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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點江山

2016-06-14 10:14梁平
上海文學 2016年6期
關鍵詞:興安滇池湘江

梁平

南京,南京

南京,

從來帝王離我很遠,那些陵,

那些死了依然威風的陵與我不配。

身世就是一抹云煙,

我是李香君身后那條河里的魚,

在水里看陳年的市井。

舊事浮了上來,

一點一滴都是親近。

線裝的書頁散落在水面,

幾縷長衫打濕了,與裙裾含混,

夫子端坐在岸邊紋絲不動,

看所有的魚上岸,居然

沒有一個落湯的樣子。

秦淮河瘦了,

那些游走的幻象在民國以前,

清以前,明元宋唐以前,

喝足了這一河的水。

胭脂已經褪色,琴棋書畫,

香艷舉止不凡。

不能不醉。

運河成酒,秦淮成酒,長江成酒。

忽然天旋地轉,恍兮惚兮,

才知道我也游弋在岸上。

夢緯的酒有夢,

言宏酒里有“言子”,

子川的酒自己把自己撂倒,

還有葉櫓,古稀年輪的樹上,

取一片葉作櫓的船,懷抱里的酒,

懷抱德高望重——都該喝。

不過就是一仰脖,

醉成男人,醉成那條魚。

那條魚從沒有水的成都游來,

得片刻間的清靜。

長樂客棧床頭的燈籠,

與我的一粒粒漢字通宵歡愉。

我為漢字而生,最后一粒,

留在舊時中央黨部的鳳凰臺上,

一個人字,活生生的人,

沒有脫離低級趣味,

喝酒、打牌、寫詩,形而上下,

與酒說話與夢說話,

然后,把這些話裝訂成冊,

這一生就夠了。

在南京,烈性的酒,

把我打回原形,原是原來的原,

哪里來回哪里去,

回到母親懷抱,讓她漂亮如初,

我是不諳世事的嬰兒。

古滇國墓葬群

石寨山睡了,

沒有一絲鳥鳴。

一個王國的墓葬沉寂得太久,

斑駁了。

滿地的落葉與樹枝,

都是大風吹散的矛鉞。

與戰事無關的煙火留下來,

飾紋爬滿青銅的身體,

把遠古紅土高原上的民族血脈,

埋伏其中,區別于漢。

圍墻里雜草和野花新鮮,

那些肆意的五顏六色,

成為后裔們身上的披掛,

兩千年的譯碼。

撫仙湖水底的繁華,

緩緩浮出了水面,

古滇有國有家,

一枚黃金“滇王之印”,

在自己的姓氏上,

舉起了曾經的江山。

近水而居的石寨,山似鯨魚,

亙臥于滇池的浩蕩,

誰能看見它的滿腹經綸?

深埋的古滇國墓葬群,

已經沒有呼吸。

我在兩千年以后的造訪,

與一個守山老人、一只小狗,

謀面在陽光下的蒼涼里。

老人沒有經綸,狗也沒有,

一支長桿的旱煙遞給我,

那是最友好的招待。

卻之不恭,只能不恭,

我不能承受如此強烈的潦草。

石縫里一朵黃色小花,

在腳下,開得分外囂張。

滇池與鄭和

滇池,五百里海的夢,

把一個人的名字斧鑿成船,

漂洋過海。

史記的筆跳過了章節,

忽略了這個記載,

忽略了這人在滇池的胎記,

那是滇池的藍和天的藍。

天的藍有多寬,

夢里的海就有多遠。

注定了舉世無雙的遠行。

海上了無人跡的六百年前,

還沒有好望角的比達·伽馬,

沒有美洲新大陸的哥倫布,

大明王朝的一千只帆,

從這人的手上升起。

七下西洋,宛若閑庭信步,

亞非的海岸和島礁的眼睛,

都聚焦在帆上了。

那些驚恐,那些警惕,

那些四處奔突倉皇而逃的背影,

那些劍拔弩張嚴陣以待的敵意,

在滇池藍一樣的清澈里,

在滇池波一樣的溫情里,

手語可以解凍,可以冰釋,

鄭和的和,一枚漢字,

和了海上的風,海上的浪,

世界第一條航海之路,

和了。

最初的五百里的海,

在高原上,就是浩瀚。

昆陽月山西坡的那人,

就是滇池的一滴,

固執地泛濫。

為海而生,

最后為海而死。

大西洋海的藍、滇池的藍,

還會一萬年藍下去,

我知道,那人還在。

興安

漂浮在湘江上的斗笠長滿胡須,

從水面爬上岸來,時間是一個花甲。

胡須在岸上長成竹,

以團、以師,以軍團的建制,

排列成威武。

這是花崗石不能復制的堅硬,

這是解說無法抵達的真實,

僅剩的三萬雙草鞋從水上走了,

走完了二萬五千里。

湘江在興安的一個漩渦,

抒寫歷史的大詞。

密麻麻的十七八歲青春,

紅星的紅、紅旗的紅、理想的紅,

深埋湘江了。那些從水上走過的草鞋,

把這些紅播撒了整個國土,

湘江以北,天安門城墻上的紅,

珍藏了這個漩渦。

湘江之上,看那些竹,

走不了的紅,生長起來,在興安。

花崗石很冷,不能像我一樣,

來看你們生命的綠。

一個巨大的數字,

讓“三年不飲湘江水”成為史記。

我無力擇出這樣的冷漠,

卻愿意離開石頭走進你們,

喝一捧湘江的水,

席地而跪,

五拜三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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