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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北春天

2016-06-14 07:05王瑢
上海文學 2016年6期
關鍵詞:榆樹眼鏡

王瑢

母親帶著我去看望父親的那年,正趕上村里種樹。年年種樹年年死。死了種,種了又死。不種還不行。存活最多的是兩種樹,榆樹、楊樹。榆樹更多些。院子周圍有一人多高的榆樹墻。榆樹像是極容易生蟲,那種肥肥胖胖光不溜秋的“毛毛蟲”,渾身赤紅。為啥要叫“毛毛蟲”?它身上其實并沒多少毛,極少的幾小撮,很長,稀稀拉拉。這家伙爬起來顯得緩慢而張揚。人們好好在榆樹下站著聊天,頭頂不知被啥東西啪地打了一下,嚇一跳。毛毛蟲從樹上掉下來,先是縮成一團,但馬上就舒展身體,一曲一張慢慢爬去。這蟲子手指般粗細,有時它爬到街上去,恰好過來一輛車,吧唧一聲壓個正著,擠出一股白漿。地上白白的一攤,有點惡心。我很怕這東西,從來不敢往榆樹下站。打榆錢兒的時候這種蟲子還沒出生,等榆錢兒要落了,榆樹葉老了,不能吃了,蟲子就出來了。跟父親同住一個“學習班”的,祖籍山東滕州,他說,“介蟲子好擦(吃),知不道吧,還一定要火烤了擦?!迸匀藢⑿艑⒁?,他又來一句,“囧么不信?”立馬動手做示范,把一堆樹葉攏起來點著,蟲子往火里一扔,過一小會兒,在火里扒拉來扒拉去,烤熟的蟲子挑起來放進嘴里。什么味兒?“崗好擦,”他說,“比螞蚱好擦滴多咧?!闭€好法?他想了想,說,“油(肉)肥?!?/p>

我三歲之前沒有叫過“爸爸”,腦海里根本就沒這概念。某年暑假,母親抱著我去探望父親。那是晉北山區的一個偏遠鄉村,全村人口不足兩百。交通極為不便。由太原方向開來的只有一列慢車,不論大小,逢站就停,所能到達最近的鎮子,距離那村子還有幾十里山路。羊腸土路,蜿蜒曲折,兩輛驢車無法并行,雨天則泥濘不堪,只能選擇步行。父親在此一住就是六年。

我們先乘三四個鐘頭火車到達鎮上,再轉長途汽車。顛簸了兩個多鐘頭以后,司機說,下去哇。汽車到此便不再繼續。母親抱著我,深一腳淺一腳朝前去。母親后來說,上帝有眼,那天沒走多久,來了一輛毛驢車。一聽說我父親的名字,那趕車人大聲地招呼,快上來上來,王老師是咱村文化人么。驢車顛得太厲害,母親一路走一路吐,我趴在她懷里竟然一直沒醒,就那么睡了一路。那是我第一次看見父親。面前這男人胡子拉碴,高,瘦,鼻梁上架著一副啤酒瓶底眼鏡。母親說,叫呀叫呀,叫人呀。我咬緊嘴唇,瞪大眼睛盯著看。死活不叫。父親笑笑,說算了算了,慢慢熟悉就好了。幾天后,母親獨自回去,學??扉_學了,留我跟著父親住了一陣子。父親那時的主要工作是刷墻——等裝修工把空房子整修完畢,父親就提著一只大水桶去粉刷。墻壁刷完,有時也幫著刷一刷窗門的油漆。我整日跟在父親屁股后面,看他做這兩道工序。我一直沒叫爸爸,叫不出口。眼前暗沉沉的屋子一經粉刷,即刻爽亮起來,老舊破敗的木頭上油漆刷過一層,立馬煥然一新。父親刷墻用的涂料叫“大白”,這地方習慣叫“白土”。我特別喜歡那味道,莫名覺得好聞。時至今日,看見誰家在粉刷新房,我不由要駐足閉眼,使勁做深呼吸,努力追尋記憶深處那味道,清新而熟悉。幼時記憶中,粉刷房子是逢年過節時的大事,再就是誰家要辦喜事了,“大白”的味道似乎也平添了幾分喜慶。因為喜歡這味道,母親一度以為我肚子里生了蛔蟲,去學校醫務室開了不少驅蟲藥來給我吃。那種尖尖的淡黃色的寶塔糖,一度讓我癡迷,有時還偷偷省下幾粒留給哥哥,你一粒我一粒,細細品味。

那時正值春天,午飯吃過,村里不論男女老少,統統背一只面口袋,四處打榆錢兒去。說“打”其實不夠準確,確切講是把一大枝一大枝的新鮮榆樹枝,連頭帶尾折斷,扛回家去。父親說,榆錢兒要是真能“打”下來,那就一定是太老了,發柴發梗,已經不能吃了。榆錢兒要吃嫩的,越嫩越甜。父親很會做“榆錢錢飯”,說是跟村支書學的。用玉米面,當地叫“棒子面”,跟榆錢兒攪拌,稍稍加點水進去,開始和面。面團要和得松松散散才好吃,訣竅是,和面時手勁兒要抻著,快速揉。晉北鄉下有一種民間飯食叫“擴壘”,若是去到晉南或是晉東南,則改叫“撥爛子”了。一個意思。做好后應該是一小塊兒一小塊兒的,面如果和不好,則會粘成一片。放籠屜里旺火蒸十分鐘就得。蒸好后先別急著揭鍋蓋,讓“擴壘”稍涼涼,直接下油鍋炒??旎鸺背?,最好是用豬板油,刺啦一聲,撒大量的蔥花進去,來一撮干辣椒,起鍋時擱一點點鹽。盛一碗小米干飯,配一盤蒜泥拌苦菜,父親吃一大口,抬頭看我一眼,嗞溜一聲。父親好酒,他喝的是一種當地鄉人用麥秸稈釀制出來的土酒,很烈很嗆,比酒精難聞,我覺得有一股六六粉味道。端著碗,我愁眉苦臉,心里恨恨地想,母親為啥還不來接我。父親笑瞇瞇地來了一句:這就是晉北的春天嘍。

榆錢兒年年打,準時打。那里的榆樹總是長得很高很高,比我在城市里見過的榆樹要高出許多,看上去更細更直。是因為打得太勤太猛嗎?父親笑著搖搖頭,說,榆樹是在逃呀,它被人打怕了。榆樹頂頭的榆錢兒實在夠不著,孤零零耷拉著頭,一場一場風過,這些榆錢兒無奈地老了,黃了,最后泛白。再一陣風吹,一片一片飄搖飛舞,地上白花花落了一層。父親就站在門外,遙望母親來時的方向,喃喃自語著說,這是只屬于晉北的“春雪”。等到榆錢兒徹底落盡,夏天就要到了。

榆錢兒只長在成材了的大樹上,小榆樹看著可愛,可惜無榆錢兒可打。我??匆娪欣项^老太三五一伙兒,胳膊彎里挎一只籃子,聚在榆樹墻下摘榆樹葉,你揪一把他拽一把,揀嫩葉子摘。新鮮的榆樹葉可以入菜,父親給我做過一次。用開水焯一下直接涼拌,點一點醬油就得,根本不放別的佐料。嘗嘗味道怎么樣?父親夾一筷子給我。三歲小人兒才放嘴里嚼了幾下,呸一口,全吐了。黏黏糊糊,太難吃。榆樹葉還可以做菜團子,跟棒子面摻在一起,點一點水,捏成團子模樣。父親每揉一個團子,都要把手在冷水里浸一浸。為啥?面就不粘手了。捏好的團子有圓有扁,直接上籠蒸去。先不說味道如何,色澤真是好看。黃綠相間,清新爽眼。晉北一帶鄉下,稍微講究一點的人家,并不在自家院里種榆樹,說是“榆”發“愚”音,不吉利,不貴氣。但多年后我有次去河北出差,那一帶家家戶戶要種榆樹,房前屋后到處都是,有位老婆婆笑瞇瞇地說,俺們這塊有個說道,管這叫“前后有榆(余)”,日子還怕過不紅火?

榆樹成材慢,能成大材者更是鳳毛麟角。晉北一帶鄉下,講究的人家里,家具通通都用榆木打造。我在的那年,恰好趕上村支書家嫁閨女。支書給閨女的嫁妝之一,是花榆木定做的兩套“晉式炕柜”,東北人叫“炕琴”的。黃銅裸釘合葉,細看有“彩蝶雙飛”圖案,柜門上一對銅穗兒拉手,陶瓷畫鑲嵌貼面,金線描繪的“喜鵲登梅”圖。父親說,這可是炕柜里的土豪——“描金柜”。敦厚大氣又不失華貴,真好看。榆木結實耐用,本身有漂亮花紋,我想起南方有一種木材學名叫“櫸木”的,晉北地區仍然習慣叫它“榆”,只是在榆字前加多了一個“南”字——變成“南榆”了。

父親沒事的時候,總是趴在桌前寫寫畫畫。我獨自到院外玩去。突然發現許多人正在砍榆樹。邊上還有專門剝樹皮的。榆樹一整棵一整棵被剝得赤光,陽光下白花花直晃眼。一卡車一卡車被拉走了。剝榆樹皮做啥?燒柴火嗎?父親先是沉默,到后淡淡地說一句,是用來吃的。榆樹皮曬干,上磨磨成粉,一趟一趟細細篩籮,當地人管這種粉叫“榆皮面”。這是山西省嵐縣(北京密云縣番字牌鄉也有)一帶的特色小吃。當地人早前有個習慣,每到清明節,家家戶戶要吃一頓“榆皮面饸饹”。自從榆樹皮被發現可以吃,無數晉北鄉人靠著它度過了一個又一個災荒之年,父親語氣間滿是無奈地說,如今反倒成了一種“稀罕小食”了,價高金貴。這面不能單獨吃,必須跟粗糧摻在一起,棒子面紅面或是別的,無論粗糧再怎么粗,只要摻進去一點榆皮面,嘿,馬上就變得韌性十足,當地話叫“嚼筋道”??梢詨撼珊芗毢芗毜摹昂勇迕妗?,也叫“饸饹面”。形似粉條,吃起來滑溜溜的。一到飯點,若是聽誰說“今天做頓棒子面吃”,不用問,里邊準摻了榆皮面。父親有次把白面里摻合了榆皮面做搟面吃,挑起一筷子來放嘴里剛一吸溜,面湯濺了我一臉。筋道過頭了!

“摘帽”后,父親照舊每天重復之前的活計,粉刷房屋,自覺自律。父親自幼跟人學過一段時間的繪畫,于是村里斷不了會有人來請,父親就去充當一次“業余畫匠”。這種專門的畫匠如今已經很少見了,他們走鄉串鎮,話極少,背一個自制木箱,不大,箱子里裝滿各種顏料,各種顏色的油漆,還有粗細長短不一的畫筆,勾兌顏色的豁口小碗。畫匠總給人感覺有些清高,父親說,他們從不種地,一年四季到處走動,有人管吃管喝,還可以把一些新鮮事物帶到四面八方,完全可以把他們歸于“農村知識分子”一類。父親一到,主人馬上迎進屋里,端茶遞水,臉上笑嘻嘻,邊小聲探尋著商量,墻圍子咋樣畫好看?灶臺畫要多大尺寸?當地村人土炕上鋪的那塊大油布尤其重要,布的四角都要畫畫,中間的圖案屬重中之重。圖案多為傳統圖案,無非是寓意美好一類。晉北人比較喜歡畫喜鵲,“喜鵲登梅”或是“福祿喜壽”——畫上一只蝙蝠(福),“祿”則是梅花鹿,喜鵲站在一只巨大無匹的桃子尖上(壽喜)。圖案大概商定,接下來要談一談大概需要多少油漆,至少需要多少種顏色。商討的氛圍自始至終充滿喜慶。畫墻圍子畫大油布,都在新房里進行,主賓雙方都興興頭頭美滋滋的。父親臉上難得看見笑容。接著是買油漆。黑油漆是必需,畫墻圍子畫油布,都離不開黑油漆打底,然后是上色。黃紅綠藍白,各種彩色的油漆,根據圖案小心仔細地描補上去。這些彩色油漆完全要靠畫匠自己調配,比如要畫粉色的大朵西番蓮,則要用白油漆跟紅油漆調。有主家想在油布上畫一只貓咪吃西瓜,瓜還要是切開的。紅紅的瓤肉怎么表現才好看?父親自顧自地嘟囔了一句,不能一個勁兒的紅,顏色死氣沉沉就不好看了。這完全要考驗畫匠的真功夫。畫功不同,格調迥異。顏色調好,父親還要與主家商量,墻圍子究竟畫什么最稱心?唐朝豐腴美女?五谷豐登胖娃娃?蘇杭的山水?我想起一個山西酒令來。開頭帽子第一句——“一根扁擔軟溜溜,我挑上黃米下蘇州,蘇州愛我的好黃米,我愛蘇州的大閨女?!痹跁x北山區,蘇州杭州簡直就是“天堂”的代名詞。土炕上鋪的大油布要足夠大,徹底鋪滿才行。畫各種花草瓜果,反正是那地方經年累月不輕易見到吃到的東西。番石榴紫葡萄,黃香蕉綠菠蘿,畫布的犄角旮旯或溝溝縫縫也不能放過,畫花生核桃,畫柿餅大棗,填得滿滿當當才喜興。能畫的通通都畫上去。人往炕頭上一坐,屁股底下還盛開各種花,梅花菊花荷花牡丹,通通要大朵,更多的人家則喜歡荷花,因為山西極少見到,花朵要畫在油布正中央,周圍搭配紅黃牡丹。不管外面下雨還是刮風,人一進屋,滿炕滿眼的姹紫嫣紅,繽紛的色彩讓人感覺生活頓時美好起來。日子如何拮據,生存如何辛苦,心里是暖的。怕啥呢,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再去看父親那一雙手,此刻也已色彩斑斕,每畫完一家,指甲縫里手指頭紋路里,顏色已深深刺進肉里去了。

我很喜歡父親去做畫匠,因為可以吃到主家給的糖水煮老玉米。我一邊啃,一邊默默盯了父親看。他蹲在炕上,一點一點趴在墻圍子上細細描繪,畫畫停停,偶爾回過頭來問我,好看吧?好不好看?多年后,我自己開始學畫,央求過幾次,爸爸給我畫一張好吧?父親已經多年不動畫筆,他一直沉默,最后答非所問地說了一句,許多事物,只能等它們過去或已消失,才顯示出原來的美。

讀汪曾祺先生的小說《七里茶坊》,里面有這樣一句——“他們手里都拿著一根六道木,二尺多長的短棍?!蔽翌^一次聽說“六道木”,是跟著父親住“學習班”的那年。

六道木什么樣?仔細觀察,會發現木頭上每隔一小段,就有豎著的六道天然裂紋,非常有規律,好像人為刻上去似的。六道木是一種小型灌木,河北一帶習慣叫“靈壽木”,也有叫“長壽木”的。因其韌性極佳,木質堅硬,晉北地區多用來制作拐杖,或是桌椅板凳的腿。父親當年所住的村子特有一種本土小戲“二人臺”,戲文里有專門唱到這六道木的,戲中主人公唱——“天寒地凍白不咋,你這家伙像六道木鞭桿,折也折不斷,砍也砍不斷,直急出老漢我一腦袋汗?!北镜孛耖g小調,完全原汁原味,挑逗嬉戲直白而大膽,唱的多是當地人情世故,偶爾會把種種鄉俗風物,也捎帶進戲里來了。

六道木很多地方有,但據說只有五臺山與塔爾寺的六道木,意義殊絕。我父親很喜歡的一出“五臺小戲”叫《害娃娃》——山西忻州地區的女人有了身孕,叫“害喜”——忽然間喜歡吃各種稀奇古怪的小食,酸甜苦辣,一一細數,娓娓道來。結尾處卻莫名奇妙就轉到“六道木”上去了。戲文前后的內容,完全風馬牛不相及。京劇《穆桂英掛帥》里面也有提到過六道木,但卻變成另外一種叫法了——穆桂英大破天門陣,親上五臺山去請楊五郎重出江湖,五郎提了個條件,說是兵器把柄已壞,非“降龍木”不可。此處所說其實就是“六道木”。 強力折之,斜茬似刀,鋒利如刃。這種木頭一般都不怎么粗,樹本身就長不粗,也長不大。放羊放牛人手里的那根六道木短棍,通常大拇指粗細。我見過最粗的六道木,也無非嬰兒拳頭那么粗,父親說,那已經算粗得不得了的了。

汪老小說中這放牛的拿根六道木短棍做啥?一是趕牛,二是防狼,父親笑著說。當年我跟著父親所住那個極小的村子,位于晉北壩上鄉靠西邊,南北走向,群山綿延,據說一直走下去,通往河北。此地山多,但山上并沒多少樹,根本種不活,永遠稀稀拉拉那么幾棵。遠遠望去,通通禿著土黃色的瘌痢頭。晉北的樹也帶了黃土顏色,一入冬,悲涼更甚。那村子山腳下沿壩上一帶,常有狼出沒。有一次,父親不知從什么地方弄回來很大一塊肉,說是狼肉,燉給我吃。味道不好形容,似乎有點酸。多年后故地重游,我們按圖索驥去壩上的一家小飯店吃飯,女老板笑嘻嘻端上一盤子肉來,說,給你們嘗個鮮哇。與記憶中的狼肉味道完全迥異,我邊吃邊問一句,當年那到底是不是狼肉?父親笑笑,沒有吭聲。

六道木的葉子,在春天剛長出來時可以采來吃。但必須是剛剛生出的新嫩小芽葉子。據說味道有幾分像枸杞頭,吃了敗火。父親早前總是說,春天的野地生機勃勃,新鮮又能吃的東西,哪有能讓人上火的,吃了都敗火。做法十分簡單,先把土豆擦絲,我父親刀工極好,土豆絲可以切得極細,簡直細若毛發,與嫩芽葉子拌在一起做餡料,包晉北當地特有的一種民間小食——“大餃子”。餡兒大,個頭更大。在晉北,你要說來一份“大餃子”,一定是莜面做的。好大的餃子,粗瓷笨碗里放一只就占個半滿。吃這種餃子自然離不開醋,我??匆姰數剜l人吃這種莜面大餃子時,兩手輕輕掰開,從中間一分為二,往餡子上小心地倒一股子醋。這種餃子究竟好不好吃?不好說。要是說它好,我真心是不喜歡吃,因為純粹是粗糧粗做,嚼起來發硬發脆,堆在嗓子眼兒里,不喝大量的水根本咽不下去。但要說它不好吃吧,卻明明只有在父親給人家做一次“業余畫匠”收工以后,才有得吃——這是主家專門待貴客的食物。時隔多年,有次聊起六道木,父親忽然間來了一句,想吃莜面大餃子了。人的腸胃或許也有記憶,一樣會懷舊念舊吧。

記憶中,每逢采摘六道木嫩葉的季節,我常??匆娪腥齼蓛傻睦咸?,低了頭在自家院門外的樹下揀拾楊樹花,那種褐色的,一穗一穗的東西。揀來做什么?有誰家小孩吃壞了肚子,抓一把楊樹花來煮水,一連喝個幾頓,第二天準好。清熱解毒,化濕止痢,比吃藥可管用得多?;蚴怯瞄_水焯一焯,就可以直接涼拌了吃。那能好吃嗎?父親笑瞇瞇地說,配一碗炒豆腐渣,油大些,最好是豬板油,大火爆炒,蔥花兒要多擱,起鍋時再撒一把蒜末下去。嘿!簡直香死個人。豆腐渣我吃過,真沒感覺有啥好吃,香就更加談不上。拿我奶奶的話講,“那東西一放進嘴里,牙齒簡直‘硌森森”。意思是口感不好,又干又碎,噎嗓子。但時隔多年,我在北京吃過一種京味小食叫“麻豆腐”的,河南安陽似乎也有類似小食,只是改叫“粉漿坨子”了。原材料就是用的豆腐渣,入口細膩滑爽,吃起來有種沙沙的感覺,很香。據說是用羊尾油炒出來的。豆腐渣本身有豆腥氣,羊尾油則略膻,腥者為魚,膻者為羊,魚羊合二為一,自然鮮美無匹。對豆腐渣的定義,也就此徹底顛覆。

父親漸漸地老了,隨身攜帶的一根手杖是六道木的。這手杖簡直天然一握,長短剛好三尺,拇指粗細,用起來很是襯手。有一次去爬嶗山,父親上來下去一整天,全靠著這根六道木手杖,輕便又順手,關鍵是根本不必擔心它會折斷。六道木的好,自然不只是這個,父親說,見過打鑼用的鑼槌桿兒吧,就是六道木做的,質地極佳。也有用別的木頭制作而成,但用不了幾天槌桿就裂開了。

住在村子里那幾年,父親一沒事就跟幾個當地村民聚在一起,自編自演說快板。我父親負責編寫戲詞外,還負責穿插敲一下鑼。是一只很小的銅面鑼,演出“三句半”時常敲的那種。記憶中,有出戲所唱故事原型,來源于作家趙樹理《鍛煉鍛煉》里的“小腿疼”。我只記得這么幾句:

一說要出工,立馬小腿慫

聽說發干糧,跟著兔子跑

偷情不住店,一天三頓面

周圍擠滿了當地村民,嘻嘻哈哈真熱鬧。

我父親當年很喜歡看趙樹理的書。父親年輕時眼睛就不大好,上年紀以后愈發眼力不濟,看書必須通過放大鏡。剛住進“學習班”那年,天天連軸轉,父親說,不讓吃不給睡,關在一間小黑屋里“交代問題”。那屋子沒有窗戶,極小一扇木頭門。墻角一盞煤油燈、一把椅子、一張小桌,桌上永遠不缺一沓子稿紙。從早到晚,寫呀寫。寫了交上去,不行,通不過,說是沒寫到“點子上”。于是撕掉重新寫,寫寫寫。這么幾年寫下來,到后父親的眼鏡片好像啤酒瓶底子了。去檢查視力,左眼勉強能達0.3,右眼則已幾近失明。

有次聊天,我問父親,那些日子怎么堅持過來的?父親先是沉默,然后笑笑,他說,趙樹理當年被造反派打,從摞起三層高的桌子上摔下來,老趙當時肋骨就斷了,那桌子可一點事沒有。我聽得一頭霧水,父親淡淡地來了一句,那桌子的腿兒,是六道木做的。

父親平反后的頭幾年很清閑,根本無事可干。學校暫時回不去,村子里每天做的最多的事就是開會。村里能開什么會?農業學大寨,工業學大慶。再就是關于計劃生育,或是植樹造林。開會一坐常常是大半天,到后日子一久,人常常困到不行。父親說,直接趴桌子上睡覺不雅觀,也不好意思,坐椅子上仰頭靠后佯裝思考問題吧,時間一長還是不行。怎么辦呢?一同下放去的老師里有一個是忻州人,此人想出一個好主意,就是配一副“墨鏡近視眼鏡”戴著。這東西那年頭可是稀罕物,太原根本配不到。母親托門子找關系,回上海探親時專門配了一副。那幾年,父親說,多虧了這副“墨鏡近視眼鏡”。父親那時人極瘦,睡覺從不打呼嚕,這下好了,開會再多時間再久,父親找個角落里一靠,眼睛閉起,找周公聊天去。不會有人注意,也根本看不出來。父親自打下放后,人也學乖許多。吃一塹長一智,盡量少開口,正經事上更加惜字如金,開會發言則能逃則逃。有次上頭來了一位組織干部,說是來視察工作,大會上作發言,一開頭就問,“一畝地種多少顆谷子???”臺下捧腹爆笑。我父親從睡夢中突然被驚醒,他茫然四顧,扭頭問邊上的人,咋啦咋啦。后背其實已經沁出一身冷汗來了。說到打呼嚕,那個忻州來的老師跟我父親住在一個宿舍里。這位老師總是對父親說,你先睡,你先睡。據說此人的呼嚕聲震山岳,氣勢轟然。我實在想像不出來那場景。

據傳,眼鏡最早出現在宋代,但父親堅持以為,應該是明代更加確切。我曾在什么地方看過一本書,名字記不清了,作者似乎是個日本人,里面有專門文字記載,說大書法家祝枝山喜歡戴眼鏡,水晶片,無框,圓圓兩片架在鼻梁上,出來進去,風流得緊。有次父親帶著我參觀中國歷史博物館,館藏有一幅明畫——《南都繁會景物圖卷》,描繪的是明代永樂年間,南京城區民眾生活場景。其中有位老者就戴了一副眼鏡。但父親始終心存疑惑?!督鹌棵贰防飳掖稳瑢懙轿鏖T慶,涼鞋凈襪,青絲道袍,外面一件鸚哥綠大氅,頭戴眼紗,懸于眼前,出出進進,自始至終沒看見寫到過眼鏡。眼紗究竟是個啥玩意兒?《金瓶梅》里還寫到誰,名字忘記了,戴著個小帽眼紗。這小帽眼紗又是啥樣?《金瓶梅》多處寫到女人也戴個眼紗的,風騷時髦,比如那得了幾兩銀子就喜歡四下里嘚瑟的蕙蓮。在清代,戴眼鏡的風氣盛極一時,父親說,晚輩見長輩,若是戴了眼鏡的,一定要先摘下方可開口講話。我忽然就想到了墨鏡。會客時都要戴墨鏡的是陳毅,據傳是因為他的眼神太過犀利,怕把對方嚇著,還有一種說法,是陳毅的墨鏡在大白天可以數星星。這讓我冥思苦想,百思不得其解。白天能看到星星,這是“魔鏡”還是“墨鏡”?老作家周瘦鵑與陳毅有同好,也是墨鏡整日不離人。近在眼前的要數著名大導演王家衛,永遠一副標志性墨鏡。父親有次在雜志上看見一篇文章,專門采訪周瘦鵑先生的,拿給我看。從頭到尾并沒說到過什么看星星,周先生說,戴墨鏡只是喜歡看花。穿過黑暗盛開的花朵,是啥模樣?

德國作家黑塞喜歡眼鏡。他去世后,有人收拾遺物,在一個抽屜里發現最多的就是眼鏡,各式眼鏡,一百多副。我喜歡一張照片,黑塞戴著墨鏡,仰著臉,吸煙。黑塞的墨鏡白天看得到天上的星星嗎?我有個朋友是飛行員,照相時必先問一句,不帶鏡片的鏡框有嗎?人家不明所以。他說,這樣看起來更有文化。

古人把眼鏡不叫“眼鏡”,要叫“叆叇”。清代陳康祺《郎潛紀聞》卷九里有這樣一句——“相傳翁覃溪……六七十時猶能于燈下作細書,閱蠅頭字,不假叆叇?!毖坨R的發明者真是了不起,不知拯救了多少近視眼遠視眼,但據說是先有的老花鏡,而后才有近視鏡。我的童年在太原,住在學校大院那會兒,常聽院子里的某人對另一個人說——“看看你歪(那)兔子眼哇,準是又上火咧,快到黃藥師家把那副水晶眼鏡借過來戴戴,拔拔火?!秉S藥師是學校的一個老師,教化學的,他家祖上是山西當地的名中醫,世代相傳。這人的腦袋看起來要比一般人大不少,他坐在那里低頭寫東西,你對面站著,幾乎看不到他的臉,眼前就一只大腦門兒。黃藥師他家有一副水晶眼鏡,那東西可是全校老師的寶物,金貴得很,誰的眼睛上了火,紅腫癢痛見風流淚,別急,只要把這副水晶眼鏡借來戴那么幾天,眼里的火氣立馬就消下去了。水晶鏡片對紅外線有一定的阻擋作用,父親說,行話叫“阻熱效應”,敗火涼目。有人將信將疑,這眼鏡真有那么神奇?黃藥師一聲不響,把眼鏡拿過來,雙手不知怎么輕輕一掰,啪嗒一聲,一塊鏡片取下來,在一塊玻璃上刺啦一聲,一道劃痕赫然在目,黃藥師照舊一聲不響,雙手不知怎么又輕輕一撳,啪嗒一聲,那鏡片又恢復了原樣,黃藥師這才淡淡地來一句,“到我這里,這眼鏡已經傳了四代”。太原人管“去火”叫“拔火”,形象而會意。印象最深的,是跟父親一同被下放的一個教歷史的男老師,老光棍,五十多歲了還沒結過婚,據說是“文革”時期受了什么刺激,到后登臺講課自然已經毫無可能。我整日就看見他在學校四處瞎溜達,一張面孔笑嘻嘻,懷里永遠抱著一只雞,一只紅冠大公雞。那雞一身黑衣油亮水滑,很漂亮,我從沒看見過那雞自己下地走過。等別的老師都去上課了,辦公室里空無一人,老光棍就進來收發報紙,擦桌子掃地灌暖水瓶。懷里抱著他的雞。似乎從沒見過有什么親朋好友前來探望,老光棍永遠獨來獨往,他口中從早到晚嘟嘟囔囔個不停。父親說,此人最喜歡說的就一句話——“唉,我那地方火可大發了,誰他媽能幫我拔上一拔?”那只公雞在他懷里努力伸長了脖子,喔喔幾聲,抬起頭與主人面面相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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