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詩主義·藏族詩選

德乾旺姆

帕廓花窗

灰鴿子在窗臺上啄食谷粒

所有的窮人都聚集到這里

走了五個巷道。找了很久

哪一個，是收留我的廊檐

在雕刻時光的良木叢中

幻想奇跡發生。無限沉醉

無邊的卷簾幕在夜降下時打開

黃色的咖喱土豆，拉薩甜茶

跟著孩童走去的深巷，仿佛看見

舊日的雨夜，流失斷墻消失處

某一刻成為墻下動情的人

做才子佳人的好夢

嘎代才讓

殘 跡

——有關玉樹的一些長短句

1

馬匹丟下了繩索

少女啼哭的心臟，止息于

一個黎明后的早晨

狂風大地，曙光的出現

使一天六瓣雪花

默默無語。有關神■的傳言近乎停止

大地無法洗凈

自己的罪惡。

讓天堂在

一瞬間成為人們忙于散步和駐足的

地方。

2

面目模糊的神靈

正在撫慰瓦礫當中的尸體

也許，這是一場救贖的念想

使家園再次成為

孩子眼中的美。

3

嘉那瑪尼堆積成山

行人走在一側

往往會說：“奇跡的剩余，

疼，還是不疼？”

大地從左搖晃到右

不見我的親人

4

真的，消失了。

5

印象中，大地

總不會錯失良機

唐山亦是

汶川亦是

玉樹亦是

一個人死了，無數人死了

請到此為止吧

唐亞瓊

在尕海湖邊

陽光濃烈，湖水寂靜

賣酸奶的扎西草比去年豐滿了許多

比以前害羞了許多

她總是別過頭去

假裝去看草叢中跳來跳去的旱獺

風把她的紅頭巾高高吹起

把我不認識她時的時光吹起

把去年的倒影吹起

把我的孤獨也吹起

人們說我走失多年的母親就在這湖里

她有巨大的翅膀和長長的尾巴

她會飛也會游

可她從不開口也不說話

只在夜里悄悄地哭

當我轉身，湖面平靜

湖里的黑頸鶴早已無蹤影

完瑪央金

在我們的村莊

靠近村莊

你和你的馬逐漸清晰

所有以前熟悉的臉

此時此刻

一個個遠離

消失于茫茫心海

你和你的馬逐漸清晰

幸福的氣浪一路撲來

沖毀了我的視線

我就走來，摟著肩

和你一起痛哭

顫抖地享受我們村莊的深刻

站在石徑上

爬上屋頂的晨曦

一一將記憶的坎坷撫平

我們的村莊在這里

很久以前就被修造出

很久以前遠在他鄉

你已就不陌生

每一片秋聲

碰響樹葉的時候

等我像等一串哨音

你就年輕幾個時辰

我們的村莊在這里

日日夜夜思念我們

摟著肩站在石徑上

我們是一次日出

是一場悄然喧響的細雨

白曉霞

一碗井水

一剪梅

二道梁

這不是民歌

這是我在穿行田野

三天前經過四十里鋪

一生未曾生育的張李氏一定要讓我喝一

碗井水

然后她和養子一起把我送到了村口

她說，丈夫的前妻離婚后生了五六個孩子

風太大，除了我，人們都沒有聽清她在說

什么

那薩

我越來越像母親

我越來越像母親

把滾燙的奶茶，重復飲用

把剩余的時間，靜靜地曬在午后

與光融成線條

編制柵欄，圈住冷暖

把子女，都變成時光的沸點

激起活力和耐力

把自己放下，放在有陽光的草地

吸吮雨露，沐浴歲月

把零碎的紙幣，裝在順手的褲兜

路遇乞討，不至于

不知所措，或懊悔愧疚

更不愿錯失，給冷暖人間

種下良善的機緣

偶爾，把頭靠在

孩子稚嫩的肩上

松口氣，瞬息間

自己是，子女的幼子

輪回的血脈

清晰的，如朝霞的一抹紅

王志國

寬容

要允許清風

緩緩地吹

要允許道路

在拐彎處

帶給你不一樣的風景

要允許陌生人

一次又一次敲開你的柴門

向你打聽

春天的消息

要允許白云

捎來遠方的陰雨和塵埃

要允許大地

分擔雨水的濕潤和淚水的咸澀

活在艱難的塵世

要允許苦難給我們疼痛悲傷

也要允許我們學會享受

這片刻的歡愉與自由

把悲歡暫時往旁邊挪一挪

給心靈騰一塊空地

存放幸福

王小忠

寫信

月光恰好照亮這幽暗的巷子——

人們沉于夢中，都不愿想其他的事情

必須要在今夜寫好這封信

好多年都不曾握筆

步入巷子時我開始想

如何說清“活著”這兩個字

月光沒有退隱

它照在巷子最深的樓閣上

暗角處的照片，以及

從未翻動過的雜亂的書籍

都會讓人心生空虛

似乎和夜晚談論著回憶和愛

還有許多藏在心里的秘密

我的女人緊鎖眉頭，一言不發

不肯告訴她的苦衷，也不肯透露

是長久的疼痛還是短暫的幸福

然而，我必須寫好這封信

并且祝愿這封寄給遠方的信

別沾上任何塵埃

阿頓·華多太

夜之子

一旦把這個夜

當作了一位知己

你腳踩的大地

會把你高高抬起

讓你接近陽光

讓你起飛

從此，在你身體里

死去很久的一些語言

會速速復活

像水一樣奔跑

像山一樣從容不迫

而此刻

詩，就誕生了

它在強烈曝光之后

那個短暫的黑暗里

一閃一閃的

曹有云

白鷺：致沃爾科特

在兩個黃鸝鳥的鳴叫聲中

一行白鷺飛上了青天

自此，白鷺，東方隱秘如詩的白鷺

定格在了浩茫而空白的青天

其他則無可奉告，一無所知

昨天，我打開一個嶄新的頁面

突然看見了另一只、一群白鷺

它們似乎不在青天

始終在大地，或者縈繞著

蒼茫的山河生活，敘事

津津有味，秩序井然

像一個擁有天賦的高貴詩人

昂首闊步，在河畔專心啄食

詞語豐盛、活躍的蟲子

吞咽下去或者扭頭，斷然甩掉

它們知道——選擇

這生死攸關的重量

不是神話，也非天使

它們只是在優雅地啟示

靈感的來源，生死的蒼白

以及美學的終極

一如它們在霏霏煙雨中

駕馭著潔白如雪的身體

再度飛過空蒙的蒼翠山巒

梅薩

羽 毛

1

曾經遺失的那根羽毛

總是懸在天空和大地之間

2

那根羽毛在東邊

靈鷲山上……

神鷹的羽毛變成了

菩提樹葉

3

那根羽毛在西邊

金子一樣的山上開滿了金子一樣的鮮花

羽毛在鮮花叢中輕輕放歌

4

總是小心翼翼地望著天空發呆

看天的時候聽到了海的聲音

5

思考前世 今生 來世

同時也思考愛情和美酒

附帶思考有關男人和女人

之間的一些事情

6

深情地望著月亮

眼睛有點濕潤……

7

心的周圍布滿了眼睛的血絲

8

在一張白紙上畫了一幅自畫像

突然想起

自己就是那根羽毛……

旺秀才丹

火中蓮花

被火所燒的，會因用火而痊愈。

——西藏諺語

在火中生活

在最熱烈處安放自己的身心

在火中生活，從里向外

一遍遍熟悉烈焰

看她如何升起

光彩如何搖曳

紅色的光芒照亮身心的邊界

直到無法想象之處

把大千世界映紅

這把火升起，從未熄滅

在火中生活

會逐漸適應炎熱，接受她

滾燙的溫度仿佛在悄然改變

燃燒的欲望、迷茫和焦慮

被漸漸灼成絲絲清涼

在火中生活

要有直視烈焰的勇氣和智慧

熊熊大火威猛無比

但她并不會燒毀自己

燃燒的欲望如此美好

起舞，歌詠，盡情享受

你看到，火在火中洗浴

火苗相互追逐嬉戲

如同清水激起浪花

和另外的浪花交融相惜

在火中生活，烈烈火焰聚集

會燒化云層中的冰

那些滴答的雨水絲絲縷縷

綿綿不絕成為一條線

和燃燒的火苗相遇

一瞬間激起美妙的蜃景

如同巨大的蓮花緩緩盛開

托起月亮和太陽的融匯

永恒的快樂和虛空

從此渾然一體

在火中生活

欲望的火，憤怒的火，野蠻的火

都會變成清涼的火

你從火中越過時空去看她們

她們如此盲目而癡迷

無邊的火舌像鏡面上的熱氣

將漸漸回收到幼苗的中心

你看她們，和她們一起

在蓮花和一縷青煙中消失、解脫

桑丹

無題

親愛的少年，請趕上你的牛羊

把我帶到一條大河的身旁

我仰望的星空像水草一樣蕩漾

向陽的山坡，為我撐起一片晴朗

巖石潔白，山路柔軟

請解開我一生的風吹草低

當響亮的口哨穿透云霄

親愛的少年，你攜我飛翔

群山之上，我唇間的朝霞印在你的額際

我的少年，在我的胸前

別上一枝帶血的荊棘

那傷痛如此飽滿，那歡樂如此殘破

親愛的少年，帶我返回故鄉

我看見，大風吹過的地方

花朵和牛羊葬身山岡

扎西才讓

扎西吉，你能帶走我嗎？

桑多河畔多么安靜，晨曦出現

琉璃瓦的屋頂在光中波浪般鼓蕩不息

早起梳妝的扎西吉，讓人心疼的扎西吉

騎著紅色摩托要去縣城的扎西吉

——你能帶走我嗎？

——你能帶走我嗎？

帶我遠離這牛皮一樣韌性的生活

帶我走入你的神秘又陌生的森林

你的選擇就是我的道路。我就是那個

失明很久的人，對你的愛，早就在骨頭里

滋生

白瑪央金

美麗世界的棄兒

太陽落在神山的額頭

天的另一面卻陰沉下來

幾滴雨掛在眉睫

風 虛晃過山

足下 傾瀉的綠衣

被霧靄淺淺地纏繞

恍惚中 鷹翅掠過

掀起一陣不安的風

一只逐草尋伴的放生羊

孤獨得不知所措

如忘記了咒語的巫師

在宿主巨碩的胸前

踽踽獨行

耶杰·茨仁措姆

你是花，我是愛花的女人

你是花，我是愛花的女人

雙手靠向你的時候，我溫暖如春

我采摘雨露，積蓄月光

為清晨醒來停留于你的眉梢

你是花，我是愛花的女人

雙手抱緊你的時候，我融化成水

我奔流向前，尋路環山

為寒冬來臨滋潤你的根脈

愛花的女人，把自己埋進泥土

然后生根、發芽、抽枝、長葉

直到和你一樣

成為一朵花，等待更多的愛

列美平措

哀傷的舞蹈

扎聶琴低沉回旋于山谷

沉悶來自羊皮鼓的節奏

跳舞的人們踏著喪歌

仿佛街在厚厚的雪地

老人的歌喉象征了過去

那個時代

與他們一樣活得有味的人

已經不多了 像山寨下

那條干涸的河 積水流盡

可有誰還能夠想起

河水洶涌的時候 那些石頭

那些被水流卷走的石頭的命運

所有的記憶將隨他們而去

我們能夠理解 雖然我們

知道沒有靈魂的存在

但我們常常不敢相信自己的感覺

黎明 鼓聲將會激越一次

讓我們告別死者的苦難

讓我們匯聚生者的希望

意味著一個生命的終結

還是一個時代 我們不知道

肯定有新的生命誕生

舞者抬起悲傷的頭

凝視東方泛白的山岡

迷惘不僅在黃昏

我們總是容易忽視

初生的太陽放射光芒的時刻

德乾恒美

馬一樣的女人

是啊

我該如何形容一個女人

一個我傾慕的女人

她佇立荒原

像一匹馬

打著響鼻

遠遠凝視著我

我慢步過去

摩挲著她的鬃毛

她黑色的眸子

眨動的長睫毛

肥碩的臀部

不時渾身打顫

甩開白色的長尾巴

多么標致啊

如果可以溯源

在哺乳動物分開的太古時期

她是否猶豫過以后會成為

一匹如今的牝馬

或者經過刀耕火種

食肉寢皮

直立行走

成為一位靈長的美人兒

向我走來

扎西鄧珠

鷹魂

赤巖塑造的精怪

冰峰培育的精靈

一片旋轉的云

從高原草灘升騰

在陡壁上發出凄厲嘶鳴

為征途制造磅礴氣勢

永不消沉永不言棄

即使圣者也將俯首傾聽

你的名字

在陡峭的巖石上熠熠生輝

雷電抽打飛騰的魂魄

幾滴雄性的熱血化為高原的太陽

殷紅殷紅地掛在高原湛藍的天宇

欄目責編：劉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