻。再說女兒女婿在外務工忙著呢!老伴兒就懶了這個心。

說這話時,竟然像是回到了自己年輕時,相親看家時的年輕的老伴兒也仿佛就在眼前。老伴兒說,這個有啥難的,你又在想我們年輕時的好日子了吧。她就咯咯地笑……

心里想學那精靈的小女娃佯裝挑選將下面的柚子堆刨松,讓十元三個的滾下來,但大人家哪里好意思。她還是買了十元錢三個的回去?;厝ズ蟪脙合焙秃吲d地吃著柚子,她就說了,涵涵已經讀學前班了,來去都有校車接送,我想回去了。她為啥選擇先給兒媳婦說,而不是先給兒子說,是有她的道理的。先給兒子說,兒子也要給兒媳婦說,兒媳婦同意了才算,許多事情給兒子說了都白說,就連晚飯是吃蒜苗炒肉還是青椒炒肉都是兒媳婦做主,更不要說家里添置什么買啥牌子的了。兒媳婦正吃著柚子的腮幫子明顯咀嚼得緩慢了些,眨動的眼睛向著仰靠在沙發上正看著《紅高粱》連續劇的兒子。

兒子看起來是對電視劇津津有味,實際上支棱著耳朵聽著呢!當媽的她心里明光水亮著,兒子何嘗不曉得自己的媽不喜歡在城里,不喜歡城里的一切,拿她的話說不喜歡就是不習慣,啥都不習慣。不光是平時關門閉戶連個擺龍門陣的都沒有,就是出口氣也總覺得像鳥一樣憋在籠子里,被關著閉著堵得心慌。當初兒子來求自己,自己若不是憐惜涵涵,憐惜兒子回去不好向老婆交代,她是不會到兒子家里來的。

見兒子沒搭理,兒媳婦把手中正掰著的柚子拍在了茶幾上,雖不重,玻璃茶幾卻發出了響聲。

問你呢?

你咋像掐了屁股的蚊子一樣,沒聲音了。

兒子身子斜側了下,扭動了下腦袋,頸部酸痛的樣子,嘴里發出了一聲嘆息,雖不大,嘆息聲卻像自行車輪胎泄了氣般。

她沒有再說,這氣氛她也不能再說,容不得她再說。再說,都會心煩,最終受罪的還是兒子。

那晚,她沒有睡著,上了歲數本來瞌睡就少。對面的房間里不時傳出兒媳婦火辣的聲音,那是在罵兒子,也是罵給她聽的。要是兒媳婦冬梅不這樣指桑罵槐,第二天早晨不給她甩臉子,或許她會把自己心里芽兒樣鉆出的想法按捺下去。自己生來也是犟性子,當初犟著不來城里幫著帶涵涵,也不全是舍不得家里,與兒媳婦的脾氣也有關。別人犟,自己更犟,偏一條路走到黑,這就是許多婆媳不和的緣由。兒媳婦早晨沒吃她煮的早飯,氣沖沖挎著包,出門時還把門關得震響,她就決定本周六無論如何也要回鄉下去了。

冬梅上班去了,兒子與媽在飯桌上。

媽,你真想回去?

嗯。

家里有啥事嗎?

也沒啥事,就是想回去。

能不能等涵涵上小學一年級,中午在學校吃,下午我們去接。

現在中午不一樣也在學校吃嗎?再說涵涵也不小了,你這么大時能走幾里山路上學,放學了回家還背上背篼扯豬草撿柴呢。

他們這一代咋能與我們那一代比,鄉下的娃兒咋能與城里的娃兒比?

可是,娃兒要賤帶,不能嬌生慣養。我說涵涵少吃些零食冬梅不依;我說涵涵不能見好看的玩具就要,冬梅偏要買;我說星期天上公園想走路就走些路,對身體有好處,冬梅卻偏偏要打的,連坐公交車都有失身份似的。你們又不是大款,兩口子掙工資吃飯,攢家猶如針挑土,敗家猶如水推沙。攀比啥呢?

媽,你也別往心里去。我曉得你是為你孫兒好。冬梅也曉得,可現在與我那陣兒不一樣了,城里的娃兒穿差了吃差了用差了要被別人笑話,別人會瞧不起你。

這我也理解,可是不能太嬌慣了。至少我是涵涵的奶奶,我說他教他都是為他將來好,她不能太慣娃兒了,以后會害了娃兒的。

我下來給冬梅說就是了。家長里短的事情,你多包涵,就不要走了。即使想回去照顧老爸,也再過一年吧,等涵涵大一點兒,有一些自理能力。

她的眼前閃現出眼光穿過麻柳樹照著的圓滾滾的柚子,同樣暖暖的陽光也照著自家院子里豬圈邊的氣柑樹,好聽的豬娃子的叫喚聲漫過了氣柑樹。

也不全是這些,你曉得的,我在城里習不慣。再說涵涵的幼兒園現在有校車接送了,省事多了。

母子倆陷入沉默。兒子起身時又一聲嘆息,是昨晚上那聲嘆息的延續,仿佛更沉更長,直延續進她心里。作為兒子一方是兩頭不討好,昨晚上勸老婆,挨了一頓罵,今早勸媽又勸不通??磥?,媽是決意要回去了。當兒子的也曉得,媽也是個犟脾氣,年輕時絲毫不比冬梅差。

媽年輕時看上爸,就因為爸會養豬。他和鄰居孟勇娃,同樣是在和興場豬市壩買的籠子豬,而且他的還要瘦些,長相毛皮都比不上孟勇娃家的光溜,但飼養幾個月后,兩個人圈里的豬卻長勢相反,他的豬愈來愈油光水滑。年輕人會伺候豬,這在改革開放后已不算顯擺的手藝,村人早已把會開貨車會到廠里城里掙錢看成本事,也是女娃兒找對象的首選??墒峭夤馄胚€是老觀念,認為莊稼人還是老本行,田里伺候好莊稼,家里伺候好牲畜。和興場上相親,外婆覺得這娃兒頸子有點偏不是主要原因,自己的女兒腿也有一點點拐,但不影響走路,正如對方的偏頸子不影響做活路。之前幾次相親男方都嫌棄她這點。都是早先就對紅爺婆說過的,雙方的缺陷說在明處,以免將來扯筋。主要原因是聽說他沒啥手藝,只會在家里伺候豬。外婆忍不住捂嘴嗤笑,但媽犟著要去看家,外婆曉得她的犟性子,不好反對,心想看了女兒就死心了。

犟著要去看還有個原因,是紅爺婆講的他的偏頸子的吸引。那可不是小兒麻痹癥或其他什么不光彩的,他的偏頸子是小時太調皮,在青牛沱他大姨家耍,與幾個娃兒把野地里覓食的野豬的小豬娃子抱走了。那是一頭周身起麻花、只有小狗大小的豬娃子,哼哼哼的叫喚聲野性十足,不是家豬可比的。叫喚聲呼來了野豬媽媽。野豬可不是好惹的!山里人常說,一豬二熊三老虎,惹毛了性子后最兇狠的野獸頭數野豬,他曾親眼所見二姨家的獅子狗被野豬咬爛了半個身子,更不要說比人還護兒的母野豬。只聽得山上的竹林嘩啦啦響,大人說是母野豬沖下山來了。緊接著就有颶風幾乎把他撲倒,他丟了野豬娃,爬上一棵山核桃樹,沒爬穩當,栽了下來,腦殼上血直流。赤腳醫生補了疤弄了藥,頭上的傷好了,卻成了偏頸子。

哪曉得這看家一看就看上了,家里三個大豬圈,養著十二頭白豬、黑豬、花豬,豬圈如人住的屋子般干凈。外公掰著指頭一算,一年出欄兩圈豬,二十四頭,加上豬糞種田的收入,不比去廠里打工的人收入差。既然外公笑瞇瞇,就是表示同意了。外婆呢,總想女兒嫁個好人家,一輩子不務農。殊不知女兒的心思,她那兩個要好的女同學的男人,一個進水泥廠打工得了肺結核,另一個在城里開館子賺是賺了,卻與漂亮的女服務員扯上了。她長得不算漂亮,但也不丑,從小就是實心眼兒,加上看了幾年對象都磕絆,打心眼兒里就不想那不實在的生活。

后來證明媽和她父親的實心眼兒是對的,不然哪來自己,哪來錢供自己上中學大學還考入單位參加了工作。不然哪里能認識冬梅,這個與媽一樣犟脾氣的冬梅。前輩的姻緣竟與后輩的姻緣出奇的一致,若不是冬梅的犟脾氣,自己與她也就走不到一起。兩個人大學畢業后都沒有穩定的工作,冬梅在一家保險公司,自己在一家個體廣告公司耗著。有啥辦法呢?雙方家庭都沒有靠得上的關系,兩個人心里都做好了打算,邊混著邊找穩定的工作,冬梅準備報教師崗位,自己公考基層檢察院。分數都進入前三名了,無奈面試分數太低被刷下去了。兩人只有復習再復習,不斷總結自己失分的題目,多方研讀各種公務員考試資料。對于冬梅來說,倒是有一個機遇,她在做一個中年女客戶的壽險時認識的一個四十來歲的矮胖男子,胖得沒有下巴的短頸項令人一下想到豬。女客戶請吃飯時沒意思留她的,她已走出茶樓了,女客戶又攆出來把她叫住了,說幫個忙,留下來陪徐副縣長吃個飯。依她的犟性子,剛才你都沒開口,現在補上都是個疤??墒遣藕灹藢Ψ揭还P單子,茶座上又隱隱聽到徐副縣長是管教育的,抱著一絲僥幸,也就去了。

無非就是陪幾杯酒,說說話應付下。其間,她冒昧地把自己想當教師的想法向徐副縣長說了??赡切旄笨h長呢,卻不說話,鼻子甕聲甕氣的,儼然似輕微的豬叫喚。徐副縣長在回敬酒時居然有意無意地摸了她七分褲緊繃的臀。不僅如此,當著桌上幾個人,居然輕描淡寫地說,你跟了我,想進這個縣的哪個學校都行。滿桌的人看似沒聽見各自說笑著,實際上他們都立著耳朵聽著的,關鍵是想聽下文。她把酒杯啪地一聲杵在桌上,拂袖而去。這個管教育的嘴角有些歪的徐副縣長確實有些歪,硬是一手遮天,冬梅連考了兩年硬是沒被錄用。那位女客戶街上碰見時給她遞過話,說只要打個電話或發個短信道個歉就啥事都沒有了。她卻昂著頭一副犟到底的樣子說,堅決不。直到這位徐副縣長調到了另一個縣,她才考進城關三小當了一名數學老師。

冬梅的犟自己早已領教過的,雖不全對,但關鍵時候她都犟得有理。比方當初與自己談戀愛,就因為自己對她好,把舍不得的一只手表賣了給她買了件波司登羽絨服,讓她享受了冬天從來未有過的溫暖。以至后來大學畢業她父母無論如何給她施加壓力,說村主任的兒子把你看上了,那可是城中村有別墅有奔馳轎車的村主任的公子哪!四鄉八鄰的女娃子,甚至電視臺的播音員都爭搶的高富帥哪!冬梅卻犟著偏不,為此影響了弟弟的前程,為此也與家里搞僵了。她真是犟??!比媽還犟,啥人進啥門??!搞僵了就搞僵了,拉著自己就到城里打拼來了。

這些媽不是不曉得。甚至這次冬梅對她犟的主要原因是她的媽都來城里帶了涵涵幾年。你當奶奶的多帶一年再走又怎么了?

他做了最壞的打算,媽如果真的走了,就只有自己早晚接送涵涵了,也就是送到小區門口,現在幼兒園校車接送,方便又安全,也不耽誤上班的?;叵胱约盒r候在青牛沱穿山越嶺上學的情景,有時候沒完成作業被老師留久了,半路上天就黑了,白天幾個學生娃一路走過亂糟墳不覺得,天黑了又是一個人,涼涼的風,一聲聲凄厲的鳥叫,一下子想起大人講的養尸君從墳里爬出來,背皮子一陣陣發麻。八九歲的自己只有硬著頭皮走過去,走過去好遠了,總覺得后面有嚓嚓的腳步聲,停下來又沒有了?,F在想起來難免一笑,那是自己嚇自己,是自己的腳步聲呢!涵涵明年秋天就上一年級了,完全可以自己上學了,公交車站就在小區外面,完全可以自己去。這都是冬梅嬌慣的,嬌慣也不全是錯,現在路上車輛多,不久前,市區一位姓李的男士把車開到一百八十碼,先撞翻了一輛老年車,后將楠木村賀家四口撞死,其中就有兒童。還有人販子拐賣兒童的,這怎么叫人放心呢!這個世道,錢已經使人鬼迷心竅了。

兒子去上班了,她一個人靜下來,渾濁的兩眼浮出水氣狀,那是兒子的嘆息。兒子在看電視和吃飯時的兩次嘆息,使她的雙眼有些濕潤,如水面上漂著的水皮在陽光下浮出的水氣。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呢?就為了回老家挨著老伴兒,有個說話的,有個做伴兒的;就為了看見自己熟悉的,聽見自己想聽見的,不就是幾十年來忘不了的豬娃子的影子和哼哼聲么!自己就硬犟著要回去,與冬梅斗氣,使兒子難堪,自己扮演的是哪一出呢!三年都過來了,兒子的家也可以說是自己的家呀,自己晚個一年半載回鄉下去,晚個一年半載去聽自己想聽的,去看自己想看的,去過自己想過的生活又怎么了,難道會折了啥么?這樣想著,她心里就有些內疚,眼里的水氣就霧狀般,就覺得有些對不住兒子和兒媳婦,尤其是涵涵。

然而,正在她打算如果兒子兒媳婦再勸自己就順驢子下坡留下來的時候,事情卻有了變化。晚飯時,冬梅一反清早出門時的不好看臉色,喜笑顏開地對她說,媽,這幾年也真難為你了,就遂了你的愿,下周你就回去吧!我已與涵涵的外婆說好了,她周六就來。她說沒有涵涵在她身邊心里還欠欠的,不習慣!涵涵在桌上就舉著手中的筷子,像動畫片里的小豬舉著糞叉高呼,外婆要來了,外婆要來了。她的心一下子涼了,但過了會兒又坦然了。

一坐上回鄉下的公共汽車,自己就心花怒放的,雖然幾年來在兒子家淤積的愁云還沒有散去,怨氣不時風一樣跑出來,又風一樣過去了,但卻感到有些輕松了。

她等不及涵涵的外婆——自己的親家母周六來就走了,也不想與之照面。沒有啥好說的,兒媳婦冬梅雖然不計較她母親的前嫌,但她計較。當初冬梅與自己的兒子進城打拼是那樣的艱難,她父親也沒有去看一眼,現在兩口子好過了,親家母倒錦上添花來了。她從心底有些看不起。

周五上午她把兒子家里的地板拖了一遍,抹了桌椅的灰塵,尤其是廚房和衛生間,她擦洗得特別仔細,她要讓親家母看看自己在兒子家里是咋樣料理的,像不像她以前帶涵涵時屋里亂七八糟的。她承認,親家母是比自己寵愛涵涵,想要什么都盡量滿足。她聽兒子講涵涵一段時間喜歡吃果凍,親家母就經常去街對面的果凍鋪大包小包地買回來,連冬梅都覺得有些太由著娃兒了,直到涵涵吃出了腸炎進了醫院方才罷手。大人們都覺得這樣對涵涵不好,可是涵涵覺得外婆對他好,以至于她來了好長時間,每每涵涵的要求在她這里受阻,都會說要是外婆在就好了,惹得她心里很不是滋味,真想一走了之??梢幌氲绞亲约旱膶O子,怎么能與他一般見識。打掃完衛生,她在茶幾上壓了張便條,收拾好自己的東西就走了。她走得有些迫不及待,生怕再遲一步就被什么絆住了。

公共汽車只能坐到和興場鎮,離村子也不遠了,五六里路,有公交車,她不想坐,走耍樣就走攏了,年輕時趕集是走路或騎自行車的,久了沒有走了走著反倒新鮮?,F在的村路已經不是原來的土路了,光生的水泥路走起來是沒有了灰塵,更沒有了“晴天一把刀雨天一包糟”的埋怨,可是野花樹蔭也沒有了,路更窄了,田也更瘦了,瘦得連原來一望無際的菜花和稻田被七零八落的房屋、廠房和橫七豎八的公路抓扯得如生癩瘡的狗毛和禿頂的美人般,而鄉場和縣城邊上的經濟開發區卻越來越肥胖了。以前兒子見她在城里憂心忡忡的樣子,也勸過她,媽,現在城鄉一體化了,鄉村的田野越來越少了,鄉里的年輕人都不愿在鄉里住了,再苦再累都愿意去城里買房了,以后鄉村人說不定也不種田了,全包給農場主種了,你們以后說不定也全到鎮上或縣上集中居住了。你先到城里習慣著,爸脫得了手了也可把他接來一起住。兒子說的并不是全無道理,大地震后災后重建,鎮里村里就動員過大家都把錢拿出來集中修建,國家每個戶頭還補助一部分,年輕人喜歡得很,可是上了些年紀的人卻說,都搬到城里去住,都不想挖泥巴,都去吃工廠里生產的鐵啊塑料啊汽車冰箱管道水泥農藥化肥??!兒子說有這種想法的人幼稚,是“杞人憂天”,中國鄉村遲早有一天都要搬進城里住的。她說,我不管這些,也懂不起那么多大道理,我就覺得鄉村里舒服,做啥都舒服。

后面響起了火三輪的聲音,一聽就是那種三個輪子的“望江”牌柴油三輪,它的馬力和載重量不比一輛拖拉機差,卻比拖拉機靈活。步子有點拐的她趕緊讓到邊上?;鹑喗?,速度降了下來,聲音也小了,可能是見她走路與正常人有點不一樣的緣故。從面前開過時,雙方都愣住了。這不是前幾天在城里龍泉山菜市后門口賣柚子的偏頸子大爺么?對方也認出了她,你不是上一場買我柚子的城里大姐么?火三輪就剎住了,對方雖然再三叫她坐一截,她卻態度堅決地直擺手,說沒有幾步遠,一會兒就到了。鄉里女人不會坐陌生人的車子的,這是多年延續的習慣?;鹑嗊h去了,震動的風聲里傳來隱約的豬叫喚。這老頭,不是說自己是廣漢松林人嗎?咋跑到我們村來,難道是走親戚,走親戚還載著豬娃子!

順著彎橫倒拐的村路往前走,過了條小河溝,她就望見慈竹林子里的院子了。家就在那院子里。老伴兒此時在屋里還是田里呢?自從她去了城里兒子家,接送外孫女小佳上村里的幼兒園就是他的事了。女兒有時也接,但少得很,待把小學?;锸硤F的事忙完,幼兒園早已放學了,何況村辦幼兒園與鎮小學在東西兩個不同的方向,小佳與外公在一起的時間反而比與她爸爸媽媽在一起的時間多得多,自然外公就比她爸爸媽媽還親了。這是過年回來老伴兒給她講的,從爺孫倆親昵的樣子也看得出來,她爸爸媽媽回不回來日子都是那樣過了,自己回去孫女反而怯生生的,不?;貋淼耐馄攀巧枇?。

看得見那棵氣柑樹了。天幕下,氣柑樹的枝椏銀鉤鐵畫般精神著呢,宛如自己不服老的老伴兒,夜里趁小佳睡熟了,還做賊樣輕腳輕手地摸過來。也難為他了,一年半載的老兩口才見一回,相當于牛郎與織女銀河相會呢!夕陽的余暉把高出房檐的氣柑樹的剪影襯得很清晰。自己這輩子與偏頸子有緣呢!老伴兒是,賣柚子的老頭兒是,自家房檐邊的氣柑樹也是。那氣柑樹每隔一年都要掛滿圓滾滾的氣柑,青青的氣柑待秋后變大變黃,宛如女人家的胸脯,霜降后用竹竿打下來,左鄰右舍的人嘗了都說這氣柑不同于黃家壩所有的氣柑,掰開來的瓤子晶瑩剔透,一抿一嚼,水分特多,特香甜。去年冬至,趙支書卻帶了個人來,老伴兒見過的,說是縣政協的徐副主席,小雪時趙支書帶著來過的。聽人說這家的氣柑特別好吃,買個來吃吃。買啥買,就算是過路的要一個也要給的,又不值錢,結在樹上懶得摘,就打了幾個下來,這一吃就吃出了名堂,徐副主席說自己的腸梗阻有了明顯好轉,不但不再便秘,高血糖也有所下降。

這不,冬至他又來了,來了就直奔豬圈邊,望著枝椏上掛著的幾個氣柑,兩眼放光。趙支書說對方想把樹上的幾個氣柑全買下來,這次一定要收錢,再不收他就不好意思了。也就象征性收了點錢,比市場上賣的還收得便宜。走了后趙支書才說,這當官的得病都得的怪病,偏偏要吃你家的氣柑才屙得出屎來,其他人家的氣柑也買了,吃了等于白吃。你家這氣柑真是神了。

這偏頸子氣柑樹還金貴了!

還有幾個田遠就走攏家了,震耳響的火三輪倒轉駛來。還是先前的偏頸子老頭兒,在駕駛座上向她點點頭算是招呼,車廂里是幾個裝得鼓鼓的編織袋?;鹑嗛_出老遠,風中卻沒有先前的豬叫喚。難道是給誰家送豬的?心里一疑乎,她腳下的步子加快了。

老伴兒出來了,偏著頸子站在風中,扎著羊角辮的小佳出來了,眼睛巴巴地望著。女兒和女婿顯然還沒有回來。老伴兒說早就曉得你今天要回來,女兒中午回家說的,兒子給她打過電話,說是惹媽慪氣了。管他慪氣不慪氣了,回來就好了。兒孫自有兒孫福,管那么多干啥?世上最難伺候的是人。老伴兒完全看透了她的心思,好像她在兒子兒媳婦家的磕磕絆絆他都曉得了,離開兒子家的絲絲縷縷的怨氣和愁云在老伴兒溫水般的話語里冰凌樣化了。院子里響起了幾聲豬的哼哼聲。老伴兒打開了話匣子,本來我是要和小佳去鎮上接你的,可吳老根今下午要拉豬兒來,昨天逢場在街上說好的,他用他的兩頭豬換我們家樹上的氣柑。

是不是剛才開火三輪的那個偏頸子?

就是。

我在路上碰見了,他還叫我搭他的車呢!

你咋不搭?

我又不曉得他就是你說的吳老根。人不熟搭啥車呢?

說起來也不叫不熟,他在龍泉市場后門賣柚子,我買過他兩回柚子,但沒有想到他是你老根。

也是。當飼養員那陣兒,我們還沒有對上象。再說,自從他成了偏頸子就很少往來,后來又遷徙到連山去了。雖不遠,卻隔著縣,就沒有往來了。你當然不認識。

以前賣不掉無人要的氣柑,自從趙支書帶了那啥副主席來就金貴了。上場在和興場碰見了吳老根,多年不見,和我一樣,除了偏頸子,身體像氣柑樹般硬朗著呢!說完嘿嘿嘿地笑。她就揪了把老伴兒的腰身,嬌嗔了一聲,老怪物!

爐子上砂罐咕嚕響,飄著雪山大豆燉肘子的香味兒。麻將都要老搭子,到底是自己的老伴兒??!他就曉得自己愛吃啥。自己在城里三年,兒子兒媳婦沒有燉過自己喜歡吃的。也不怪他們,他們從早到晚都忙啊。

氣柑樹下,兩頭白花花的籠子豬在地下拱著,起圈的尾巴甩著,發出快樂的哼哼聲。

她給小佳抓了把開心果,是走時從兒子家帶回的,小佳就任她摸著頭,邊剝著白花花的果仁,邊抬起頭,眨巴著大眼珠向著她,神情已明顯比先前親近了些。

老伴兒偏著頸子,眉頭皺著說,咋辦呢?

可去年趙支書說了要把氣柑給那副主席留著,上場碰見吳老根,問我趕場買個啥,我說豬市壩看看豬兒,婆娘想聽豬叫喚。他又問我聽說你家氣柑出名了,賣不?我說不賣。他說咱倆從小是老根,說實際的,我用兩頭籠子豬換你的氣柑干行得通不?我一時高興,想到一樹氣柑換兩頭豬,當然劃算,就說,換!他說一言為定,下場我就送豬兒來,拉你的氣柑。

她插話道,就是這兩頭豬??!

就是。

老伴兒接著先前的話茬頭,我說行。

這一高興就把趙支書的話給忘了。剛才人家開著火三輪把豬送上門,我無論如何都不好意思毀約了。老婆,你說要是趙支書帶著那副主席再來,咋辦呢?

有啥咋辦的。她嘴上接著他的話,心里卻突然想起兒子講的兒媳婦得罪了的那個徐副縣長,那個卡了冬梅三年才教成書的管教育的徐副縣長。

我就把樹上的氣柑打給他了,裝了兩麻袋。氣柑就換了這兩頭豬了。

咋不對?過去長在樹上爛,不值錢?,F在還能換兩頭豬,劃得來。

有些事你也得長腦殼,吳老根為啥成偏頸子的?為啥用兩頭豬換你的氣柑?賣不了好價錢他會把豬兒送進你的門?

嗨!都是那副主席吃出來的??梢撬^幾天來買柚子,咋向人家交代呢?

有啥不好交代的,是我們家的氣柑,又不是他家的。實話實說,換了豬兒了就換了豬兒了,他還能把人咋樣?

這些從不把人當人的人,黑得很,他們也有求人的時候。

聽說媽回來了,女兒女婿也雙雙回來了,買了條黑鰱,弄了些鹵菜,都是軟和的。上門女婿老好,喊了幾聲媽,沒有多余的話,不是燒火,就是抹碗筷擺酒杯,不做這就做那。倒是女兒喳哇得很,哥哥打電話來我就給他毛起了,嫂子那脾性誰不曉得?手背手心都是肉,媽在家里過得開開心心的,不是看在她孫兒的份上,稀罕去你城里,人生地不熟的,鬼丁哥樣。鬼丁哥是墳地里的孤鳥,意思是連個說話的也沒有。她媽喜歡帶就她媽帶去。女兒說的她媽就是親家母——兒媳婦的媽,涵涵的外婆了。

晚上在床上,她說真是蹊蹺,這賣柚子的偏頸子老頭兒居然是你的老根,以前也聽你說過,但沒有想到是他。

那個年代,養豬養雞可是發家致富的事,誰家的豬養得多,誰家的家底自然就厚,逢年過節桌上就有油葷,走出來的人都要有氣色些。他和吳老根都去鎮畜牧站培訓過,專門學養豬技術,可是吳老根喂的豬就是沒有他喂得好。人與人不同,花有幾樣紅。能力有大小本是很正常的事,但被別人一說就不正常了。有一天吳老根趕集上茅房,里面兩個人中的一個說,兩個老根歲數相當,長得端正的還比不過偏頸子的,同是學過的,就是沒有人家手里出豬。另一個說,為啥大家喊偏頸子天蓬元帥,說不定就是那豬八戒投的胎,那姓吳的再好腳好手也比不過。這顯然就是在說他和吳老根了。待發現身后的吳老根,兩個人吐吐舌頭閉了嘴。人言可畏,嫉恨就在那一刻萌生,吳老根暗暗下狠心一定要超過老根。咋樣超過?就是偷經學藝。咋樣偷經學藝?只有吳老根自己清楚。老伴兒斷斷續續地跟她講。先開始在豬市壩選豬還不覺得,逢場天遇見鄉鄰在一起擺擺龍門陣,東家長西家短再正常不過??墒秦i選完,其他人都是用架子車拉回去,有的還在架子車上鋪了草,生怕豬凍著了。他卻不,用草繩拴了,竹條子趕著豬往家里走。在市場上時就與賣豬的先說斷后不亂,豬要拉回家養半月后才付尾款。他邊走邊看豬的動靜,精氣神,包括哼哼聲,拉的糞便的干稀。一路上,他總覺得遠遠地有個人跟著。到了家,他不是像其他人家端出撒了熱氣騰騰的豬食,宰碎的厚皮菜或胡豆苗子里和了比平常多的玉米面,而是把豬關在圈里,隨便它嗷嗷叫也不理,餓到第二天中午,拿最差的豬草、苦蒿、老芨芨草給它吃,半月后,若豬還是活蹦亂跳的,才逐漸改善豬食,但還是不如其他農戶那樣,拿最好的豬食。平時吳老根裝著借挑桶或簸箕篩什么的,也圍著豬圈走走看看,大家都不在意。

老伴兒發現吳老根偷窺是半年之后,確切說是在老伴兒說出了一句話,一句很少有人參透的話后。那句話是:人不宜好,更不要說畜生。這句話他常掛在嘴邊的,就是現在在飯桌上也有意無意說給兒女們聽,先前大家還以為是說人與人之間不能太好,就像夫妻,就像親戚朋友,太好了就要出毛病。如夫妻配齊了總要扯單。鄉間把兩口子都長得天仙樣漂亮,屋里屋外都能干得很的叫配齊了。扯單就是要走一個,走就是死,鄉間忌諱說死,說扯單或走了,嘴上圖個吉利。久了才曉得他說的遠不止這個意思,而是人與畜生在這個世界上的強勢生存之道。老伴兒也曾口水泡濺地問她,也是說給兒女們聽的,你見過吃得好穿得好耍得好的人長壽么?見大家都不搭話,他偏著頸子說,身強體壯的人都是終日勞作不息受苦受累的人,為啥老紅軍都活到八九十歲?為啥辛苦人都經受得起摔打,很少病痛?就是這個道理。畜生也一樣,不宜太好!太好了不但長不大,而且容易害瘟。

吳老根偷聽到那句話后就從此成了偏頸子。黑黢黢的夜晚,在偷經學藝養豬技術快要大功告成的好勝心情的驅使下,吳老根鉆過慈竹籬笆爬上了老根家的氣柑樹,那是一棵花香果香了幾輩人的大氣柑樹,球狀的青氣柑掛在枝椏上散發著刺鼻的味兒。他躲在上面,借著瓦房里漏出的燈光,看見老根在豬圈邊走來走去,吧嗒著葉子煙,火星兒閃忽。

拱啥子拱!

叭叭——

竹篾片的響聲,顯然是對方在撣拱圈的或調皮的豬。

你輕點兒,不要把豬哪里打折了。

人不宜好,更不要說豬。

老根和家人隨便的對話卻使氣柑樹上的他格外上心。如聽見什么養豬訣竅般,他覺得這很少聽見的拿人與豬比的話似乎潛藏著老根為啥在方圓幾十里把豬養得如此之好的道理。這道理自己得回去好好琢磨好好消化。半年多來,從和興場豬市壩看選豬、拉回家的溜豬,以及找各種借口到老根家看豬、聽豬,現場感受如何養豬,由煮豬食到豬在圈里進食寢臥的整個過程,自己都有新的收獲。不得不佩服,老根就是老根,就是方圓幾十里的養豬能手,比方說其他人都不在乎豬圈的衛生和豬睡的圈榻,老根卻很在乎,每天早晚都要打掃不說,那豬圈不光干凈,還特別干燥,圈榻上鋪了玉米苞殼或干草。用自己的話來說,別看是個豬圈,比有些邋遢人家的堂屋還整潔,豬怎么不巴適他為他爭光添彩嘛!一想到這半年來的收獲,他就有些忘乎所以,就忘記了自己是在老根家的氣柑樹上,啪噠一聲,不小心踩斷了氣柑樹上的干枝椏。屋里的人聽見響動,以為是來偷豬的,操了釘耙往樹下攆。那幾年,賊娃子厲害,半夜三更翻墻掏洞把肥豬和晾曬好的葉子煙偷走的事時有發生。吳老根見老根和他爹舉著釘耙出來了,也不顧樹多高,一縱跳下去,卻不是腳先落地,身體橫著下去的,頸項在硬地上磕碰了,回去后就成了偏頸子,雖無大礙,但從此與老根一樣了。

吳老根的養豬名氣也從此在松林一帶大增。論及養豬,人們會說起那兩個偏頸子。

自從回到家里,一家人在一起,自己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舒坦。

可是,老伴兒卻像有啥心事,閑下來時坐在門邊上吧嗒著葉子煙,不時望著村路的拐彎處,煙縷遮掩不了膽怯的眼神,好像害怕看見拐彎處那不想看見的人影。小雪大雪,燒鍋不息;小寒大寒,收拾過年。然而,時令已經走到年邊上了。老伴兒站在豬圈邊的氣柑樹下,望著豬圈頂板上的草堆自言自語著,可能不來了,去年是冬至來的,要來早來了。他長長地出了口氣,心里壓著的秤砣像是輕松了樣。然而,臘月二十三,灶王爺的生辰那天,老伴兒剛轉了油菜田回來,兒子就帶著冬梅和涵涵回來了,冬梅進門就喊媽——喊得她驚絲絲的,那一臉的笑哪里有自己在城里與她疙瘩磕絆的影子。親人就是親人,過了就過了。兒子笑著把大包小包的東西遞到女兒女婿手上。倒是涵涵還是大大咧咧的樣子,小佳喊了幾聲哥哥他才應答了聲。放寒假了,女兒和小佳都在家里了,女婿這幾天這沒去拉沙石,城里的建筑工地停工了,工人們回家過年了,他們這些拉沙石的司機也就歇著了。

一家人大團圓了,說著笑著親熱著,洗菜的洗菜,燒火的燒火,娃兒們在電視機前嬉鬧著,心里又是一種說不出的舒坦。

一個聲音卻突然把這一切都打破了,仿佛平靜的水面投了個石頭,鏡子驟然出現了裂痕樣。是戴著鴨舌帽的趙支書的聲音——一家人熱鬧哦!天蓬元帥,我給你帶客人來了。天蓬元帥是老伴兒的歪名,那年頭養豬時大家喊的,就是曾在天上的那個豬倌的雅號,算是高看他了。歡迎!歡迎!老伴兒說著,盯著趙支書身后的人,臉色卻陡然大變。盡管這個人現在變得消瘦了些,他還是能認出他就去年來過自己家兩次的徐副主席。對方說,又來給你添麻煩了,本來冬至前就要來的。徐副主席說著話,嘴唇改不了地憋著,嘴角就歪著,臉盡管消瘦但還是保持著臉型的圓胖,昔日的油水還沒有完全消失殆盡。對方說,因為松林鎮的吳大爺高矮送了兩袋氣柑來,說是在你家買的,說是與你從小打的老根,才從你家高價買的,我也就給了他高價。哪曉得吃了不對??!人越吃越瘦,血糖還越吃越高,又準備去住院了。是,吳老根是我的老根,氣柑是我家的,是他用籠子豬換的我的氣柑。但我確實不敢說我家的氣柑能醫你的糖尿病,也不曉得這精明的吳老根賣了你的高價。趙支書,你看這樣行不行?我這里還有幾個氣柑,是給吳老根時我留下的,就送給徐副主席再嘗嘗。他邊說著邊喊,新貴,你去把豬圈樓板上的氣柑拿下來。新貴名叫周新貴,就是招上門的女婿。新貴哎哎地應答著,叮叮咚咚就把干凈的飼料編織袋提了出來,袋子里裝著脹鼓鼓的氣柑。

她與女兒、兒媳婦冬梅聽見鬧熱就從灶房里走了出來。先前還喜納人的冬梅瞬間就變了,眼睛緊盯著緊挨著趙支書的那張臉,瞳孔大睜著,驚得喊出了聲——徐副縣長。聽見喊聲,對方歪著的嘴大張著。

同樣都是一臉的驚恐,所不同的是,前者驚恐后是一臉怒氣,后者驚恐后是一臉愧疚。

她想不到卡了兒媳婦三年才走上教師崗位的這個官就在眼前,還兩次三番來吃她家的氣柑。氣不打一處來,她氣沖沖上去,一把就奪下了老伴兒已遞到趙支書手中的氣柑,罵了句粗話,吃錘子,吃了屙??!

而冬梅眼前那個曾受著眾人的恭敬獻媚胖得像豬一樣哼哼的傲慢十足的徐副縣長變成了眼前這副可憐相,真叫人有些不敢相信。

兒子和女婿眼睛里快要噴出火來,氣氛一觸即燃。趙支書不得不拉著徐副主席離開了現場。徐副主席走后,趙支書才說了本不該說的話,那徐副縣長早已不是副縣長了,也不是政協副主席,是舊友給他面子才這么喊的,幾年前他就因為犯了錯誤被組織上免去了官帽,具體是啥錯誤,有人說是挪用了地震重建資金,有人說是與下屬開房通奸被人拍照舉報。

她后來想起兒媳婦冬梅與徐副縣長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的場景,都以為冬梅要大罵對方一通,罵得他狗血淋頭方能出一口惡氣。哪曉得冬梅反倒沒有。徐副縣長唉聲嘆氣走后,冬梅眉宇間的慍怒云一樣散了些,有些自責地說,媽,不管他當初對我如何,現在人家都是病人了,都求上門來了,我們這樣做是不是太過分了呢?她腦殼里閃過數年前在保險客戶酒桌上胖官樣的徐副縣長,下巴和頸脖子豬樣的他咋就變得這樣瘦了呢,真可憐!

還沒容當媽的她把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話說出,冬梅已一只手提起鼓脹的氣柑袋沖了出去,邊跑邊喊,趙支書,等等……

這又使她這個當婆婆的對兒媳婦高看了一分,想在她家帶涵涵時的磕絆也是嘴上的,兒媳婦的心里好著呢!

一聲豬的叫喚穿過村夜,是那種嗷嗷聲,猶如一個長途跋涉的人終于伸展腰身躺倒在炕床上發出的那種呻喚,沉悶卻激越,一聲接一聲環繞在慈竹林院落間,還有一種慷慨、一種悲壯。

她火壇子樣緊挨自己的老伴兒說殺年豬了,孟勇娃家的。

你咋聽得出來?

天生一人必有一路。

還有這能耐。

不是先該趙支書家???往年都是趙支書家帶頭殺的。

往年是他家,他不殺誰搶那個頭。

還記得養豬不成養羊不成的孟勇娃不?

村人都看不起的孟勇娃,自從深圳打工回來,就牛氣得很,變了個人似的,誰都不怕了,殺年豬也不爭求誰的意見了。說來還真是怪!他凡事都膽小得很,過去大家都欺負他,現在見了他臉都笑爛了,而且見了他家的大小人都好言好語應承著,比見了趙支書還恭敬。唉,人不宜好!想當初,孟勇娃家成分不好,還偏養啥啥不出,一家人可是受夠了氣??蓸渑菜廊伺不钅?,他一到深圳就變了,就顯出本事來,據說修了不少房子,村里人逢年過節都去他家,求他把輟學的娃兒們帶出去打工,掙碗飯吃,找條出路。

她好久沒有周身被火壇子箍著般的享受了。去了兒子家三年,尤其是寒冬臘月,一晚睡到天亮腳下都冷冰冰的。雖然兒子家有空調,自己卻用不慣,再說那是要用電花錢呢。

又一陣嗷嗷的豬叫喚傳來,比先前的還激越,穿過彎彎繞繞的鄉路,彎彎繞繞的田埂,冬天的鄉村因而暖融融的。一聲一聲的豬叫喚漫進窗欞,在她耳邊縈繞著,仿佛是吹響喜慶的銅喇叭,穿過了村子,吹到了年輕時的時候。她周身興奮起來,這幾年從來未有過的興奮。六十來歲的老娘子哎!她自言自語著,手卻箍著緊貼著自己身子的老伴兒,臉上漾著新婚夜的害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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